響亮的手語(中篇小說)

一

冬天開始不久，一場婚宴就在迎春社舉行，婚宴的主角是村里的殺豬匠曹毛狗。村民們放下手里的農(nóng)活，紛紛跑去幫忙。他們就像一群勤勞的螞蟻，在曹毛狗家的院落里忙出忙進。在這群忙碌的螞蟻之中，有一只叫王二板。王二板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啞巴，現(xiàn)在，這個叫王二板的啞巴正蹲在一只大盆邊，為一頭可憐的死豬，清洗它被肢解的尸體。盆里有水涌動的聲音，很輕，像是從遠方傳來。

曹毛狗在定親那天，就給他家的豬宣判了死刑。今天早上，王二板還看到這頭笨豬悠閑地走出它溫暖的窩，在曹毛狗家的門口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當(dāng)它吃完最后的早餐，曹毛狗就以劊子手的身份出現(xiàn)了。曹毛狗的手里是一柄鋒利的刀子，他讓人把豬按倒，然后，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地結(jié)束了它的性命。在一番忙碌之后，那頭肥豬被大卸八塊。王二板負責(zé)把這些鮮血淋漓的肉洗干凈。在這場喜宴之中，王二板清洗的這些豬肉將被曹毛狗的左鄰右舍和親朋好友消滅在肚子里。

在清洗的過程中，盆里的水被不停地攪動，它們發(fā)現(xiàn)歡快的聲音，仿佛在評論豬肉的肥或瘦。這些涌動的水有點燙。這種叫燙的感覺，像蟲子似的沿著王二板的手臂游動，然后像鋼針一樣穿透他的肌膚，催使他年輕的血液也快速地涌動起來。當(dāng)王二板把盆里的豬肉清洗干凈，他感到有點累，很想找個地方休息一下。他的兩條腿麻木了，有點不聽使喚，在他站起來的時候，兩條腿沒有給他有力的支持，以至他搖晃幾下，差點摔倒在地上。

王二板終于站起來了，他甩了甩手，許多水珠就被他甩了出去。那些晶瑩剔透的水珠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弧線，在地上留了一個濕潤的痕跡之后，消失不見了。王二板感到有些奇怪，這么干燥的泥土，水珠咋就鉆進去了。他低下頭看，試圖在地面看到答案。王二板沒有發(fā)現(xiàn)破綻，他看到的是幾只螞蟻。那同樣是幾只忙碌的螞蟻。在這場喜宴中，豬肉不僅成為賓客的食物，也成了螞蟻的食物。這幾只忙碌的螞蟻，正艱難地拖著幾塊肉屑，朝它們的洞穴走去。

王二板忽然對那些螞蟻羨慕起來，他想，自己老覺得吃不飽，很多時候，明明剛吃飯不久，肚子里面就像躲藏著一只青蛙似的叫起來了。有時餓了偷東西吃，常被娘罵餓鬼投胎。這幾只螞蟻多幸福啊，這么一點肉屑，就夠它們吃了。

就在王二板對幾只螞蟻羨慕不已的時候，他的耳朵聽到了一陣笑聲，那是一陣響亮的笑聲。王二板抬起頭，發(fā)現(xiàn)笑聲來自不遠處的一個柴堆。柴堆上面坐著一群男人，笑聲發(fā)自他們長滿胡子的嘴巴。其中笑得最大聲的，是王二板的父親。那個叫王得高的男人，把嘴張大，然后從里面吐出一串響亮的聲音，震得王二板耳朵嗡嗡地叫，仿佛他吐出的不是笑聲，而且一串炸響的鞭炮。王二板知道，這是一群懶惰男人，他們以幫忙為借口，放下家里的活兒，跑進這場熱鬧的喜宴，坐在曹毛狗家的柴堆上吹牛。

王二板看著他們臉上生動的表情，很想跑過去，詳細地傾聽他們嘴里的故事，并和他們一起大笑。但王二板很清楚，如果自己跑過去，不僅不能聽他們講故事，一定還會有人踢自己的屁股，讓自己滾蛋。曹毛狗家的院子里彌漫著熱鬧的聲音，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笑容。但這場喜宴的喧囂和啞巴王二板沒有關(guān)系。王二板總是在人多的時候感到特別孤獨，現(xiàn)在，他覺得孤獨就像一場大雨，正慢慢把自己淋濕。孤獨的王二板站在院子里，他的耳朵接收到各種各樣的聲音。

王二板聽到那些長滿胡子的嘴巴在討論女人的姿色。那群男人指著為喜宴忙出忙進的女人評頭論足。男人們的稱贊，吝嗇于自己的女人，卻大方于別人的媳婦，他們幾乎一致認為，別人的媳婦，都長得好看。在這場激烈的討論中，王二板的父親王得高就始終沒有稱贊過自己的老婆，他一直堅持自己的觀點，認為謝先進的媳婦魏紅是迎春社最漂亮的女人。

這個時候，魏紅正蹲在地上洗菜，她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為別人眼中的風(fēng)景。魏紅是一個苗條的女人，是那種對人充滿誘惑的苗條，她纖細的腰肢，差不多一只手就能握下。魏紅的手在水里攪動，她攪起一片又一片水花，她就在一片又一片的水花里，接受男人們的檢閱。

曹貴三指著王得高說，如果你敢跑去親她一下，我給你五十塊錢。王得高搖著頭，說別開玩笑了。王得高的話，引來一片嘲笑，所有人都說他沒膽子。王得高在別人的嘲笑聲里有些激動，他紅著臉，解釋道，不是我的膽子小，我是怕有人吃醋，找我拼命。雖然王得高沒有點名，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說的是魏紅的男人謝先進，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個叫謝先進的家伙。謝先進說，我無所謂，主要是看你自己有沒有這個膽子，我是沒意見的。曹貴三抖著手里的鈔票，催促王得高，說謝先進這樣講了，你還怕啥，敢就快點。王得高一下子站了起來，說親就親，怕啥，親的是女人，又不是一只老虎！這樣說著，他真的朝魏紅走去了。

這場賭博引起了人們的高度關(guān)注，柴堆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他們看到王得高背著手，哼哼唱唱地走到魏紅旁邊，忽然抱著她親了一口。魏紅沒想到有人會突然襲擊，揚起手打了王得高一下，說你這個瘋子。王得高嘿嘿地笑著跑回柴堆，他臉上布滿得意的笑容，伸手問曹貴三要錢。曹貴三輸了五十元的賭資，很是不甘，試圖挑撥謝先進和王得高的關(guān)系，讓他們打一架。但謝先進沒有上當(dāng)，他說，別說親一下，只要魏紅愿意，就是干點別的我也沒意見。

王得高笑嘻嘻地說，謝先進，不如我們換媳婦算了。謝先進沒想到他開這樣的玩笑，愣了一下，然后說換就換，不過，我媳婦要年輕幾歲，你得給我點補頭。王得高說你要啥，盡管開口。謝先進說，先補我一支煙吧，別的以后再說。王得高摸出一支煙遞了過去，并親自給謝先進點上，嘴里還笑著說，成交！謝先進吐了一個煙圈，說要的話，現(xiàn)在就帶去。王得高說，不急，我哪天再來提貨。

這筆買賣引發(fā)又一浪響亮的大笑，在這場大笑之中，王得高十分得意，把頭高高抬起，從嘴里吐出一串更為響亮的聲音。王二板聽到他們的笑聲，感到很是刺耳，特別是看到爹那張因神氣而變形的臉，覺得十分丑陋。王二板想不通，爹咋就臉皮那么厚，居然會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跑去親一個女人。想到爹蹶著嘴的樣子，王二板狠狠地閉了一下眼睛。

二

在曹毛狗家吃了晚飯，王二板就和爹一起回家了。因為爹喝多了，所以他的嘴里噴著一股難聞的酒氣，臉紅得像猴子的屁股一樣，走路的時候老是東倒西歪，仿佛在學(xué)電視里那些家伙打醉拳。他們離開那場喜宴的時候，王二板的娘李茶花還在廚房里忙碌。廚房是一個充滿香味的地方，王二板的娘就是那些香味的締制者之一，她和幾個勤勞的婦女，進行有米之炊，她們一邊把蔬菜煮熟，一邊把生米做成熟飯。

回到家，他們開始觀看無聲電影。其實，他們觀看的并不是正宗的無聲電影，家里的電視機壞了，變得就像王二板一樣不會說話了，只有畫面在晃來晃去。王二板看到電視里的人不停地說話，但不曉得那些人說啥。看了一陣，睡意悄悄向他襲來，他感到眼皮沉沉地往下墜。就在王二板被睡意包圍的時候，他的耳朵接到一個指命，爹讓他泡一杯茶。

王二板揉著眼睛，看到電視里的有幾個人像鳥兒一樣在天空飛來飛去。他感到腦袋發(fā)昏，仿佛肩膀上扛著的不是腦袋，而是一塊木頭。爹說，兒子，快給爹泡杯茶，爹快渴死了，聽到?jīng)]有，快去泡茶。

王二板拿著一個茶杯，在爹的指使下朝一個滿懷熱情的溫壺走去。王二板打開堵在壺口的木塞子，提起溫壺倒水，他倒出的是嘩嘩的聲音和騰騰熱氣。就在倒水的過程中，一個噴嚏襲擊他的鼻子，讓他的鼻子感到難受，他于是張開大嘴，把那個令他難受的噴嚏變成一個響亮的聲音，從嘴里釋放出來。就在那個聲音跑出來那一剎，手里的溫壺晃了一下，溫壺晃動導(dǎo)致了嚴(yán)重后果，使那條冒著熱氣的水和目標(biāo)發(fā)生偏差，淋到王二板小腿上。

王二板感到小腿就像一塊破布，被人忽然撕裂，他手一松，溫壺掉在地上，砸出一聲脆響，然后，一片熱氣像濃霧似的彌漫在屋子里。王二板站在濃霧里面，張開嘴，啊啊地叫喊起來，疼痛的淚水在剎那之間爬到他的臉上。

王得高先是聽到溫壺慘叫，接著又聽到兒子慘叫，他扭過頭，卻沒有看到溫壺，也沒有看到兒子，他看到的是一團熱氣。王得高沖進熱氣，問兒子燙傷沒有。王二板一邊啊啊地叫著，一邊打著手語，向父親講述自己的痛楚。

