當年讀成語“運斤成風”,覺得匠石呼呼生風地掄起斧頭替郢人砍去粘在鼻尖上如蠅翼般的白灰,真是“神乎技矣”。當然也知道那是莊子的寓言,其實現實生活中并無此事;直到看京劇電影《武松》,蓋叫天剁的那把攮子,那個“穩、準、狠”庶幾近之。這,對少年的我來說頗神往。
余生也晚,無緣親炙前輩藝術大師的精彩表演?!拔母铩敝?,第一次在報紙上看到蓋叫天的名字,是介紹他自己斷腿再接傳奇故事的。后來知道蓋叫天原名張英杰,他在繼承南派武生創始人李春來表演藝術的基礎上,結合個人條件加以發展,形成南派短打武生一個重要的流派,世稱“蓋派”。
蓋叫天的“武松戲”最為精彩,當年他有“燕北真好漢,江南活武松”的美譽??墒乾F在不僅《武松》這出戲難得一見,曾經名震天下的“蓋派”也因為傳人寥落而逐漸成為了冷門流派。
今年是京劇大師蓋叫天逝世40周年。上海京劇院為紀念一代宗師,也為了更好地保護和發揚輝煌一時的“蓋派”表演藝術,特別主辦了“南英北杰”蓋派經典劇目習演。3月4日到6日三天,由蓋叫天的三位后人張善麟、張善元和張帆會同來自上海、北京、浙江、湖北、福建等地的13位老、中、青武生演員習演蓋派經典劇目。
開鑼大戲就是“蓋派”代表作全本《武松》,從“打虎”一直演到“血濺鴛鴦樓”。張善麟、張善元和其他4位“武松”相繼上場亮相。接下來兩天上演《白水灘》、《三岔口》、《一箭仇》、《劈山救母》、《七雄聚義》、《惡虎村》等蓋派經典折子戲。
看得出,主辦方此回對整個活動是精心安排的,演出中好幾個配角都是由國家一級演員飾演,而且無論主配角,演員們都很努力,特別是蓋叫天的嫡孫張善麟和張善元。在“武松打店”一場戲中,66歲的張善元身手矯健,飛腳、掃堂腿等技巧都不含糊,甚至還從桌上走旋子下桌。張善麟主演“醉打蔣門神”和“血濺鴛鴦樓”兩場重頭戲,同樣精氣神十足;尤其在“血濺鴛鴦樓”一場戲中,71歲的張善麟還施展了一個搶背。另外,其他演員發揮得也不錯,通過表演他們基本展現了“蓋派”藝術的特點。例如,在《一箭仇》中,通過史文恭和不同人物進行不同的對戰,
分層次地表現出了人物心理的變化;在《七雄聚義》中,將身段和髯口互相糅合,通過對髯口的不同彈、甩等處理,也把人物的心理活動進行了形象的外化展現。
此次演出,演員的表演很努力,觀眾也很配合,但凡有一個亮點,觀眾就會報以熱烈的掌聲。令人感慨萬千的是,觀眾的陣陣喝彩,與其說是為了演員的精彩表演,毋寧說是為了演員的敬業精神。因為每一次觀眾喝彩之后,能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71歲(66歲),不容易啊!”但是,此回演出也有個別演員或許因為太緊張、少經驗,表演上有點溫,配合上也不是很理想甚至出現一些失誤,一臺戲竟有三個演員掭頭。對于這種狀況,也許主辦方早有心理準備,他們將這次活動的題目稱為“習演”而非“展演”,其中深意藏焉。
和有些京劇流派日漸式微的窘境相比,京劇武戲流派的生存現狀更不容樂觀。武生行當近年頗為蕭條,原因很多。因為要成為京劇武戲藝術家,首先要有天賦、有悟性其次,要特別能吃苦。武戲演員比文戲演員吃的苦更多,而且練功、演出都很危險,藝術生命也較短。這也是京劇發展歷史上經常會有“幾大須生”、“幾大名旦”,卻沒有“幾大武生”的真正原因。除了主觀原因,當然還有客觀原因。首先歷來的戲劇編劇,往往只重視劇情的思想性、唱詞的優美性,很少顧及武戲的編排。當然文人編戲,力有不逮,所以臺上的表演都要靠武戲演員自己琢磨。其次,武戲的開打需要配合。換言之,對配角甚至龍套的技術水平要求也很高,“運斤成風”中的匠石是需要郢人配合才能展現其技術的。如果臨時排幾天戲就登臺,不產生失誤是不正常的。
然而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市場的枯竭。市場的枯竭和演員水平下降、人才流失是互為因果的惡性循環,所有的藝術之魚都必須在市場的活水中才能茁壯成長,因此單靠國家投入來保護不是長久之計。好在京劇申遺成功后,各界對冷門流派的傳承危機也越來越重視,這是好事。但藝術畢竟要靠保護才能生存,終未免使人氣結;就像站在黃河岸邊望著時有斷流的黃河,卻遐想當年黃河“奪淮入?!睍r的洶涌澎湃、汪洋恣肆,使人惆悵一樣。
看完演出,回味著張善麟低沉卻有蒼涼之色的嗓音,忽然想起了畫角。畫角聲哀厲,高亢動人心,無奈斜陽暮,振奮待有情?!吧w派”藝術的傳承真可謂任重而道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