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文化滯后”理論;滯后期;早商文化概念;最早的商文化;夏遺民文化
[摘要]本文針對王立新先生《也談文化形成的滯后性——以早商文化和二里頭文化的形成為例》所主張的主要觀點,諸如對滯后期文化性質的總結,滯后期存在的合理性,早商文化概念的內涵,以及滯后期與早商期的排序關系等,提出了商榷意見,并得出結論:二里頭夏城內的四期偏早階段與二里頭夏城外的二里頭四期文化總稱二里頭四期文化,是名實相符的二里頭四期文化,時間在夏紀年范圍內,是晚夏文化;原二里頭文化四期偏晚階段是進入商紀年的夏遺民文化,性質上已不屬于二里頭四期文化;二里岡下層與偃師商城早段同屬早商文化,但前者出現的時間比后者略早。
王立新先生在《也談文化形成的滯后性——以早商文化和二里頭文化的形成為例》一文中說:“一種新的結構穩定的物質文化的形成,在時間上往往會相對滯后于重大政治事件本身的發生。”這是他對自己的文化滯后理論的概括,也是文章的中心論題。他通過分析早商文化和二里頭文化的形成,在文章的結尾對這種理論做總結說:在夏、商王朝建立的過程中,“不同人群原有的文化傳統的崩解,從而整合為一個新的文化體系,其中的各類文化成分顯然都需要有一個吸收與融合、淘汰與揚棄的時期,使得此前此后結構穩定的考古學文化間會多多少少產生一些面貌復雜、非此非彼的文化遺存。由于這些整合過程中的遺存在文化內涵上皆呈現出明顯的過渡性的特征,故而普遍缺乏一種質的穩定性。”由此得出結論說:“二里頭文化作為夏代夏國之人的文化、早商文化作為商代早期商國之人的文化,它們的形成無疑都已滯后于王朝的建立一段不算很短的時間。”
這樣的認識實在超出我們的視野之外。鑒于二里頭文化的來源目前還處于探索階段,而先商文化卻是已知的,為了討論的方便,本文以商文化的形成為例,提出商榷意見。
一
王立新先生選取鄭洛地區五種遺存做了文化因素構成及性質的分析:鄭州三處,偃師二處。首先分析的是鄭州地區早于二里岡下層的前三類遺存:洛達廟三期遺存、南關外期遺存、鄭州化工三廠遺存。他分析了以上遺存的文化因素,認為“在鄭州這一范圍并不很大的區域內,在二里岡下層偏早階段之前至少還并存著三種面貌獨特的文化遺存,三種遺存中每種都能分析出二里頭文化、下七垣文化和岳石文化的因素。”由此對它們的年代和性質作了這樣的說明:“與早商文化相比,又尚未具備二里岡早段之后所形成的那種穩定的陶器組合,也難于歸入早商文化。”就是說,它們不是早商文化。那么,它們是什么文化呢?王先生的答案是:“三種遺存交錯并存的復雜面貌,正是南下的下七垣文化與西進的岳石文化在這里碰撞、整合過程中所形成的,是滅夏前后夷、夏、商三種勢力于此地沖突交匯的結果。”從王先生答案中的“不是什么”和“是什么”的判斷中,透露給我們的信息是:它們不是早商文化,而是滯后期文化;前者晚于后者,后者早于前者。除此之外并沒有給我們更多的東西。我們不明白的是:“三種文化交匯”算是一種什么性質的答案?
讓我們以1998年發掘的鄭州商城宮殿區內一段夯土墻疊壓的遺存為例,談一下我們的認識。
發掘者將該遺址所出陶器分成三組,A組的特征同二里頭文化四期晚段較為接近,約占出土物總數的85%;B組與豫北、冀南的漳河型先商文化特征接近,約占出土物總數的10%;C組器物特征與豫東、魯西南地區的岳石文化相同,約占出土物總數的5%。王立新認為A組屬于洛達廟三期,是可以認同的。遺址地點在鄭州商城東北隅,屬于宮殿區的一部分。我們首先討論的問題是:為什么洛達廟三期遺存會出現在作為商湯西進滅夏大本營的鄭州商城內?