王得高輕輕地揭開王二板的褲角，看到一塊紅色的皮膚，那塊紅色的皮膚，差不多被燙熟了。王得高責(zé)怪說，小孩子，誰讓你玩水的？他這么說著，忽然想起是自己讓他泡茶的，于是，又責(zé)備兒子不小心。

就在這時候，李茶花回來了。她在進入王二板的視野時，就從嘴里發(fā)出一聲尖叫，然后問發(fā)生什么事了。王得高說，不小心被燙傷了。李茶花問怎么回事？王得高說我讓他泡茶，他一不小心就出事了。緊要關(guān)頭，李茶花沒有追究責(zé)任，她說，快帶兒子去野馬沖找醫(yī)生。王得高說，野馬沖這么遠，走到那里都大半夜了，哪里還找得到醫(yī)生啊。李茶花著急地說，哪咋辦？王得高說，沒事，先給他敷點牙膏，明天再去給他買藥。李茶花想了一下，說只有這樣了。

王得高和李茶花沒有辦法，只有先用牙膏給兒子敷上。他們敷牙膏的時候，王二板疼得歪牙裂齒，疼痛像一群蟲子，不停地嚙咬他的傷口。王二板在這種嚙咬下，啊啊地叫喊。

王二板的傷口涂好牙膏之后，被爹娘合力搬到床上。那種叫疼痛的感覺從他的小腿，散布到全身，他感到無比難受。在痛苦的折磨下，他不停地呻吟。李茶花看到他痛苦的樣子，說兒子，你先忍著，現(xiàn)在找不到醫(yī)生，明天就去給你買藥。王二板不會說話，無法對此作出解釋，他知道呻吟不能減輕痛楚，但他覺得這樣叫著心里好受。就像人在高興的時候會忍不住哈哈大笑一樣，痛苦中的王二板沒法管住自己的嘴，讓它停止呻吟。

對于王二板來說，這注定是一個沒有睡眠的夜晚。他躺在床上，像一棵樹似的不能動彈，每次輕微的動彈，都會引起一陣強烈的劇痛。王二板就那么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他的嘴里發(fā)出痛苦的聲音。他的呻吟雖然小，但這在安靜的夜晚，卻顯得很有穿透力，就像一把鋸子，不停地在屋里拉響。本來王得高和李茶花已經(jīng)睡了，但聽到兒子的聲音，終于忍不住又爬了起來。他們就像抱一只豬腳似的，抱著王二板的腳，然后不停地朝傷口吹冷氣，其實這個時候已經(jīng)看不到傷口了，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團白糊糊的牙膏。他們吹冷氣的時候，嘴巴高高地噘了起來，就像兩個雞屁股。

他們沒吹多久就累壞了，變得臉紅脖子粗，好像剛剛吵完架的樣子。他們不得不停止吹氣，問兒子是不是好點了。王二板點了點頭，表示沒有先前那么痛了。王得高和李茶花喘著氣，開始返回床上睡覺。剛在床上躺下，他們的耳朵又接收到了兒子痛苦的呻吟，他們皺著眉頭，又抱著兒子的腳吹了起來。

看到他們噘起嘴，王二板感到燙傷的地方忽然涼爽起來。他的傷口一涼爽，呻吟就停止下來了，他希望傷口永遠這樣涼爽，但這個夢想很快就破碎了。因為那兩張嘴沒吹多久，就累壞了，里面不停地喘著粗氣。那兩張嘴巴對他說，兒子，閉上眼睛，睡著就不疼了。

王得高和李茶花交待完畢，就打著哈欠鉆進被窩。王二板看到他們鉆進被窩，里面馬上就傳來兩串響亮的鼾聲。仿佛他們在鉆進去那一剎，就已經(jīng)睡著了。王二板試圖按他們的吩咐進入睡眠，用睡眠來麻醉疼痛，但睡意似乎有所警覺，一直不肯現(xiàn)身。王二板一次又一次地閉上眼睛，試圖以此抓捕睡意，但睡意就像一個狡猾的犯罪分子，始終對他敬而遠之。在沒有受傷之前，睡意曾經(jīng)對他進行誘惑，但受傷之后，睡意就見風(fēng)使舵逃離現(xiàn)場。

王二板在痛苦的折磨下不停地呻吟，但他的呻吟并沒有把爹娘重新叫喚起來，他們以鼾聲和王二板的呻吟展開抗衡，并以明顯的優(yōu)勢取得了勝利。呻吟了一陣，王二板感到口干舌燥，他的聲音漸漸變?nèi)酰詈笏淖炖锞拖裆呓校荒馨l(fā)出咝咝的聲音。他的眉頭緊緊皺起在一起，一些汗珠，不停地從毛孔里面冒出來。

王得高和妻子李茶花就像一對恩愛的鳥兒，他們的鼾聲一唱一和，在黑乎乎的屋子里盤旋。王二板對那些響亮的聲音十分羨慕，恨不得也能擁有這樣的鼾聲，但是小腿的痛苦，取消了這種可能。王二板聽到爹娘的鼾聲就像打雷一樣，震得整個屋子不得安寧，他不禁對自己產(chǎn)生了失望。自己的相貌和爹娘的大致相像，卻怎么也打不出他們那樣響亮的鼾聲。

王二板被爹娘響亮的鼾聲吵得腦袋發(fā)暈，簡直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了，恍惚中，他覺得那些響亮的鼾聲是自己創(chuàng)造的。產(chǎn)生這個錯覺之后，王二板的身體慢慢松弛下來，接著睡意像水似的一點一點地把他淹沒。王二板開始感到眼皮沉重起來，最后，兩片眼皮終于結(jié)束了一天的營業(yè)，正式關(guān)張。斷斷續(xù)續(xù)的鼾聲，漸漸代替了他微不足道的呻吟。

三

不知睡了多久，王二板在朦朧之中聽到幾聲雞叫，然后他的睡眠就失敗了。他睜開眼睛，朝窗口看了一看，看到一片微弱的光線。這個漫長的夜晚，他的睡眠就像稀飯一樣，不稠不淡，這樣的睡眠，質(zhì)量并不過硬，因此，醒來的王二板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有些疲憊。他試圖再次睡去，但他的睡意已經(jīng)和夜色一起撤退了。他輕輕伸了一下腳，發(fā)現(xiàn)傷口不再那么疼了，只是熱乎乎的，燙得他有些難受。

王二板就那么躺在床上，他的眼睛，目睹了窗口的光線由暗到明的蛻變過程。當(dāng)窗口亮得刺眼的時候，母親李茶花也起來了。她先是洗臉，洗臉之后又煮豬食。忙碌一陣之后，開始叫王得高起床，她喊了幾聲，沒有聽到王得高的回答，于是就走到床前，拍打著他的屁股，說快點起床，天都大亮了。王二板看到爹像蟲子似的動了一下，說天亮它的，管我啥事，讓我多睡一會兒。李茶花說，不能再睡了，今天有事。王得高眼睛都沒睜一下，問有啥事？李茶花說，兒子燙傷了，要帶他到野馬沖找醫(yī)生。王得高說，兒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你也可以帶去嘛，為啥一定要叫我，他也是你的兒子。李茶花聽到這話，一下子叫了起來，你有沒有良心，野馬沖這么遠，兒子又不能走，如果把他背到野馬沖，我還不被累死啊。王得高在李茶花刺耳的叫聲里睜了一下眼睛，但很快又閉上了，他說你這臭娘們兒安的是啥心啊，既然曉得這么遠，還讓我背去，你怕累死，我就不怕啊，別吵了，自己想辦法。李茶花對男人的話憤憤不平，她說你起不起來，你不起來，我也不管了。王得高像沒聽到一樣，他的鼾聲像喇叭一樣忽然吹響。

這個時候，陽光從窗口斜斜照射進來，剛剛照到王得高的屁股上。李茶花看到她的威脅沒有起到效果，憤怒地揚起巴掌，狠狠地朝王得高那陽光燦爛的屁股打去，她打出一串響亮的聲音，但王得高動都沒動一下，仿佛挨打的是別人的屁股。

李茶花打了一陣，看到王得高還是沒有一點起來的意思，只得收起巴掌，傷心地說，我當(dāng)初咋就瞎了眼，嫁了你這個沒良心的家伙，要是早曉得這樣，我還不如去做尼姑算了。

王二板的耳朵源源不絕地接收到母親的嘮叨，她的嘴巴，就像嗑著芳香的瓜子一樣，沒有一點停下來的意思。王二板非常了解她的脾氣，嘮叨起來總是沒完沒了，仿佛她是一個正宗的尼姑，念著漫長的經(jīng)文。

李茶花終于結(jié)束了她漫長的嘮叨，開始打水給王二板洗臉。她把兒子那個骯臟的臉蛋洗凈之后，背著他上路了，她們的目的地，是一個叫野馬沖的地方，對于負重的李茶花來說，那是一個遙遠的地方。

門口的小路就像一條死去的蚯蚓，一動不動地爬在這個叫迎春社的村莊里。李茶花和兒子王二板，就是順著這條蚯蚓走向村外的。李茶花太瘦了，王二板爬在她的背上，就像爬在一棵樹上。王二板不想爬在一棵樹上，他抬起頭，從李茶花的肩頭看去，試圖看到此行的目的地，但他看到的是數(shù)不清的山和數(shù)不清的樹，除此之外，啥也看不到。王二板的視線里，沒有一個叫野馬沖的地方。

山路越來越陡，就像繩子似的纏在山腰，山嶺深處傳來鳥叫，但看不到它們的影子。她們走了幾個小時之后，氣溫慢慢回升，一個心胸歹毒的太陽，粗暴地懸掛在天空。路邊那些雜草在烈日的烘烤下，發(fā)出細微的響聲，仿佛在慢慢燃燒。汗水浸出李茶花的皮膚，凝聚在她的額頭上，愈變愈大，最后像豆子似的從她的額頭上滾落下去。

王二板的臉上同樣淌滿汗水，讓他無比難受。他想再這樣下去，自己一定會被曬死了。他感到胸口濕漉漉的，伸手一摸，摸到一把汗水，他希望這個時候忽然下一場雨，但抬起頭，天上連云都看不到一片，老天沒有一點下雨的跡象。王二板爬在李茶花瘦骨嶙峋的背上，不停地擦汗，他有點擔(dān)心自己會像糖似的在烈日下溶化，他想，現(xiàn)在，要是能找個涼爽的地方休息一下就好了。

