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連續(xù)幾天,我都做了同一個夢。我夢到一片遼闊的草地。那片草地綠油油的,就像一潭深不可測的碧水。風吹草動,它們搖頭晃腦,仿佛水面翻涌的浪波。我總是站在草地旁邊,深深地呼吸,然后從容地走進草地。毫無例外,每一次,我走到中央的時候,都會發(fā)現(xiàn)腳下的泥土變軟,接著慢慢陷進去。
我一次又一次地在里面掙扎,不停地用手抓,用腳蹬。那些軟弱的泥土被我攪得直冒水泡,一股植物腐爛的臭味兇猛地鉆進我的鼻孔。我感到難受,我大聲叫喊,向人求救,然而夢境里面總是看不到別的蹤影。我只有拼命地掙扎,但沒有一次能成功地爬出來。就像掉進現(xiàn)實里的沼澤一樣,掙扎得越兇,我就陷得越快。潮濕的泥土漸漸淹沒我的嘴唇,逼近我的鼻孔,我感到呼吸變得困難……我總在差不多窒息的時候驀然醒來。每一回醒來,我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額頭上滿是汗水,濕漉漉的,就像多年前掉進水里一樣。
開始的時候,我對這個噩夢毫不在意,然而它就像復印機上的文件,被一次又一次地復印出來,沒有一次有所變化。我開始感到恐慌,每天晚上都暗下決心不再走進那片陰險的草地,然而我就像文件里面的一個文字,始終無法擺脫被復印的命運。我總在神出鬼沒的夢境里,重復過去的情景。
做噩夢并不奇怪,但當它反復出現(xiàn)的時候,就不得不讓人感到害怕了。我不清楚這個夢具體代表什么,但我斷定它的出現(xiàn)必定有所意味。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沒有失誤。那一天,我看到寶田忽然倒在地上的時候,我就明白,夢境發(fā)出的警示終于應(yīng)驗了。
寶田是我二爺,但我們從來不喊二爺,我們都叫他名字。我們不僅不叫他二爺,甚至在心里也拒絕承認有這樣一個親人。小的時候,我和老大常與別的小孩吵架。有一次,一個小孩被我和老大罵急了找不到還嘴的,他想了一下,說寶田是你二爺。我和老大氣壞了,沖上去將他狠狠地打了一頓。
雖然不愿承認有這樣一個親人,但看到他倒在地上,我不能不管。要是真的不管這個老家伙,也許這輩子在村里就抬不起頭來了,別人會說我不孝,會說我的良心被狗吃了。所以,看到寶田倒在地上的時候,盡管有些猶豫,但我還是走了過去。
我走過去之后,看到寶田躺在地上,臉上沒有一點血絲。他的褲襠被尿浸濕了,透著一股刺鼻的尿噪味。我就像拖一條死狗,把他拖到床上。我給他倒了一杯熱水,試圖讓他把水喝掉。他張開嘴,可是好像一點也沒喝進去,那些水全都順著他的嘴角流進衣服里去了。
當時我以為他休息一下就會慢慢好起來,可后來去看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把大便都拉到床上了。我走進屋子,忽然感到臭味撲面而來,我掀開被子一看,看到一灘稀黃的東西。我一下子跑到外面,蹲在地上吐了起來,那是一場洶涌澎湃的嘔吐,我差點連腸子都吐出來了。
我真不想再進屋子了,可寶田下不了床,我不能不進去給他清理那些大便。在清理的過程中,我不停地用手捂鼻子,如果不捂著鼻子,我一定會被臭味薰死的。我想不通,這個老東西這么大的年紀了,怎么還能拉出那么臭的屎。
天亮之后,我去請醫(yī)生來給他輸液。針插進血管的時候,他居然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仿佛針插的是別人的血管。一瓶藥水輸進去他的身體,看上去就精神一會兒,藥水一停馬上又沒力氣了。一點效果也沒有。幾天之后,醫(yī)生不再給寶田輸液了,他神色沉重地把我拉到院子里。我問他寶田的病怎么樣?他搖著頭說,病人不行了,趕緊給他準備后事。
這個老東西,活著的時候不娶個媳婦生兒育女,老了倒要我們給他送終。雖然我對此憤憤不平,但我沒有選擇的余地,他沒有別的親人了,我不得不守在他的床邊。如果不是因為這一點,他就是被野狗拖走我也懶得看他一眼。
寶田的身體越來越弱,他的活力像被什么抽去了,只剩下一張蒼老得不像樣子的皮。我守在他的床邊,一步也不敢離開,看到他迅速憔悴的形容,我知道他撐不住幾天了。
有幾次,我發(fā)現(xiàn)寶田身體僵硬,呼吸愈來愈弱,我以為他不行了,可就當我準備跑出去叫村里人幫忙的時候,看到他的眼睛又慢慢睜開了,樣子有些嚇人。我守在他的旁邊,一直不敢合眼。幾個晚上過后,我困得快爬不起來了。我想不通,明明看上去就差一口氣了,為啥還挺了這么多天?我感到自己快瘋了,如果寶田再這樣撐下去,我一定死在他前面。
這天晚上,我正在寶田的旁邊打盹,寶田忽然對我說,你給老大打電話,讓他快點回來。我說叫老大回來干啥?寶田張大嘴,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他說你給老大打電話……讓他快回來??!