洛達廟文化三期之前的一、二期,屬于二里頭文化類型,是夏族系統的文化。鄭州商城發掘結果證實,商城下壓三種文化,其中之一就有洛達廟文化(另兩種為南關外期文化和龍山文化)。由此可知,洛達廟型二里頭文化屬于本地文化。當年商湯從黃河以北的先商文化駐地揮師南下,在敵對一方的洛達廟文化地盤上立足并建立根據地,顯然要經過戰場上的較量。宮殿區夯土墻遺址內敵我雙方三種文化共居一地,說明戰爭的輸贏已見分曉。現在需要回答:勝利者是誰呢?從文化因素的比例看,洛達廟三期文化占絕對優勢,勝利者當然是夏族人。如果是這樣,問題就來了:如果勝利者是敵人一方,那么,商湯又怎么會在敵方的地盤上立足?而假設勝利者是商湯,那么,在商湯的臥榻之側,怎么會有敵對力量存在呢?
該遺址的遺存一部分出在夯土墻下,一部分出在打破夯土墻的灰坑中。夯土墻下壓的遺跡有:Y2、H46、H78、H85、H86、H87、H110;打破夯土墻的灰坑是H56和H114。發掘者根據H56打破夯土墻的基槽部分,H114打破墻基的中部這一事實,得出結論說,它“表明在這個階段這段城墻已完全廢棄”,并聯系夯土墻下壓的遺跡得出結論,該遺址的主人“應在鄭州地區存在了較長的時期”。——這些結論無疑都是可以認同的。
該夯土墻已發現100余米。關于它的年代和性質,發掘者說:“以前我們從青年公寓發掘時打破它的相當于鄭州二里岡下層時期的灰坑(H35)判斷,它可能是相當于鄭州商城時期的一段宮城城墻。但經過1998年的發掘,我們認為打破夯土墻的兩個灰坑H56、H114的出土物可能要早于二里岡下層,最晚可至二里岡下層偏早階段H9的時期,如H56的夾砂褐陶橄欖形罐,唇緣上翹,陶胎極薄,小平底,腹部飾極細繩紋;夾砂灰陶鬲,尖唇外折,胎極薄;大口尊的口徑小于肩徑等,這些都是比較早的特征。”據此我們認為,既然打破墻基的兩個灰坑的年代已經早到“二里岡下層偏早階段H9的時期”,那么,夯土墻下壓的遺跡當然還要早。再聯系其中的B組器物的特征與豫北、冀南的漳河型先商文化相同,那么,我們可以由此得出結論,該遺址的年代屬于先商末期。
發掘者重申:“關于這段夯土墻的性質,我們認為它不大可能是宮城的圍護墻。該段夯土墻基礎寬8米余,似更接近一道城墻的特征。”據此我們認為,既然它是城墻,那么,它自然屬于軍事設施的一部分。另外,基于該夯土墻位于商城之內這一事實,使我們聯想到,該夯土墻的廢棄應該與商城的建造存在內在聯系。具體說,正是因為商城的建造,才使該夯土墻的軍事作用喪失。由此我們推斷,該夯土墻應該筑造于商城之前,夯土墻與商城是商湯在不同時期先后建造的軍事設施。
如果以上推論可以成立,那么,我們由此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該遺址的主人——洛達廟文化三期的居民,其時已經接受商湯的領導,而不屬于敵對一方的夏桀。
這樣一個結論乍聽起來有點莫名其妙,其實并不難解釋。
在先秦時期,國與國之間的征服有兩種方式,一是滅國,一是服國,古文獻對此多有記載。如:“武王遂征四方,凡憝國九十有九國,凡服國六百五十有二。”(《逸周書·世俘解》)晉獻公“并國十七,服國三十八”(《韓非子·難二》)等。
方國是由血緣親屬關系結構起來的共同體,祖先祭祀是國家的象征。并國是絕其祭祀,占有其土地和人民;服國則保留其祖先祭祀,即保留其國體,但戰敗國對戰勝國要承擔一定的義務。從周代的資料看,這些義務有:按時貢納,配合征伐,分攤勞役。服國等于戰勝國承認了它的合法存在,當然也就保留了它原有的文化。
當我們明白了鄭州地區的原住民——洛達廟型二里頭文化的主人,在商湯到來之后被打敗并已臣服于商湯這一事實,我們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洛達廟三期文化仍然是夏族人的文化,只不過他們此時已經臣服于商。