李茶花仿佛聽到兒子的心聲，她把兒子放在一塊巨石的陰影里，喘著氣說，我走不動了，再走下去，我一定會被累死的。

李茶花看到不遠處有一口水井，振奮地說，兒子，你渴不渴？王二板點了點頭，他想，我咋會不渴呢，我快被渴死了。李茶花說，你坐著歇氣，我去弄水給你喝。這么說著，李茶花就起身朝水井走去，她走到井邊，像蛤蟆似的爬在地上，把嘴放到水面上，拼命地喝了起來。喝水之后，她感到力氣慢慢恢復(fù)了。李茶花感覺肚子一片冰涼，舒服極了，她想讓兒子也盡快舒服一下，于是在路邊摘了幾片枯黃的樹葉，在井里給兒子包水。她沒走幾步，樹葉里的水就全漏光了，在路面留下一道濕漉漉的痕跡。

王二板的嘴不停地蠕動，他想，要是那些水是漏在自己的肚子里就好了。李茶花幾次送水未果，索性把王二板抱到井邊，讓他自己喝。王二板朝亮晃晃的水里看去，看到一個頭發(fā)亂如雜草的腦袋。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腦袋。他利用自己的肩膀，把腦袋扛到水面上，然后嘩嘩地喝水。喝完之后，他發(fā)現(xiàn)肚子微微地鼓了起來，里面?zhèn)鱽磔p微的水聲。這個時候，王二板感到一絲饑餓，他想，要是再有一碗油炒飯就好了。

王二板舒暢地坐在石頭的陰影里，打算多坐一陣，但娘說時間不早了，要快點趕路。于是，她們繼續(xù)上路。爬過幾座大山之后，李茶花感到自己的力氣又慢慢消失了，一種叫疲憊的感覺，漸漸出現(xiàn)在她的身上，她抬起頭，準(zhǔn)備向路人求助，但抬起頭，卻人影都沒看到一個。走了幾個小時，竟然沒有看到一個路人，李茶花終于了解這條道路有多么荒蕪。

李茶花感到又累又餓，她回過頭，問王二板熱不熱？王二板點了點頭。李茶花又問兒子的傷口還痛不痛。王二板又點了點頭。李茶花咬牙切齒地說，兒子，你要記住，這都是你爹害的，如果不是他讓你去泡茶，你就不會去碰水壺，如果你不碰水壺，就不會被燙傷了，如果你不被燙傷，我自然就不會累死累活地背你跑這么遠了。

李茶花一邊走，一邊罵，她嘴里吐出的不只是幾個簡單的句子，而是一片遼闊語言。王二板想不通，她的聲音咋會這么刺耳。他抬頭遠望，看到的仍然是數(shù)不清的山峰和樹木，有風(fēng)從遠處跑來，然后鉆進路邊的樹林里，把樹叢弄得搖搖晃晃，沙沙細響。

王二板在一片源源不絕的咒罵聲中慢慢睡去，當(dāng)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抵達一個叫野馬沖的地方。野馬沖就像一條蟒蛇，彎彎曲曲地趴在大山深處。野馬沖有很多門面，如雜貨鋪、鐵器鋪、水果鋪和發(fā)廊等等，這些店鋪就像一張張怪物的大嘴，把人們不停地吞進去，又不停地吐出來。把王二板和李茶花吞進去的，是野馬沖衛(wèi)生院，那是一個彌漫著藥味的地方。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給王二板清洗傷口，然后又給他敷了一些難聞的藥物。這個過程中，王二板感到傷口火辣辣的，當(dāng)醫(yī)生把藥敷完，那種火辣辣的感覺把他整條腿都傳遍了。

醫(yī)生遞給王二板一杯水和幾粒藥，讓他服下去。王二板把藥送到嘴里，他的舌頭一下苦了起來。李茶花看到王二板皺起眉頭，問他苦不苦？啞巴王二板有苦也說不出，他一邊點頭，一邊不停地喝水。

李茶花說，醫(yī)生，這樣就行了嗎？醫(yī)生說，先這樣吧，如果五天之后還沒恢復(fù)，你們來拿點藥，再給他敷一次。李茶花付了醫(yī)藥費，又送醫(yī)生一些感謝的話，然后背著王二板走出醫(yī)院。李茶花的腿就像一把尺子，還得把剛才走過的路程再量一遍。

四

王二板暫時變成了一個跛子。因為王二板寸步難行，每天早上，只要天晴，李茶花就會像搬運貨物一樣把他搬到院子里，傍晚的時候，又把他搬回屋里。不知情的人問他咋會弄成這樣？王二板總是打著手語，詳細地對他們描敘事情的經(jīng)過。

大約五天之后，王二板的傷勢好轉(zhuǎn)，離開別人的支持，他也能慢慢移動。盡管他的傷勢有了明顯的好轉(zhuǎn)，但沒有徹底痊愈。李茶花想到醫(yī)生的話，于是要求王得高去給兒子拿藥。王得高說，為啥要我去？李茶花說，因為上次是我去的，這次輪到你去了。王得高不干，他說為啥一定要我去，既然是上次你去的，這次也該你去才對嘛。李茶花指著王得高，生氣地說，我嫁你幾年，就給你當(dāng)了幾年的奴隸，你為啥不能讓我過一天清閑的日子，為啥一定要剝削我呢？

王得高解釋說，我不是剝削你，本來就該你去。李茶花說為啥該我去？王得高說上次是你去的，你熟悉一些嘛，要是我去，找不到那個醫(yī)生咋辦呢？李茶花說我去拿藥，你在家做啥呢？王得高說，我在家給王二板做飯吃。李茶花說院墻塌了一塊，也該修了。王得高爽快地說，行，你放心去吧，你回來的時候，我一定把院墻修好了。

經(jīng)過談判，李茶花終于答應(yīng)去野馬沖給兒子買藥。因為那天趕場，所以她特意打扮了一下，先是把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的，接著重新洗了一回臉，抹了一些雪花膏，最后，從柜子里找出一件新衣裳穿上。王得高看在眼里，說你又不是去嫁人，打扮得這么好看做啥？李茶花沒有理會王得高，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王二板坐在屋檐下面，看著娘梳妝打扮，他覺得娘今天真好看。娘打扮完畢，就朝他走來，他首先感到一陣香氣撲面而來，然后他聽到娘的聲音。娘說，你想吃點啥，我順便給你買來。王二板腦子里一下子出現(xiàn)很多食物，他在腦子里對那些食物進行篩選，最后選定一種叫可樂的飲料。王二板對娘比劃了一個瓶子的形狀，然后做出一個喝的樣子。娘看著王二板的手勢，說曉得了，我一定給你買回來。過年的時候，李茶花給兒子買的就是那種叫可樂的東西。

王得高走過來，說也給我買幾包煙，我的煙快抽光了。李茶花看了他一眼，拒絕他的要求。王得高說，為啥給兒子買飲料，不給我買煙？李茶花說，如果你的腿也被燙傷了我就給你買煙。王得高生氣地說，你這個臭娘們兒，難道希望我也受傷啊？

娘沒有說話，娘已經(jīng)走了。王二板發(fā)現(xiàn)她走得很快，就像一陣風(fēng)，很快就消失在村口了。王二板想，她回來的時候，手里會拿著一瓶可樂，那是一瓶甜得像糖一樣的可樂。想到可樂的味道，王二板的口水不禁順著嘴巴淌了出來。味覺神經(jīng)就像一條貪婪的獵狗，任何引誘都會讓它蠢蠢欲動。

王二板坐在院子里，陽光從他的身上，由東到西，一天的日子，就這樣慢慢從他的身上流過。在這個過程中，他一直朝村口張望，試圖在第一時間捕捉娘歸來的身影。坐在溫暖的陽光下，他嗅到衣裳被太陽炙烤而發(fā)出的味道，青草和泥土的氣味，也彌漫在院子里。王二板被太陽烤出汗水，但他不想動彈，這覺得這個日子無比漫長。他在這個伸手就可以抓到陽光的日子里，焦急地等待一瓶可樂的到來。

王得高看到兒子被曬得汗水長流，試圖把他搬到屋里，但王二板執(zhí)意不去。他就那么坐在院子里。王得高叫了幾次，不再理他，自顧低頭修補院墻。王二板目睹院墻塌掉的過方，在王得高的修補下完好如初。

這一天接近尾聲的時候，村民們趕場歸來的喧嘩聲，漸漸從院落外面飄過。王二板側(cè)著耳朵，試圖從中聽到娘的聲音，但他每一次都深感失望。太陽慢慢墜向西邊的山坡，但娘仍然沒有歸來。王二板伸著脖子，特別著急。他感到口渴，嘴里沒有一點水分，喉嚨差不多著火了。盡管王二板十分口渴，但他不想喝水，他想喝的，是一種叫可樂的東西。他知道娘說話算話，今天一定會給自己帶來可樂。

王二板坐在院子里，看到天色一點點暗淡下去。

王得高也有些急了，他站在兒子的旁邊，說這個臭娘兒們，咋會現(xiàn)在還不回來，不會出啥事吧，按說早該回來了啊。

王得高和王二板就像兩棵樹，一直站在院門邊，朝村口張望，他們眼睛都看酸了，也沒有看到李茶花的身影。王得高走出院子，看到王維昌提著一口新鐵鍋走來。王得高問他是不是去野馬沖趕場回來。王維昌揚著他手里锃亮的鐵鍋，說如果我不是去野馬沖趕場，這口鍋是哪里來的呢。王得高被那口閃亮的鐵鍋晃得睜不開眼睛，他說那你看到我媳婦李茶花沒有？王維昌說看到了。王得高問他在哪里看到的？王維昌說我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花紅寨，她坐曹貴三的馬車回來，但曹貴三的馬車輪胎破了，他們正在修補。王得高說曹貴三那輛破馬車，早該換了。王維昌說是啊。