我看到他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我說你不要急,我明天就給他打電話,現(xiàn)在晚了,可能關(guān)機了。
老大跑到貴陽寫作去了,我不想叫他回來,我怕耽擱他的時間。村里人都說老大不干正事,就知道看書,吃白食,但我不這么認為。我在兩本叫《山花》的雜志上看過老大的小說,那是我去縣城的時候在報刊亭買的。聽說他的那兩個小說都被選刊轉(zhuǎn)載了。我不明白什么叫選刊,但我想一定是難得的好事。初中的時候,我的作文寫得很好,我一直夢想當一個作家,但我沒考上高中,更沒當成作家。老大也沒考上,但他會寫小說,我覺得他完成了我的夢想。有這樣一個大哥,我覺得真是太好了。
我一點也不想叫老大回來,我怕影響他,但看寶田的樣子,不見到老大他是不會安心上路的。我想了想,還是撥通了老大的電話,我對他說寶田快不行了,想讓你回家一趟。他說請醫(yī)生看過沒有?我說看過了,給他輸了兩天液,沒見好轉(zhuǎn),醫(yī)生讓給他準備后事。老大在電話那頭沉默起來,我怕他誤會是我要他回來和我一起伺候?qū)毺?,于是告訴他,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寶田,寶田大概有啥重要的話要向他說。他說寶田能有啥重要的話對我說。我說我也不曉得,但如果你不想回來就算了。他頓了一下,說還是回去吧,畢竟除了我們,寶田在世上再沒有親人了。我說這老頭在床上躺了很久了,幾次以為他要死了,都沒死成,他讓我打電話叫你回來。
老大是晚上的時候回來的,當時我正在看電視,聽到門吱地響了一聲,我抬起頭,看到老大進來了。我站起來,說哥,你回來了?他說回來了。我說你吃飯了沒有,沒吃我就去做。他說在野馬沖轉(zhuǎn)車的時候吃過了。他問寶田的情況。我說還是那樣,一點東西也沒吃。
我和老大一起朝寶田的屋子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我不走了,里面太臭,我受不了,我站在那里看老大走進去。他們說了些話,一會兒,老大走出來,讓我給寶田煮兩個荷包蛋。我說就是煮了他也吃不下的。雖然這么說,但我還是鉆進廚房煮荷包蛋去了。
荷包蛋煮好之后,我遞給老大。然后關(guān)了電視,開始給灶子添火,火焰像只鳥兒,在爐上一跳一跳的。沒過多久,老大走出來了,他深深吸了口氣,問我要煙。我曉得他平時不抽煙,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摸出煙扔一支給他。老大吸了一口,一下子咳嗽起來。他說看來寶田真的不行了。我說去了也好,這樣拖下去哪天才是頭。老大說是啊,寶田死了也就死,可我們還要活著啊,再說,總有那么一天的,人都有那么一天的,這樣下去他也難受,去了,大家都輕松了。
我和老大沒再說話。外面起風了,窗口傳來呼呼的聲音。老大一口接一口地抽煙,四周很快布滿了煙霧,有些沉悶。
老大把煙抽完,說其實寶田這人還是不錯的。我說我也曉得寶田不錯,可就是喜歡不起來。他說小時候,寶田常給我們買水果糖。我說有時候還給零花錢。他忽然問我記不記得,有一次寶田救過我。重大事件在我們的腦海里聽話得像一條狗,總是被我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我說咋不記得,那一次,如果沒有寶田,我就淹死了。
老大的話恍如一只野兔,把獵狗一樣潛伏在我記憶深處的往事勾引出來了。
多年前一個炎熱的夏天,我和老大去村口的池塘游泳。我們把衣服扒光之后,舉行了一場比賽。那是一場撒尿比賽,我們的尿就像一串珍珠那么掉進池塘里,在水面砸起一波又一波的漣漪。
老大的尿斷斷續(xù)續(xù),不成氣候,讓他輸了那場比賽。因為輸給我,他覺得沒有面子,于是再次向我提出挑戰(zhàn),看誰先游到池塘對面。我和老大就像兩只青蛙,差不多同時跳進池塘往對岸游去。大約游到一半的時候,我的腳忽然抽筋,然后往下沉去,在往下沉的過程中我喊了一聲救命。老大大概以為我想耽擱他的時間,所以并沒有理會。當我被水灌得差不多昏過去的時候,寶田來了,他連衣服都沒脫就跳進池塘里。他就像一枚炸彈,在水面炸出一聲巨響。他很快地朝我游來。當他游到我旁邊的時候,我手腳并用,緊緊地纏在他的身上。寶田在池塘里費力地掙扎著。我很快被推上岸來,可寶田差點就沒爬出來。
