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故鄉》是我省青年女作家蔡發玉的又一個中篇小說,第一時間閱讀了這篇作品后,我的感受是這部小說在語言的敘述上很有獨到之處。語言是傳達作品信息的重要符號,因此一部小說寫作是否成功,語言的言說非常關鍵,而《迷失在故鄉》的語言敘述技巧,確有其過人之處。
文學作品是作家使用語言的結果,是作家以文字記錄現實的審美表達。語言的言說作為一種個人現象,是寫作者的敘述風格區別于其他人的重要手段,有的作家寫了一輩子也沒有建構起自己寫作的言語大廈,原因就是領悟不到語言的言說功能的精妙性。蔡發玉是長期生活在基層的女作家,早期又是以詩歌創作為主,所以在寫作過程中她能將詩歌語言的韻味與鄉土俚語結合起來,創造出一種獨特的語言境界。比如這篇小說的開頭就有驚人之處:“桃子紅幾天,李子紅幾天,連酸楊梅果果也要紅幾天。”這幾句看似平常的敘述,卻有著特有的象征寓意。它的原始意義應該是:無論偉人還是平頭百姓,也不管是富人還是窮人,總之,每一個人都有自己春風得意的時候,也有落魂失魄的時候。作品中的兩個女孩子——傻姑娘蕎子和漂亮聰明的女初中生三姑娘,就是對小說開篇幾句敘寫的言說。小說中的三姑娘是“桃子”和“李子”的象征,因為她有文化又聰明伶俐,而傻姑娘蕎子顯然是“酸梅果果”。按常理,癡呆女孩蕎子的人生肯定暗淡無光,而三姑娘則應該春風得意。但是,恰恰相反,蕎子雖然呆傻卻有人上門提親,最終找到了人生歸宿,盡管貧窮卻也幸福快樂。漂亮而有文化的三姑娘因為好高騖遠,待價而沽,要按自己設定的目標走自己的路,最后卻被人販子拐騙到河南省的偏僻山村,賣給一個四十多歲而又猥瑣的男人。三姑娘是小說中的主要人物,這個符號的意義是直面現實農村的悲劇,通過她的敘述,表達了新一代知識農民在現代社會所遭受的污辱與損傷,作品通過三姑娘個人遭遇的揭示,暗示了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用文化知識武裝起來的年輕一代的女性農民,雖然她們有自己的自尊,但是在私欲膨脹、物質利益至上的年代,她們那點可憐的尊嚴被復雜的現實生活擊得粉碎。三姑娘這個形象的敘寫,是對現存社會的一次追問,她的處境、她的內心楚痛就是這部小說的內在而深刻的思想意義。傻姑娘蕎子在作品中雖然著墨不多,但也是一個重要符號,她是作為三姑娘的陪襯而出現的。作為小說語境中的一個關鍵坐標,呆傻的蕎子具有很強的反諷意義,這個含著指頭“癡呆呆地一個地方一站就是一個下午”的女孩子,她沒有自尊,更不懂得什么是美,甚至連微笑也是癡呆的。對于這個社會而言,她是一個無用的多余人,卻意外地有了家庭,雖然沒有愛情,但是在農村人看來,這已經是一種天大的幸福。當然,這兩個鄰居女孩的不同人生道路雖然有一點宿命的色彩,但她們各自的生存現狀卻暗示了兩種不同的價值取向,從這個意上說,《迷失在故鄉》是一部對當下的農村現實生活具有穿透力的作品。
