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由焦媛實驗劇團帶來的話劇《金鎖記》,讓我們又一次邂逅了張愛玲筆下的曹七巧,她就那么橫沖直撞地迎面過來,把你撞個滿懷激烈。
繼成功改編電影《半生緣》之后,導演許鞍華再度挑戰舞臺《金鎖記》。同樣是王安憶的劇本,相比2004年黃蜀芹導演的《金鎖記》,許鞍華的版本別有一番韻味。一如編劇王安憶所言:“黃蜀芹的版本寫實,許鞍華的則更寫意。”如果說對于黃蜀芹的版本,我們還會糾結是否符合張愛玲這一問題,那么此回許鞍華則全然沒給你喘息思忖的機會,它就是令你在那時那刻忘了張愛玲,只看見一個活脫脫的曹七巧在舞臺上生猛。
胡蘭成評價張愛玲小說的陰暗一面“如同是月下的青灰色”,這也是這版《金鎖記》的基調。兩道籬笆墻筑起了一個深宅大院,光影的明暗調節出了人物情感變化和光陰的不斷移逝。一桌二椅式的道具,雖簡約卻也足以讓躲在高椅后偷情的畫面撩起觀眾情緒的波動。許鞍華用類似電影特寫的鏡頭,巧妙地催化了那種欲說還休的情感。對于劇中激情戲,王安憶稱自己很震驚,她原本設想的是有個紗簾,比作床單來意象化地表現床戲。而現在卻以更激烈寫實的方式呈現舞臺,這實在是她意料之外的。
焦媛實驗劇團班底整體水準不俗,首次參演話劇的“三少爺”尹子維可圈可點,但焦媛無疑是全劇的焦點。從序幕大婚時在三少爺背上的嬌羞到伺候軟骨病丈夫在娘家人面前訴苦,從被三少爺撩動春心后的落寞到三少爺上門借錢時的精明……焦媛的確演活了一個被生活磨滅了希望、被滿腔怨恨折磨成尖刀利刃的刻薄婦人。下半場,曹七巧的形象更是觸目驚心。焦媛壓低了嗓音、扭曲了身體,將一個吸食鴉片過量的潑辣婦人形象演繹得入木三分。如此設計完全是由裹小腳衍生而來的,因為排練時導演許鞍華要求演員穿著代表被束縛的小鞋,沒料想某日當看到艱難踱步的焦媛時靈光一閃,便設計出這種往前傾的姿態,它給人一種陰邪恐怖之感。于是,再配上抽筋式扭曲在背后的手臂,曹七巧內心的扭曲便凸顯無遺。另外,當曹七巧在想壞主意的時候,手就不自覺地顫抖起來。如此設計,令整出戲平添了些許的詭邪之氣。
整場的粵語臺詞,也使背景有了些許的模糊——故事究竟是發生在舊上海、舊廣州抑或舊香港?然而,聽著曹七巧用粵語連珠炮似地哭天喊地,競又有了看戲曲的恍惚。若此時打個鼓點,這個曹七巧想必就能唱起戲來了。想來,是焦媛借鑒了戲曲身段,再加上粵語特有的節奏感,使得即使撒潑謾罵也似乎變得有了一些千回百轉的韻味。毋庸置疑,焦媛是非常“有戲”的。一出場,整個舞臺就充滿了她的氣場,聲臺形表皆張力十足,為此編劇王安憶也贊不絕口,稱“焦媛特別有激情,能將內心完全外化……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謝幕時,仍難平復戲中激動之情的焦媛不停擦拭淚水,更可見其入戲之深、用情之真。
“戲是給人演的,不是給人讀的。寫了戲,總希望做戲的度一口生人氣給它,讓它活過來,在舞臺上。”正如張愛玲所言,舞臺改編就該度一口氣給小說。那么,這回是焦媛,是許鞍華,還是王安憶度了一口氣讓曹七巧重又回了魂似地活了過來?似乎已經是理不清道不明的了。一轉念,還是以笑作罷,因為這心里頭啊早已滿是那個陰陽怪氣、摧枯拉朽、撕心裂肺的曹七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