就在我回想往事的時候。老大說,今晚你去睡,我守著寶田。我說先進去看看他吧。我和老大走進寶田的屋子,里面很安靜,安靜得可以聽到寶田時粗時細的呼吸聲。他就像一個半大的孩子,在被子里緊緊地縮成一團。他的眼睛閉著,似乎是睡著了。老大讓我去休息,我給寶田拉了拉被子,說如果有啥事,趕緊叫我。
倦意像一粒子彈將我擊倒,我躺在床上,一點也不想動。盡管我感到無比疲倦,但我仍然無法安心睡眠。我的大腦就像一臺失控的機器,在不停地運轉(zhuǎn)。而我的身體,就像一條破布袋,軟得沒有一點力氣。在這場思維和軀體的較量中,我痛苦不堪。我閉上眼睛,試圖以數(shù)綿羊的方式引誘睡意,可睡意就像一條狡猾的狐貍,總是遠離我為它設(shè)置的陷阱。
我在床上滾來滾去,就像一條蟲子。我睜著眼睛,四周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見。我的腦袋昏沉沉的,難受極了,我想如果再不睡覺,一定會瘋掉的。這么想的時候,我恨不能摸出一塊磚頭,狠狠地拍在后腦勺上,把自己拍昏,以此讓自己休息一下。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在疲倦里受盡折磨的時候,驀然聽到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音,接著就聽到老大在外面拍門,我還聽到他慌張的呼喊,他說快起來,老二快起來啊。
老大的聲音像催眠曲一樣,讓我忽然困了起來。我感到眼皮沉沉地往下墜,睡意終于來了,我真想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可是老大帶著哭泣的叫喊在外面一聲接一聲地響起,他說快起來啊,聽到?jīng)]有,老二,快點起來,二爺咽氣了……
二
弟弟打給我打電話,說寶田快不行了,想讓我回家一趟。我說請醫(yī)生看過沒有?弟弟在電話里說,看過了,給他輸了兩天液,沒見好轉(zhuǎn),醫(yī)生讓給他準備后事。我一下子沉默起來,這事有點麻煩,寶田不行了,他的后事顯然只有我和弟弟來操辦。
弟弟見我不說話,于是在電話里申明,這不是他的意思,而是寶田,寶田大概有啥重要的話要向我說。我感到奇怪,說寶田能有啥重要的話對我說。弟弟說我也不曉得,但如果你不想回來就算了。我想了想,說還是回去吧,畢竟除了我們,寶田在世上再沒有親人了。弟弟說這老頭在床上躺了很久了,幾次以為他要死了,都沒死成,他讓我打電話叫你回來。
從弟弟的話里,我聽出他對寶田漫長的死亡有些不樂意。寶田膝下無后,所以老了只能讓我們給他送終,我因為寫作來到省城,伺候?qū)毺锏氖伦匀宦涞搅说艿苌砩?。久病床前無孝子,如果要我天天守著寶田這樣的人,難免我也會有些想法。
我掛掉電話就往客車站趕。還好,到了客車站,還有最后一班去縣城的客車。在路上,我一直在想寶田為啥要見我,他雖然是我親二爺,但我們都不太搭理他,在這種情況下,他有啥對我交待的呢?我想了很久,也沒想出個頭緒。
寶田是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人,小時候,我常聽老輩人說過一些與他有關(guān)的事情,但無一例外,每次他都被當成反面教材。父親在世的時候,就經(jīng)常拿寶田來告誡我,讓我一定要好好讀書,不要像寶田一樣不思進取,活得不像樣子。我試圖從父親的口里得知寶田的具體事跡,但父親大約認為有這樣一位叔叔是一件丟人的事,所以每一次,他都閉口不談。由父親的神情,我猜測寶田年輕時做過一些荒唐事,使得家門蒙羞。雖然父親對寶田閉而不談,但從別人零零碎碎的敘述中,我多少了解到一些寶田的可恥行徑。
1942年的時候,一支由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抗日隊伍經(jīng)過村子,寶田光榮地跟著革命隊伍走了。差不多所有人都以為寶田真的當了兵,不想,半年之后,他忽然回來了。村里人問他為啥回來,他也不說話。許多年之后,村里人才知道寶田是當逃兵跑回來的。當那些人告訴我寶田是逃兵的時候,他們都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我,仿佛我也是逃兵。
