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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豹子膽(中篇小說)

2011-01-01 00:00:00黃金明
滇池 2011年1期

哦,馬遙,我當然認識,我們曾一起住過,直到他失蹤之前,他都住在我隔壁。最早知道他失蹤的人,應該是我,還是我上報給領導的。當然,他住的小房間房門緊鎖,我還以為他休假還是干嘛去了。他這個人,向來有點神經兮兮,很不合群。但一連過了幾天,他負責飼養的虎園、獅園和豹園的猛獸餓得嗷嗷叫,我才心中生疑。我跟洪主任一說,他果然是失蹤了。至少,他也是消失了。因為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

其實,他住的小房子,就是從我們一起住的房間分隔出來的。這樣也好,我們兩人都有了一個單間。我跟他朝夕相對,但要說對他有什么了解,又不好說。他是那種看上去很單純的人,但也有點讓人捉摸不定。這樣說吧,我覺得他這個人很驕傲,性格乖僻,對什么人都愛理不理的。大伙兒都將他當怪物看待。我倒不這樣看,他就是不合群罷了。

小河從動物園中穿越而過,我們的宿舍就在河邊,是一間十六七平米的石棉瓦平房。我搬進來早一點,我沒什么行李,一張鐵架床,一張茶幾,幾張板凳。一天,行政科的老林跟我說,貴祥,來了個新同事馬遙,就跟你住,大家多聊聊。新同事是小個子,眉目清秀,戴著一副近視鏡,文質彬彬的,就是背有點駝,看上去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他沖我笑了笑,也就是嘴角綻出笑意,而一雙眼睛游離不定,像在偷窺我,又像在快速掃描著房間。我嘴里說著“歡迎歡迎”,向他伸出手。馬遙跟我握手,他的手纖巧,秀氣,又白又嫩,像個娘兒的手。他垂下頭,顯得窘迫不安。

但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是他的行李。十幾只大得很夸張的帆布袋塞得鼓鼓囊囊,也不知裝著什么寶貝。我去幫他搬,一掂量,發現十分沉重。馬遙說:“未經我許可,請你不要動我的東西。”我一怔,我靠,這是什么話?好心當驢肝肺,老子才懶得理你呢。他一手提著一個袋子,似乎也不吃力,好家伙!別看他怯生生的像個娘兒,力氣倒不小。房間的另一頭,擺著一張鐵架床,他將帆布袋堆疊在一起,那就是他的地盤。他在墻壁上“當當”敲了兩顆鐵釘,中間鐵線一掛,像變戲法似的,伸手從袋子里掏出一塊布簾,就這樣,房間就算一分為二了。我瞅著那塊布簾,青青綠綠的,印著碩果累累的香蕉樹,倒也養眼。

第二天,他買了兩個大書柜,往布簾邊上一靠,就像一堵墻似的。原來,袋子里全是書,那天中午,他窸窸窣窣地收拾了半天,將書一本本裝入書柜里去。我很好奇,他看的是什么書呢?一個飼養員,看那么多書有什么用?我從來就不看書,頂多上街買份報紙看看。

他除了書,還帶了做飯的家什,電磁爐,電飯煲,還有一只小鐵鍋,每天下班,就擺開架勢做飯,香氣在室內彌漫。我咽下一口唾沫。我每天都在飯堂吃飯,大鍋飯嘛,味道當然糟糕。傍晚時,我買了一刀肉,一尾魚,青菜豆腐,還有四瓶啤酒。我將肉菜往茶幾上一塞,說:“小馬,咱們哥倆好好喝兩杯!”

我的意思很明確,但馬遙頭也不抬,也不吭聲。他自己也買了塊豬肉,買了條青瓜。他一絲不茍地用瓜刨削著青瓜的皮,那些瓜皮像苔蘚一樣掉落,青瓜被削得光溜溜、水靈靈的。他在案板上麻利地切著瓜片,切著豬肉。我瞧著他,我搞不清他這是什么名堂。

一會兒,馬遙的青瓜肉片炒熟了,飯也做好了,他盛了一碗飯,有滋有味地吃起來。我捏了捏那塊肉,肉色暗淡。我按了按那尾魚,魚眼漸白,就快發臭了。馬遙開口說:“你用我的鍋自己做吧,但下不為例。酒你留著慢慢喝,我從來都不喝酒,一滴也不沾。”

我將那些肉呀菜呀提起來,“嗖”的一聲,往泛著暗黑水流的小河里扔去,走了。

動物園的飼養員有很多,我跟馬遙只是其中兩個,我負責飼養大象、長頸鹿和白犀牛,馬遙則負責喂養老虎、獅子和豹子。他的工作量也不小,但他游刃有余。每天都能準時下班,一吃完飯就躲在宿舍里看書。他到底在看什么書呢?是什么樣的書能讓他如此入迷呢?好幾天來,這個想法苦苦地折磨著我。

