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風華最近在忙什么?今年的新作多不多?
邵風華:我昨晚子時剛從廣東回來。今年寫得少,有一些事情纏身。不過,2011年我會努力一點的。新的一年,我的心情會好起來。
安琪:詩人們確實總是依憑心情做事,但我知道你也曾經當過老總,你如何調整好詩人的情緒起伏與公司的刻板之間的反差?
邵風華:我迂回一點說吧,人生本來就是一個迂回曲折的過程。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人的道路不是像一條直線那樣簡單,總要舍棄一些什么才能有一個新的選擇、新的開始。具體到我來說,這些年我主動地舍棄了很多,因為我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2000年底,我冒著眾多的阻攔和非議舍棄了在機關的一個重要職位下海經商,去某個位于外高加索的中亞古國謀生,最主要的就是要給自己的精神松綁。你也許不知道,在我們的黨政機關的核心部門工作,人的精神要受到多大的壓抑:說你不想說的話,做你不想做的事,寫你不想寫的文字……那年我30歲啦,我問自己:這是你內心真正想要的生活嗎?你就要這樣終此一生嗎?答案當然都是否定的。于是我毅然選擇出離這種生活。后來為稻糧謀,我在某個企業集團做董事,在某個國際石油公司做副總,生活上的壓力、精神上的負累比原來小啦,才重新拿起筆寫詩,猛回頭,已經過去了10年的時間。記得我剛大學畢業后去機關上班,我的上司對我說,我知道你是一個詩人,但在這里上班,你就不能再寫詩了,否則,會被認為是精神病……這一句話,奪去了我的10年。
而企業管理者的身份,顯然比在機關更有利于寫作。你知道,史蒂文斯就是一家保險公司的副總裁。但是,當公司越做越大,失去了它的活力與創造性,你所說的刻板就變得讓人難以忍受,還有讓我更不能忍受的,那就是公司政治。所以,2007年,我再一次出走,從原來的公司和職位上離開。
安琪:也就是說,你在機關10年不被允許寫詩?
邵風華:是的。我在進入機關的很短時間之內,就接到了上面說到過的警告。它來自我的直接上司。當然,也許有人會說,你可以選擇偷偷地、不為人知地寫作。這不是不可以,而是那種環境與氛圍之下,當寫作變成一種為周圍人所不齒的事情,我的自尊很受傷害。這不可能不影響到我的心情。而我,是一個只有一副好心情才能寫作的人。
安琪:你確實是一個情緒化挺重的人,一直有著青春意氣的沖動,記得2004年極光論戰,你劍指詩壇幾個“批評前輩”,這事兒為你帶來麻煩嗎?你覺得批評界的風氣至今有好轉些嗎?
邵風華:嗯。我們是同齡人,交往也已經有6年多的時間,你應該對我比較了解了。2004年的極光論戰,的確為我帶來了一些麻煩。我批評了謝冕、吳思敬,質疑他們對當下詩歌的認識、理解、把握問題,因為他們是前輩、是資歷比較深的人,而且都在大學教書,他們對當代詩歌的認識有了偏差,會對詩歌教育、傳播,包括很多人的寫作與評論產生不良影響;我批評了一些詩人比如江非、江一郎等人的鄉村寫作,安全式寫作,這當然也會影響與其他詩人的關系。曾經有詩人找到我的朋友格式、長征,請他們說情,要我不要批評他的詩歌寫作。呵呵,得罪人總不算是一件好事。何況,謝冕和吳思敬先生的背后,有那么一大群學生以及學生的學生,他們大都在學院執教席,從事詩歌研究與批評方面的工作,我的牾逆,就有被他們敵視的可能。當然,我只是說可能。幾年前,我去北京與張清華兄聚會,吳思敬先生也在場,他給我留了聯系方式相約交流,氣氛還是相當融洽的。對了,那次好像你也在場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至于批評界的風氣,我覺得沒有絲毫好轉。一些專事批評的人,對詩歌總是有那么一點隔。更多的人,無原則地吹捧自己的朋友,打擊異己。總是非常之混亂。2007年,我寫過一篇文章,《批評的墮落,或一種詩歌理論——兼談鄭小瓊的流行》,文中指出了一些令人扼腕的現象,又批評了謝友順、李少君等人……你看,我總是要得罪人。
詩人韓宗寶曾經寫給我一首詩,記得里面說我雖然那么瘦,但到哪里都會成為爭論的中心。呵呵,不過這兩年性格有所改變了,但對不正常的現象還是會劍鋒相向。這大約是改不了的了。因為我覺得,總要有人有責任說實話。
安琪:道理上每個人是應該都按內心真實來說話的,但實際做起來也挺難,你們山東孔子對自己不愿批評的人也會含糊地說“那個人啊那個人啊”。生在山東中國傳統文化積淀這么深厚的地方,對你的思想和寫作有影響嗎?