我趕回村里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黑了。老天爺就像一個生氣的家伙,臉一板就黑了。一些微弱的燈光就像螢火蟲一樣,忽明忽暗地從窗口斜斜照射出來。遠處有人走動,身影模糊不清,雖然可以隱約可以看到那些人的肩膀上扛著一張張圓形的臉,但看不清那些臉龐上的五官。
我推開門,一塊長方形的燈光從門框里涌出來,一直涌到我的身上。弟弟正在看電視,看到我,站起來說哥,你回來了?我說回來了。他說你吃飯沒有,沒吃我就去做。我說在野馬沖轉(zhuǎn)車的時候吃過了。我問說現(xiàn)在寶田咋樣?弟弟皺著眉頭說還是那樣,一點東西也沒吃。
我和弟弟一起朝寶田的屋子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弟弟不走了,他正捂著鼻子站在那里。我鉆進去,里面黑乎乎的,一股臭味撲面而來。我的喉嚨滾動一下,差點嘔吐起來。
聽到腳步聲響,寶田像有預感,說是不是老大回來了。我走到床邊,發(fā)現(xiàn)他形銷骨立命懸一線,我說寶田,是我,我回來了。寶田看到我,渾濁的目光忽然亮起來,他一把抓住我,說你回來了,你總算回來了,我就怕等不到你回來。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枯瘦得像一根干柴。我說你身體好著哩,一定能挺過這一關(guān)的。寶田說我曉得自己的身體,沒多少時間了,可能也就這兩天的事了。
看到寶田鄭重的樣子,我覺得有些怪,寶田只是一個普通人,又不是得道高僧,咋就斷定自己這兩天要去了呢?看來死亡真是件神秘的事情,讓人捉摸不透。
我說你不要擔心,一個人,哪能說去就去了。寶田肯定地說我清楚,我自己清楚。我勸寶田不要多想,他蒼涼地搖搖頭,說我早就該去了,挺了這幾天,就是等你回來,老大,你總算回來了啊。
過去我不太愿意接近寶田,但現(xiàn)在看到他臉色蒼白,枯瘦得不像樣子,忽然有些難受。我說寶田,你餓不餓,我給你弄點吃的。寶田說實在吃不下,這幾天我聽到外面有烏鴉叫,它們是在催我上路。
記得小的時候,寶田很喜歡我們這些小孩子,常給我們買水果糖和汽水。想不到,一晃我們就長大了,而曾經(jīng)像一棵樹那么結(jié)實的寶田,卻不行了,就像一條破布袋似地躺在床上。我不忍心看著寶田的樣子,安慰他幾句,出來讓弟弟給他煮兩個荷包蛋。弟弟淡淡地說,就是煮了他也吃不下的。弟弟雖然這么說,但他還是鉆進廚房煮荷包蛋去了。
荷包蛋煮好之后,我把寶田扶起來靠在床頭,端過去說,寶田,吃點東西,體力慢慢就恢復了。寶田搖頭,說啥也不想吃。我把荷包蛋用嘴吹涼,說多少吃一點,喝點湯也行。寶田大約不想讓我擔心,費力地張開嘴往碗里送。他白色的胡子浸到碗里,湯一點也沒見少去,可見他的確一點也沒有吃下去。
屋子里的臭味頑強地往鼻孔里鉆,讓我有些受不了,我站起來,準備出去透透氣,可寶田緊緊拉著我,說老大,你不要走,我有話要對你說。我說我出去放碗。寶田說那你要快點回來,我有話要對你說。我說我去去就來。我走出寶田的屋子,弟弟正在往火上添煤炭,火焰像只鳥兒,在爐上一跳一跳的。電視關(guān)了,熒光屏暗得像一塊黑板。
我深深吸了口氣,感到那些臭味還殘留在鼻孔里,于是問弟弟要煙。我吸了一口,一下子咳嗽起來。我說看來寶田真的不行了。弟弟一臉疲倦,說去了也好,這樣拖下去哪天才是頭。我說是啊,寶田死了也就死,可我們還要活著啊,再說,總有那么一天的,人都有那么一天的,這樣下去他也難受,去了,大家都輕松了。
我和弟弟沒再說話。外面起風了,窗口傳來呼呼的聲音。我一口接一口地抽煙,四周很快布滿了煙霧,有些沉悶。
我把煙抽完,說其實寶田這人還是不錯的。弟弟說我也曉得寶田不錯,可就是喜歡不起來。我說小時候,寶田常給我們買水果糖。弟弟說有時候還給零花錢。我說你還記得吧,有一次,他還救過你。弟弟的語言漸漸溫和起來,他說咋不記得,那一次,如果沒有寶田,我就淹死了。
