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歲那年的暑假,一天中午,我們村先后來了三個貨郎。第一個很年輕,二十來歲,他吆喝了幾聲,從我們家門口過去了;第二個也是年輕人,年紀稍大點,站在我家門口,問我們要不要買被套、蚊帳和衣服。村里隔十天半月就會來幾個貨郎,賣的東西大多是次品,母親買過幾回,怕了;因此兩個貨郎在門口叫賣,都被母親打發走了。
半小時不到,又來了第三個貨郎。那個貨郎五十多歲,穿著茄色襯衫,從小路上走過來,滿天的陽光灑在他身上,他黝黑的臉上滲出點點汗珠。那時我們剛吃過午飯,父親和哥哥提著鋤頭,我背著自己的小背簍,母親在鎖門,我們要去地里挖土豆。老貨郎挑著大擔子,操著貴州口音,朝我父親喊:大兄弟,找口水喝,行不?
父親指了指窗子背后的水缸。他一向寡言,在陌生人面前,更是木訥。老貨郎把擔子放到大門口的地上,在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嚕咕嚕喝了下去。喝完,討好著給父親遞煙,還劃火柴幫父親點上。父親叫我拖條板凳過來讓貨郎坐,他站在老貨郎身邊,瞅了瞅老貨郎放在地上的擔子,又把手遮在額前,看看天。夏天真熱啊,天空藍得沒有一絲云跡,太陽的光芒讓父親的眼睛不敢睜開。
大兄弟,這是要上地里去呀?老貨郎說。
嗯。父親坐到貨郎旁邊,抽煙。
可是母親已經鎖好門,她不滿地乜了父親一眼。還呆著干什么?再不出門,就要下雨了!母親提起鋤頭。
他嬸,天氣熱,買件襯衣嘛。老貨郎站起身,熱情地對母親說。
你們賣些什么?母親嘴里說著,卻沒有要看貨的意思,而是朝父親遞眼色,催他出門。父親抱歉地朝老貨郎笑笑,站起來。老貨郎卻蹲下,打開其中一個花格子編織袋。我和哥哥忙圍上去看稀奇。
他嬸嬸,過來瞧瞧,不買也瞧瞧嘛。老貨郎對母親說。可是母親站在屋檐下,只微微瞥了一眼那個敞開的編織袋,并不挪腳。
你就瞧瞧嘛!老貨郎站起來說,看得上就買,看不上的話,我李龍科不會強迫你買。
我們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投向老貨郎,驚奇地看著他。天,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告訴你吧,我父親的名字就叫李龍科,想不到這個老貨郎竟然跟我父親同名!母親愣了一下,身子像被什么東西粘住了,她睜大眼睛,臉上顯出愕然的神情。你說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龍科。老貨郎的表情顯得很自然:我的兩個兒子,一個叫李發明,一個叫李發強,我們一起出來做生意。都來到你們村里了,他們有沒有從你家門口路過?我要去找他們呢。
我和哥哥對視了一眼,又把目光投向門口的小路。小路上沒有人,可是我感覺另一個我正在上面走,真奇特的感覺!而父親也怔住了,表情顯得很尷尬。估計他也沒想到,與他息息相關的三個名字,竟然天方夜譚地出現在另一個家庭里。母親看著我們,突然大笑起來,他笑得前仰后合。我和哥哥又對視了一眼,也都快活地大笑起來。那么我再告訴你吧,我的名字叫李發強,我哥哥的名字叫李發明,而現在不僅這個老貨郎跟我父親同名,他的兩個兒子竟也跟我和哥哥同名,想不到天下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你們笑什么?老貨郎疑惑地望著我們。可是我們一直大笑,肚子都笑疼了。父親終于也忍不住,跟我們一起笑。他唇上的胡茬翹起來,聚在一起,顫顫地抖動,像風中的一攏雜草。
母親似乎不急于下地了,她突然顯得格外熱情,把鋤頭扔了,從腰間取下鑰匙,打開門,把已經焐好的炭火捅開,熱飯給那個跟我父親同名的老貨郎吃。老貨郎說了很多感謝的話,也不推辭,坐下來吃飯。他對我母親說,他嬸嬸,你真是太賢惠了。我李龍科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你看看我這些貨,只要看得上,我絕對按進貨價給你,就當是我幫你捎帶來的。我們都圍到貨郎的花格子編織袋邊,把里面的東西翻出來,有被套、蚊帳、毛巾、洗發水、牙膏、手電筒……還有各式的衣服。母親看上了一個天藍色的圍裙,還給我和哥哥挑選了一件短袖衫,可是嫌價錢太貴,都沒買。
這個多少錢?父親拿起一個銀白色的電動剃須刀問。
算你二十塊一個。老貨郎一邊扒飯一邊說,大兄弟真識貨,這是名牌,無論你到哪家商店去問,肯定超過五十塊一個!