問題討論到這里,我們對于鄭洛地區在先商到早商的過渡時期始終有洛達廟型二里頭文化存在,或者說,在此一時期的商文化身邊,始終有洛達廟型二里頭文化相伴隨,就不感到奇怪了。另外,在洛達廟三期文化內部有典型的商文化存在,當然就可以從臣服與被臣服的關系中求得解釋;至于其中的岳石文化因素,那是由于在滅夏的過程中有一個牢固的商夷聯盟的存在,也就是說,洛達廟三期文化的主人臣服的不只是商,而是商夷聯盟。說到底,該遺址內存在的三種文化,表示的是該遺址實有這三種文化所代表的人群——洛達廟三期文化的夏族人、商族人與東夷人,他們出于軍事目的或其他原因曾共居一地。
可是,王立新先生是怎樣評價洛達廟三期文化的性質呢?他在他早期的《早商文化研究》一書中,“提出應將此類遺存視為二里頭文化晚期在鄭州地區所形成的一種新的地方類型”,可如今不同了,如今他給這一文化的評語是“陶器組合尚不具有質的穩定性”,并由此得出結論:“因此,我覺得目前還不宜將此類遺存視為二里頭文化的一個地方類型,暫時仍以洛達廟三期遺存稱之。”
檢驗一種理論是否有價值,最有效的手段是看它能否解決實際問題。王先生在沒有使用滯后理論以前,對洛達廟三期文化的性質還能作出屬于二里頭文化的判斷;可是,當他運用滯后理論對該遺存進行重新研究后,卻得出了“洛達廟三期遺存”的性質就是它自身的結論,也就是說,又回到了問題的起點。不能解決實際問題的理論,其價值也就可想而知了。
二
王立新先生對于文化滯后理論的新解,集中反映在他對偃師商城早期遺存的分析中。
王先生承認,偃師商城“應是最具夏商分界界標性質的一處遺址。它的出現,年代自應在滅夏之后。”既然如此,偃師商城的起始年代理所當然是早商文化的開始。但王先生并不這樣認為。他在討論偃師商城第一期的兩段遺存的性質與內涵時說:“其第二段遺存,如果考慮到二里頭文化與下七垣文化共有因素的存在,其組合特點就非常接近二里岡下層偏早階段的遺存,且器物形制特點也與后者十分相似,應當歸入早商文化。而第一段遺存,即使是考慮到二里頭文化與下七垣文化共有因素的存在,恐亦難改變二里頭文化因素占據優勢地位的事實。”基于這樣的認識,他得出的結論是:“這樣,目前所見到的偃師商城的第一期第一段遺存從性質上就不宜歸入早商文化,同二里頭四期偏晚階段遺存一樣,也只能視為早商文化形成前夕的一種過渡性質的遺存。”
其中有兩點需要討論,第一,他認為偃師商城第一期第一段遺存從性質上不宜歸人早商文化的原因,是因為二里頭文化因素占據優勢地位;第二,偃師商城第一期第二段遺存屬于早商文化,是因為其陶器特征同于二里岡下層偏早階段的遺存。王先生所表達的意思是:偃師商城第一期第二段遺存屬于早商文化,而第一段遺存不屬于早商文化。其所謂“早商文化形成前夕的一種過渡性質的遺存”,如果用一個關鍵詞表示,它指的是所謂“滯后期文化”。我們先討論第一個問題,即二里頭文化因素為什么在偃師商城一期一段占據優勢地位。
大灰溝其實就是一個大灰坑。夏遺存和商遺存共存于同一個灰坑的底部,說明夏、商兩個民族的居民在當時正和平共處地生活在一起,說明他們在戰場上的輸贏已見分曉,說明這是在建造偃師商城時留下的遺物。建造偃師商城這樣大型的工程,必然動用大量的人力、物力。作為亡國之民的夏族人應該就是筑城的主力,其中包括原夏族的陶工,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就像周滅商后,曾分康叔以“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錡氏、樊氏、饑氏、終葵氏”(《左傳·定公四年》)。這七族或各有專門職業,其中的陶氏即謂以制陶著稱的氏族。大灰溝第9、10層出土的具有濃厚二里頭文化風格的陶片,是參加筑城的原夏族陶工留下的遺存。其中二里頭風格的陶片多于商文化特征的陶片,正是參加筑城的夏族人多于商朝本民族人的反映。