有一天,我故意提前半個小時回到宿舍,他還沒有下班。我挑開那塊布簾,閃身而入。那兩個大書柜里,密密麻麻全是書,有精裝的,有平裝的,有磚頭那么厚的,有作業本那么薄的,至于內容呢,倒是五花八門,基本上是一些文學書,書脊上全是外國人的名字,尼采、卡夫卡、鄧恩、本雅明、博爾赫斯、陀思妥耶夫斯基什么的,特別拗口,我聽都沒聽過。但有兩排書讓我深感好奇,一排是功夫書,諸如《少林七十二絕技》、《輕身提縱術攝要》、《黃飛鴻虎鶴雙形詳解》、《鐵砂掌入門》之類。我想起馬遙那雙細嫩如少女的手,不禁啞然失笑。這樣的一雙手,練起鐵砂掌來,那是什么樣的一個情形呢?另一排跟動物有關,《動物標本制作》、《皮革鞣制技巧》、《野生動物大觀》、《猛獸的習性》之類,這類書倒庶幾接近我們的日常工作。但他看動物標本制作干什么呢?莫非他要將動物園所有的飛禽走獸全部制成標本嗎?我不禁打了一個冷戰,心底升起一股像針尖般尖銳的寒意。

書柜的玻璃門泛著白色的微光,我感到房間里有一個莫名其妙的磁場,有點陰陰森森,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我目睹玻璃門上映照著我的臉,有些驚慌失措。我伸出手去,仿佛要將玻璃上的映像擦掉。忽然,我發現玻璃上多出了一張臉,那就是馬遙的臉,面無表情。他是什么時候進來的,我壓根兒就不知道。

馬遙說:“有事嗎?”

我說:“沒什么事。”

“沒事就請你出去。”馬遙的聲音很平靜,但不由分說,還帶著冰冷而殘酷的味道。

我尷尬極了。我囁嚅著走了出去,我發誓今后再也不會邁入他的“領地”一步,即使他用八乘大轎抬我,我也不去了。

在周末清晨,我被一陣砸墻的“嘭嘭”聲吵醒了,我睜眼一看,在布簾那頭,有一個瓦工在認真砌著磚墻,灰漿撒了一地。有一個膀大腰圓的工人,正輪著大鐵錘在砸墻,塵土飛揚。我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馬遙在泥屑中,坐在塑料凳上,紋亂不動,拿著一本書在看。砸墻的工人說:“砌一面墻,開一個門,間一個房出來。”

工程很簡單,一天就完成了。就這樣,馬遙跟我同處一室,變成了隔壁的鄰居。這沒有什么不好,起碼大家都有了單間。但從此,馬遙就跟我老死不相往來了,即使狹路相逢,即使開會或什么場合,馬遙沒用正眼瞧過我,仿佛我在他的面前不復存在,或者我是一個透明人。一直到他失蹤,他都沒跟我說過一句話。有時,夜深人靜,我瞅著那面新砌的墻,這個人,唉。

其實,我對他是心存好感的。但他整個人,就像一面墻,將我隔在外面。我這個人很怕孤獨,好不容易來了一個伴,但話又說不到一塊去。雖然是這樣,我并不恨他,相反,我還在一些場合說過維護他的話。

那是一個夏日燠熱的晚上,我跟幾個同事在喝啤酒,在場的有清潔工陳志強、辦公室副主任洪遠景、驗票員孫云起。我們大口喝酒,啃著豬手和鳳爪,興致高漲,不知怎么就說到了現在的新人。孫云起感慨地說:“現在新來的人,目空一切,飛揚跋扈,哪兒像我們剛來的時候?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只怕得罪了誰,又怕丟了飯碗。呵呵,剛來的那幾個小毛頭倒好,氣焰囂張得像火焰山。”陳志強點頭附和,說:“現在的新人哪——”洪遠景說:“但也不是絕對,我看馬遙就很老實。”我說:“老實是老實,就是有點難以理喻。”洪遠景說:“不會吧?”我將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孫云起氣咻咻地說:“要不要我去教訓他一頓?”我說:“教訓什么?他又沒招我惹我,是我自己多事。不說他,喝酒,喝酒。”洪遠景說:“這倒奇了,小馬在我面前,一貫表現得很老實。我也是聽辦公室秘書易小薇說的,那天他不知為何跟采購員趙大嘴吵了起來,可能是為給豹子的五十斤牛肉有些出入吧,小馬低聲說了一句什么,趙大嘴一個耳光摑過去,小馬半邊臉都腫了。趙大嘴罵罵咧咧地說:‘我做采購的時候,你還穿著開襠褲呢!他媽的,哪兒輪到你來說三道四?惹得老子火花性起,一拳就收拾你!’小馬居然一聲不吭,捂著臉走了。你看,也是個無膽匪類。趙大嘴算什么玩藝,敢在我們面前叫囂,非揍死他個狗日的不可。王貴祥,你好歹也是條漢子,怎地怕這樣一個孬種?”