父親把剃須刀的電源開關打開,剃須刀就發出突突的聲響。真好玩!我從來沒玩過這種電動的東西,想拿一個來玩一會兒,可是父親在我手臂上打了一巴掌,我趕緊縮手。父親拿著剃須刀,輕輕湊到下巴上,嗞嗞嗞,他的濃密的胡須就被剃掉了一叢。老貨郎趕緊阻止父親:大兄弟,這個不能試,用過了,就沒人愿意買了!如果你真想要,我就倒貼兩塊,十八塊一個給你!父親不舍地關了電源,瞧了一眼母親。我們家的錢都是母親掌管呢,平素就算父親要抽一包煙,也是母親拿錢。父親想買那個電動剃須刀,可是母親說,你不是有一把用刀片的刮胡刀嗎?這個太貴了,不買!父親把電動剃須刀放在手里掂了掂,嘴唇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沒說,只遺憾地把剃須刀放了回去。
我們又把編制袋里的貨翻了好多出來,選了許多,可是都因為價錢貴,被母親一一否決了。
老貨郎吃完飯,連聲道謝,挑著擔子走了。我們看著他的背影,又想起他們父子三人的名字,都開心地笑起來。哥哥故意高聲叫道:李龍科,慢走啊!老貨郎回頭朝我們笑笑,消失在鄉間小路上。母親隨手打了哥哥一巴掌,罵道:李龍科是你爹的名字,是你能喊的嗎?哥哥朝母親做了個鬼臉,說,我喊的是那個貨郎,不是我老爹!
天擦黑,吃過晚飯,父親早早出去了。那時我們村還沒電燈,我想撒尿,就拿著電筒去茅房。我突然聽見從茅坑那邊傳來低沉的唰唰聲,那聲音太熟悉了,就像白天跟我父親同名的那個貨郎賣的電動剃須刀的轉動聲一樣。這是怎么回事?我的電筒光晃過去,見父親正蹲在茅坑上解溲。他滿眼驚悸地看著我,身子急速動了一下,唰唰唰的聲音隨即消停了。
我以為廁所里沒人!我對父親說。然后疑惑地問:爸,什么東西在響?
滾開,老子在屙屎!父親朝我吼。
我趕緊退出茅房,跑到門前的小路上,把尿撒到了玉米地里。我回屋時,父親也解完了,他徑直進了他與母親的臥房。我對剛才的聲音有點納悶,便跟在父親后面。他卻又出來了,在盆里倒了點熱水,把毛巾打濕,抹了點肥皂,在胡子上抹。然后拿出刀片刮胡刀,開始刮胡子。我覺得父親的胡子怪怪的,似乎跟從前不一樣。可是到底有什么不一樣,卻又說不上來。
我們坐在昏暗的煤油燈光下,哥哥突然提起白天出現在村子里的三個貨郎。哥哥說那個老貨郎跟父親同名,他的兩個兒子跟我們同名,可是到底哪一個叫李發明,哪一個叫李發強呢?我和他爭執起來,我說當然是大的叫李發明,小的叫李發強了。可是哥哥不同意我的說法。他說為什么就非得大的那個跟他同名,小的那個就跟我同名呢?我們爭論不休,爭著爭著又大笑起來。那天我們真是快活極了。
三個貨郎令人奇怪的名字被我們村里的人議論了很久,只要我們家的人在,他們就忍不住說起這件事。一提起這個話題,大家都大笑不已,笑到肚子疼。那幾天,我們村里的人都是在笑聲中度過的。然而幾天之后有人再次提起來,村里的一個人卻說:你們上當了,那三個貨郎是騙子!