在商湯滅夏的過程中,隨著商湯在戰場上的勝利推進,隨之要做的事就是強占土地和擄掠其國民。以《左傳·宣十五年》所載晉滅潞國為例,六月癸卯,荀林父敗赤狄于曲梁,滅潞;七月壬午,“晉侯治兵于稷,以略狄土。”“略狄土”不僅僅是強占土地,還包括擄掠其國民。戰爭結束后,“晉侯賞桓子狄臣千室”。其中的“臣”指的是奴隸,“千室”是一千戶奴隸(他們原本不一定是奴隸,被擄掠來以后成了奴隸)。一次戰功就賞給荀林父一千戶奴隸,可見由戰爭得來的奴隸之多。隨著夏族人以奴隸身份大量涌進商民族,夏族文化自然也隨之涌入。偃師商城一期一段遺存中二里頭文化因素占據優勢地位,正是這一歷史現實在文化上的反映。
夏民族本身(除湯所封的杞國外)是一個走向消亡的民族,隨夏族人涌入商民族的夏文化也是一個走向消亡的文化。從它們融入商民族和商文化的那一天起,夏民族和夏文化就失去了它作為民族和民族文化的獨立品格。夏文化在融入商文化的過程中,已經不存在同商文化的雙向碰撞和互相吸收,而是商文化對夏文化單方面的融合與同化。按照事物發展的矛盾法則,商文化作為強勢文化,在夏商文化融合的過程中始終處于主導地位,是一種起著支配作用的文化,它決定著事物發展的方向與性質。即使它在局部的某一遺址所占比重較小,比如它在鄭州商城宮殿區夯土墻遺址僅占出土物的10%,盡管在偃師商城一期一段的出土物中只占較小的比例,但它們所代表的才是商文化發展的主干。其中的二里頭文化不管占多大比例,但它們只處于從屬的地位,只是暫時存在的現象,既不代表事物發展的方向,也不代表事物的性質。代表事物性質的是其中的商文化因素。偃師商城一期一段的性質屬于早商文化,可以說確定無疑。王立新先生僅以大灰溝底層所出二里頭文化因素的陶片數量多,就將其性質排除在早商文化之外,顯然是只看現象不看本質而得出的結論。
顯然,將偃師商城第一期第一段遺存“視為早商文化形成前夕的一種過渡性質的遺存”即所謂滯后期文化,是不能成立的。
下面討論王先生立論的第二個問題:早商文化以二里岡下層偏早段遺存為標準的問題。
關于“早商文化”概念的定義,鄒衡先生是這樣說的:“早商期或稱商代前期,也可叫做早商文化。絕對年代約自成湯滅夏前后至武丁以前。”《中國考古學·夏商卷》的定義是:“商代早期的商文化,簡稱早商文化。”兩個概念都緊扣時間和族別兩個要素,顯然符合名實相符的命名原則。但王立新先生卻另起爐灶,創立了一個全新的早商文化概念。
他在自己文章的開頭首先立了一個早商文化陶器特征的標準,這個標準除陶器特征的具體內容外,其理論的概括是:“已經形成了一個統一的、結構穩定的基本陶器組合。”這一特點又被王先生總結為“具有質的穩定性”。這個標準是他根據二里岡遺址偏早段遺存總結出來的。基于此,王先生將早商文化概念與二里岡下層早段遺存直接掛鉤,似乎早商文化概念已經是二里岡下層早段文化的“專利”。這樣一來,如今他雖然仍將二里岡下層早段稱為早商文化,換句話說,他仍然使用早商文化概念的名稱,但與早年不同的是,他將相沿已久的由時間要素和族別要素構成的早商文化概念的內涵,置換成他自己規定的由陶器特征構成的內涵。也可以這樣說,他所使用的早商文化概念,相對于傳統的早商文化概念而言,已經是名存實亡的概念。
傳統的“早商文化”首先是一個時間概念,時間要素在其內涵中具有不可動搖的地位。商湯滅夏之后的歷史進入了早商期,這時的文化自然就是早商文化。但王先生卻說進入商紀年的偃師商城第一期第一段遺存不屬于“早商文化”,而是“滯后期”文化;其第二段遺存才屬于“早商文化”。由于滯后期文化占據了早商期文化原來所在的位置,于是早商期文化就被擠到了滯后期文化的后面。這樣一來,就出現了早商文化與早商歷史不同步的奇怪現象。
在王先生的理論體系中,滯后期文化早于早商文化,其實就表示了滯后期文化早于二里岡下層早段文化。當我們將這一邏輯關系用于實踐,卻遇到了大問題。因為像偃師商城大灰溝底層這樣兩種文化共處的現象并不限于王先生列舉的幾處遺存,在鄭州二里岡下層早期以H17為代表的第二段遺存中,同樣可以明顯地分析出二里頭文化因素和商文化因素,其中的大口尊、捏口罐、深腹盆和夾砂缸等,都屬于二里頭文化風格的陶器。按照王立新先生的滯后理論,自然可以將其歸入滯后期文化中。我們由此能否得出這樣的結論:“二里岡下層以H17為代表的第二段遺存,早于二里岡下層以H9為代表的第一段遺存”呢?
