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劉向《說苑》一書集中體現了他的修辭理論觀,現代修辭學家著修辭學史時,都列專節評價他的修辭觀,如其重視修辭善說,重視用比喻等觀點。然而,劉向從自己作為諫臣的言說實踐中還總結出了其它修辭觀,如重視對比、引史的言語技巧、強調語境意識、真誠為言說之本、文質和諧為美等觀點,本文從微觀角度對劉向的修辭觀進行闡述。
關鍵詞:《說苑》 劉向 修辭觀 闡述
劉向是西漢后期經史文獻學家,皇室宗親,為了劉漢江山免于外戚專權,宦官攬政,他盡忠極諫。他的《說苑》(二十篇)一書便是向當朝帝王進言獻策的一部諫書,該書集中體現了他的修辭觀。現代修辭學家著修辭學史時,都列專節從宏觀闡述劉向的修辭觀,如鄭子瑜在《中國修辭學史稿》中概括劉向論進言諫說要重視“修辭與善說”,并提出“修辭與善說”的關鍵是比喻運用的妙處等兩方面內容[1]。周振甫在《中國修辭學史》中也指出“劉向論修辭,主要是說明怎樣達到修辭的目的,要做好怎樣的工作,加上說明為什么要用比喻的理由。”[2]陳光磊王俊衡在《中國修辭學通史》(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卷)中將劉向的修辭理論歸納為三個方面:一是修辭的重要性;二是重質輕文與文質皆美;三是對譬喻的論說。[3]本文擬從微觀角度對劉向的修辭觀進行闡述。
一、重視修辭善說
劉向在《善說》篇中明確指出:“夫辭者,乃所以尊君、重身、安國、全性者也,故辭不可不修,而說不可不善。”他從語言的社會功能出發,認為修飾言語大可以興國安邦,小可以修身尊己。又借子貢之言指出:“出言陳辭,身之得失,國之安危也。”再次強調語言的作用,不可不重視。劉向正是意識到語言的積極作用,故他在元帝時曾數次上書言天下事,以陰陽休咎,指陳災異,論時政得失,譏剌時事。[4]“除了這些疏奏之外,他的《五行傳論》《列女傳》《說苑》《新序》甚至在校書時上奏成帝的每篇書錄,都可以算作諫書。”[4]清代學者譚獻評價《說苑》是一部“諫書”(《復堂日記》)。其《談叢》篇不少語段形象生動地反映了劉向對修辭善說的重視。如:
(1)百行之本,一言也。一言而適,可以卻敵;一言而得,可以保國。響不能獨為聲,影不能倍曲為直,物必以其類及。故君子慎言出己。(《談叢》)
(2)口者,關也,舌者,機也,出言不當,四馬不能追也。口者,關也,舌者,兵也,出言不當,反自傷也。言出于己,不可止于人,行發于邇,不可止于遠。夫言行者,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本也,可不慎乎?故蒯子羽曰:“言猶射也,栝既離弦,雖有所悔焉,不可從而追已。”《詩》曰:“白珪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談叢》)
(3)一言而非,四馬不能追;一言不急,四馬不能及。(《談叢》)
(4)無思慮之心則不達,無談說之辭則不樂。(《談叢》)
此外,劉向在《善說》篇中還輯錄了許多古代善說史例,他們因巧言善辯或維護了國家尊嚴,或有效進諫了君王,或讓自己化險為夷,從而告誡臣民不僅要“善修辭”,還要“慎言語”,這樣才能“言無不聽,行無見疑,君臣兩與,終身無患。”(《雜言》)
二、重視言語技巧
作為諫臣,劉向“敢犯主之嚴顏,面言主之過失,不辭其誅,身死國安,不悔所行。”(《臣術》)但他不主張“文死諫”。為了達到有效進諫目的,劉向認為要重視進諫之術,講究技巧策略。他在《正諫》篇中歸納了人臣進言君王的五種諫法:“一曰正諫,二曰降諫,三曰忠諫,四曰戇諫,五曰諷諫。”五諫之中,又以諷諫為上策。諷諫即以委婉隱語或委婉語氣方式相勸諫,是古代說客諫臣喜用的一種言語技巧,如《三國志·吳·闞澤傳》:“(孫)權嘗問:‘書傳篇賦,何者為美?’澤欲諷喻以明治亂,因對賈誼《過秦論》最善。”《史記·滑稽傳》評優孟:“多辯,常以談笑諷諫。”劉向知道只有運用適當的言說技巧,才能“上不敢危君,下不以危身”(《正諫》)。