我看到弟弟眼里全是血絲,我說今晚你去睡,我守著寶田。弟弟說先進去看看他吧。我和弟弟走進寶田的屋子,里面很安靜,安靜得可以聽到寶田時粗時細的呼吸聲。他就像一個半大的孩子,在被子里緊緊地縮成一團。他的眼睛閉著,似乎是睡著了。我讓弟弟去休息,他給寶田拉了拉被子,說如果有啥事,趕緊叫我。
弟弟離開后,我拉來一張椅子,坐在寶田的床邊。屋子里空蕩蕩的,除了一個柜子和常用的桌椅板凳,再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了。
寶田的屋里到處彌漫著臭味,特別是他的被子,不知多久沒洗了,臟得像條抹布,這讓我的鼻子嘗到前所未有的苦頭。寶田閉著深陷的眼睛,睡著了??吹綄毺锍了臉幼?,忽然感到疲倦襲擊全身。我爬在床邊打盹,過了一陣,就慢慢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寶田醒著,他的面孔由于飽受歲月摧殘,五官隨著皮膚一起塌陷下去,看起來很丑陋。我的身上,不知什么時候披上了一件破舊的衣裳。我揉著眼睛,問他怎么醒了?他說我本來就沒睡著,你坐了一天的車,累了,所以閉上眼睛,讓你放心睡會兒。寶田的話就像陽光照在我的身上,讓我感到有些溫暖。
寶田讓我再休息一下。我說沒事的,我挺得住。寶田說我可能過不掉今晚了,你陪我說說話吧,有很多話在我心里幾十年了,再不說就沒機會了。我說寶田,你說吧,我聽著。寶田說,我聽老二說你會寫文章?我沒明白寶田的意思,但我還是點了點頭。寶田說你曉得我當年為啥當逃兵嗎?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寶田嘆了口氣,說我參加抗日部隊不久,有一天晚上急行軍,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因為那一跤,我手里的槍走火了,走在我前面的長官被我打死了。
我說打死就打死了,你又不是故意的。
寶田激動起來,說自從我把自己的長官打死,我就天天做噩夢,一閉上眼睛,我的腦海里就出現(xiàn)長官的影子,我不敢再呆在部隊,我只有跑回來。
我感到無比震驚,說你就因為這件事愧疚了幾十年?寶田哆哆嗦嗦地說,是啊,從失手打死長官那一天起,我就沒有一天安心過。我說是槍走火嘛,你為啥還要折磨自己這么多年呢?
寶田的淚水從眼眶里滾了出來,他說可是長官畢竟死在我的槍下。
我看著寶田,他的臉上布滿皺紋,看上去如同當年的崢嶸歲月。我說幾十年了,你吃了這么多苦頭,你為啥不告訴別人呢?
寶田費力地搖晃著腦袋說,我說了也沒人會聽,村里人看到我,就像看到鬼一樣讓得遠遠的,我說了也沒人聽啊。
我感到鼻子隱隱發(fā)酸,我說寶田,你咋就這樣鉆牛角尖,世上每個人都犯過錯誤,可每個人都心安理得地活著,沒人像你這樣痛苦一輩子。
寶田的聲音越來越弱了,他說這件事折磨了我?guī)资?,死了,也就解脫了。趁現(xiàn)在還有一口氣,我要把這件事說出來,如果不說出來,我死不瞑目,我聽老二說你會寫書,所以把你叫回來。你要把這件事寫出來,讓所有人知道,不是我要故意打死長官的,雖然他死在我的槍口下,可我吃了一輩子的苦頭,也算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了。
寶田這么說著,忽然像只挨刀的雞一樣抽動起來。我嚇壞了,站在那里不知咋辦才好。寶田眼珠里的光澤漸漸暗淡起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這件事在我的心里憋了幾十年,說出來我也輕松了,現(xiàn)在,我總算閉得上眼睛了。
看到寶田的抽動緩慢下來,我知道他真的不行了。我一下子慌了,想跑去把弟弟叫起來,但寶田艱難地向我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說老大,你能最后答應(yīng)我一個要求嗎?
我說寶田,你說吧,只要能做到的,我全都答應(yīng)你。寶田說不要叫我的名字,你叫我一聲二爺吧,長這么大,你都沒叫過我一聲二爺。我沒想到他會提這么個要求,眼睛一下子模糊了,我跪在床邊,說二爺,二爺??!