王得高忽然想起剛才的話題，問還有哪些人坐曹貴三的馬車？王維昌告訴他沒有別人了。王得高吃驚地說，只有他們兩個？王維昌說只有他們兩個。王得高瞪著眼睛，一下子跳了起來，他說，壞事了，孤男寡女，還不出事啊？王維昌看到他著急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說能出啥事啊，趕場的人這么多，他們就是想做事也沒有機會。王得高說做那種事又要不了多少時間，隨便找個地方，幾下就解決了，別人咋會看得見呢。王得高責(zé)怪王維昌，說碰到這種事，你咋不阻止呢，你就忍心看我戴綠帽子啊。王維昌有些不高興，說你咋能怪我呢，是你媳婦，又不是我媳婦，關(guān)我屁事。這么說著，王維昌提著他的鐵鍋氣憤地走了。

王得高對王二板說，兒子，你娘不要我們了，你別再叫她娘，聽到?jīng)]有，從今往后，你不準(zhǔn)再叫她娘了。王二板看到爹一臉要哭的樣子，心想，李茶花不是我娘，誰是我娘呢？王得高仿佛猜到兒子的心思，說反正不準(zhǔn)再叫她娘，實在想叫，我就給你另找一個。王二板沒有理會王得高，他的腦子里，被可樂塞滿了，他暗想，只要李茶花給我?guī)Э蓸坊貋恚瓦€是我娘。

王得高站在門口，不停地跺腳，他斷定李茶花已經(jīng)叛變。王得高的手里，提著一把錘子，那是一把鐵面無私的錘子。在此之前，王得高利用這把鐵面無私的錘子修補院墻，那些頑固的石頭在他的敲打下變得規(guī)規(guī)整整。現(xiàn)在，王得高打算改變錘子的使用方法，用它來敲打一個叫李茶花的叛徒。

因為打擊的目標(biāo)遲遲沒有現(xiàn)身，王得高內(nèi)心的怒火找不到發(fā)泄的地方，所以，他忍不住輪起錘子對路邊的一棵樹發(fā)動攻擊。沒過多久，那棵無辜的樹就被打得體無完膚。王二板看到王得高憤怒的樣子，不由得心驚肉跳，他看到一場家庭暴力前奏。

五

王得高就像一匹發(fā)情的馬，不安地在門口走來走去。他向每一個路過的人打聽李茶花的消息，密切地關(guān)注目標(biāo)的動靜。在王得高看來，后面的消息愈來愈不利了。當(dāng)王維昌離開之后，王得高看到一個叫曹順的木匠，扛著兩塊木板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問曹順從哪里來。曹順說，我去野馬沖買兩塊木板，這是兩塊上好的木板，我打算用來做幾張椅子。王得高說，你在路上看到曹貴三和李茶花這對狗男女了嗎？曹順說，當(dāng)然看到了。王得高心里一緊，說你看到他們在做什么？曹順沒有說話，只是朝他笑了一下。王得高看到曹順的笑容，覺得里面有所意味，于是說，你快告訴我，他們究竟在做什么？曹順說沒有做什么。王得高不信，說既然他們什么也沒做，那你笑啥？曹順解釋說，我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剛把輪胎補好，正準(zhǔn)備上路。王得高說，你別想再幫他們隱瞞了，如果他們真的什么也沒做，你就不會發(fā)笑了，你既然笑了，就說明你心里有鬼。曹順說自己沒有笑，一定是王得高看花眼了。王得高揮著錘子，氣憤地說，你明明笑了。曹順還不肯認賬，他說我沒有笑，我為什么要笑，我笑什么呢？

王得高和曹順爭執(zhí)不下，他跑到王二板面前，問他看到曹順笑了沒有。王二板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有看到。王得高一下子跳了起來，指著王二板說，你這個沒良心的狗東西，緊要關(guān)頭，居然幫起外人來了。王二板有些委曲，他仔細回想剛才的情景，但的確沒有想起曹順笑容。

曹順不想再爭吵下去，他扛著木板走了。王得高看到他的背影，說你們姓曹的都不是好東西，別以為這樣就能蒙混過關(guān)，老子一定會調(diào)查清楚！

王得高站在門口，繼續(xù)他的等待。他就像一只長頸鹿，伸著脖子朝村口張望。他看了很久，但還是沒有看到李茶花的影子。王得高愈來愈不安了，他不時地觀看天色，仿佛天上有李茶花的蹤跡。王得高就那么著急地看著村口，其實他什么也看不見，但他就想這樣看著。每當(dāng)村口出現(xiàn)一個人影，王得高都會忍不住跑上前去，但每一次他都感到失望。他向那些路過的人打聽李茶花的消息，但那些人都朝他搖頭。看到那些搖晃的腦袋，王得高的心里沉重起來，這些人朝自己搖頭，看來他們是讓自己不要等了，事情已經(jīng)嚴(yán)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了 。

這個時候，王二板同樣十分著急，只是，他們著急的重點不一樣。王得高著急的，是媳婦遲遲沒有出現(xiàn)，而王二板著急的是可樂遲遲沒有出現(xiàn)。王二板和王得高大眼瞪小眼地站在院門邊等待目標(biāo)，當(dāng)夜色就像一團墨水潑向上空的時候，他們終于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李茶花走了過來，問他們怎么站在門口。王得高咬著牙齒，恨恨地說，我們在等你。李茶花奇怪地說，等我干啥？王得高反問她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李茶花說，我坐曹貴三的馬車回來，輪胎在路上撒氣了。王得高差不多把牙齒都咬碎了，說臭婊子，我啥都曉得了，你還想騙我？李茶花說你怎么罵人？王得高說因為你騙我。李茶花說，我騙你啥？王得高說，你自己清楚！

王二板看到爹和娘就像好斗的公雞，爭吵起來了。王二板心里著急，他走過去，打算問娘有沒有給自己買可樂，但他一走近，就被那兩只公雞推開。王二板站在旁邊，看到爹娘的嘴巴在不停地蠕動，然后那兩張嘴巴里面吐出一串串難聽的語言。

王二板目睹了事情的進展。他首先看到爹和娘大聲爭吵，然后看到他們像擁抱似的扭成一團，廝打了起來。在這場打斗中，王二板看到一個叫李茶花的女人始終處于下風(fēng)，沒過多久就被對手以明顯的優(yōu)勢打倒在地上了。

王二板試圖阻止這場打斗的，他一拐一拐地走上前去，想把王得高拉開，但每一次都被王得高提起來，扔破布袋似的扔到一邊。如此幾回，王二板終于放棄拉架的念頭。他不敢再上前了，每一次被扔開，都讓他疼得眼珠打轉(zhuǎn)，他覺得自己的骨頭架子差不多被摔散了。

王得高舉起錘子，大聲說，我這是第十三次問你了，我都問煩了，我最后再問你一次，你究竟和曹貴三亂搞沒有？李茶花說沒有就是沒有，別說問十三次，你就是問三十次，我也沒和他亂搞。王得高說那你咋會這么晚才回來？李茶花說，我都說過多少次了，走到路上的時候，輪胎破了，我們修補好才回來的。王得高說，你哄鬼去吧，補輪胎要得這么多時間嗎？李茶花說，補一個輪胎是用不了這么多時間，但補好一個，沒走多遠又破了一個嘛。王得高氣憤地說，臭婊子，你還想狡辯，看來不給你點苦頭吃，你是不會說實話的。

王二板看到爹一臉兇狠的樣子，感到很害怕，他像只蛤蟆似的趴在地上不敢動彈。

王得高提起錘子朝李茶花身上打去，每打一下，都能打出一個痛苦的聲音，仿佛他在奏響一件樂器。王得高打了幾下，停下來問，你說不說？李茶花痛得臉都變形了，她說沒有就是沒有，你就是打死我也沒有。王得高揚起錘子威脅道，如果再不交待，你會被打死的，這錘子石頭都能打碎，難道你比石頭還堅硬嗎？李茶花的嘴角有血像蚯蚓似的爬出來，她說，我真的沒有，你不能冤枉好人，我啥也沒做啊。王得高黑著他的一張瘦臉，說你不說實話，我只有不客氣了。

王得高舉起錘子，繼續(xù)他的演奏。就像打一個架子鼓，他每打一下都能打出一聲慘叫，他一共打出很多聲慘叫。打了一陣，他感到有些乏力，他抹著汗水，勸李茶花趕快承認，他說沒有見過你這樣不開竅的，反正遲早都要認賬的，還不如早點交待，少吃一點苦頭。李茶花的聲音愈來愈弱了，她求王得高不要再打了。王得高拒絕了她的請求，說在你沒有老實交待問題之前，我會一直打下去。

李茶花的皮膚繃得緊緊的，她覺得很累，躺在地上，一點也不想動彈。她想如果再打下去，我一定會被打死的。她哀求道，姓王的，算我怕你了，你不要再打了。王得高說，那你認不認賬？李茶花說認賬。王得高就像被狗咬了屁股，忽然跳了起來，他說臭婊子，你真的和曹貴三亂搞了？李茶花不想說話，她覺得地上又冰又硬，讓她特別難受。

王二板在地上顫抖個不停，他想娘也許真的快死了。

王得高像瘋了似的撲上去，又給李茶花幾下，說狐貍精，臭婊子。李茶花呻吟說，你讓交待我就交待了，你怎么還打，難道你想把我活活打死嗎？王得高說，難怪你今天早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原來是要出去約會，你這個不要臉的，還不如死掉算了。李茶花聽到風(fēng)呼呼地吹，氣候愈來愈冷，她想可能真的要下雪了。王得高朝李茶花吐了一泡口水，說臭婊子，看以后我怎么收拾你。王得高這么說完，提著錘子到屋里去了。

王二板哆哆嗦嗦地朝李茶花走去。他拉著娘的手，準(zhǔn)備把她拖進屋里。李茶花說，兒子，不要動，我快痛死了，先讓我休息一下。王二板守在李茶花的身邊，淚珠像黃豆似的從眼眶滾了出來。李茶花摸著王二板亂七八糟的頭發(fā)，說兒子，不要擔(dān)心，我沒事，休息一下就好了。李茶花摸了一陣，拿出一瓶可樂，說兒子，這是給你買的。王二板拿著那瓶等待已久的可樂，感到鼻子越發(fā)酸楚，他抬頭眺望，四周黑壓壓的，什么也看不清了。這個時候，白天已經(jīng)撤退，夜色正式進駐這個叫迎春社的山村。