王立新先生的早商文化概念不從時間上著眼,而以陶器特征為標準,完全違背了早商文化概念命名的原則。而且,早商文化概念純從陶器特征上判定也是難于捉摸的,因為現實中并不存在一成不變的“質的穩定性”。在事物發展過程中,穩定是相對的、暫時的;不穩定才是絕對的、永久的。因此,用所謂“質的穩定性”作為判定早商文化的標準,實在是一個似是而非的標準。難怪就連王先生本人對此也游移不定,一會兒說“以二里岡下層早段為開端的早商文化”,一會兒又說“二里岡下層早段之后所形成的那樣穩定的陶器組合”是早商文化。以其昏昏,又如何使人昭昭!
三
二里頭遺址內的“二里頭四期偏晚”遺存屬于什么性質的文化,也是我們與王先生分歧的重點所在。下面先談我們對此遺存性質的認識。
岳洪彬先生對二里頭四期遺存的性質進行重新反思及再認識,認為原發掘報告所指稱的“第四期遺存”,存在著明顯的時代差異與質的區別,這種差異與區別遠非“段”所能概括,而應分為前后兩“期”。因他不愿意改變相沿已久的“第四期”概念,故稱之為“二里頭文化原第四期偏早時期”和“二里頭文化原第四期偏晚時期”。對于后者,他根據文化因素的不同將其分成了四大組(E組只有一件,可不計):A組為二里頭文化固有的傳統器類,是繼承前者而來的;B組則是二里頭文化原第四期偏早時期以前所不見的,無論器形或紋飾風格都具有早商特征,與河北南部的下七垣文化晚期遺存相似,兩者應有某種淵源關系;C組特征明顯,為東方岳石文化風格;D組器雖數量較少,但特征清晰,具有明顯的東下馮因素。岳先生對此評論說,在這四種文化因素中,A組和D組的出現均不奇怪,A組是同一文化的自然延續,D組則是同一文化不同類型之間的交流和影響,而B組和C組的出現則應引起重視。
對于B組器物在原四期的晚期出現,岳先生說:“這組器物在二里頭文化原第四期偏晚時期突然成組出現,在數量和比例上幾乎與原二里頭文化的典型器群A組近同,這決非一般的文化影響可致,應是以下七垣文化晚期為代表的商族文化大規模入侵造成的結果。”關于C組器物即岳石文化的出現,他是從商人攻夏與夷人聯盟的角度解釋的。
從岳先生的研究中我們很容易得出這樣的結論:“二里頭文化原第四期偏早時期”是二里頭夏城被商族人攻破之前的遺存,“二里頭文化原第四期偏晚時期”是二里頭夏城被攻破之后的遺存。
二里頭城陷以后在城內仍有夏族人生存,我們還可以從古文獻中找到依據,這就是“遷夏社”、“屋夏社”和商湯封夏人于杞。——筆者對其包含的本事已有專文討論用,此不再贅。在二里頭夏城內成組出現的下七垣文化因素,應該就是二里頭夏城被攻破后進駐的商族人的遺存。另外,新的發掘結果證明:“遺址中罕見相當于二里岡下層晚段的遺存,表明聚落此時全面衰落,人煙稀少。”據此可知,商湯封夏人于杞以及二里頭夏城中的夏遺民全部離開此地,時間發生在二里岡下層晚段以前。
大家知道,所謂的二里頭四期晚段文化,皆針對二里頭遺址即二里頭夏城內的遺存而言。既然已經證明二里頭四期晚段文化是二里頭夏城內的夏遺民文化,而時間發生在商湯滅夏之后,換句話說,那時已是商朝的天下,那么,由此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二里頭四期早段文化是夏商分界以前的夏紀年范疇內的文化,二里頭四期晚段文化是進入商紀年的文化,屬于夏朝滅亡后的夏遺民文化。
下面我們要討論的問題是:在二里頭夏城之外,夏商文化是怎樣分界的呢?
