拏云
——紀念駱一禾
把攀索系在云的懸案上。
議論遠了。風聲卻越來越緊
你從大衣兜里翻出一枚鷹卵
攤開手,一只雛鷹穿云而去
證實你在山中停留的時間。
與我們不同的是,鳥兒生來便會
裁剪夢的錦被:那大花朵朵。
最難的是,無法對一人說出你的孤獨。
貼緊天藍的皮膚,一絲絲地涼。
太陽盛大,道路筆直向上。
只有心跳在告訴血液:你不放棄。
這時候想起心愛的人,心是重的。
小心掉頭,朝下看:視野內并無所見
除非云朵一陣陣下降
趕去做高原的雨。星星的談話:
是關于靈魂出生的時刻。說,尚未到來。
銀河上漂浮著空空的筏子。
人間的事愈是掛念
愈覺得親切。胼胝是離你最近的
現實,也是你所熱愛的。
淚水使心情晶瑩;你一呼吸
就咽下一顆星星,直到通體透明
在夜空中為天文學勾勒出新的人形星座
閃閃發光,高于事物。
這是你布下的棋局,但遠未下完。
你以你的重,你艱難的攀升
更新了人們關于高度的觀念。
你攀附的懸巖,是冷的意志
黑暗,而且容易碎裂。
那個關于下墜的夢做了無數遍。
恐懼是真實的,而愿望同樣真實。
最后的選擇,幾乎不成為選擇:
抽去梯子,解開繩扣,飛行開始。
天地間
從北極星辰的臺階而下
到天文館,直下人間
——駱一禾
滾石填塞去路。深深地下降
然后以臂力攀升,如螞蟻的影子
在垂直天梯上匍匐、蜿蜒。
野花如霧,涌上我的熱淚。
赤日蒸曬,崢嶸人間。
有縱橫之健翮墜亡,頃刻間
被蟲蟻食盡。石頭撲向心,
氣息崚嶒而凌厲。
于此人間,只有本身的血氣
導我前行。在石頭與石頭間選擇
毋須顧慮,哪條路人跡更少:
“背向你的前人,也背向你的后人”注
下臨無地。于蒼莽古崖間
揮涕:永遠握不住你的手。
天地無言,星斗如芒,慟哭而不能返。
這是人間。然而,也是我所愛的。
注:出自駱一禾《沉思》。
問道
沙塵撲襲,星辰不見,道路消失
……惡的全部目的在于一個人
于是有另外的道路從心中長出
鳥群高張翅膀,把火焰背在背上
大風也這樣卷過遼闊的北方
那騎著掃帚、扛著鐵鍬的護路人
被掩埋的是你系戀的城市和村莊
匆匆往來的是無辜而促逝的人類
鳥群高翔,越飛越高是火焰的翅膀
道路艱難。你我必須相愛
那倒在路旁的尸首指引前途兇險
我們不能相愛,就必倒在路上
道生萬物。萬物都有一顆心
我們相逢于途中并非偶然
這樹木大地并非偶然。終必失敗
每一顆心都必與道,與星辰鑄為一體
這是唯一正確的道路。問道于盲
那指路的盲者是我們受傷的父親
那滾滾紅塵中歌唱的是我們的愛人
那艱難攀升的是護路人,是未來之心
劍
——為敬文東而作
不斷的寒流
把長安的春天變成寒冷的走廊。
在走廊的盡頭,你端坐
撫摸光芒閃爍的劍舉向長夜。
劍是長夜之傷
也是長夜的疼痛。
你背劍下山的時候,
冬蟄的龍蛇在千里外驚叫。
我熟悉你精湛的劍術,
如你熟悉我多年積郁的惱恨。
傷和疼痛提醒我們活著的感覺,
而劍被迫清除世界的瘀血。
遙望人間稀疏的星光。
七尺之長劍隨心所至,
劍花如芒,劍氣如虹,
而時代越來越深陷于自己的幻術。
有物倒于劍下,即有鬼魅之笑聲
自身后響起。
你轉身而面對無物。
劍是自己的光,
也是自己的冷。
黑暗如大花,劍心如蕊。
孤獨是隨身的另一把劍。
唯一的劍客在長夜中與自己作戰。
出鞘之劍:
一個憤怒的啞巴,
披拂金屬與煤層的焦慮
躍進自焚的烈焰。
劍在血中吐出光明,長成你的骨頭。
消息
——為林木而作
在亂哄哄的車站廣場
我一邊忍受人們的推擠
一邊四處向人打聽
一個戴荊冠的人。
人們用茫然回答我的突然。
到處堆放的行李
把我絆倒,兩個穿制服的人
粗暴地用胳膊把我擋開。
候車室里充斥著嗡嗡的廢話、
遺棄的舊報紙、方便食品
和難聞的汗味兒。
謠言如蚊子逢人發表高見。
一個背著孩子的女人
反復向我伸手乞討,
緊貼她的身后,像尾巴一樣
是兩個比她更骯臟的孩子。
小偷在人縫里鉆來鉆去。
除了他們,和蚊子
所有的人都在準備離去,
雖然他們的愿望互相指責
他們的方向互相詆毀。
入夜了,廣場更加擁擠。
仍然沒有消息。
變幻的時刻表上沒有,