六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有亮透，王二板就被吵醒了。他聽王得高就叫李茶花起床。李茶花說這么早，我起床做什么。王得高說，去給我做飯，我餓了。李茶花說天都還沒亮，你咋就要吃飯了？王得高說，你和別人亂搞，這是我對你的懲罰，從今天起，你要服從我的命令，我讓你干啥你就干啥，不準(zhǔn)還嘴。李茶花說，昨天是你嚴(yán)刑逼供，我根本就沒有和別人亂搞。王得高的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他說臭婊子，你難道還想翻供嗎，信不信我收拾你？李茶花的嗓子里冒出一個聲音，那個聲音細得只有自己能夠聽到。她說，如果打死我，你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的。王得高看到她慢騰騰的樣子，一腳把她踹下床去，說快點，難道你想餓死我嗎？

李茶花像木頭似的滾到床下，她忍不住呻吟起來。王得高說不要吵，老子還要睡覺，做好飯叫我，聽到?jīng)]有，我讓你不要吵。李茶花說，姓王的，總有一天我會被你折磨死的。王得高說，如果你再不去做飯，我現(xiàn)在就剝了你的皮。李茶花知道王得高說得出做得到，再也顧不上身上的疼痛，爬起來做飯去了。

李茶花昨晚被狠狠地揍了一頓，以至她的身體布滿傷痕。每一處傷痕都像一團火似的灸烤著李茶花，她感到自己被一團烈火包圍。李茶花不想動，一動就會全身痛疼起來，但她非常清楚，如果真的躺在床上不動，那身上一定會更加痛疼，王得高會把自己打死的。李茶花背著一身傷痕，艱難地走進廚房。她劃燃一根火柴，并把它送到爐洞里面。等待火柴的，是一團干燥的雜草，那些雜草以熱情的態(tài)度接納了火焰，然后噼哩啪啦地燃燒起來。

李茶花抱來一團柴，把它們推進火坑。干柴遇到烈火，爐洞里馬上吐出一團煙霧。那是一團濃烈的煙霧，就像一朵白色的蘑菇，忽然從火爐里生長出來。煙霧彌漫在廚房里，讓李茶花睜不開眼睛，她不停地揮手，試圖把煙霧驅(qū)散，但徒勞無功。煙霧把李茶花緊緊包圍，有的鉆進她的鼻孔。李茶花感到難受，忍不住咳嗽起來。咳嗽的李茶花忽然鼻尖發(fā)酸，她伸手一摸，臉上濕漉漉的。

李茶花走到王得高的床邊，問他想吃什么。王得高眼睛都沒有睜一下，他就像說夢話似的，說我想吃雞肉，我快去殺雞吧。聽到王得高要吃雞肉，李茶花心疼地想，真是個敗家子，不過年不過節(jié)也要吃雞肉。李茶花用商量的口氣說，家里只有幾只母雞，正在下蛋呢，它們一天下一個蛋，一個蛋就是五毛錢啊……王得高打斷她的話說，不要啰嗦，我又不喜歡吃雞蛋，我現(xiàn)在只想吃雞肉！

盡管李茶花心里不樂意，但她不敢對此表示異議。她問王得高還想吃什么。王得高在床上翻了一下身，說再給我打半斤酒，吃雞肉不能沒有酒。李茶花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她想這樣大吃大喝的，用不了多長時間，家產(chǎn)一定會被這個狗東西敗光。王得高看到李茶花還站在床邊，打著哈欠說快去殺雞，把雞肉燉好，再去給我打半斤酒，記住，一定要上好的苞谷酒。

李茶花走到門邊的時候聽到王得高的鼾聲忽然響起，她的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她暗暗嘆了一口氣，心里感慨：這么響亮的鼾聲，哪里像一個窮鬼的聲音，這分明是一個國家干部的鼾聲，姓王的啊，你沒有國家干部的命，卻偏偏要大吃大喝，想過國家干部的生活。

李茶花開始磨刀，她蹲在屋檐下，把菜刀按到磨石上，慢慢地推動。菜刀在李茶花的打磨下很快就鋒利起來，上面的鐵銹很快退去，露出锃亮的光芒。李茶花用手指輕輕觸摸刀刃，她摸到的是冰涼和鋒利。李茶花知道，菜刀的這種冰涼和鋒利，家里的某一只雞，很快就會親身體驗。

這個時候，天色已經(jīng)亮了。李茶花提著菜刀走出院子，她在地上撒了一把苞谷，又叫喚幾聲，然后一群五顏六色的雞就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雞們看到食物，就沖上去啄了起來。雖然它們在看到食物的同時，也看到了那柄閃著寒光的菜刀，但它們都忙著爭搶地上的苞谷，根本沒有想到，自己很快也會變成主人嘴里的食物。當(dāng)它們意識到危險，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一只肥胖的母雞，被忽然襲擊的李茶花抓在手里。那只可憐的母雞一邊掙扎，一邊向別的雞求助，但它的同胞已經(jīng)被嚇跑了。

李茶花手里的菜刀在雞脖子上抹了一下，一股鮮血噴了出來。母雞發(fā)出一聲慘叫，然后就被扔到了地上。它在地上抽搐幾下，身體慢慢僵硬了。在合上眼睛那一刻，母雞還為先前的疏忽感到后悔。它想，看來，天下真的沒有白吃的早餐，如果不貪吃那幾粒苞谷，就不會上這個臭女人的當(dāng)了。

李茶花把雞用熱水燙了一下，然后抹起袖子，扒掉它的花衣裳。在死亡之前，母雞一直恪守婦道，總是穿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從來沒有勾引過別的公雞，更不要說為那些好色的公雞展現(xiàn)自己的裸體。沒想到，死亡之后，身上花花綠綠的真皮衣裳就被扒掉了，一具又白又胖的軀體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還好，那些跑回院子的雞只顧重新吃自己的早餐，沒有功夫觀賞它豐滿白皙的裸體。

李茶花利用菜刀，擅自改變那只母雞的造型，把它碎尸萬段扔進鍋里。沒過多久，一股香氣就從鍋里逃逸而出，彌漫在屋子里。李茶花燉好雞，然后提著酒瓶出門了。

王二板躺在床上，雞肉的香味兇猛地沖到床邊，緊緊地把他包圍起來。香味見縫插針地鉆進他的鼻孔，讓他的鼻子感到特別幸福。平常的這個時候，王二板都躺在床上睡覺，但今天他再也無法睡下去了，雞肉的香味就像漁夫的誘餌一樣把他的睡意釣走了。王二板貪婪地呼吸著香味，口水源源不絕地從嘴里冒出來，聽到爹起床的聲音，他忍無可忍，也從床上跳了下來。

王二板就像一條獵狗，蹲在雞肉旁邊，鼻子不停地蠕動。王得高怕兒子偷吃，于是警告他不要動，說等你娘回來了再吃。王二板感到前所未有的饑餓，他的肚子里，就像躲藏著一只青蛙，咕咕地叫個不停。

王二板跑到門口，他用袖子抹了一下鼻涕，然后伸長脖子，站在門口等待娘的歸來。盡管他目光筆直地看著前方，注意力卻沒有集中，他的腦袋里，裝滿了雞肉。他甚至想不起自己為啥站在這里。恍惚中，王二板覺得自己不是在等待娘的到來，而是在和村口的大槐樹較量，看誰站得更筆挺。

過了一陣，他終于看到娘提出一瓶酒出現(xiàn)在視線里。他激動得沖上前去。王二板的的傷勢雖然基本痊愈，但行動還是多少有些不便，他奔跑的時候搖搖晃晃，仿佛騎著一匹無形的大馬。他跑得很快，他知道，那些散發(fā)著香味的雞肉，馬上就會轉(zhuǎn)移到自己的肚子里去了。

經(jīng)過李茶花一番勞動之后，屋子里出現(xiàn)一張桌子，桌子上面出現(xiàn)一只大碗，碗里出現(xiàn)一些雞肉，雞肉上面出現(xiàn)幾雙筷子，那幾雙筷子分別掌握在王得高和王二板的手里。王二板把一塊雞肉扔進嘴里，他嘴皮蠕動幾下，然后，上面的肉就不見了，他吐出來的，只是一塊干干凈凈的骨頭。王得高拍打著王二板的腦袋說，兒子，好不好吃？王二板就像這只雞死亡之前啄地上的食物一樣，把頭點得飛快。王得高哈哈大笑，說只要好吃，我們明天再殺一只。李茶花賭氣地說，你們要吃，我就去做，反正這個家又不是我一個人的，敗光算了。

王二板沒有功夫聽娘嘮叨，這個時候，他正抓著一只雞翅膀往嘴里塞。王二板感到幸福極了，他一塊接一塊地吃雞肉，他吃了很多雞肉，那些雞肉趕走了他的饑餓，讓他的肚子迅速膨脹起來。當(dāng)他放下筷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地上扔滿了雞骨頭，他不由得嚇了一跳，詫異自己居然吃了這么多雞肉。

七

吃了幾天雞肉之后，王得高開始感到膩了。他不再讓李茶花殺雞，他的興趣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賭博上去了。迷戀上賭博的王得高開始給李茶花要錢。過去，王得高雖然是家里的領(lǐng)導(dǎo)，但財務(wù)一直是李茶花掌管。王得高有什么花銷，都遙控李茶花，讓她經(jīng)辦。現(xiàn)在王得高迷戀上賭博，對于這個問題，不便請人代勞，只得親自動手。他伸手問李茶花要錢。李茶花說要多少？王得高說，一百塊。李茶花的心疼得像針刺一樣，她說先給五十行不行？王得高不耐煩地說，不要和老子講價還價，讓你給一百你就給一百。李茶花說，要是輸了咋辦，你打算讓我們喝西北風(fēng)嗎？王得高瞪著眼睛，讓李茶花閉上她的烏鴉嘴。他說最近幾天，我都連續(xù)做好夢，我怎么會輸呢。

開始的幾天，王得高的手氣真的很好，每天回來都帶著一臉笑容和一些鈔票。他把笑容掛在自已的臉上，把鈔票掏出來遞給李茶花，說你先替我保管，贏夠幾千塊我就去買摩托車。李茶花還是不放心，說贏了這么多，夠了，不要再賭了。王得高說頭發(fā)長見識短，我這幾天手氣旺，怎么會不賭呢，傻瓜才不賭。