二爺?shù)某閯油V沽?。他的臉上綻出一個溫暖的笑容,漸漸地,那個笑容像漣漪一樣退去。我緊緊握住二爺?shù)氖郑噲D讓我的溫度挽留一下他脆弱的生命,可是,他的手已經(jīng)僵硬了。二爺閉著眼睛,像睡熟了一樣,顯得十分安詳,一絲微笑還殘留在他的臉上。
三
對一個年老體邁的人來說,生命脆弱得就像一個泡沫?,F(xiàn)在,屬于我的這個泡沫即將消失了。
那天傍晚,我站在屋檐下撒尿。忽然感到腦袋發(fā)昏,一泡尿還沒撒完就栽倒在地上。我就像一條死狗那么躺著,身上的力氣不知跑哪里去了,絲毫不能動彈,地上又冰又硬,讓我有些難受。風在耳邊呼呼地響,一些糞便和泥土的腥臭味彌漫在我的周圍。
還是老二發(fā)現(xiàn)了我,他把我拖到床上。老二給我倒了一杯熱水,讓我把水喝下。我使勁張開嘴,可一點也喝不下去,那杯熱水差不多都順著我的嘴角淌到衣服里了。我感到皮膚熱烘烘的,像鮮血淌在上面一樣。那天晚上,我把大便也拉在了床上。當時我并不知道,后來聞到臭味,我才明白發(fā)生了意外事故。
那些糞便是老二給我清理的,他走進屋來,鼻子像獵狗那么抽動幾下,然后揭開我身上的被子。他看到床上的糞便,一下子跑到外面嘔吐起來??吹剿臉幼?,我有些愧疚,沒想到自己這么大的年紀了,還像小孩子一樣把大便拉到床上。老二在外面吐了一陣,最后還是進來給我清理糞便。在清便糞便的過程中,老二不停地用手捂鼻子??吹剿欀桓笨喙夏?,我更加過意不去,真是難為這個孩子了。
老二離開了,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屋子里很安靜,像一座古墓似的沒有一點聲音。我就那么在床上躺了一個晚上,我感到自己就像一條蟲子,只能輕輕蠕動。在這個漫長的夜晚,睡意總是神出鬼沒,有時會悄悄來臨。但每一次進入睡眠狀態(tài),我都會被噩夢驚醒。還是夢到那個被我打死的長官,他鮮血淋漓地看著我,問我為啥殺他。他在夢里糾纏我?guī)资炅耍叶伎焖懒诉€不肯放過。
天亮之后,老二去請醫(yī)生來給我輸液。針插進血管的時候,我居然沒有疼痛,只是感到就像蚊子咬了一下似的。一瓶藥水輸進去我的身體,我就精神一會兒,藥水一停馬上又沒力氣了。我的身上還是軟得像一團棉花,一點力氣也沒有。幾天之后,醫(yī)生不再給我輸液了,我看到他神色沉重地把老二拉到門外,小聲說著什么。那一刻我就明白,自己的病不可救藥了。
我快死了,可是沒人來看我。我知道,村里人都討厭我。不僅討厭我,甚至憎恨我。
我年輕時曾經(jīng)加入共產(chǎn)黨的抗日部隊。1942年的時候,一支由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抗日隊伍經(jīng)過村子,村里人嚇壞了,都說是土匪來了,全都跑到村南的山洞里躲藏起來。我忽然想起家里的牛還拴在院門口,于是悄悄跑下山來,進了村子,就再也不肯走了。我看到那些士兵正在吃饅頭,我太饞,或者說太餓了,我就那么一直站在遠處咽口水。后來一個長官發(fā)現(xiàn)我,走過來問我干啥?我啥也沒說,眼睛筆直地盯著長官手里的饅頭。長官摸了一下我的腦袋,往我手里塞了兩個饅頭。
我吃完饅頭,還是不肯走。長官問我是不是還要。我搖頭,說我想跟你們走。長官說你為啥要跟我們走,你知道我們干啥嗎?我說我不管,你們干啥我都跟著。長官說你為啥一定要跟我們走呢?我說我想天天都能吃上饅頭。我的話惹得一幫當兵的笑起來,最后,他們還是把我?guī)ё吡?。那個長官是個好人,可那么好的人,居然被我失手打死了。
那一次急行軍的時候,因為太困,我走著走著就睡著了,睡著了沒什么,可后來摔了一跤。在倒下去的過程中,我手里的槍走火了,只聽一聲脆響,走在我前面的長官就像木頭似地栽倒下去。從那一天起,我差不多每個晚上都會做噩夢,我感到自己快瘋了。后來,我逃離了部隊。
我回村之后,全國發(fā)生了很多大事,先是抗日戰(zhàn)爭取得勝利,后來共產(chǎn)黨把國民黨趕到一個叫臺灣的地方,成立了新中國,再后來全國大饑荒,聽說有很多人被餓死。聽到全國鬧饑荒的時候,村里人開始不相信。餓死人的事情,應(yīng)該只有舊社會發(fā)生,新中國都成立了,咋會餓死人呢?可是沒過多久,村里人就不得不信了,因為糧食不夠吃,他們的肚子漸漸體會到那種叫饑餓的感覺。村里人開始浮腫,出始冒虛汗,開始喘不過氣來……人在饑餓的摧殘下越變越瘦、越變越輕。輕得就像一片干枯的樹葉,差不多隨時會被風吹到天上去。