《善說》篇有這樣的概括:“夫談說之術,齊莊以立之,端誠以處之,堅強以持之,譬稱以諭之,分別以明之,歡欣憤懣以送之,寶之珍之,貴之神之,如是則說常無不行矣。”“人之不善而能矯之者,難矣。說之不行,言之不從者,其辯之不明也。既明而不行者,持之不固也。既固而不行者,未中其心之所善也。辯之明之,持之固之,又中其人之所善,其言神而珍,白而分,能入于人之心,如此而說不行者,天下未嘗聞也。”此之謂善說。如果從現代交際學角度來看,劉向所講的“談說之術”包括言說者的態度、語氣、技巧等因素。《說苑》匯集了先秦大量的的言辯實例,如比喻說諫、引史以諫、欲抑先揚、借題發揮、雙關進言等技巧。而比喻、對比、引史則是劉向更為重視的言說技巧。
(一)善用比喻
在言說實踐中,比喻有著生動形象的表達效果。為了說明比喻的性質特點,劉向用了一個故事闡述他對比喻的重視:
(5)客謂梁王曰:“惠子之言事也善譬,王使無譬,則不能言矣。”王曰:“諾。”明日見,謂惠子曰:“愿先生言事則直言耳,無譬也。”惠子曰:“今有人于此而不知彈者,曰:‘彈之狀何若?’應曰:‘彈之狀如彈。’則諭乎?”王曰:“未諭也。”于是更應曰:“彈之狀如弓,而以竹為弦。則知乎?”王曰:“可知矣。”惠子曰:“夫說者,固以其所知諭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今王曰:‘無譬’,則不可矣。”王曰:“善。”(《善說》)
“以其所知諭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這是對比喻修辭功能準確的理論闡述,用比喻來說理論辯能使語言生動形象,觀點鮮明有力,具有較強的說服力。因此,在《說苑》中,比喻被劉向大量使用。《說苑》一書二十篇共844語段,比喻計179語段,占21.2%[5]。修辭學家鄭子瑜、周振甫、陳光磊、王俊衡等在他們的修辭學專著中都對劉向這段比喻論斷給予了較高的評價。
(二)巧用對比
為了達到言說進諫效果,劉向還提出“分別以明之”的對比法,即對自己觀點從正反、得失、利弊、成敗、優劣等角度進行論證闡述,通過對人物、事件、過程、結果等比較分析,使自己的主張觀點得以鮮明呈現。盡管《說苑》中這種理論論斷未有,但文中對比的例證卻比比皆是。如:
(6)齊桓公得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失管仲,任豎刁、易牙,身死不葬,為天下笑。一人之身,榮辱俱施焉,在所任也。(《尊賢》)
(7)齊桓公問于寧戚曰:“……吾如何而使奸邪不起,民足衣食乎?”寧戚對曰:“……且夫國之所以不得士者有五阻焉。……,去此五阻,則豪俊并興,賢智來處。五阻不去,則上蔽吏民之情,下塞賢士之路。”(《君道》)
例(6)劉向正是巧用對比,將“任賢”的重要性委婉地表達出來,讓君王在對比中看到可能的結果。例(7)通過對比,回答了齊桓公的問題,既委婉又中肯。
(三)重視引史
“以古為鑒,可知興替。”(《新唐書·魏征傳》)故無論是劉向的奏議還是著書,引史都是豐富的,上自堯舜禹、周文王、武王、桀、紂等君王,下至諸侯臣相平民,正反史料被廣征博引。《說苑》中許多語句直接表明了劉向對歷史警鑒的重視。如:
(8)國家之任賢而吉,任不肖而兇,案往世而視己事,其必然也如合符,此為人君者不可以不慎也。(《尊賢》)
(9)無常安之國,無恒治之民,得賢者則安昌,失之者則危亡,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明鏡所以照形也,往古所以知今也。(《尊賢》)
(10)有國者不可以不學《春秋》。(《建本》)
(11)《春秋》,國之鑒也。(《建本》)
(12)《春秋》記國家存亡,以察來世。(《指武》)
(13)《春秋》作而后君子知周道亡也。(《君道》)
(14)《春秋》有忽然而足以亡者,國君不可以不慎也!(《敬慎》)