那些日子，王得高覺得自己找到了一條發(fā)財?shù)慕輳剑刻煸绯鐾須w，井然有序。李茶花奉勸不住，只能暗暗求助于菩薩，希望菩薩保佑王得高，不要讓他把錢輸光。菩薩在王得高輸贏的問題上感到頭疼，不知如何取舍，因為在李茶花求菩薩保佑王得高的同時，另外有幾個賭徒也暗中給菩薩燒香，只不過，他們的愿望剛好相反。最后，菩薩在滿足多數(shù)人，犧牲少數(shù)人的原則下，把王得高的錢從賭桌上轉(zhuǎn)移到別人的口袋里。

輸錢的王得高又開始給李茶花要錢。李茶花每次把錢拿出來，她都會心疼得皺起眉頭，她一次又一次地皺起眉頭，她一共皺了很多次眉頭。李茶花總是希望那些錢能夠平安歸來，但她每次都感到了失望。那些錢就像流水一樣，從賭桌上流走了。

這天早止，李茶花把王得高攔在門口，試圖利用美食對他進行誘惑，把他勾引回來。李茶花說，你不要去賭錢了，今天我給你殺一只雞，再給你打點好酒，讓你好好吃一頓。王得高說，你不要再向我提雞肉，我現(xiàn)在聞到雞肉都想吐，我三年都不想再吃雞肉了，你快讓路，我忙著去扳本。李茶花說，那你想吃啥，我給你做。王得高說，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只想賭錢，把我輸?shù)舻腻X贏回來。李茶花看到美食失去功效，干脆犧牲自己的美色，搔首弄姿地說，只要你不要再去賭錢，你想吃別的也行，我一定讓你舒舒服服吃一頓。

王得高沒想到這個黃臉婆還用上了美人計，有些吃驚。李茶花沒有注意王得高的臉色，以為這一招見效了，于是，就像野馬沖那些小商販推銷商品一樣更加賣力地推銷自己，她別有意味地盯著王得高，說吃了這一頓，包你還想吃下一頓。王得高看到眼前一張像布滿蒼蠅屎似的麻子臉，差點忍不住吐了起來，他說老子才不上當(dāng)呢，還哄我吃一這頓想吃下頓，你那兩塊臭肉，老子三十年都不想再吃了。

李茶花憤怒起來，說，姓王的，你啥意思？王得高說，好話不說第二遍。李茶花說，你把剛才的話給我解釋清楚，不然今天別想去賭錢。王得高沒有解釋，他粗暴地推開李茶花，說不要耽擱時間，我還忙著去扳本。李茶花看著王得高的背影，氣得像青蛙一樣蹦起多高，在蹦起來的過程中，她大聲咒罵王得高，罵他輸?shù)镁猓詈眠B自己也輸?shù)簦肋h不要再回來。

王二板像條膽怯的小狗一樣縮在門后，他目睹這場爭吵的整個過程，直到最后爹單方面結(jié)束爭吵。雖然爹擅自退出這場爭吵，但娘仍然不肯罷休，她咒罵的聲音，像一群鳥兒似的在村莊上空盤旋。那些數(shù)不清的鳥兒向王二板飛來，把他的耳朵塞滿了。

王二板看到娘罵了一陣，忽然閉上嘴巴，朝屋子里跑。王二板跟在娘的后面，看到她就像一條四腳蛇似的鉆到床下去了。王二板想，娘找啥呢，是找一雙臭皮鞋，還是找做補衣裳的破布？是看床下有沒有老鼠，還是找昨晚掉下去的手電筒？

他看到娘灰頭土臉地從床下爬出來，她的手里，拿著一個鐵盒子。娘神色慌張地打開那個同樣灰頭土臉的鐵盒子，她的哭聲馬上響了起來。仿佛哭聲不是從娘的嘴里發(fā)出來的，而是裝在鐵盒子里的。王二板聽到娘邊哭邊說，姓王的，你把家里的錢全拿去了，以后還咋過日子啊？

李茶花哭泣一陣，忽然沖到王二板的跟前，讓他去找王得高，看他輸錢沒有。王二板打著手勢，表示自己不會賭博，不知道什么是輸，什么是贏。李茶花說，如果他開心地笑，就是贏錢，如果他在不停地罵人，就表示他輸錢了。

王二板在娘的唆使下，順著門外的小路跑了起來。王二板的目的地，是村長曹樹林家，他知道爹平時喜歡在村長家賭錢。王二板跑到曹樹林家，看到爹的臉色很難看，黑得就像鍋底一樣。王二板還聽到爹黑著他的一張瘦臉不停地罵人。王二板于是飛快地往回跑，把看到的情形告訴李茶花。

李茶花看到兒子的描述，就像被狗咬似的捂著屁股跳了起來。她的臉上，出現(xiàn)一副要哭的樣子，說兒子，你爹真的在不停地罵人？王二板點了點頭。李茶花仿佛親眼目賭王得高輸錢的樣子，心里隱隱作痛。她試圖親自把王得高叫回來，但走了幾步，她就停了下來。她清楚此行的后果，不僅不能把王得高叫回來，說不定，還會挨一頓拳頭。李茶花為了自己的安全，不得不終止這次行程。她不能前去，但又急于了解事態(tài)的發(fā)展，于是命令王二板再探。王二板就像一匹健壯的小馬，來回奔跑。

王二板離開后，李茶花伸著脖子朝村長家張望。村長家很遠，遠在李茶花目光不能到達的地方，李茶花看到的，只是房舍、土地和樹林。李茶花看不到村長家，更看不到那場令她心驚肉跳的賭博。她只是在焦急地等待兒子的出現(xiàn)。她希望兒子能帶來好消息，但她沒有一次如愿。整整一天，賭場的消息源源不絕地傳來，那是一些讓她傷心的消息，聽到最后，她的兩條腿慢慢變軟，幾乎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一天接近尾聲的時候，王二板終止了他的奔跑，因為賭場的消息，已由別人傳達。第一批人向李茶花傳達賭場消息后，順便拉走了她家圈里的兩頭肥豬，那是王得高輸給他們的賭注。李茶花攔住院門，說豬是我喂的，不是王得高喂的，你們不能拉走。那些人批評李茶花，你咋這樣不厚道呢，這個家都是王得高的，何況兩頭豬？李茶花紅著眼睛說，反正我不能讓你們拉走，有本事你們找王得高。那些人說，就是王得高讓我們來拉的，你既然不讓，我們就讓王得高自己來拉吧，但他的脾氣你是曉得的，回來一定沒你的好果子吃。李茶花聽到他們的話，抹著淚水讓開了，她說，你們告訴王得高，這個家不是我一個人的，他不想過日子，我也不管了。

天黑的時候，第二批人來傳達王得高輸錢的消息，他們拉走的是圈里的老黃牛。看到那頭瘦得像排骨一樣的老黃牛，他們責(zé)備王得高太懶，沒有好好喂牛。贏錢那個家伙看到李茶花一臉心疼的樣子，于心不忍，為了安慰李茶花，當(dāng)場表示會好好對待老黃牛。他說，你放心，到了我家，一定讓它過好日子，我保證，兩個月之內(nèi)，一定讓它胖起來。

李茶花就像女兒出嫁一樣，難受得低聲哭泣起來。王二板看到肥豬被人拉走，他想，壞了，過年不能吃肉了。他看到老黃牛被人接走，他想，這下更壞了，沒了牛，以后一定天天扛著鋤頭挖地。李茶花看到兒子一臉驚惶地站在旁邊，抹著淚水說，兒子，這個家完了，讓你爹輸光了。王二板站在院里，就像一株孤獨的小樹。這棵小樹抬頭遠望，他看到的是一個灰暗的天空。

八

夜色就像一塊黑布，把天空嚴(yán)嚴(yán)實實地包裹起來。村子里黑乎乎的，山嶺、土地、樹木和房舍全都看不見了。甚至連白天村民說話的聲音，牲口叫喚的聲音也消失不見了。只有一些從窗口跑出來的燈光，像鬼火一樣或遠或近地閃爍。

李茶花和王二板就像一對野狗似的蹲在門口，冬天的寒氣在緊緊地包圍著他們。遠處有人走動，但看不清他們的面孔，只看到他們的手電筒就像一根白色的棍子，在夜色里伸來伸去。李茶花感到有些冷，她想，往年這個時候，已經(jīng)下雪了。李茶花搓了一下手說，兒子，你快進屋去，別感冒了。王二板就像沒聽見一樣，一動不動地蹲在那里。

李茶花說，兒子，如果你爹再這樣賭下去，我們飯都吃不上了。王二板抬頭看了一下，遠處傳來幾聲狗叫，像是向他們傳達一個模糊的消息。李茶花說，都怪我當(dāng)初瞎了眼睛，沒給你找個好爹，要是我當(dāng)時給你找個不會賭錢的爹，就不會出現(xiàn)這種事了。李茶花不停地說話，她看不到王二板，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仿佛她在自言自語。

這時，一陣?yán)滹L(fēng)吹了過來，和冷風(fēng)一起出現(xiàn)的，還有王得高的聲音。王二板聽到爹大聲地叫喚娘的名字，說他看不到路，讓娘快拿電筒去接他。

李茶花聽到王得高響亮的聲音，以為他把輸?shù)舻腻X贏回來了，她飛快地爬起來，拿著電筒朝王得高跑去。進了屋，李茶花迫不及待地問，你是不是贏錢了？王得高說，目前還沒有。李茶花氣憤地說，既然沒有贏錢，為啥讓我拿電筒去接你？王得高批評道，你這話就不對了，我是你老公，你不接誰接，難道我沒贏錢就不能回家了嗎？

李茶花說，家里的牲口都被你輸了，以后還怎么過日子，你不如把我和兒子也拿去賣了。王得高說，你們加起來也不足兩百斤，就算按現(xiàn)在豬肉的價，十三塊錢一斤，也值不了多少錢啊，一頭豬都比你們重。李茶花傷心地說，牲口被你輸?shù)袅耍@個家也算完了。王得高安慰道，輸了不要緊，我會慢慢扳回來的，現(xiàn)在他們贏了我的錢，只不過幫我保管幾天，說不定他們還要付我利息，牲口也沒事，他們只是幫忙喂，用不了幾天我就贏回來了。