騙子?什么騙子?我們都很茫然。
知道不,他們到麥地村的時候,名字就變了,那個在我們村叫李龍科的老貨郎,到麥地村后,名字就變成了楊大友!你們知道吧,麥地村也有個人叫楊大友,就是那個殺豬匠!
那他們的真實名字叫什么?我忍不住問。
誰知道!那人說,反正他們到了哪里,就打聽當地人的名字,然后就把自己的名字改得跟當地的某個人相同,好引人注目,然后讓人買他們的東西,混頓飯吃。這些人真是,居然想出了這種亂七八糟的鬼主意!
我們愣住了,隨即興味索然,仿佛一個魔術被魔術師揭開了謎底,所有的神秘不復存在。母親半張著嘴,愣了一下,笑起來,說,我也覺得不對勁,哪里會有那么巧?那個騙子,想騙我買他的東西,好在我沒買。可還是騙了我一頓飯!
又過了兩天,那天下午,張伯從三十里外羅莆鎮的女兒家回來,路過我們家,父親留他在我家吃晚飯。父親特意炒了幾個菜,他跟張伯喝酒。他們喝著,張伯突然對父親說,你知道不?那個曾經自稱跟你同名的老貨郎昨天在羅莆的后山村被人殺了!
殺了?你說什么?那個人死了?父親滿臉驚愕,喉結蠕動著,仿佛被食物噎住了。
是的,死了,被人殺死的,尸體和擔子扔在后山村的一個山洞里,錢被搜走了。公安的速度也真夠快,早上殺的人,中午就查出來了,是后山村的一個光棍干的,謀財害命,他以為那個老貨郎很有錢,可是只搜到一百多,那些貨他不敢要,就把它同尸體一起扔進了山洞里。
我瞥了一眼父親,見他臉色慘白。被暗殺的人曾經叫過李龍科,而我的父親也叫李龍科。雖然那個老貨郎并不是我父親,可是不知為什么,我似乎覺得他與我父親之間存在一種無法言說的神秘關系。
死了?怎么可能?父親眼神慘淡,嘴唇一張一翕,他喃喃自語:那個光棍那么狠心,為了一百多塊錢,就把他殺了?
害命不就是為了謀財嘛。張伯說,只是,為一百多塊錢要死兩個人,真不值!老貨郎被殺后,兩個年輕的貨郎聞訊而來,他們其實也不是老貨郎的兒子,不過還是花了錢,請人把尸體連夜抬回去了。貴州那么遠,好幾百里呢,真夠折騰的。
父親端著酒杯,手卻在輕微顫抖。他說,今天這酒不對勁,我才喝不到二兩呢,咋就感到頭暈乎乎的了?平常我喝七八兩都沒事呢。
母親說,不能喝就別喝了,給他大伯倒酒。
吃完飯,張伯起身要走了。父親卻沒有站起來,他坐在凳子上,身體蜷曲著,似乎有看不見的重物壓在身上。他的目光怔怔地盯著墻壁,眼珠子一動也不動。母親喊他:你坐著暈什么?咋不送送他大伯?
父親回過神來,站起身,身子搖搖晃晃的,卻沒有站穩,跌倒了。我們大驚,趕緊把他扶起來。父親站起來,喃喃地說,不行了,酒量不行了,我……好像喝醉了。
母親一面低聲罵著父親,一面又叫我和哥哥幫忙,把父親弄到床上去。父親臉上帶著蒼白的笑,嘴唇囁嚅著,不知說些什么。他平常愛喝酒,而且酒量不錯,可是今天才喝了兩小杯,咋就醉了呢。
我以為父親睡一覺,酒也就醒了。可是到第二天中午,他還躺在床上,說是全身酸軟,提不起力,早飯也不吃。母親急了,要去找村里的土醫生來瞧瞧。父親卻說沒事,躺躺就好了。母親見他不吃飯,就沖了一碗蛋花,叫我給端去。我輕輕推開父親的門,看見他半躺在床上,發著愣,他似乎沒看見我。屋子里很暗,可是我覺得父親的眼睛特別明亮。
爸爸,吃雞蛋。我端著熱乎乎的蛋花,站在父親的床前,我把碗遞過去。父親突然打了個激靈,驚悸地看了我一眼,迅速翻身。一個什么東西從床上掉了下來。
你進來干什么?他惱怒地斥責我。
媽給你沖的蛋花,叫我端給你。我嘴里說著,目光卻往地上瞅。我看見了,那是一把銀白色的電動剃須刀。父親為什么會有一把電動剃須刀?我迷惑了,他一直都是用刀片刮胡子的,從來沒有電動剃須刀。那天那個老貨郎來賣東西,父親想買一把,可是母親沒答應。此時為什么會在父親床前出現一把電動剃須刀?