小說創作是一種敘事性極強的文學樣式,是作家言語行為的結果。一部作品是作者若干具體語言片斷組合而成的一個表訴的綜合體,這個綜合體既具有審美性,也包含了大量的信息。語言作為一種載體,既要傳達作者對現實生活的關注點,更要通過言說來表達作品的深層命題。作家言說行為的意圖在作品中能否表達成功,語言的橋梁作用至關重要,因為文學語言的能指/所指的功能要在作品中完全實現,作品中的每一個詞組、每一個元符號都必須具有可感可知的文學意義,作品的每一段敘述不但是一個具體的言語行為,而且是一個可以接受的信息單位。《迷失在故鄉》對語言的敘事功能的把握是比較成熟的,甚至對小說中每一個人物的敘寫都能做到恰如其分。比如對三姑娘母親的描述,當她得知自己的女兒被拐賣后,內心非常痛苦,但是當尋找三姑娘的希望成為泡影時,她又“阿Q”式地進行自我安慰,然而,當她看到別人家女孩回娘家,特別是得知鄰居傻子姑娘蕎子因為生了個大胖兒子而被丈夫寵愛時,內心又難過萬分。作品對這個不識一字的農村婦女是這樣描寫的:“做母親的漸漸斷了女兒回來的念想,接受了現實,反而自己說服自己:反正姑娘養大了終究是人家的人,人好也是一世,歹也是一世,這事好歹都是她自己做出來的,做父母的沒有半點責任,再說人還活著,雖然活得不那么好,但畢竟是活著,說起來又比那些死在外面的要好點。雖然這樣想了,但逢著別人家的姑娘回娘家來,看著看著又想起自家的姑娘,心里難免又痛起來,特別聽說張家傻姑娘蕎子年前生了個大胖兒子,男人高興得把蕎子都當個娘娘樣的供著,不但什么活都不讓蕎子干,還什么好吃的先盡著蕎子吃。三姑娘的母親免不了又涕淚漣漣,想自己家的三姑娘,到最后連人家一個傻姑娘都不如。哭過后又嘆息:人哪,終究逃不過命去。”這一段敘述很有意味,把一個沒有文化的農村婦女在痛失愛女之后的心態刻劃得惟妙惟肖,表達了普通老百姓面對苦難的忍耐心理,特別是“人好也是一世,歹也是一世”敘寫,傳達出了一個深層次的信息:絕望之后的自我調節也是一種直面悲劇的力量。
小說中的主人公三姑娘之所以在故鄉“迷失”,是因為她忍辱負重地為比她大二十多歲的猥瑣男人生下孩子后,丈夫為獲取合法的婚姻關系,領著孩子和她一起回到娘家。但是,當三姑娘重新回到日思夜想的老家農村時,除了母親之外,村子里的人對于她的回來非常冷漠,“路上遇到人,三姑娘發現大家都不太想跟她講話,仿佛一跟她講話,會降低他們的身份。”鄉親們是這樣,而家中的親人呢?做鐵匠的父親“甩手就給了正哭著的三姑娘一個耳光,一邊罵說,你要是死在外面,這個家還不至于這樣家翻宅亂的。”兩個兄長嫌她在村人面前丟人現眼,兩位嫂嫂認為她敗壞了娘家名聲,而且是家中的累贅。只有母親理解她傷痕累累的內心世界,無論有多大的困難也要堅持把她留下來,讓她的丈夫一個人帶著孩子回河南去。留下來的三姑娘,卻不斷遭遇世人的白眼,遭到家人的冷嘲熱諷。面對世人冷漠的態度,面對偉大的母愛,三姑娘突然悟到人生的一個重要哲理:原來真正的家是母親的心!明白了這個道理的三姑娘突然想起她遠在河南偏遠農村的兒子,那小小的人兒沒有家,“怕是今生再也感受不到世間的一點甜味了。三姑娘想到這這兒,心里倉惶得像丟了魂。沒有人注意到,三姑娘是如何一個人從家里走出去,又如何走出村子。一片白云飄過來,把三姑娘裹挾著,消失在村外的天邊。”應該說,小說的這段結尾敘寫,提升了作品的審美內涵,還原了三姑娘一個年輕母親平凡而崇高的形象,而這正是得力于小說語言的言說。
小說的言語行為是文學作品的信息載體,通過言說,傳遞出作品深層次的命題意義。作品的審美信息就是在作家語言講述中結構而成的,作者語言藝術編碼的過程就是作品的文學性不斷生成的過程,從這個意上理解《迷失在故鄉》,就能夠解讀出這部作品的文學價值。盡管這篇小說在故事結構和細節的豐富性上還有待于再提升,但是語言言說的獨特性恰巧彌補了這兩個缺憾。
本欄責任編輯 雷平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