長期在河南從事第一線考古工作的楊育彬先生,針對“二里頭文化四期與二里岡下層文化一期有一段共存時間”的觀點,結合自己的考古實踐說:“從考古發現看,無論在豫西,還是在晉南,以及在鄭州,我們只見到許多二里岡下層文化一期的遺存疊壓或打破二里頭文化四期的遺存,沒有見到一例二里頭文化四期遺存疊壓或打破二里岡下層文化一期的遺存。因此,看不出二里頭文化四期與二里岡下層文化一期有什么共存的階段,而只存在從二里頭文化四期到二里岡下層文化一期的連接關系。”這是依據考古地層得出的結論,自然比依據類型學或其他途徑得出的結論更具權威性。
楊先生所指出的事實說明,夏商分界于二里頭文化四期與二里岡下層文化一期的遺存之間。將其與二里頭夏城內的夏商分界的結論聯系起來,我們對二里頭文化分布區域在夏商交替時期的文化面貌就有了整體上的把握:二里頭夏城遺址內的四期偏早階段,與城外的二里頭四期文化屬于同一文化,是夏紀年范疇內的晚夏文化;二里岡下層文化一期的遺存,與二里頭夏城內四期偏晚階段文化是夏商分界以后進入商紀年的文化,二者年代相同但文化性質不同,前者是最早的商文化,后者是夏朝滅亡后的夏遺民文化。二者在商湯已得天下的大背景下共存,其性質與中華民國在早期與退位以后仍生活在紫禁城內的宣統小朝廷共存相仿佛。
為什么說二里岡下層文化一期的遺存是最早的商文化呢?這是因為“湯放桀而復亳”,然后在三千諸侯大會上即天子位(《逸周書·殷祝解》)的“亳”是鄭州商城。商湯即天子位是商朝歷史開始的標志,當然也是早商文化開始的標志。此時偃師商城還沒有建造。像偃師商城這樣的大型工程,必然要動用大量的人力、物力;從動議到籌備開工,總需要一段或長或短的時間。如果用日歷時間作比較,顯然鄭州的商文化早于偃師商城商文化或長或短的一段時間。另外,由于鄭州商城是商湯西進滅夏的大本營與根據地,而他又是回到鄭州即天子位的,所以在鄭州存在從先商到早商的連續文化。可以這樣比喻:商湯在鄭州即天子位后,盡管鄭州的商族人煮飯時仍然使用的是過去的舊陶鬲,盡管手中端的仍舊是過去的舊陶缽、舊陶碗,可歷史已經進入了早商時代;而進入早商時代的商文化自然就是早商文化。——這種連續文化一方面說明商文化在其發展過程中并不存在中斷現象,另一方面也說明鄭州的商文化在“最早”的意義上具有排他性。
王立新先生雖然也引證了岳洪彬的研究成果,對岳先生關于文化因素的分析也表示“基本同意他的觀點”,但對二里頭四期偏晚遺存的性質卻仍然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所以,目前也只宜將這類遺存視為外來的下七垣文化、岳石文化與當地的二里頭文化碰撞、融合所形成的一種過渡性質的遺存,不宜將其納入早商文化。”
這是一個千篇一律的結論,——王先生對他所分析的所有遺存的性質都得出了這樣大同小異的結論。這個結論如果用一句話表達,應該是這樣:它是由三種文化因素構成的混合性文化。如果這個總結還沒有違背原義,那么,問題就出現了:三種文化因素的背后,應該代表三種不同的族群。而三種文化因素構成的混合性文化,豈不是說在混合性文化的遺址中,已經實現了三個民族的融合嗎?那么,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族群呢?難道在當時果真出現了不屬于任何民族的非此非彼的族群嗎?
在王先生的滯后理論體系中,滯后期文化在經過“一段不算很短的時間”后都要過渡到早商文化,而早商文化在王先生的概念中又是與二里岡下層早段遺存直接掛鉤的。這無異于說在商湯建國后經過“一段不算很短的時間”,都要匯合成同一種文化——二里岡下層早段特征的文化。王先生對其性質做了這樣的總結:“這種新形成的結構穩定的考古學文化,應當就是商代商國之人的文化,是一種以商族為代表的國族的文化。”這樣的認識顯然經不起事實的檢驗。在王先生所分析的鄭洛地區的五種所謂滯后期文化中,其中有的根本不屬于商文化系統,比如二里頭夏城中的夏遺民文化,它后來在商湯封夏人于杞后變成了杞國文化,顯然沒有過渡到二里岡下層早段文化。參加商湯即天子位大會的“三千諸侯”,都是由血緣親屬關系結構起來的部族,他們顯然都保持著自己的文化特色與文化傳統,并沒有融入商民族的文化系統中。夏商周時期的國是相對于夏商周三個王朝而言的天下萬邦,俗稱方國。商國的文化一般指先商文化。即使對于夏商周三個王朝本身來說,它們也只是早期國家,而不是現代意義上的國家。現代意義上國家的特點是中央集權,它是從秦始皇統一全國后開始出現的。在先秦時期不存在中央集權的商國,當然也不存在如王先生所說的各種文化歸于一統的“商代商國之人的文化”。