邵風華:一個人出生和成長的地方,當然會對他的寫作產生影響。而這種影響,怎么說都不為過。童年和故鄉,這是各種藝術產生的根基,也是母題。說到山東,都會想到孔子。孔子和儒家,的確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一脈。但它對我的影響,根本上說不是在寫作上,而是在做人方面。忠、義、禮、信、孝、悌,等等,都是做人的道理。在思想和寫作方面,對我影響比較大的是老子和莊子,是道,是逍遙游。而說到最直接的影響,我的寫作思想來自于西方。尤其是當下,我看到的更多的是:罪與罰。
安琪:什么罪?怎么罰?
邵風華:人禍。天遣。稍微具體點就是:對自然的破壞,對權利的踐踏,對物質的貪婪,對生命的冷酷,對人性的漠視……這一切,最終是要還的。
安琪:這里面涉及到國家和國民的劣根性問題。個人認為,許多問題來自這個講究儒學的傳統,你對儒學的利弊有何見解?
邵風華:劣根性說得很對,但問題并非來自儒學。自漢至唐,甚至到宋、元、明及清前期,都是尊崇儒學的時期,而我們彼時的強盛盡人皆知。而自五四運動反傳統始,至打倒孔家店,到現今,我們不唯國力不振,且世風日下。當然,我也沒說這是反儒的原因。我想說,這跟儒學其實沒什么關系。關系最大的是,我們是否真正尊重了文化,尊重了傳統。
從學術角度來說,儒學無所謂利弊。任何一種學說,一種理論,一種哲學觀點,一種思想體系,其實都無所謂利弊,只要你不把它上升到意識形態的高度,或借其為實現一朋一黨之私而強加于人。儒學只是一種學說,就像道家、法家也都是一家之言。關鍵在每個人的取舍。在學術的意義上來說,現在重振儒學也屬無稽之談。跟你現在去疾呼重振道家、尊崇老子,沒什么區別。我搞不懂,為什么現在又要讓小孩子去背《弟子規》之類,這些皮毛的東西就代表了儒學嗎?就是“振”了儒學,又有什么用?為“振”而“振”嗎?還是又別有企圖?
一搞全民運動,我就想到“陰謀”這個詞兒。
安琪:北島曾在某篇文章中呼吁回歸百家時代,我深以為然。但是呼吁歸呼吁,我們也做不了主。人無法選擇存活的時代,也只有獨修己身。詩歌對你的處世有修復作用嗎?
邵風華:不存在回歸!百家時代也不是好的時代。春秋戰國是有名的亂世。即便當局所說的“盛世”多有不如當年“亂世”之處,北島的回歸之說總是反動的。你北島如果有膽量,為什么不說企近美國或其它現存的較之我們先進樣板?有沒有搞錯,百家時代是奴隸制時代!時代是往前的,去他媽的回歸吧!