后來我弄來一桿獵槍,天天往山上跑。我有時會打到一只兔子,有時會打到幾只野雞。開始的時候,我常把獵物送給那些饑餓的人,后來饑餓的人多了,我就有些無能為力了。我的獵槍,只能保證自己不被餓死。我沒有受到饑餓的折磨,但別人沒我這么幸運。他們臉上沒有一點血色,枯得像具骨頭架子。那些日子,村里死氣沉沉的,連平時大呼小叫的狗也不知跑哪里去了。村里人盡量不動,以保持體力,但還是陸續(xù)有人爬不起來,他們被活活餓死了。
我能打的獵物越來越少了,附近的禽獸,差不多被我打光了。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得不背著獵槍鉆進更遠的山林。有的時候,我一去就是幾天。
村里不斷有人被餓死,但我仍然紅光滿面地在村子里進進出出,村里人看到我的樣子,有些眼紅。他們的目光就像子彈一樣,一梭梭地朝我射來。也許從那時候開始,人們就對我產(chǎn)生了敵對情緒。
饑餓過去了,情況慢慢好了起來,人們不再吃草根樹皮,更不再擔心自己被餓死,到處又唱起了社會主義好的歌聲。人們以為過上了好日子,然而沒過幾年,災(zāi)難又來了,我們的社會主義發(fā)生了一場叫文化大革命的運動。開始,這個運動似乎和村里沒啥關(guān)系。后來有一天,縣城忽然來了幾個戴著紅袖章的人,不知他們怎么知道我在抗日戰(zhàn)爭中打死自己的長官當了逃兵。
得知我是打死自己的長官,還是個逃兵,村里人積壓許久的憤怒噴薄而出。他們在紅衛(wèi)兵的帶領(lǐng)下,對我進行殘酷的批斗,不僅把污言穢語無私地捐贈給我,甚至把拳腳功夫也慷慨地奉獻給我。那些日子,我的皮膚失去了本來的面目,變得五顏六色。
災(zāi)難一個接一個地來臨,又一個接一個地離去。但我在人們心中的形象,越變越遭了,甚至可以說臭名遠揚。所有人都為村里出了我這樣的敗類感到丟臉。他們看到我,總是遠遠避開,仿佛看到的是一條骯臟的野狗。特別是我的侄子,居然不許兩個孩子叫我二爺,要他們喊我的名字,叫我寶田。兩個孩子每一次叫我的名字,我的心都會痛一下,這些年,他們一直叫我名字。
雖然兩個孩子不叫我二爺,但由于膝下沒了子女,我的后事,還是只有他們來料理。他們是我僅有的親人。
老二看到我的身體越來越弱,一步不離地守在我的床邊,他知道我快不行了??吹嚼隙v不堪的樣子,我有些慚愧。我也很想讓自己的生命早點結(jié)束,那樣對大家都好,但不把心里的話說出來,我閉不上眼睛。
雖然死神正一步步地朝我走來,但我一點也沒有感到害怕。這些年來,我一直不得安寧,每一天都痛苦不堪,死亡也許對我是最好的解脫,死了,我的痛苦也就隨生命一起結(jié)束了。但這件事就像石頭一樣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里,壓得我難受。我讓老二打電話把老大叫回來。把這件事告訴他,我就能安心上路了。
最近感到呼吸困難,我擔心撐不下去了,還好,老大及時趕回來了。我很喜歡這個孩子,一進屋我就聽出他的腳步聲。我說是不是老大回來了。他走過來,叫著我的名字說,寶田,是我,我回來了。我抓住他的手,說你回來了,你總算回來了,我就怕等不到你回來。他安慰我說,寶田,你身體好著哩,一定能挺過這一關(guān)的。我說,我曉得自己的身體,沒多少時間了,可能,也就這兩天的事。
他說寶田,你不要擔心,一個人,哪能說去就去了。我舌頭已經(jīng)干得沒有一點兒唾沫了,連說話都火辣辣地痛,我艱難地對他說,我的病自己清楚。他勸我不要多想,我無望地搖搖頭,說我早就該去了,挺了這幾天,就是等你回來,老大,你總算回來了啊。我看到老大的樣子忽然有些悲傷,他說寶田,你餓不餓,我給你弄點吃的。我說實在吃不下,這幾天我聽到烏鴉叫,它們也催我上路了。
老二煮好荷包蛋,老大把我扶起來,說寶田,吃點東西,慢慢就恢復了。我搖頭,告訴他啥也不想吃。他把荷包蛋用嘴吹涼,說多少吃一點,喝點湯也行。聽到老大的話,我感動得差點流下淚水,活了一輩子,我到處被人罵,到處被人打,簡直活得連條狗都不如,從來就沒人對我這樣好??粗洗箨P(guān)切的樣子,盡管一點食欲也沒有,但我還是不想讓他失望。我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嘴張開,可是我的喉嚨就像堵塞了似的,一點東西也咽不進去。