劉向對歷史借鑒作用的重視還表現在一個語段中引用大量的歷史人物和事件,達到以史相諫的效果,如《尊賢》篇鄒子為說服梁王尊賢重士,引用了七個歷史人物:伊尹、管仲、百里奚、寧戚、司馬喜、范睢、太公望。又《尊賢》篇引用春秋時期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秦穆公、吳王尊賢重士,使能用賢,終于擴疆攘土,稱霸諸侯的正面史例,同時引用鄭僖公、宋襄公不聽忠諫,不用賢臣以致身死國亡等反面例子,對比說明一個道理“國家之任賢而吉,任不肖而兇”,強化了“得賢者昌,失賢者亡”的觀點。徐興無在《劉向評傳》中認為劉向編輯《說苑》的目的便是“以史為鑒,關注成敗,編纂資治類的教科書。”[4]
三、強調語境意識
語境,是語言單位出現時的環境,其構成因素及其作用自20世紀下半葉以來,才成為語言學研究的一個熱點。關于語境的構成因素見仁見智,眾說紛紜,國內外語言學者都提出了不少理論觀點。[6]然而,兩千多年前的劉向就有了語境意識,他認為要想取得交際成功,除了運用恰當的言說技巧外,還要善于揣磨對方的心理活動,言說內容切合對方的身份、角色、情緒、喜好,做到有的放矢,正如他所總結的:“其言人之美,隱而顯,其言人之過,微而著。”(《權謀》)“智者度君權時,調其緩急而處其宜,上不敢危君,下不以危身,故在國而國不危,在身而身不殆。”(《正諫》)劉向也通過舉例表明他的語境意識,如《政理》篇所記:葉公問政于夫子,夫子曰:“政在附近而來遠。”魯哀公問政于夫子,夫子曰:“政在于論臣。”齊景公問政于夫子,夫子曰:“政在于節用。”對此,子貢不解:“三君問政于夫子,夫子應之不同,然則政有異乎?”孔子答到,三君的性格特點不同,缺點不足各異,當然對他們的建議也應有不同,言說內容要因人而異。又如:
(15)楚莊王謂諸御已曰:“先日說寡人者,其說也,不足以動寡人之心,又危加諸寡人,故皆至而死。今子之說,足以動寡人之心,又不危加諸寡人,故吾將用子之諫。”(《正諫》)
(16)簡子有臣尹鐸、赦厥。簡子曰:“厥愛我,諫我必不于眾人中;鐸也不愛我,諫我必于眾人中。”(《臣術》)
例(15)諸御已正是通過列舉史上三個天子、六個諸侯皆不能尊用辯士之言,以致身死國亡,從而使楚莊王打開了諫言之道。諸御己可謂很注意語境,不直接威嚇楚莊王,而是采取了以史說諫。例(16)簡子肯定厥的做法“諫我必不于眾人中”,而反感鐸“諫我必于眾人中”,讓自己失去威望。
“諫我必不于眾人中”“其言人之過,微而著”“度君權時,調其緩急而處其宜”等正是告誡進言者要考慮言說對象的身份、地位、心理,情緒,言說的時間、地點、場合,要“中其心之所善”“入于人之心”(《善說》)才能“上不危國,下不危身”。劉向或直接或委婉地告誡臣民向人君進言,關系到國家的安危、政局的治亂、個人的得失,因此要切旨切情切理切人,不能忽視語境。
四、強調真誠為本
在劉向看來,“誠”就是忠君愛國,是“順從而復命”“無所敢專”“義不茍合”“必有益于國,必有補于君”(《臣術》),只要是出于國家利益安危的進言,就應該堅持己見,并以恰當的方式將道理講得明白曉暢,以真誠的語言贈送對方,以生動的言辭感染對方。劉向的奏議著書皆體現了他的真誠正直本性,《漢書·劉向傳》記:“書奏,天子召見向,嘆息,悲傷其意,謂曰:‘君且休矣,吾將思之。’”天子的嘆息悲傷正是被劉向的忠君愛國所感動。他也踐行這一修辭觀,認為“處君之高爵,食君這厚祿,愛其死而不諫其君,則非忠臣也。”“見君之過失而不諫,是輕君之危亡也,夫輕君之危亡者,忠臣不忍為也。”(《正諫》)“國家昏亂,所為不諛,敢犯主之嚴顏,面言主之過失,不辭其誅,身死國安,不悔所行,如此者直臣也。”(《臣術》)為人臣民,首先應忠君,而忠君之臣,敢于“匡君之過,矯君之失”,正直之臣,敢于盡忠極諫,因此反對“入則辯言好辭,出則更復異其言語,使白黑無別,是非無間。”(《臣術》)日常言語注意“惡語不出口,茍言不留耳”,因為“務偽不長,喜虛不久”(《談叢》)。認為“小辯害大智,巧言使信廢,小惠妨大義”(《談叢》)。今天,人們在談及人際關系原則時仍然強調“修辭立其誠”(《易·乾·文言》)。“誠”是立言之本,“上不信,下不忠,上下不和,雖安必危。”(《談叢》)只有和諧的君臣關系,言談才可以“君直言,臣直對”(《正諫》),臣進忠言,君納善言,否則“下無直辭,上有隱君,民多諱言,君有驕行”(《正諫》)。