父親坐起身來,接過碗,開始喝蛋花。我趁他不注意,迅速俯身,揀起那把電動剃須刀,揣進褲包,貓起腰,一溜煙跑出了門。我跑到門前的小路上,打開電源開關,剃須刀就嗞嗞地響起來,它在我的手里微微地跳躍,我感到手有點發麻。真是好玩的東西!我又把它挨在下巴上,做出剃胡子的樣子。頓時,我的下巴也麻酥酥的。真的太好玩了,我抑制不住興奮,揚起手里的電動剃須刀,在小路上奔跑起來。
可是我遇到了哥哥。他揪住我,把剃須刀搶了過去。
這是什么?他說。
電動剃須刀。我伸手去搶。哥哥身子一縮,回頭就朝家跑。我追上去,跑到家門口,母親從屋里出來,哥哥隨手就把剃須刀交給了母親。
媽,這里有一把電動剃須刀。哥哥得意洋洋地瞟了我一眼。
哪里得到的?母親問。
從他那里得到的!哥哥指著我說。
老實說,你又是從哪里得到的?母親把目光轉向我,很生氣。
我說,撿的。我的心里突然擔心起來,本來我想藏起來私自玩耍,不被人知道,尤其不能讓父親知道,可是這時候我看見父親從屋里出來了。
我在爸爸的床前撿到的。我只好老實交代。
母親疑惑地望著父親。
你的?她說。
我哪里有!你不是不讓買嗎?父親的眼神躲躲閃閃。
你老實點,到底是從哪里得來的?母親嚴厲地看著我。
真的是在爸爸床前撿到的,剛才我給他端蛋花去的時候,看見它掉在了地上,就撿起來了。我說。
小雜種!我屋里哪里會有這種東西?老實點說,是在外面哪個地方撿到的?父親揚起手要打我。
我……我……我在門口的路上撿到的。我趕緊往后退。
算了,撿了就撿了,母親把電動剃須刀遞給父親:你看看到底是什么破玩意兒?
父親擺擺手:誰要這種破東西,我不要,拿去扔了!
也是,什么破銅爛鐵,肯定是不能用了,人家才丟掉的,拿去扔掉!再亂撿東西回來,看我打斷你的手!破銅爛鐵撿回家,不吉利的。母親把剃須刀遞給我。
扔了!父親也說。
我接過來,不想扔,可是我怕挨打。哥哥也想要這個玩意兒呢,他跟在我后面,想看我扔在哪里。我知道他想去撿,看見去茅房的門敞開著,就隨手一甩,剃須刀不偏不倚,恰好扔進了茅房的糞坑里。
你去撿吧!我朝他做鬼臉。
哥哥見我把它毀了,只好跑回去跟母親告狀:他扔在了糞坑里!
怎么會扔在糞坑里?它又不會爛成糞。母親責備著,卻并不十分生氣,她提著一只木桶進屋去了。父親呆呆地倚在門邊,看上去精神特別差。那把剃須刀,明明是我在他床前撿到的,他為什么不承認呢?莫非……我懶得去想,到外面找人玩去了。
晚飯后,天黑下來。暑氣還沒褪盡,我們坐在大門口乘涼。父親精神依舊很差,飯也少吃。他在門口坐了一會兒,拿了電筒,起身去茅房。穿過窗后,跨過一道敞開的門,就是茅房。父親剛進去不久,突然噼里啪啦跑了出來。他一手拿著電筒,電筒光亂晃;一手提著褲子,褲袋還沒系上。我聽見他呼吸急促,仿佛后面有人追上來。
你怎么啦?母親詫異地問。
剃……須刀!父親的聲音顫抖。
什么剃須刀?