王得高讓李茶花快點做飯，說他快餓死了。李茶花不干，說有錢去賭，你就自己買吃的去，我伺候不了你。王得高看著李茶花，好像不認識一樣，他看了一陣，意外地說，你沒發(fā)高燒吧？李茶花說鬼才發(fā)高燒。王得高的聲音一下子高了起來，說李茶花，你是不是皮癢，欠揍了。面對威脅，李茶花毫無畏懼，她就像電視里的共產(chǎn)黨員，挺起胸膛，說打吧，有種你就打死我。王得高警告道，不要以為我不敢，當(dāng)心我真收拾你。李茶花再次邀請，說想打你就打吧。

王二板就像觀看現(xiàn)場直播，看到劇中兩個角色把劇情推向高潮，他的心一下子繃得緊緊的。王二板預(yù)測故事的發(fā)展，以為一場打斗即將發(fā)生。沒想到爹舉起拳頭，卻沒有放下去，他把拳頭從半空收了回來，說李茶花，今天又累又餓，沒功夫收拾你。

李茶花一改過去的懦弱形象，挑釁道，怎么不打了，你不是喜歡打人嗎。王得高說，先給你記在賬上。李茶花說你不打，我就睡覺去了。王得高揮了揮手，說滾吧，快從我眼前消失，我不想看到你這張麻子臉。李茶花拉著王二板，氣呼呼地睡覺去了。

躺在床上，王二板聽到爹在廚房里忙碌的聲音，先是聽到一陣油的尖叫，接著聞到一股飯菜的香味在屋子里飄蕩。爹吃完飯之后，打著飽隔走了進來。王二板沒有睜開眼睛，他聽到爹脫衣裳時發(fā)出的聲音。隨即，爹響亮的鼾聲就響起來了，仿佛他三天三夜沒有睡覺了。

第二天，第三天，接連幾天，王得高都沒有回來。王得高沒有回來，李茶花的心情由此漸漸好轉(zhuǎn)。她拉著王二板，說兒子，你爹這幾天都沒有回來，他一定把本扳回來了，要不然，咋能這么多天不回家。

王二板暗想，爹沒有回來，但鬼才曉得他輸錢贏錢。

李茶花說，如果輸錢，一定天天有人討債，這幾天沒人上門討債，說明你爹沒有輸錢了，也許還把前幾天輸?shù)舻纳诙稼A回來了。

事實證明李茶花的判斷并不準(zhǔn)確。第七天的時候，曹毛狗扛著一把樓梯走進她家院子。李茶花說，曹毛狗，你扛著樓梯來我家做啥？曹毛狗說，我要上房去，當(dāng)然得扛樓梯，我又不是鳥兒，沒有翅膀，我不用樓梯，難道我能飛上去嗎？李茶花以為王得高請曹毛狗來修補房頂，熱情地把他喊進屋。曹毛狗說，不坐了，我的事多，我要抓緊時間。李茶花勸他說，還是來喝一杯茶再弄吧，現(xiàn)在時間還早。曹毛狗看到這樣客氣，不好推辭，于是說，我還是弄好再喝吧，弄好我一定多喝幾杯。

李茶花扶著樓梯，囑咐他小心點，不要從上面掉下來。曹毛狗就像一只猴子似的，飛快地往上爬，轉(zhuǎn)眼的功夫，他就成功地站在房頂了。李茶花問曹毛狗需不需要幫忙？曹毛狗說，不用，這點事，我一會兒就弄好。李茶花看到?jīng)]有幫忙的地方，于是進屋給曹毛狗泡茶。她拿出一個涂滿茶垢的玻璃杯，往里面放了一把好茶，然后提著外冷內(nèi)熱的的溫壺，開始沖水。她準(zhǔn)備在曹毛狗下樓的第一時間，讓他喝上一口熱茶。

王二板看到站在高高的房頂上勞動的曹毛狗，他把上面的瓦片揭開，把完整的放在一邊，把破碎瓦片扔了下來。王二板看到曹毛狗沒有修補房頂破舊的地方，只是把長滿青苔的瓦片揭掉，很快房頂就出現(xiàn)一個窟窿。那是一個漸漸變大的窟窿。王二板跑進屋，把娘拉了出來。

李茶花抬頭一看，原地跳了起來，問曹毛狗在干啥？曹毛狗說，我打算把瓦揭掉。李茶花說，你不是修補房頂嗎？曹毛狗說，我又不是吃多了找不到事干，我為啥要修補房頂。李茶花說那你在我家房頂上干啥？曹毛狗說，我要把瓦揭掉，背回家去。李茶花肚子都差點氣炸了，大聲說，為啥要把我家的瓦揭回家去，你是不是瘋掉了？曹毛狗拍了一下腦袋，說忘記告訴你們了，這間房子被王得高抵押給我了，以后就是我的房子了。

李茶花瞪著眼睛，說他啥時候抵押給你的？曹毛狗說，前幾天，王得高給我借五千塊錢，那是我娶媳婦收到的錢，王得高答應(yīng)三天時間還我，說如果不能還錢，這間房子就是我的了，我已送你們多住兩天了。李茶花說，那我和兒子住哪里？曹毛狗說，住廂房嘛，廂房還是你們的。李茶花像只受傷的獅子似的忽然吼了起來，她指著曹毛狗說，你快下來，這個家是我的，不是王得高的，你有本事找他要去，不要動我的房子。曹毛狗皺起眉頭，說你總要講道理吧，王得高既然抵押給我，以后就是我的了。李茶花說，你想要房子，除非先要我的命。曹毛狗說，我拿你的命沒用，我只要房子。

王二板看到娘一頭扎進屋里去了，她沖出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瓶耗子藥。看到藥瓶，王二板聯(lián)想到那些死去的耗子，他開始感到害怕，擔(dān)心娘會變得像那些耗子一樣。

李茶花拿著耗子藥，要曹毛狗下來。她警告說，你再不下來，我就把這瓶藥喝掉。曹毛狗嚇了一跳，但他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說不要唬我，我才不怕，是你自己喝的，又不是我逼你的，就是被毒死和我也沒有關(guān)系。李茶花擰開蓋子，說房子沒了，我也不活了，死就死吧。看到李茶花把瓶子送到嘴邊，曹毛狗有些緊張了，說你不要亂來。李茶花說，如果你不下來，我就死。曹毛狗連連擺手說，我下來，我馬上下來。

曹毛狗說，王得高回來，告訴他，再不還錢，我一定不客氣。李茶花握著耗子藥，恨恨地說，你自己去找，別說找他要錢，就是把他殺來喂狗我也不管。曹毛狗說我找他幾天，都沒有看到他的影子，這個狗東西，不曉得跑哪里去了。李茶花說，你和他的事我不管，反正誰敢動我的房子，我就和他拼了。曹毛狗看著李茶花不要命的樣子，臉白得像一張紙，扛著樓梯飛快地走了。

九

曹毛狗離開之后，李茶花就像瘋了似的沖出院子，她打算找王得高好好干一架。李茶花的聲音就像一個破鑼，在沖出院門那一剎敲響。她一邊走，一邊咒罵王得高，把他家祖宗八代都罵上了。她試圖用自己的罵聲，把王得高勾引出來。但罵了很久，王得高的聲音一直沒有出來與之抗衡。李茶花所能聽到的，只有呼呼的風(fēng)聲。

李茶花氣憤地想，這個狗東西一定溜到村長曹樹林家打麻將去了。想到這里，李茶花披頭散發(fā)，飛快地朝曹樹林家跑去。跑到曹樹林家，果真看到一場賭博正在進行，但這場賭博之中，沒有王得高的參與。李茶花向幾個賭徒打聽王得高的去向，但幾個賭徒都對她搖頭說不知道。

李茶花沒有看到王得高，于是在村里一家挨一家地尋找，她一邊找一邊罵，她的聲音像播種似的，差不多撒遍大半個村子，還是沒有看到王得高的影子。李茶花不知道王得高跑到哪里去了，她向每一個迎面而來的路人打聽王得高的下落，但她問了很多人，都沒有得到一個滿意的回答。李茶花就像一條獵狗，搜尋了所有王得高可能出沒的場所，但始終沒有找到目標(biāo)。仿佛王得高變成一縷煙，從迎春社消失了。

尋找兩天，未果。李茶花慌了，她到處哀求，如果有誰看到王得高，一定要在第一時間通知她。遠親近鄰都對她說，可能王得高輸多了，害怕有人討債，找人借錢去了，用不了幾天，他就回來了。李茶花抹著淚水說，一個大活人，說不見就不見了，就怕他出啥意外。那些人安慰幾句，搖著頭走了。

就在李茶花為王得高的失蹤而感到恐慌的時候，忽然傳來他的消息。那是一個寒冷的下午，王二板正蹲在門口玩耍，一個滿臉胡子的家伙走到他的面前，問他家里有沒有大人？王二板點了點頭。那個人說，走了半天路，累壞了，我到你家找杯茶喝。這樣說著，那個人就帶著他的一臉胡子走進了院子。

當(dāng)時李茶花正在院子里打掃衛(wèi)生，她發(fā)現(xiàn)院門的光線一暗，然后一個滿臉胡子的家伙出現(xiàn)在眼前。得知來意之后，李茶花開始給他泡茶。那個人放下肩上的布袋，端起茶杯，把茶水送到躲藏在胡子當(dāng)中的嘴巴里。

李茶花看著他的胡子，覺得那是一團熟悉的胡子，她忽然想起，這個人叫朱大常，是個走村串寨的小商販。去年冬天，他還來家里收過豬毛。李茶花問他從哪里來？朱大常從嘴里吐出一片茶葉，說我從野馬沖來，走了幾十里，把我累壞了。李茶花問他看到王得高沒有？朱大常想了一下，說前天我還看到他。李茶花一下子激動起來，問他在哪里看到王得高。朱大常一邊喝茶，一邊說，我前天早上在野馬沖看到他，當(dāng)時他跟你們村一個叫魏什么的女人在一起。李茶花利用自己的大腦，迅速地把全村人都搜索了一遍，最后確定，迎春社只有一個女人姓魏。李茶花說是不是魏紅？朱大常拍了一下大腿，說對，就叫魏紅，當(dāng)時王得高就是和這個叫魏紅的女人在一起。

