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訓詁學在中國有著悠久的傳統和豐富的成果。按其研究內容的實際,訓詁學更接近于西方的語文學,與語言學很不相同。訓詁學對結構語言學、篇章語言學、文化語言學和語言學理論研究都有很好的啟迪。
關鍵詞:訓詁學 語文學 現代語言學
黃季剛(侃)先生說:“訓詁者,用語言解釋語言之謂。”所謂“訓詁學”就是研究訓詁原則、內容、方法的學問。在古代中國,訓詁學一直和經學關系密切,常被看作經學的附庸。有關儒家經典的注疏和《爾雅》《說文》類的著作層出不窮。近代以來,隨著西方語言學的傳入,訓詁學又被看作是古代漢語的一個分支,基本與古代漢語詞匯學相當。這兩種看法均有不足。因為經學在當今中國幾乎已成陳跡,并且與語言研究無關,所以這里略去不談,專門討論訓詁學和現代語言學的關系。
從訓詁著作的實際情況看,認為訓詁學相當于古代漢語詞匯學有縮小訓詁學研究對象的嫌疑。一般認為,訓詁著作可以分為兩大類:注釋書和訓詁專書,前者如《毛傳》《<文選>李善注》,后者如《爾雅》《說文》。另有一類筆記、札記類的訓詁著作,如王引之的《經義述聞》,因為較為零散,較少為世人所關注。根據注釋書和訓詁專書的實際,陸宗達先生將訓詁內容分為“解釋詞義”“分析句讀”“闡釋語法”“說明修辭手段”“闡明表達方法”“串講大意”和“分析篇章結構”等七大部分,可謂“無所不包”。其中只有解釋詞義一項和古代漢語詞匯學相關。其實,以解釋文獻語言為務的訓詁學在內容上比陸先生所說的還要復雜一些,既包括字、詞、句、篇等語言結構要素,也包括典章制度和義理思想,而且這些內容渾然一體,密不可分。例如:
《左傳·成公二年》:“衛人賞之以邑。〔杜(預)注:賞于奚。〕辭,請曲縣(懸)、〔杜注:軒縣(懸)也。《周禮》:天子樂,宮縣(懸),四周。諸侯,軒縣(懸),闕南方。〕繁纓以朝。許之。〔杜注:繁纓,馬飾。皆諸侯之服。〕仲尼聞之,曰:“惜也,不如多與之邑,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杜注:器,車服;名,爵號。〕”
杜(預)注的“賞于奚”,是在以解句的方式明確傳文“之”的所指,是語言層面的解釋。以“軒縣(懸)”釋“曲縣(懸)”,以“馬飾”釋“繁纓”,性質相同。但是杜注所引《周禮》關于天子、諸侯懸樂的內容以及“皆諸侯之服”的訓釋,說的卻都是古代的典章制度。杜預實際上是在解釋于奚“請曲縣(懸)、繁纓以朝”的真正用意,同時也是在為后面孔子的那一番感嘆加腳注。“器,車服;名,爵號”的注釋性質一致,表面上是在注語言,實際上是在注那一時代的典章制度和其中蘊含的深意。又如《毛詩詁訓傳》的例子:
《詩經·召南·采蘩》:“于以采蘩,于沼于沚。”毛傳:“蘩,皤蒿也。于,於;沼,池;沚,渚也。公侯夫人執蘩菜以助祭。神享德與信,不求備焉,沼、沚、溪、澗之草,猶可以薦。王后則荇菜。”
傳以“皤蒿”訓“蘩”,以“於”訓“于”,以“池”訓“沼”,以“渚”訓“沚”,都是字詞的解釋,但是“公侯夫人執蘩菜以助祭”說的卻是古代的禮制。“神享德與信,不求備焉,沼、沚、溪、澗之草,猶可以薦”,解釋的則是當時人們關于禮制的觀念,已經深入到了民族精神的層面。“王后則荇菜”既著眼于上文的“公侯夫人執蘩菜以助祭”,又與《周南·關雎》的經、序、傳形成前后照應。解釋是層層深入的:從普通語詞,到典章制度,再到深層次的觀念精神,最后照應其他詩篇,是就整部作品的義理進行闡發的。
根據以上分析,可以比較肯定地說,訓詁學和古代漢語詞匯學不是同樣的學問。如果訓詁學和語言學的某個部分不相當,那么訓詁學應該歸到何種研究領域呢?我們認為,訓詁學更像西方的語文學。西方的語文學是從《圣經》解釋開始的一種文獻注釋研究,在西方延續至今。這和訓詁學在當今中國的式微很不相同。目前,大多數中國語言學者都認為語文學不夠現代,因而需要現代化。索緒爾說:“語文學……跟語言學有明顯的區別,盡管這兩門學科也有它們的接觸之點,并且要互相借重。”從索緒爾的話里,我們看不出這位“現代語言學之父”對語文學有什么特別的貶斥。值得注意的是,他明確指出,語言學和語文學有接觸點,并且可以互相促進。應該說,索緒爾的這些判斷給我們指明了訓詁學對現代語言學的價值和意義。
訓詁學對現代語言學的價值和意義,可以分成如下四個方面討論:
首先,訓詁學研究成果中有關于語言結構要素的內容,可以為結構主義語言學提供很好的基礎。由于距離古代文獻的時代已經很遠,加上近代文化斷層的影響,現代中國人對于古代文獻語言的感覺已經非常生疏。語感模糊,不利于準確分析語言結構。訓詁著作中的這部分訓釋,除了能夠直接為語言結構分析提供語料之外,還能很好地彌補語感方面的不足。
其次,訓詁學著作中的注釋書,如上文所舉的《毛詩詁訓傳》,其研究對象就是整篇的文本,相關研究成果能為篇章語言學提供有價值的素材和研究理念。目前,我們所能看到的篇章語言學研究總體上還不夠深入,研究范圍也顯狹窄。與之不同,注釋書的訓詁能深入到文本的各個方面、不同層次。另外,在解釋文獻的時候,訓詁家較多地考慮文本的時代條件,并且把自己對文獻的體會也融入了其中。這一點和“倫敦學派”馬林諾夫斯基的“語境”理論很接近。
再次,訓詁學著作中有關典章制度、思想義理的注釋能為文化語言學研究提供鮮活的素材。自從羅常培先生出版《語言與文化》一書以來,文化語言學就一直是中國語言學者的關注對象,并且曾一度成為熱門話題。由于種種原因,近些年來,文化語言學的研究有些冷清。從訓詁學中汲取有益的營養,也許是其擺脫困境、重新走向繁榮的一個推動力。
最后,訓詁學的綜合特點能為語言學理論的發展提供有益的素材和視角。從結構主義學派形成以來,現代語言學就一直在分析的框架下演變、發展。索緒爾對語言所做的一系列二分法促進了語言學的發展,同時也留下了不少缺憾。大家比較熟悉的一個問題就是,目前語言學研究的上限基本上就是句子。盡管篇章語言學研究超出了句子的范圍,但是目前很有說服力的成果并不是很多。這個事實也從側面體現了結構分析的局限。訓詁學對文本語言全面、綜合的處理能夠彌補結構分析的某些不足。
綜合以上分析,訓詁學能為現代語言學研究提供豐富的素材和有益的方法、理念,深入研究訓詁學對語言學研究很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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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金濤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