電動剃須刀!我看見了那把電動剃須刀!父親迅速回頭看了一眼,目光驚悸。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疑神疑鬼的!母親不高興了。
就是那把剃須刀!小強把他扔進了茅坑,可是我看見了!電筒光一照下去我就看見了!我還看到了那個人……那個老貨郎,就是自稱叫李龍科的那個……
我大叫一聲,迅速躥到母親身邊。哥哥也跑過來,挨著我們。
鬼話!那個老貨郎不是死了嗎,你莫非看見鬼了?我才不相信這世界上有鬼!母親站起來,奪過父親手里的電筒,又拉了一下哥哥的衣服:走,跟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母親做出毫不害怕的樣子,可是哥哥搖搖頭,不站起來,他怕。
膽小鬼!母親罵了哥哥一句,又拉我:小強跟我去!
我怕!我說。
你爸爸簡直是個神經病,人都死了,他怎么會看得見?母親剜了父親一眼,又有點心虛地說:你真的看見那個人了?
是……不是。我看見了那個剃須刀。父親說。
我就說嘛,一個大男人,居然像老鼠一樣膽小,神經兮兮的!母親說,別嚼牙巴了,會嚇著孩子。
可是……父親囁嚅地說,我感覺那個老貨郎就在那里。他已經死了,可是他的剃須刀還在那里。
母親隨手給我一巴掌,罵道:我早說過,什么破銅爛鐵別往家里撿。那是死人的東西,你撿回來干什么!
我望了一眼父親,感覺自己很冤枉,可是又不敢分辯什么。
父親對母親說,那東西在茅坑里太嚇人了,得把它扔遠點。
母親說,不是已經扔在茅坑里了嗎?還怎么扔?
父親說,不能扔在茅坑里,要扔遠一點。
也是。母親說,死人的東西,扔得越遠越好。不過我也真覺得奇怪,你一個大男人,干嘛會怕那個東西?那只是個尋常的電動剃須刀!
我也不知道,父親垂頭喪氣地說,我弄不明白,我們村里那么多人,那個老貨郎怎么就偏偏要說他叫李龍科?
那不是騙人的么?
我知道,可是他死了,我就覺得,死的人是我……
瘋子!母親罵了父親一句,然后我們一起去茅房,用電筒照茅坑里,果然見那個電動剃須刀躺在糞上,閃閃發光。母親用糞舀子(一種舀糞的工具)把它舀起來,對父親說,你去把它扔了吧,免得一天疑神疑鬼的。
父親顫抖著用竹夾子夾起那個臭烘烘的剃須刀,叫我用電筒給他照路。我們順著小路走了很遠,一直到村口的垃圾場。父親使勁一甩,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他手里的夾子連同那個電動剃須刀被扔進了垃圾堆里。他舒了口氣,拍拍雙手,我們便回家了。
那天晚上,我們不知道睡了多久,聽見父親在吼,緊跟著是母親的罵聲。一會兒,我聽到門開了,有人起床。第二天早上,才聽說父親做了噩夢。父親夢見自己在一個深洞里,那個老貨郎抓住他,問他為什么把他的電動剃須刀扔在了垃圾堆里,老貨郎叫父親趕緊給他送回去。父親嚇得大喊大叫,驚醒了。他再也不敢睡了,就一個人蹲在火爐邊,直到天亮。我們起床的時候,看見父親還蹲著,他的臉色蒼白,雙眼血紅。
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一定是鬼魂附身了。母親說,寨子村有個神漢很靈,我去請來幫你看看。
父親愣怔了好久才說,先不忙吧,我自己的病,我知道。我想把那個電動剃須刀給他送回去。
送回去?母親驚訝地說,送到哪里去?那個貨郎不是已經死了嗎?他好像是貴州人,聽他張伯說,就連尸體也抬到貴州去了,你去哪兒找?