李茶花緊張地說，你看到的時候，他們在一起干啥？朱大常說，當(dāng)時他們坐在通往縣城的客車上，車上那么多人，他們能干啥啊，他們啥也沒干，不過，看起來他們的關(guān)系很親密。李茶花吃驚地問，你說他們坐在去縣城的客車上，他們?yōu)樯兑诳蛙嚿希侩y道他們要去縣城嗎？朱大常說，坐上客車，當(dāng)然要去縣城。李茶花做出一副要哭的樣子，說難怪這么多天看不到影子，原來他帶著這個狐貍精跑了。

李茶花責(zé)備朱大常當(dāng)時不攔住他們。朱大常委曲地說，我啥都不知道，我怎么攔他們呢，就算知道，也不關(guān)我的事啊。李茶花對朱大常的話憤憤不平，沖過去奪下他手里的茶杯，說我家的茶不給你喝了，你給我滾，遠遠地滾。朱大常試圖進行解釋，但被李茶花推出了院門。李茶花咬牙切齒地申明：以后你不要再上我家的門了，別說找水喝，有東西也不賣給你了！

王二板看到娘把那個滿臉胡子的家伙推出院門后，像瘋狗一樣沖出院子。她跑得很快，在王二板的記憶力，娘從來沒跑過這么快。王二板看到娘飛速的奔跑，仿佛看到一匹野馬的奔跑。王二板忽然有奔跑的欲望，他于是跟在娘的后面跑了起來。

王二板看到娘一頭沖進謝先進家，然后里面飄出爭吵的聲音。王二板氣喘吁吁地跑進去，看到爭吵聲的兩個作者，一個叫謝先進，一個叫李茶花。李茶花問謝先進的媳婦跑哪里去了？謝先進說，前兩天回娘家去了。李茶花說，放你的狗屁，你媳婦把我男人拐跑了。謝先進不信，說你不要胡說八道，王得高那么難看，魏紅就是看上鬼也不會看上他，再說魏紅去娘家，咋會跟王得高跑了？

李茶花氣憤地說，有人親眼看見了，還想抵賴，有本事你去把魏紅叫回來。謝先進瞪著眼，說真跑了？李茶花叫道，當(dāng)然跑了。謝先進跺著腳說那咋辦？李茶花說我要你賠！謝先進眼珠都差點滾出來了，說你這瘋婆子，我拿啥賠你？李茶花說，不賠，我和你拼了。說著，她就像瘋了似的撲過去，對謝先進又抓又打。謝先進感到耳朵快被吵聾了，他招架不住，倉皇逃竄。

李茶花就像一條兇猛的獵狗，對謝先進窮追不舍。他們跑了很多地方，最后，在村口的池塘邊停下。那是一口深不見底的池塘，里面的水綠油油的，就像一片碩大的樹葉。

謝先進跑不動了，他累得臉紅脖子粗，他感到喉嚨里就像堵塞著辣椒一樣難受。如果再跑下去，他覺得自己一定會被累死。謝先進指著池塘告訴李茶花，如果你再追，我就跳下去。李茶花恨恨地說，就算你跳下去，我也要把你撈出來。謝先進喘著氣，求饒說你就放過我吧，這事我比你還冤，一個年輕漂亮的媳婦，說不見就不見了。李茶花憤怒地說，是你媳婦拐走我男人，你要賠！謝先進差不多給李茶花跪下了，可憐地說，我不怪你男人拐走我媳婦，你倒怪我媳婦拐走你男人，你講不講理啊。

這個時候，王二板才喘著氣跟了上來，他聽到娘說，男人跑了，日子也就過不下去了，這事得怪魏紅，魏紅是個狐貍精，這個狐貍精是你媳婦，所以你要負責(zé)。

謝先進覺得李茶花比鬼還難纏，無奈地說，只要你放過我，啥事都好商量。李茶花傷心地說，男人跑了，以后日子也沒法過了，我要和你拼了。謝先進對她的話感到心驚肉跳，急忙說你不要亂來，有話好好說。李茶花抹著淚水說，王得高把牛輸了，現(xiàn)在他也跑了，以后地里的活沒人干了。謝先進說，你放心，家里的重活，以后就交給我了。李茶花又說，房頂破了，不修一下，這個冬天就沒法過了。謝先進趕緊說，我抽空去給你修好。李茶花看了一眼遠處的王二板，說家里的年豬也被王得高輸了，以后吃不上肉了，我倒沒啥，可兒子正在長身體。謝先進皺了一下眉頭，說逢年過節(jié)，我給你們送肉。

李茶花不停地訴苦，她說什么，謝先進都表示一定解決困難。李茶花每說一件事，謝先進就皺一下眉頭，當(dāng)李茶花說完，謝先進的眉頭已經(jīng)皺成一團了。李茶花把家里的困難說完后，拉著兒子回家了。看到李茶花遠去的背影，謝先進兩腿一軟，坐在了地上，土地又硬又冷。

十

因為謝先進在一場口舌之戰(zhàn)中吃了敗陣，他于是變成雙重受害者。在這個充滿寒冷的冬天，謝先進成為李茶花家免費聘請的外援，總在她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就像一個身不由己的下人供她奴役。

開始的時候，謝先進在李茶花家干活，回自己家吃飯，后來，他們的關(guān)系漸漸融洽。于是，那些日子，迎春社的村民總會看到一個奇怪的景象，明明不是一家，卻在一起勞動，一起吃飯。在勞動的過程中，他們相處愉快，交談甚歡。兩家的關(guān)系合好如初。

數(shù)日之后的一個上午，娘帶著王二板和謝先進在村北的山坡上砍柴。他們砍了很多柴，那些死去的小樹，被他們鋒利的斧子一分為二地劈下來，他們帶走樹的大部分身體，只在地面留下一截樹樁。面對堆積如山的干柴，娘對王二板說，你先在這里等著，我們把柴背回去再來。

娘和謝先進背著兩捆柴走了。王二板順著他們離開的方向看去，看不到娘和謝先進的身體，只能看到兩捆移動的干柴，仿佛那兩捆柴長了腳，自己走下山坡。那兩捆柴移動的速度很快，就像兩只甲殼蟲，很快就消失不見。

冬天里的樹枝光光禿禿的，只有寥寥幾片樹葉頑強地堅守樹枝上，仿佛幾只孤獨的鳥兒。冷風(fēng)就像一條河流，從遠方奔涌而來，卷著地上的草屑和樹葉，消失在山嶺之中。

過了很長時間，娘沒有回來，謝先進也沒有回來，王二板的肚子里充滿怨氣，他感到孤獨慢慢把自己包圍。孤獨的王二板覺得自己該做點什么，他想了一下，掏出褲襠里的鳥兒，對著一塊石頭撒尿。在一陣嘩嘩的響聲過后，石頭上出現(xiàn)一片潮濕的痕跡。

撒完尿，王二板爬上那塊散發(fā)著尿味的石頭，向山坡下張望，試圖看到娘和謝先進歸來的身影。王二板看到那條道路彎彎曲曲地掛在山上，路上，沒李茶花和謝先進。王二板猜想，這個時候，他們應(yīng)該正在把柴背進廂房，或者，他們已經(jīng)放下柴，坐在廂房里歇氣。

這樣想著，王二板覺得娘和謝先進應(yīng)該很快就會回來了。王二板站在高高的山坡上，鳥瞰山下。站得高看得遠，王二板差不多看到整個村莊的景象。迎春社是一個古老的村莊，雜亂的房屋，就像幾頂被丟棄的破草帽，若隱若現(xiàn)地躲藏在竹林里。幾條心胸狹窄的青石小路，像繩子似的扔在村莊里，一些人和一些牲口，像螞蟻似的在青石小路上慢慢移動。

天空有些灰暗，冷風(fēng)呼呼地奔跑。王二板打了個冷噤，他感到有些寒冷，他想，這個時候，如果有火烤就好了。盡管王二板守著一堆干柴，卻沒有火，這讓他感到難受，就像瞌睡來臨的時候找不到枕頭。

寒冷的王二板一邊搓手，一邊用目光在山坡上搜索娘和謝先進的影子。他把從山坡到家里的路細細地找了一遍，仍然沒有找到他們。王二板有些著急了，他覺得如果自己再不下山，一定會被冷死的。王二板于是開始往回走，當(dāng)他走到半坡的時候，幾片輕盈的雪花忽然從天空飄了下來，有一些落到他的臉上，讓他感到冰爽。王二板抬起頭，目睹今年的第一場大雪，出現(xiàn)在迎春社的上空。

王二板有些慶幸，如果一直守在山上不走，用不了多長時間，自己一定會被大雪包圍，變得像一個雪人。想到雪人，王二板歡快地笑了一聲，他一直在期盼一場大雪的到來，他早就作好打算，今年的冬天，要在門口堆幾個漂亮的雪人。

王二板走了一路，都沒有看到娘和謝先進。回到家，他看到大門緊閉，院子里，兩條野狗正在撕咬。如果在平時，王二板一定會觀看兩條野狗的撕咬，但今天他沒有心情，他急于知道，娘和謝先進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把他一個人丟在山坡上。就在王二板準(zhǔn)備推門而入的時候，他聽到里面?zhèn)鱽硪恍┹p微的聲音，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對著門縫往里看，看到一個令他傷心的景象。

王二板忽然感到全身寒冷，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根冰棍。他就那么站著，一動不動地站著。過了半晌，他終于回過神來，然后，像瘋子一樣發(fā)足狂奔。

王二板跑得很快，他就像長出一雙翅膀，差不多飛起來了。王二板跑過自留地，跑過黑神廟，跑過青石橋，跑過迎春社小學(xué)的操場……他跑過很多地方，最后一直跑到村口。王二板累得氣喘吁吁，他每次喘氣的時候，都能看到他吐出一團白色的氣，仿佛他是一個正在表演的魔術(shù)師。

王二板跑不動了，他覺得兩條腿就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站在村口，就像一只孤獨的鳥兒。這只鳥兒抬起頭，朝天空望去，他看到雪花就像一群白色的蝴蝶，密集地撲向村莊。回想剛才目睹的景象，王二板感到眼睛有些酸澀，他伸手摸了一下，臉上被淚水淋濕了。

王二板再也不想回家，但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他的目光也變成一只蝴蝶，凌亂地飛了起來，最后落在那條通往村外的小路上。就在目光落到路面那一剎，這個叫王二板的孩子就暗下決心，他要去尋找父親王得高。王二板這么想，也就這么做了。他回頭望了一陣，毅然告別這個叫迎春社的村莊，踏著那年的第一場雪，開始走上尋找父親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