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長與老板》:老關系,新縮影

由揚州市揚劇團排演的《縣長與老板》，其劇名就頗具意味。它既可實指劇中的縣長余啟禮和老板林天成，同時似乎也是種象征，象征政府權力(縣長)和私營經(jīng)濟(老板)的相互關系。這種關系很讓人聯(lián)想翩翩。回首上世紀，在五十年代，這兩者關系一般表現(xiàn)為改造與被改造，無論是“三反”、“五反”還是公私合營，政府都試圖把資本家改造成自食其力的勞動者；而到了六十年代，兩者關系又轉換成了尖銳的階級對立，即對資產(chǎn)階級實施無情專政……而這部誕生于二十一世紀的戲劇，將如何詮釋兩者的關系?又會給我們帶來什么樣的舞臺呈現(xiàn)呢?

這部戲的主要情節(jié)并不復雜：余啟禮走馬上任縣長之職時，就面臨一個棘手的難題，該縣最大的私企老板林天成為擴大產(chǎn)業(yè)規(guī)模，欲并購瀕臨倒閉的機械廠，卻不愿安置100多位即將下崗的工人，由此引發(fā)群情激憤，把縣長也牽涉其中。林天成為了說服余啟禮在并購書上簽字，先是以財、色、親情誘惑，此計未成，又停工拒收蔬菜瓜果，引發(fā)農(nóng)民堵塞全城交通，最后還通過上層施壓……但余啟禮并未受他擺布，他既看重當?shù)亟?jīng)濟的發(fā)展，更關注民生和民心，始終以社會和諧為己任，并用他的智慧和勇氣妥善解決了難題，得到了社會各階層的稱贊。而老板林天成也在這起伏跌宕的過程中提升了人生境界……

我們驚喜地看到，在這部以鮮活的現(xiàn)實生活為背景的戲中，所描繪的“縣長”和“老板”已一掃往日痕跡，展現(xiàn)出嶄新的風貌和色彩。劇中有句唱詞叫“共譜時代新華章”，這個“共”字非常耐人尋味，指的正是“縣長”和“老板”在當代的關系形態(tài)。于是，該劇在塑造余啟禮和林天成時，不僅精心刻畫了他們各有特色的個性，還重彩濃墨地張揚了他們在很多方面的共性。

比如，他們一個“前途無限量”，一個“事業(yè)正輝煌”。這種強勢并不光指事業(yè)和前途，更體現(xiàn)在人格上，他們都有自己做人的原則，“各自一本賬，各自有主張”。余啟禮的原則是為民造福，既讓一方水土繁榮昌盛，同時也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林天成的原則是為己謀利，既把事業(yè)做大做強，同時也推動社會發(fā)展。他們都認定自己的原則是公理，所以都活得理直氣壯。

他們都很智慧。一個是“胸有成竹、不變應萬變”，一個是“不用出馬也能將他拿下”。他們棋逢對手，使的都是高招。林天成開頭踢的“三腳”，盡管也是常見的“財、色、親情”，但他施展得爐火純青、不露痕跡；余啟禮的回應同樣顯出功力，既非火冒三丈，更非以勢壓人，而是在笑談中輕松化之。林天成于是用遙控來堵塞交通，這確實是個絕招，所以他認定縣長將無路可走；未料余啟禮卻應了個奇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說停工是因為修機器，那我就派專家團相助。如此一來，驚得林天成又只好換招……你來我往，不見刀光劍影，卻精彩紛呈；未見半點蠻力，全是絲絲入扣的計謀。

他們都充滿人性。一個是“好男兒有情有義”，一個是“大丈夫不失本真”。余啟禮的情義不光體現(xiàn)在他和姐姐余芳之間——當他獲悉姐姐的困境之后，不禁熱淚盈眶，決定視外甥女如同己出，資助她完成大學學業(yè)，并照顧姐姐畢生；更體現(xiàn)在對下崗工人的誠摯感情上——他承諾十天之內必給答復，不但動用種種關系，采取無數(shù)辦法，甚而不惜和他在經(jīng)濟發(fā)展上倚重的林天成展開“智斗”，讓百姓真正安居樂業(yè)。對令他頭痛不已的林天成，他亦無例外，同樣付之真情實感，在堅持原則的同時，也切實為他解決了培訓下崗工人的難題……而林天成，盡管開頭顯得急功近利、人情淡薄，但他卻非“每個毛孔都滲著血”的資本化身，同樣具有社會責任，同樣具備本真情義，“人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終顯出大丈夫氣概，人性閃光之處亦很感人。

他們都尊重對方。余啟禮真誠地稱贊林天成“有眼光，能力強”，“對本地的經(jīng)濟發(fā)展貢獻大”，林天成則由衷地感嘆“我真服了你”，“本想把你拿下的，結果卻被你拿下了”。本劇剛開場，一幅惺惺相惜的畫面就展開了。余啟禮上任伊始，百事待理，卻還是撥冗去考察林天成的企業(yè)，而林天成也做好了充分的接待準備。很顯然，相互尊重恰是他們關系的基石。我們可以看到，隨著戲劇情勢的發(fā)展，他們堅守各自的原則，沖突越演越烈，此起彼伏，一波三折，似乎已成不解的死結……然而，正是出于相互尊重的基礎，他們終究斗而不傷；終究有異而求同；終究在歷經(jīng)風雨之后，回歸到“共譜華章”的本題。

這真是神來之筆呵!張揚“縣長”和“老板”兩者多層面的共同特征，其深意恰是為了說透他們在新時期的新型關系。首先，他們迥然已非昔日那種改造與被改造，或者專政與被專政的對立關系，而都是社會平等的一員。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更是合作互補的伙伴。在進一步改革開放的大背景下，拉動本地經(jīng)濟實力已成一縣之長的重要使命。可是，他們雖是合作互補的伙伴，但也難免會發(fā)生沖突，甚至一時劍拔弩張，這既有法律制度尚不完善的原因，也是短期利益趨動所造成的沖撞。但沖突往往表現(xiàn)于一時一事，而和諧則無疑是持久穩(wěn)定的常態(tài)。“縣長與老板”的這種多重關系的鏈接，恰恰是多姿多彩當代社會的縮影。

很顯然，《縣長與老板》所蘊含的題旨是極為獨到和深刻的。這在以抒情見長的現(xiàn)代戲曲中并不多見。它的藝術呈現(xiàn)同樣很精彩，可謂和主題相得益彰。

本劇在藝術上最突出的成功之處是人物塑造極見功力。這部戲的情節(jié)很洗練，意蘊卻很豐富，就是得益于栩栩如生的人物群像。除余啟禮和林天成外，兩位女性云飛和余芳同樣有血有肉，給觀眾留下很深印象。云飛是林天成的助理，聰明能干，八面玲瓏，是“老板”征服“縣長”的一個重要棋子。她也果真施展了百般武藝，對老板不可謂不忠。但這個千嬌百媚的女人卻有一顆向真向美的靈魂，最終卻被縣長給征服了。表面上是胳膊肘朝外擰了，實際效用卻促使老板找回了本真。余芳的形象也很豐滿。她本已受林天成重用，但當縣長的弟弟為了一碗水端平，又使她下了崗，不得不去做個環(huán)衛(wèi)工人。她當然深感委屈，對余啟禮也有怨恨。只是她并未去糾纏弟弟，而是始終如一地默默承受。她的善良與堅忍，她的平實和崇高，都讓觀眾動情、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