五、追求和諧之美
孔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這是說內容的質樸與文辭的華美必須和諧適度,既不能流于粗疏,也不能失之虛浮,過于質樸則“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左傳·襄二十五年》),廢質重文又會“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學而》)。因此,“文質彬彬”既是作文修辭的最高境界,也是做人修身的至美追求。劉向對此有他獨到的見解。如:
(17)食必常飽,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麗;居必常安,然后求樂。為可長,行可久,先質而后文,此圣人之務。(《反質》)
(18)文質修者謂之君子,有質而無文謂之易野。(《修文》)
(19)孔子曰:“……吾思夫質素,白當正白,黑當正黑。夫質又何也?吾亦聞之,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寶珠不飾,何也?質有余者,不受飾也。”(《反質》)
(20)孔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諂也。”是以泰山終不享李氏之旅,易稱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蓋重禮不貴牲也,敬實而不貴華。誠有其德而推之,則安往而不可。是以圣人見人之文,必考其質。(《反質》)
(21)圣人抑其文而抗其質,則天下反矣。(《反質》)
劉向認為孔子所謂的“文質彬彬”并不是絕對靜態、孤立、等分的言語形態,“文”與“質”比例量度應與語境相符,適度則美,失度則惡,因此劉向有時認為“先質而后文,此圣人之務”。有時又說“文質修者謂之君子”“圣人見人之文,必考其質”“君子雖有外文,必不離內質矣”“圣人抑其文而抗其質,則天下反矣”。有時也認為“質有余者,不受飾也”。劉向的文質適度觀反映了他的言語和諧原則,當君臣關系和諧,進諫無需更多文采,有質即可,故《君道》篇中晉平公與師曠的對話、齊宣王與尹文的對話、武王問政于太公、齊桓公問寧戚、湯問伊尹等,臣的回答均質勝于文。但劉向又不否定進諫時文采的積極作用,如運用比喻、引史、對比等手法就是為了達到文質并重,以文助質,使諫言的內容與形式和諧統一。
劉向的修辭觀有直接概括闡釋,也有蘊存在人物對話或故事中,這些理論觀點是他作為諫臣的實踐經驗,今天對人們的言語交際仍有實踐價值。
注 釋:
[1]鄭子瑜.中國修辭學史稿[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4.
[2]周振甫.中國修辭學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
[3]鄭子瑜,宗廷虎.中國修辭學通史(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M].
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8.
[4]徐興無.劉向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
[5]劉蓓然.劉向《說苑》修辭研究[D].華東師范大學碩士論文,
2007.
[6]王建華.關于語境的構成與分類[J].語言文字應用,2002,(3).
(劉蓓然 江西吉安 井岡山大學人文學院 343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