誠然,筆者對于上述遺存性質的認識也不一定完全正確,但我的工作畢竟是為著接近歷史真相所做的嘗試。而“三種文化因素構成的混合性文化”這樣一個結論,又能說明什么呢?似乎什么都沒有說明。王先生關于所謂滯后期文化性質的結論,似乎只是為了他結論中的最后一句:“不宜”或“不應納入早商文化”。
關于二里頭四期偏晚遺存的年代,王先生說:“偃師商城第一期第一段遺存與下七垣文化因素成組出現的二里頭遺址第四期偏晚階段的遺存,絕對年代都應進入了商紀年。”既然進入了商紀年,那么,其中的“下七垣文化因素”就應該稱為“早商文化”,“成組出現”就表示其“已具有質的穩定性”。這部分遺存顯然是進駐二里頭夏城的商族人留下的遺物,而遺址內的其他遺存則是夏遺民文化。這本來是能夠厘清的文化性質,卻被王先生攪在一鍋粥里,認為它們需要整合、過渡才能顯現其性質,也就是說,所謂滯后期文化是一種性質未定的文化。既然如此,那它所表示的自然是事物發展過程中的中斷。這樣的認識顯然不符合事實。就以二里頭夏城中所包含的商文化遺存為例,它的“成組出現”就已經說明進入商紀年的早商文化本身具有“質的穩定性”,就表示商文化的發展存在連續性。按照事物發展的普遍規律,任何事物在其發展過程中既存在階段性,又表現為連續性。事物發展過程中的中斷是不存在的。誠然,任何事物都有始有終;但這里所說的“終”并不是事物發展過程的結束,而是它向另一事物轉化的開始。事物發展過程中的中斷,是違背事物發展普遍規律的。
四
王立新先生說:“在《早商文化研究》中,筆者曾主張將二里頭遺址以ⅢH23為代表的部分‘四期偏晚’的遺存從二里頭文化中獨立出去,認為其年代與二里岡下層偏早階段基本同時,可以歸人早商文化的第一期第一段。這是在《偃師二里頭》尚未出版之時得出的認識。”
這是宣布自己的認識發生了改變。怎么改變的呢?概括起來就是:關于其年代,過去表達的意思是二里岡下層偏早階段與偃師商城第一期第一段同時;如今的觀點是:偃師商城第一期第一段歸入“滯后期”,二里岡下層偏早階段則歸人“早商文化”。因為“滯后期”早于“早商文化”,所以偃師商城第一期第一段的年代,比二里岡下層偏早階段早了一個文化段。——很顯然,這樣的觀點與杜金鵬先生取得了一致。
關于偃師商城早商文化第一期前兩段的年代,王先生明確宣布同意這樣的意見:“偃師商城的第一期第二段約與二里岡下層C1H9中偏早一組遺物(即安金槐先生所公布的該單位的材料)的年代相當,第一期第一段的年代則同意杜金鵬先生的意見,認為其早于以C1H9為代表的二里岡下層偏早階段,與二里頭遺址偏晚階段的年代大體相當。”在一定意義上說,王立新先生關于“滯后”理論的提出,就是為了論證杜金鵬上述意見的正確。為此,我們不能不對杜先生關于偃師商城年代的意見略加討論。
為了論證“偃師商城的商文化是目前所知最早的商文化”,杜金鵬先生針對偃師商城大灰溝底層的遺存說:“第9、10層(引者按:即一期一段)出土陶片既具有濃厚的二里頭文化風格,又表現出鮮明的商文化特征。這些陶器主要有盤口深腹罐、圓腹罐、卷沿盆、大口尊、甑、缸、鼎、捏口罐、斂口盆、刻槽盆、橄欖形罐、鬲、折肩盆、束頸盆等。”其分類情況是:“其中,后面的四種器物一望而知是商文化系統的”,“其余與二里頭文化第四期的同類陶器基本相同或非常近似”,并由此得出結論:“據此,我們認為該灰溝的下層堆積,其年代已進人二里頭文化第四期。”㈣
杜金鵬使用“進入”一詞,自然含有“自后進前”的意思。這一層意思在下面的判斷中表述得更為明確:“將商文化之上限前推至二里頭文化的第四期,或說二里頭文化的第四期進入到了商代紀年之內,我們還可以從二里頭遺址找到證據。”㈣其中的“前推”是“進入”一詞的最好注腳。
一方面,杜先生明確表示:“偃師商城建造于滅夏之前的可能性幾乎是不存在的”㈣,“偃師商城的商文化是最早的商文化”,并反復申明是夏商文化分界的界標。這說明杜先生承認大灰溝的下層遺存年代在商紀年之內;可是,另一方面又強調“進入”、“前推”。既然已經是“最早的商文化”了,再往“前推”不就突破商紀年,“進入”夏紀年范圍了嗎?