他是在羅莆的后山村被人殺的,被人丟進了洞。我夢見他的時候,他就在一個洞里。父親沮喪地對母親說,我想,去把那個電動剃須刀找來,放到那個洞里去吧。
母親若有所思地說,我總覺得這事玄得很,像小孩子辦家家。
父親不說話,又呆了很久,才起身出了門。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個塑料袋。原來他把扔在垃圾堆里的電動剃須刀找回來了。
小明小強,你們誰跟我去?父親問我和哥哥。
去哪里?我問。
羅莆。
去,跟他搭個伴。母親也說。
羅莆很遠,有三十里路,我從來沒去過,加上天氣熱,我不想走。可是哥哥說他去。今天我們要去地里挖土豆,我知道他懶,不想干活。再說,把一件東西還給死人,怪刺激的,他才不會錯過這種機會呢。
天黑時父親和哥哥回來了。我問哥哥好玩不,他神秘地對我說,他們到了羅莆的后山村,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個洞。那個洞在山里,洞口長了很多草,直直的下去,也不知道有多深。父親把那個電動剃須刀老遠地扔進去,他們就趕緊跑開了。哥哥說他們跑了老遠,還感覺到洞里吹出來的陰風在后面追,把他的骨頭都吹冷了。
我覺得我的背心也很涼。好在,我沒跟他們去。
父親的精神似乎好多了,第二天他就跟我們一起下地挖土豆。當我們就要忘記死人與剃須刀這件事情的時候,一天早上母親告訴我們,父親又做噩夢了。那天夜里,父親突然驚醒,大喊大叫著,翻起身來,把身邊的母親吵醒了。
你干什么?母親責備他。
有鬼!父親戰戰兢兢地說。
哪里?母親也嚇著了,趕緊點亮床頭的煤油燈。
就在這床邊……父親恐懼地說。
別一驚一乍的,你要讓人安心睡覺不?母親看見床前什么也沒有,可是她也害怕了。
不是……父親說,我夢見那個老貨郎來了,站在床前。他把一個電動剃須刀塞到我懷里,說十八塊錢一個,要賣給我。我想起他是已經死了的,就趕緊跑。可是他摁住我,硬是把剃須刀塞進我懷里,叫我給錢。我拿不出錢來,他就死死壓住我……
母親驚出了一身冷汗,跟父親坐在床上。那晚他們再也不敢睡,只得點一夜的燈。
還是到寨子村把那個神漢請來吧,母親說,你肯定是被鬼魂附體了。再這樣下去,日子沒法過了。
當晚,神漢到了我們家。聽了事情的經過,神漢確認父親是鬼魂纏身,并且說,要是再不采取措施,全家人都有危險。他點起香燭,畫了幾道符貼在我們家每道門的頭上,每人又喝了一碗符化的水,然后在堂屋里跳了一陣,抓幾把豆子在屋里亂打,忙得大汗淋漓。完了之后,他坐在凳子上,喘著粗氣說鬼魂已經被他鎮住了。
根據慣例,我們家送了他一只大公雞。
神漢離開的時候,父親精神好了很多。可是他還是不放心:那個老貨郎的鬼魂是不是不會再來了?
當然不會了。神漢說,我已經把他的鬼魂驅跑了。我捉這種小鬼,小菜一碟。鬼都是怕惡人的,你不怕他,他就怕你,不敢來纏你了。
神漢走后,父親對母親說,神漢把那個老貨郎的鬼魂鎮住了,可是人家是鬼魂,也不能過于招惹他。他不是要我給他錢嗎,我想,是不是該燒點紙錢給他?
嗯,母親說,燒吧,活人死人,還不都是想要錢嗎?
父親叫母親給他二十塊錢。母親說干嘛要那么多?父親說,貨郎說過,那個剃須刀值十八塊錢,給少了他肯定不甘心,就多給他一點,徹底把他打發走。
母親從貼身的衣包里摸出二十塊錢,慷慨地遞給父親,父親急忙到街上買了幾大捆火紙回來。我們用錢鏨在火紙上打了孔,再用白紙把一沓沓紙錢包封好。按照習俗,紙錢包的封面上還要寫上死者的名字,這樣死者的魂魄才能收到。父親不會寫字,因此這件事情由我和哥哥去做。可是寫名字的時候,我們為難了。我們都不知道那個老貨郎叫什么名字。父親站在我們旁邊,思忖良久,說,就寫李龍科收吧。
行嗎?我和哥哥都感覺不妥。
就這樣寫。父親說。父親看上去精神不錯,我想他的病已經好了。
紙錢的封面寫好后,我們把它提到屋前的十字路口,點了把火把,紙錢就燃燒起來。熊熊的火焰中,我看見“李龍科”三個字逐漸化為灰燼,飛上天空,四處飄散了。我想,那個多日糾纏父親的鬼魂,也一定拿著錢上了路,再也不會回來了。
責任編輯雷平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