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有句老話叫“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這是我在拿到劇本時對程家傳的第一印象。然而,在表演過程中,我卻越來越覺得這個人物非常飽滿,演繹起來也非常過癮,與以往我所塑造過的任何角色大相徑庭。
程家傳既不同于我塑造過的正劇中的男主角(譬如《寧波大哥》中的王永強),因為這個人物為人并不果敢又無擔當;但他同時也異于我塑造過的反面人物(譬如《典妻》中的夫),因為他并非是愚昧荒唐的迫害者。程家傳這個人物,同《風雨祠堂》本身一樣就是一個悲喜劇,是一個集矛盾于一身、容涕淚于嬉笑的黑色幽默。他的形象不高大,但也并非惡人,屬于游離于傳統戲劇評判角色好與壞的兩個絕對標準之間。因此在定位這個人物時,我重視了對他內心跌宕起伏的豐富。
說到“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話,我想為什么說程家傳可恨呢?因為懦弱和沒有擔當是他的一大特點,終其一生他只想安寧度日,所以一遇事就只會逃避求自保。然而這樣一個異于傳統戲劇中主角即是英雄的懦夫,卻親手埋下了仇恨的種子:二十年前,只因不敢違抗父親和族規,他背棄自己心上人,任由其險些命喪河塘;而二十年后,他又將當年的責任統統推到死人頭上,惶惶不安求活命。
從第一場開始,我這個角色就不是自己大大方方走出來面對昔日戀人今日仇人的,而是被族人一把推出來不得不見。所以在這兒,我為他設計了一個肢體語言——雙手上下交疊放于腹前,見人總是低頭哈腰,并且讓這個肢體動作貫穿整劇。我認為這個動作非常貼切地表現出了程家傳身上那種中國封建社會凡事事不關己的特質。只是這會兒到了事關自己的時候,所以他在面對當年自己間接迫害的復仇貴婦時,心中的害怕是多于內疚的。于是我在表演時,注重將他那種小心翼翼和惶恐表現在他顫顫巍巍,唯恐惹惱對方的沒出息樣兒上。于是在前六場中,觀眾看到的是一個惶惶不安,恐懼漸增,不安地跺腳顫抖的程家傳。由于該劇本身就是一個帶有黑色幽默色彩的悲喜劇,為了突出其諷刺和反諷的意味,我在處理程家傳的臉部表情時就放大他的驚恐,讓那種瑟瑟發抖狂汗不止又不可置信的神情凸顯本劇主題,那就是對金錢和人性較量的諷刺,同時力求帶給觀眾視覺上的沖擊和反思。
第七場戲是全劇峰回路轉的一場戲,也是編劇將《老婦還鄉》改離主線的妙筆生花之作,更是程家傳超越原劇人物的重重一筆。當最后一絲求生的意愿被貌似合理的無記名投票給徹底否定時,我顫抖地唱著內心壓抑已久的控訴和悲涼。因為此刻程家傳的抗爭意識被喚醒,小人物的命運掙扎開始真正出現。在處理這幕全劇的情感高潮時,我的唱腔偏向于悲愴,不同于之前那種因死亡而有的恐懼,而是一種歷經世態炎涼后的控訴。所以這里的唱腔是悲憤的,這個時候的程家傳是第一次站起來了,第一次不再那么懦弱逃避。我想,如果不是遭到無情的“眾叛親離”,如果不是眼見自己終生遵守的封建族規在一張空頭支票面前什么都不是,如果不是目睹自己終生信奉的道德秩序轟然走向終點,我想程家傳一輩子都是那個作揖點頭的小人物,或是魯迅筆下麻木不仁的一個看客。于是當我憤然說著:“我偏不死!”并將電線奮力一擲時,我能聽到底下觀眾的拍掌叫好,也能感受到自己內心深處那種沖破壓抑抗爭的快感。因為一個順從和懦弱慣了的人的抗爭雖然渺小卻是震撼人心的,這是他對生命的渴望,對不公的挑戰和對“多數人暴政”的反抗。有了這一場戲的爆發和抗爭,程家傳這個角色變得立體又豐滿,我本人也因此覺得十分過癮。
最后一場戲中,跳崖未死的程家傳在歷經生死之后看穿了人情冷暖,但卻依舊出于善良而救下破產后已淪為獵物的仇人——貴婦。這場戲的安排中沒有程家傳的一句臺詞,卻需要我從內心去更好把握他的一舉一動,可謂以無聲勝有聲。于是我在處理時,表情上無太大感情起伏,因身心已經俱疲;然而在肢體語言上,我顫抖地將金盒子和紙幣塞進夫人手中,然后顫顫巍巍地離開。而這份顫抖卻包含了很多東西有寬容,有放下,有諷刺,甚至也許還有決絕。此時個中滋味完全要由觀眾自己去想象和體會。戲到此,已近終曲,但我對程家傳這個小人物的認識已不是恨也不是憐。我想一開始,他是現世報應的大諷刺,而現在想要逼死他的人在他的反襯下才顯出真正的可笑和可悲來。
程家傳,他不算是好人但也不是壞人,他不是贏家但也不算輸家,也許,他什么都不是,但卻是一切起伏跌宕的原因。這就是我眼中的程家傳,一個矛盾、復雜又血肉豐滿的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