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雖然很少有機會進劇場,但廣播電臺里分上下集播出的《蘇州兩公差》,電視上看到的《路燈下的寶貝》和《阿混新傳》,曾經讓少年的我那樣快樂與喜愛。近年來由于工作與創作的緣故,我接觸了一些滑稽演員與節目,最近又聽聞因為異軍突起的“海派清口”及一系列事件,上海滑稽界被搞得熱鬧非凡。但是,也許我們還是該仔細想一下:究竟是周立波真的有那么大的魅力和影響,還是我們的滑稽界與演出自身出了問題?或者換個表述就是上海滑稽界的整體衰退造就了周氏的張狂……
滑稽戲最初源自上海,其影響后來擴展到了江浙的部分城市,并一直是近百年歷史中雅俗共賞的市民藝術。十幾年前,在舞臺藝術面臨重大危機的時候,我們擔心昆曲和淮劇的存亡,憂慮過話劇的衰落,而那時的上海滑稽戲卻還很滋潤地能演出幾十甚至是上百場。但今天,話劇演出的繁榮已經成為我們這個都市一道靚麗的風景,可上海滑稽戲作為一門舞臺藝術卻離我們越來越遠,即便看到也令人感到陌生。
面對上海滑稽戲演出數量和質量的雙重滑坡,也曾聽聞過有關方面的不少解釋,可同時在兄弟省市,比如蘇州滑稽劇團創作的作品卻屢獲文華和精品工程等全國大獎,杭州的滑稽劇團也成為當地文藝院團改制走市場的標兵。但作為滑稽原生地,曾有著最好劇目和人才積淀、最多觀眾基礎的上海滑稽戲卻是怎么了?是失魂落魄,還是不知所往?
以我的淺見,想來這其中外因固然有,但內因才真正是導致上海滑稽萎靡不振的主要因素。
一 生態之亂。這些年來的上海,大凡打開電視機,在熱播的方言情景劇、各種大小的綜藝秀甚至很多變相廣告串聯成的時尚節目中,你隨時都可以看到屬于滑稽的面孔,但是你想要去看一出滑稽戲的演出卻是困難的,而想要看一場高水準的滑稽戲更是一種奢望。有人這樣形容上海的滑稽演員:不是在拍電視就是在去往電視臺的路上。于是不少觀眾認為滑稽戲演員更喜歡到電視臺賺錢,雖說電視臺是國家的,它的稿費固然比劇團好些但還是微薄的,只是電視作為強大的媒體平臺,它能使滑稽演員出名或至少混個臉熟,從而使他們在以后私人的演出市場(行話“歪輪”)上拿到豐厚的報酬。于是我們便發現我們的這些滑稽演員處在了一個三棲的奇詭生態中,他們往往對自己的身份、責任、目標和收獲非常迷惘。當然,也許很多滑稽人會覺得我把他們想得復雜了,因為他們的路徑清楚且目標明確,那就是名利。但我也的確接觸到不少滑稽演員,其實他們是厭惡這樣的劫持與被劫持的。他們也想過不再上電視去演那些日益重復的情景劇和低俗的欄目,他們也不想面對攝影機而想面對真實的觀眾,然而在上海的滑稽舞臺上,目前這樣的機會卻似乎并不多。
二 業態之情。縱觀近十多年的創作目錄,上海滑稽戲新作并不算少,但創作目的和過程純粹的卻不多。最近我看到的新戲有講社區工作的《都市里的村莊》,宣傳食品監督的《食全食美》和精神文明辦支持的《缺啥補啥》。這樣的行業戲有贊助有包場,看似保險實則危險。不客氣地說,它就像是一個風華正茂的女子經不住誘惑成了有錢人的“小三”,在被包養后想重新回到社會上戀愛嫁人,可卻已過不慣苦日子,別人也會因為你的前史而退避。
如果說強勢媒體、政府某些部門和某些財團的宣傳者誘惑或綁架了上海滑稽,上海滑稽的大部分領導也有著“傍”的心態,即在創作上等著領導或老板出題,然后交出勉強合格的答案,這樣的創作又如何能出優秀的作品?另外,“情”還表現在目前滑稽戲的拿來主義傾向上,如劇目上別人流行什么,上海滑稽戲便會慢上半拍也做一兩個。2004年,我發掘了滬上某女作家被長期忽略的喜劇作品并演出了十幾場,可不到半年某滑稽劇團就匆匆上演了同樣的劇目,然而畢竟是二道湯,僅演出幾場就草草結束。其實從藝術市場營銷的角度看,我們目前需要的是慧眼識珠而不是拾人牙慧,劇目可以復制,但復制的作品未必是成功的。如上海京劇團當年從湖北移植的《曹操與楊修》是一種創作價值上的大幅度提升,無疑是成功的,但上海滑稽戲目前喜歡的卻是從本地話劇市場找題材,搶的則是一個鍋里的湯食。另外在對編導的發掘和培養上也是如此,過去上海滑稽戲曾請來胡偉民和張應湘等懂得滑稽的戲劇導演,他們和演員一同在排練場、在為保留和加強滑稽味的基礎上去提升舞臺完整性和藝術性。可今天似乎上海滑稽戲更希望有不費周折、一錘定音的人物為他們成功排演“賀歲劇”,并認為好的滑稽就應該是“二人轉”的上海方言版,于是在演出形式上一味模仿“爆笑話劇”和“吉本新喜劇”,反而忘記上海滑稽戲其實更成熟,更應該成為對方借鑒的對象。倒是上海一批民營話劇社的編導演屢屢成功地將滑稽的技巧融到搞笑話劇中,在上海演出市場上攬金奪銀。所以這種“傍”的心態使得上海滑稽從一棵本應茁壯成長的藝術之樹成了如今的寄生之藤。