“人無法選擇存活的時代,也只有獨修己身。”呵呵,這真是典型的中國傳統文化。“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中國的文人心眼多,都希望別人去抗爭而自己保全,然后去享受抗爭的成果。而圍觀殺頭,這難道不也是我們的傳統?所以,譚嗣同們的死,并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我們的時代,需要更多的義人。
就我自己來說,詩歌對我的處世不是一種修復,而是一種平衡。
安琪:平衡激進的一面?
邵風華:也許吧。很多時候,是詩歌將我的憤怒平息下來。
安琪:你曾經召喚過抒情詩歌,但你對時代又有諸多抱怨,那么你所想抒的情究竟是何情?一己之情?
邵風華:由于我們在聊天,你可能沒有仔細想過我對這個時代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我只能說,那不是抱怨。
2003年或2004年左右,我曾經寫過幾篇文章,被媒體稱為對抒情詩的召喚。其實,更準確地說,在當時的詩歌氛圍中,我召喚的是詩歌中的抒情性。這和抒情詩歌之說,應該有微妙的不同。在我寫作一首具體的詩的時候,我寫的是一己之情,就像每個人在寫詩的時候所做的一樣。而詩歌中的情,應該是一種更廣大的東西,一種讓人性變得更美好的東西。
安琪:你的詩和文是兩個方向,你的詩和人呢?
邵風華:哦,我的詩和文是兩個方向?這個我倒真沒注意過。但是我想,我的詩和人,也包括我的文,在骨子里都是相通的,那就是:真實。好聽一點,叫誠實。
安琪:那次訪談孫磊才獲悉《詩歌》現在由你在辦,說說這個山東老牌民刊的歷史吧。
邵風華:忘記是2004年還是2005年,我曾經寫過一篇詳細記述《詩歌》歷史的文章,現在網上應該還能找得到。簡單說,這份民刊最初是1994年由詩人長征和雪松創辦。詩人巖鷹、孫磊、格式、殷龍龍、黑大春、張清華等都是刊物的作者。長征、雪松、孫磊、格式、張清華、施占軍等還在濟南的某個酒吧搞過一次比較大的同仁聚會。后來,由孫磊接手主編了幾期,還親手繪制了封面。孫磊曾經主編過一本《詩歌》同仁的合集《七人詩選》,作者有普珉、雪松、長征、孫磊、格式、柏明文、宇向。在那本書中,最搶眼的是宇向。那是她首次在中國詩歌界露面。大約從2004年開始,由我接手主辦。這份民刊有著最樸素的名字,在上世紀90年代,對山東詩歌影響非常大。
安琪:《詩歌》這種辦刊方式有點像接力或者火炬傳遞。你覺得這份刊物最大的意義在哪里?你預備如何繼續下去?
邵風華:這份刊物不但見證了詩人的成長,更見證了詩人的友誼,這是它最可貴的地方之一。幾年前在北京見到當年的《詩歌》同仁仲偉志兄,也感受到他對《詩歌》的感情。也許這就是它最大的意義?另外,這份刊物是平靜的,不是喧嘩的;是樸素的,不是艷麗的。在整個90年代,是它沒讓山東的詩歌出現過大的空白。
這兩年我有點懶了,本想一年出版一期,結果已經3年沒出了。稿子其實已經有不少。2010年刊會在明年初出版。你所說的接力這個詞,我很喜歡。我接手這份刊物,就是因為友誼。
安琪:這幾年山東詩人突然接二連三獲得華文青年詩人獎,你怎么看?