如果這樣理解杜先生的推理,那實在是天大的誤解。杜先生使用“前推”、“進入”字樣,并不是以偃師商城商文化為基點“前推”,而是另有一個對比的參照物。這個參照物就是鄭州地區以C1H9為排頭兵的二里岡文化。
大家知道,二里頭文化第四期的概念,是在1974年的《河南偃師二里頭早商宮殿遺址發掘簡報》中首次提出的。該簡報指出:“四期的陶器是把三期和二里岡期的陶器緊緊地連在一起了,好像是一個長鏈中三個毗鄰的環節。”而C1H9又是二里岡期文化的排頭兵。基于此,二里頭文化第四期在整體上(強調一句:包括它的晚段)早于以C1H9為排頭兵的二里岡文化;反過來說,以C1H9為排頭兵的二里岡商文化在整體上晚于二里頭夏文化第四期(包括“晚段”),也就是說,以C1H9為排頭兵的二里岡商文化既不能“前推”,也不能“進入”二里頭夏文化第四期(包括“晚段”)。杜先生認為,這種局面在偃師商城出現后發生了變化,因為偃師商城商文化在年代上既能“前推”也能“進入”二里頭文化第四期,所以杜先生據此得出了偃師商城商文化是最早的商文化,而以C1H9為排頭兵的二里岡商文化不是最早商文化的結論。
杜先生說:“按照傳統的認識,二里岡文化中最早的文化遺存是以鄭州二里岡遺址H9為代表的一類遺存。以之與偃師商城的商文化相對比,其年代大體上相當于后者第一期偏晚階段,即第二期。”就是依據上面的年代關系推論出的結論。
至此可以說真相大白:說偃師商城商文化第一期第一段比二里岡下層以C1H9為代表的第一段的年代早了一個文化段,純是依據錯誤的年代關系進行推理造成的,完全沒有地層上的依據。
既然已經證明二里頭夏城內的二里頭文化原四期偏早階段是夏紀年范圍內的晚夏文化,其偏晚階段是進入商紀年的夏遺民文化,那么,1974年二里頭遺址發掘簡報關于夏商文化分界的結論就需要修正:二里岡下層商文化的年代與夏遺民文化同時,是夏商分界后屬于商紀年范圍內的文化,它們與二里頭文化原四期偏早階段的晚夏文化銜接。由此我們能清楚地看到,杜先生給偃師商城商文化所下的兩個結論,同樣適用于二里岡下層商文化,即:二里岡下層商文化的時間上限同樣能“進入”二里頭文化第四期,二里岡下層商文化同樣是“最早的商文化”。實際上,偃師商城商文化與二里岡下層商文化是同一類型的早商文化,而且前者的年代比后者略晚,故可將偃師商城商文化歸入二里岡型早商文化。
依據修正后的夏商文化分界的結論,杜先生所謂“我們有充分的理由把商文化的上限推定至二里頭文化第四期階段”,其結果是把偃師商城商文化的上限“前推”到了夏紀年范圍內;其所謂“偃師商城商文化第一期早段(第1段)約與二里頭文化第四期的晚段相當。可見,偃師商城創建之初,與二里頭遺址曾經有過一段時間的共存的歷史”云云,也只是說偃師商城商文化與進入商紀年的夏遺民文化曾經共存,并沒有提供偃師商城在年代上早于二里岡下層文化的證據。
對于偃師商城商文化第一期第一段的時間上限,王先生同意杜金鵬先生的意見,“認為其早于以C1H9為代表的二里岡下層偏早階段,與二里頭遺址偏晚階段的年代大體相當。”果真如此,王先生就陷入這樣的兩難境地:是同意偃師商城第一期第一段的時間“前推至”夏紀年的范疇,還是同意“進入”了二里頭城陷以后夏遺民文化的年代(實際仍在商紀年范圍之內)呢?
本文的結論是:原二里頭夏城內的四期偏早階段與二里頭夏城外的二里頭四期文化總稱二里頭四期文化,是名實相符的二里頭四期文化,時間在夏紀年范圍內,是晚夏文化;原二里頭文化四期偏晚階段是進入商紀年的夏遺民文化,性質上已不屬于二里頭四期文化;二里岡下層與偃師商城早段同屬早商文化,但前者出現的時間比后者略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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