三 傳承之失。痛失姚周之后,上海滑稽界有名演員而無名師的狀況已經成了不爭的事實。郭德剛曾經這樣評價,進入這個行業是沒有行業標準和壁壘的。此言放在上海滑稽演員身上同樣有效。目前的演員大多數沒有接受過專業基礎訓練,原來的中學老師、工廠的文藝積極分子都成為了滑稽界的臺柱子,另外還有不少從評彈、滬劇、越劇轉行而來的。可是模樣長得滑稽會耍寶不見得就演得了滑稽戲,現在越來越多的觀眾認為如今的滑稽戲變味了。對此有人以創新來當說辭,然而縱觀大多數的戲曲與曲藝藝術,我們便能看到,只有當恢復了傳統的師承與師承關系后,它們才能在此基礎上轉變成有機的創新。同樣縱觀世界藝術史,偉大的文藝復興就是最好的明證。回顧上海滑稽的鼎盛時期,恰恰是雙字輩主打的時代,然而非常可惜的是在“文革”中這種剛建立起來的傳統培養模式卻遭到了破壞,之后上海曾經以學館的方式培養過滑稽演員,周立波和滑稽界的中堅胡晴云和秦雷等人都是從那里畢業走上滑稽舞臺的。然而不知為何,這樣的學館并沒有像京劇和越劇那樣繼續辦下去,有人是否覺得有王汝剛這樣的天才滑稽演員的例子就覺得沒有培養的必要了?而這種以偏概全,不愿意潛心從小培養滑稽人才的惡果目前已經擺在了我們面前。
四,心態之雜。失去了傳承,沒有了積淀,加上失去了美學與理想的旗手與領袖,目前滑稽界的演出心態和創作心態可以說是混雜的。盡管姚周兩位的滑稽藝術在解放前就以不講葷段來凈化舞臺,可是現在相當多的演員急功近利,為了獲得笑果,卻不惜使用坑蒙拐騙的橋段,甚至有的還以模仿有缺陷人士來博取笑聲。即便幾年前有位德高望重的專家大聲疾呼糾正過這種不良的演出與創作氛圍,可又曾挽回過多少奔著名利而去的身影?說到底,如果抱著純正的心靈,再多的誘惑也是不會被劫持的。如今我們可以想一下,已經多久沒有類似王輝荃這樣的滑稽戲編導人才的出現了?前不久某位滑稽界的權威兼領導也向媒體承認,現在給滑稽劇團創作一個節目的稿酬只有一二千元(實則經常只有幾百元還時常拖欠)。所以當滑稽演員在唱“歪輪”、拿著幾千幾萬演出費的時候,何時才能對提供內容的作家多一絲感激和敬畏之心呢?要知道梅蘭芳就是在齊如山等人的幫助下才迎來藝術創作高峰的。因此,在作者難尋、佳作難覓的情況下,也有人提出鼓勵滑稽演員自己搞創作。我認為,雖說過去那些潛心鉆研與誠心表達的老藝術家在今天難以重現,可如今我們的滑稽演員們也的確已是分身乏術了,他們在物質與金錢面前還何談藝術。有網友就曾笑評目前的上海滑稽是腎虧,我覺得更可怕的是心衰,因為對一門尚屬年輕的地區藝術來說那才是致命的。
周立波曾經說過滑稽界很多閑言碎語,但“上海滑稽的魂丟掉了一一很多人實際上是生活在虛偽的快樂當中”這句話無疑是切中要害的。就在其洋洋自得的時候,又有幾位滑稽界中人好好考慮過自己這個行業和個人的真正所得所失呢?
滑稽戲不一定要成為高雅藝術,但藝術都是以追求高尚精神為目的的。成為滑稽演員不一定需要多少技巧,但技巧是創作能力和演出張力的重要基礎。然而我們當下的時代與社會,似乎一切都在追求物質,或以物質來衡量人的成功。本來,滑稽演員通過自身的努力賺錢是無可指責的,但問題是由此所產生的精神產品目前很多均成為了另一種“染色饅頭”。
余秋雨曾經在一次會議上說過:“上海是一個戲曲的繁華之地,但仔細推究,京劇來自北方,越劇來自浙江,淮劇來自蘇北,算得上本地戲曲的只有滬劇與滑稽獨腳戲。但滬劇卻也起源于上海周邊的農村地區,唯獨滑稽獨腳戲,算得上是不折不扣的上海這個城市的本地藝術,發源于老城廂的它恰恰代表著上海的城市文明。”如果說我們如今的上海滑稽在被功利、浮躁與強勢媒體共同綁架下出現了畸形,甚至成為社會價值觀潰敗的縮影,無疑我們這個城市,尤其是中下層市民文化娛樂也會變得畸形與無趣。所以改變這一點需要政府有效的扶持與投入,也需要我們熟悉市民文化與幽默感的作家、導演等創作力量的介入,更需要滑稽界能懂得自立、自尊、自省與自強。
何時上海滑稽能擺脫電視等強勢媒體的強大吸榨?
何時上海的滑稽演員們能不再被急功近利之心所綁架?
何時上海滑稽界能出現既尊重優秀傳統又能引領時尚與創新的旗手,而院團領導也放棄抱殘守缺的心態,扶持這樣的人才與作品?
我們的時代需要情感的疏導,需要對社會時弊的針砭與幽默表達,當然更需要最誠實和純粹的快樂。上海滑稽,你何時再能給我們提供這種可貴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