邵風華:在前一段,《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對我的一次采訪中,我詳細地談到了我對中國各種政府文學獎的看法:官方獎,基本上跟文學沒有關系。具體到華文青年詩人獎,我覺得在歷屆的獲獎詩人中,真正能不辱沒華文青年詩人這個名頭的,只不過一、二人而已。其他的都是平庸之輩,甚至連詩人也稱不上。
而這幾年山東詩人突然接二連三地獲獎,我只能說,這是庸俗的社交手段在詩歌界的體現之一。作為一名在山東寫作的詩人,我感到了恥辱。我希望,今后華文青年詩人獎不要再淪為平庸的代名詞。畢竟,這個名字起得不錯。呵呵。
安琪:真是潑辣的邵氏風格啊!我今天在寫作一篇批評文章時用到了“赤裸的勇敢”這個詞,有時我覺得其他界別的知識分子可比詩歌界勇敢得多,你認為呢?你怎么看待時下流行的公共知識分子群體,可舉例。
邵風華:“其他界別的知識分子”也一樣,只是你未深入其中而已。我認為時下流行的所謂“公共知識分子群體”是虛幻的,在中國,真的有這樣一個群體嗎?我連誰可以稱得上是公共知識分子也沒看到。比如說前些年挺吃香的“新左派”吧,他們的獨立觀點究竟有哪些,對當下社會批評的著力點在哪里,更重要的是,他們做了些什么?大家都在那里侃侃而談、坐而論道,在大學里當著博導碩導口沫橫飛引用西哲名言;課余坐在星巴克喝著拿鐵聊著某位明星的酥胸,間或同情一下三農、憐憫一下礦工,同時腦子里想著散場后去拉哪位女研究生侍寢……有多少人敢于脫下西裝投入戰斗?真的勇士在監獄中受難,外面滿大街都是麻木的面孔、沒有面孔的游魂……
安琪:總能看到負面的人是不快樂的,你快樂嗎?
邵風華:第一,我不是負面的人。我是正面的,非常正面的人。負面的人政府大樓里最多。第二,我盡量使自己快樂起來。比如讀書、寫作,比如看畫展、攝影展,比如不惜金錢、體力改造自己的居處。我希望這個世界能好起來,也是希望在這個世界上大家都能快樂。12月3日,我去了連州國際攝影節,幫朋友布展,順便觀賞讓·鮑德里亞,威金等大師的作品,本屆攝影節的主題就是:這個世界存在嗎!我記得艾未未說過,活著就是樂。這也是叔本華的快樂哲學。
安琪:你說到叔本華使我想到了咱們這代人基本都在80年代末期吃過狼奶,有著大致相同的書架,當大家伙對80年代表現出緬懷的激情時,你如何看待80年代?
邵風華:從80年代經過的人,沒有理由不緬懷那個時代。那是一個初步開禁的年代,經濟開始復蘇,文化受到尊重,文學迎來新生,一浪又一浪的新思潮讓大家興奮、激動、沸騰,舊的迷亂被終結,人們都磨拳擦掌,仿佛都看到一個美麗新世界就在前面不遠處等著……而失望,是后來的事。
安琪:所以你在一篇文章中明確反對過詩歌歷史的進化論觀點,也就是并非一代比一代強。在你看來,百年中國新詩最輝煌的時期在哪里?或者還未到來?你自己對自己的詩歌寫作有信心嗎?
邵風華:中國新詩遠未到發育完全的時候。你算算看,從詩經時代到東晉,到唐、宋,經過了多少年?前段時間在衡山詩會上,伊沙說現在是中國詩歌最好的時期(原話我忘了),我寧愿相信這是他的美好愿望。不唯詩歌,你想想看,繪畫、電影、戲劇、音樂、建筑、攝影,包括小說,不管哪一個藝術門類,我們和歐洲和美國,相差何止萬里?所以,要說中國詩歌的輝煌期,至少我現在還瞻望不到。
說實話,我對自己的詩歌寫作沒有信心。我寫出的比較滿意的詩歌,過兩年再看,自己就不滿意了,有的還非常不滿意,甚至會想那不是我寫出的才好。我從1983年讀初中的時候開始寫詩,高中的時候開始在《詩歌報》以及中學生文學報刊發表詩歌、小說和評論文章,一直覺得自己不含糊,就像普珉在一篇文章中說我“曾是一個文學少年”。可是現在我越來越發現自己的局限。我可能一輩子也寫不出真正令自己滿意的作品了。想到這一點我就感到絕望。
本欄責任編輯雷平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