本來我想多少吃點東西讓老大高興的,但我的胃拒絕了任何食物,我對此毫無辦法。我看到老大站起來,好像要出去,我拉著他,說老大,你不要走,我有話要對你說。他說他出去放碗。我說那你要快點回來,我有話要對你說,再不說,可能就沒機會了。他說我去去就來。
過了一陣,我聽到老大走進來了,我于是閉上眼睛。老大從省城趕回來,肯定累了,讓他休息一下吧。他爬在我的床邊,果然很快就睡著了。看到老大睡熟的面孔,我真想伸手摸一下。我沒有娶妻生子,只有他們是我的親人。他們小的時候,我就疼愛得不行,每一次見面都想抱一下,可他們不喜歡我,看到我就跑得遠遠的。
風不停地吹著,夜里有些冷。我怕老大感冒,于是拿一件衣裳給他披上。我的身體軟得像一根煮熟的面條,我差不多用了全身的力氣才給他披上衣裳。老大忽然醒了,他揉著眼睛,問我怎么醒了?我告訴他我本來就沒睡著。我說你坐了一天的車,累了,所以閉上眼睛,讓你放心睡會兒。
我讓他再休息一下。他說沒事的,我挺得住。我說我可能過不了今晚,你陪我說說話吧, 有很多話在我心里幾十年了,不說出來,我死了也閉不上眼睛。老大讓我說,他說他聽著。我說,我聽老二說你會寫書?我看到他點頭,我于是問他知不知道我當年為啥當逃兵。他搖搖頭,表示不知道。我把當年失手打死長官的事告訴他。
他說打死就打死了,你又不是故意的。
我說,自從我把自己的長官打死,我就天天做噩夢,一閉上眼睛,我的腦海里就出現(xiàn)長官的影子,我不敢再呆在部隊,我只有跑回來。
他一臉震驚,說你就因為這件事愧疚了幾十年?我哆哆嗦嗦地說,是啊,從失手打死長官那一天起,我就沒有一天安心過。他說是槍走火嘛,你為啥還要折磨自己這么多年呢?
我的淚水一下子淌出來了,說可是長官畢竟死在我的槍下。
他看著我,說那你為啥不告訴別人呢,幾十年了,你吃了多大的苦頭。
我無奈地說,我說了也沒人會聽,人們看到我,就像看到鬼一樣讓得遠遠的,我說了也沒人聽啊。
他說寶田,你咋就這樣鉆牛角尖,世上每個人都犯過錯誤,可每個人都心安理得地活著,沒人像你這樣痛苦一輩子。
我感到身體越來越輕,我說這件事折磨了我一輩子,死了,也就解脫了。但在死之前,我要把這件事說出來,如果不說出來,我做鬼也得不到安心。我聽老二說你會寫書,所以把你叫回來。你要把這件事寫出來,讓所有人知道,我不是故意打死長官的,雖然他死在我的槍口下,可我吃了一輩子的苦頭,也算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了。
我這么說著,身子忽然抽了幾下。他嚇壞了,站在那里不知咋辦才好。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這件事在我的心里憋了幾十年,說出來我也輕松了,現(xiàn)在,我總算閉得上眼睛了。我感到自己要飄起來了,我伸出手,問他能不能最后答應(yīng)我一個要求?
他讓我說,他說只要能做到的,他全都答應(yīng)我。我說不要叫我的名字,你叫我一聲二爺吧,長這么大,你都沒叫過我一聲二爺。他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了,他跪在床邊,說二爺,二爺喲!
他叫我二爺了,他終于叫我二爺了。臨死聽到這一聲,我知足了。在我緩緩閉上眼睛那一剎,我感到他緊緊握著我的手,他的手很有力,很溫暖。我知道,他希望我漸漸僵硬的軀體能再保留一點生機,可是他無能為力,在死亡面前,任何人都無能為力。我越變越輕,我像風那么飄起來了。
曹永簡歷 1984年出生于貴州省威寧縣一個偏遠山村。2008年開始寫作,已在《山花》《江南》《長城》《星火》《雨花》《滇池》《青春》《文學界》等刊物發(fā)表作品若干,有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和《北京文學#8226;中篇小說月報》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