霓虹閃爍的廣告牌上沒有,
人們空虛的眼神中也沒有。
人們打開行李,把廣場
當成了臨時的難民營。
只有星光,仿佛救贖
從偶然的縫隙間泄漏下來
帶來遠方曠野的氣息。
我終于拿定主意,
在廣場扎下根來,
決定用一生等候。
我仰面躺下,突然看到
星空像天使的臉
在燃燒,廣場頓時沸騰起來。
如果你不懂大海的蔚藍
如果你不懂得大海的蔚藍
天空不會下雨;如果天空下雨
你不會伸出顫抖的雙手捧起雨水
少女的雙腳不會踢掉風暴的舞鞋
如果你不懂得大海的蔚藍
你不會記得天下的鹽和玫瑰
不會懂得大地上勞作的苦難
以及落日燃燒以后夢境的荒涼
如果你不懂得大海的蔚藍
海底的鬧鐘就會不斷地響
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
和尚丟失袈裟,神仙失去睡眠
如果你不懂得大海的蔚藍
思想漸漸生病,未來連續失去
我們忘記相愛;如果我們相愛
昏睡的血液也不會激動如大海
桃花
——為張桃洲而作
想擠進春天的不止你我。
鄉間公路上爬滿看花的汽車,
看花的男女于野外互看。
使勁在心事里擠,往心思里擠,
從城里擠到城外,從城外
擠到山間水庫的細腰。
釣魚客的魚線動如心弦,
把城鄉的姻緣穿在虹鱒的鰓上。
在山腰,桃花的下午瞬間燦爛。
桃樹矮小,桃枝縱橫,
你徒然為掐去的頂枝招魂,
我感到密密的花朵像生長的壓迫。
我說,如此桃花怎么看?
果農說,花好怎比果好,
結果好,萬事好。
誰有理由反對這簡樸的真理?
上周或更早,在玉淵潭
我和熙熙攘攘的一群擠看另一株桃花。
樹牌亮明名媛身份:“白云山碧桃”
——高大的樹干撐起
果然好大一團漂浮的白云,
把偌大公園變成一棵樹的舞臺。
相機喀嚓喀嚓用快門鼓掌。
不會結果的也是好花。
而人既不開花,也不結果,
涌向公園,涌向郊區,
滿世界擠來擠去,堵在天地之間。
吐一地的桃核,如謠言。
讓全世界的植物驚叫,
動物一點點滅亡。
你說,大地為何忍受這奇怪物種?
回想早年,你我都像植物一樣枯索,
在熱鬧的縫隙,伸展寂靜的根。
如今守著安分恬靜的妻兒,
甘心把擠留給時髦男女、新進少年。
一點點擺脫衣冠。
一點點向植物靠攏。
在長夜里嘗試長出有限的花和葉。
語言的蝴蝶飛來飛去
探觸這世上沉默的嘴唇。
秋歌
無邊落木
——杜甫
一夜落木,太陽的巡演接近尾聲,
在行星中間盛傳著來自太空的秘聞,
神的頭發稀了,神的頭腦空了,天使在人間挨餓,
被兩只經過的燕子抬入天空深處的搖椅,
陷入昏沉的、持續的夢境。
夢見圣誕老人,就著月光,補襪子的窟窿;
夢見其他的神的不倦的游戲,那也是我和你的游戲。
大樹也在做夢,他站著,夢見早年走失的表親,
夢見她又穿上少女時代的白裙子,
在冰水的池子里參加婚禮,客人都是肥胖的企鵝。
夢見蟬退出最后的身體,結束詩人生涯,
把歌聲藏進木質的深處。
午夜過后,人也在做夢,夢見垂頭垂腦的天使,
宣告,神和萬物一同老去。
時光的脫臼的關節,
發出失群的孤雁的哀唳。
再往前,記憶是唯一的財富。
我們的愛也要經受考驗,
能否幫我們堅持到另一個春天。
做夢吧,哭吧,點上蠟燭哀悼吧,
成長已經廢止,田野已經騰空,
新來的神被釘上十字架,流遍天空的血,神的遺言。
眼看海水沒頂,花園的門紛紛關閉。
醒
合閉的花瓣外邊,仿佛有光亮
和細小的聲音,從遠方召喚她。
而她在猶豫,把頸子更深地埋進翅膀。
她抱著自己,像抱著夢。再多睡一會兒。
再多加一床雪的、厚的被子。
血液在融化,又從哪里升模糊的意識。
另有一只更小的鳥在啄
夢的白色的蛋殼,從里邊,
告訴她,會做夢的,也會飛。
她聽見,卻繼續用翅膀抵御
隔年的陽光,隔世的光明。
讓春風在夢的外邊再等一會兒。
哦,白色的鳥,赤裸的靈魂,
我愿意在夢的外邊繼續守候,
繼續往你的夢境里傳遞新詩。
讓陽光再醞釀一會兒,讓復活來得再慢些,
讓花園的上空更明亮,抖落陳年的積雪,
睜開眼你就看見了,我為你準備的幸福。
梅花三弄
三月,攜故人東郊訪梅
我的情懷是滿山的梅花
飲酒、聽琴簫合奏
在春風里一直坐到黃昏
四月,我思故人
到山中摘一把青梅
煮一壺老酒
我的心情是繚繞的酒香
五月,山中的梅子熟了
城里沒有故人的消息
我的懷念是落不盡的梅雨
漫過了堤岸
六月,梅子下枝
我的思戀是滿山的青
那郁積的綠的海呵
望穿故人的秋水
啊,鐘山!鐘情的山
電線桿對楊樹訴說
藍啊,這火焰的顏色
從天空滴到你的額上
從你的額滴到我的額
四月是最明亮的日子
你的生長越過我的
愿望,撫摸藍的穹頂
一棵青草流出的血
一個和尚獻出的精液
季節的桌子廣闊無垠
我多愛你這藍色
你這筆直的輕盈
仿佛自由的舞蹈
你的聲音是另一種藍
穿越我空空的耳膜
迷亂我頹喪而瘋癲的心
但僵直的命運阻止我愛
即使在你的身邊,即使
春天,我也無力奉獻
因為你是熱,我是呼嘯
的冷;你是光,我是影
你是燃燒,我是灰燼
海棠
月亮,從天上遞過來
一支巨大的蠟燭
讓我去照臨睡的海棠
高大,端莊,華美
花之女神,在迷津
高舉著燃燒的青春!
這是敬畏的時刻
獻給暫時的、不可戰勝的美
“我來看此花時,此花與我心一起明白過來”*
東方的哲人也是愛花的,仿佛
面對一個山水知己
讓他想起那個飛越大海的、遷徙的夢
花之女神高舉著燃燒的落日
反復凝視江上人的倒影
萬丈光芒扶著她的裙子
*語出王陽明《傳習錄》(下)。
海棠
1
我來看你時,滿城的花未開。
你也用寒冷的夢把自己裹住:
大雪封門,又一次壓彎枝條。
海棠,那就再睡一會兒。
今年由我做你白頭的值守,
白天噙著淚水,夜晚持著蠟燭。
海棠,也許你笑盈盈醒來
把春光獻給春光,我已轉身不見
只留給你明亮的空氣和歡笑。
也許你還記得我,也許你感到苦惱。
不要覺得遺憾吧
只要太陽還在,幸福也不會過時。
海棠,以芬芳的呼吸涂藍天空吧
聽群鳥對季節的贊美吧。
我在你的呼吸里,也在群鳥的歌聲里。
2
我在海棠花下寫一首詩
獻給你的生日。生日,初升的太陽
如春光來臨,綻放一個新的世界。
年年今日,空氣都是新的。
連白頭人都是新的,聽著開花的聲音
坐在海棠花下,為你寫一首新詩。
經過的風在說:一個幸福的人
坐進春光深處
在那里寫一首詩,獻給他的愛人。
你是新的太陽,你是開花的聲音,
你是海棠,是我的愛人
坐在春光深處,讀我寫給你的新詩。
旱
水在深深的地下逃亡
魚的時刻在游動中
停擺。烈日的寂靜
也是萬物垂死的寂靜
誰在云后憐憫?汗珠滾燙
摔碎在火焰蒸騰的巖石上
最后望一眼天空吧
竟如此奪目而清晰
孩子,把水背在背上
這是你祖傳的命運
只有淚水沒有救贖
只有死亡沒有改變
活的愿望被一再蔑視
大海的呼吸突然終止
而腐爛的依舊腐爛
受難的也依舊受難
蜘蛛
黑夜的早產兒,吃腐爛的良心
長大,一臉的衰老經
從它藏身的位置
它得出結論:世界是一頓到來的美餐!
而蜘蛛是安靜的:
像一臺塵埃中的電機
它的肚子中纏繞著
一捆又一捆的電線
向世界輸送著相反的
電力——圍繞著古老的軌道。
關于世界的前途
它贊成——用腳爪
表決,把大海和天空
裝上黑框,用墨汁
把燈泡涂黑,讓少女們永不醒來!
西渡簡歷1967年8月28日生于浙江省浦江縣。1985—1989年就讀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后長期從事編輯工作。大學期間開始寫詩。1996年以后兼事詩歌批評。著有詩集《雪景中的柏拉圖》(文化藝術出版社,1998)、《草之家》(新世界出版社,2002),詩論集《守望與傾聽》(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靈魂的未來》(河南大學出版社,2009)。部分詩歌譯為法文,結集為《風或蘆葦之歌》(法國菲德羅普出版社,2008)。其他編著作品有《太陽日記》、《北大詩選》(與臧棣合編)、《戈麥詩全編》、《先鋒詩歌檔案》、《訪問中國詩歌》、《經典閱讀書系#8226;名家課堂》(八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