我臉上一紅,說:“我怕他?我怕他什么?我不怕他!我只是煩他裝逼!”

孫云起攛掇道:“你既然不怕他。哥兒們現在就去將他從宿舍拖出來,任他揀一個單挑。如果他沒種,咱們每人就狠狠刮他一個耳光!”

我說:“千萬不要,怎么說大家也是同事,有必要嗎?我看他也是不合群罷了,也不是驕矜之徒。”眾人見我著急,方才作罷。我心里想,馬遙也不是獨煩我一個,我覺得他跟所有人都格格不入。也罷,我大人不計小人過,犯不著跟他一般見識,更犯不著像趙大嘴那樣的粗人,動不動就去摑他的耳光。他除了性格有些怪僻,也不算什么壞人。

趙大嘴

說我打小馬,純屬謠言!散播這種流言的人,真是他媽的操蛋!是的,我是動物園負責采購的趙大嘴,我負責采購肉類,至于草料及蔬果之類,由別人負責。說什么小馬為了肉類數目不對而跟我發生爭執,那些人真是不懷好意,用心歹毒!他們吃飽了撐著沒事干,像個娘兒們亂嚼舌頭,我瞧不起他們!小馬是多好的一個小伙子呀,在他們的嘴里,卻變成了一個怯懦無能的人,變成了一個膽小如鼠的人。事實上,小馬這個人知書識禮,待人以誠,很有教養,哪兒王貴祥、洪遠景這些粗人可以理解的?我趙大嘴看來像個屠夫,實則是個菩薩,我怎么會輕易打人?當然,我也不怕打架,但卻不會輕易動手,像王貴祥這個鳥人,我早晚收拾他,替小馬出一口惡氣!

我知道還有一些更可怕的流言,說什么小馬來動物園工作,居心叵測,打的是全園動物的主意,黑熊采膽,鱷魚剝皮,老虎剔骨,至于大象,就去敲掉那些象牙,我知道始作俑者都是王貴祥。王貴祥恨他,到處散布流言,恨不得將他的名聲搞臭。小馬剛入動物園那陣,放在抽屜里的1500元現金被他偷了。第二次他又想作案,結果被小馬撞上了,逮個正著。他就懷恨在心了,心生不軌了。

王貴祥最荒唐的一個謠言是,居然說小馬不喜歡女人,是個同志。真是賊喊捉賊,動物園上下誰不知道他王貴祥是同志?曾經涉嫌褻猥男童而被公安局拉走。小馬當天一來,就騷擾他了。還好,小馬惹不起,還躲得起,叫行政科新辟了一間房子,不跟他同住一室了。王貴祥這個人十分淫邪下流,他以前是喂梅花鹿的,他一看到梅花鹿就興奮了,沖動了,抓住母鹿就干起來,這已經不是什么秘密了。好了,領導將他調去飼養長頸鹿,長頸鹿體形高大,他想胡作非為也不行了。呵呵。這個無恥的淫賊,我早晚得收拾他!

好,說回到小馬。當時的實際情形是這樣的,我將當天給獅虎豹的肉食磅給他,那幾只獅和虎的,都沒什么問題。等到秤豹子時,小馬委婉地說:“大嘴兄,我看你出錯了。”我很不高興,瞪了他一眼,大聲說:“錯什么?錯不了!”小馬說:“你再看看。”我不耐煩了,說:“不用看,豹子每天五十斤。我難道會少給你半兩?”小馬堅持說:“你不是少給,而是多給了。你再約一約。”我一怔,瞧著他,滿腹狐疑,再秤了一下,果然多出二十幾斤。我拍了拍小馬的肩膀,我給感動了,我說:“小馬呀,你真是一個好人,又細心,又老實!”我是打心眼里感激他,否則少了這二十幾斤,這筆賬就得算到我頭上了,這黑鍋就得由我背了。我剛才還差點錯怪他了,但我惡聲惡氣,他一點也不在意。聽說他是一個讀書人,還愛好舞文弄墨,果然是斯文人!我不禁對他油然而生好感了。

我誠懇地向他道歉,誠意請他吃飯。我說:“小馬,我請你吃飯,不是為了要感謝你,而是為了我自己,我在動物園七年了,一個能說話的人也找不到。不瞞你說,我是一個詩人。你也是個讀書人,一個詩人在這里的孤獨,就像被關起來的獅子,就像博爾赫斯筆下的金黃的老虎,就像里爾克寫到的冰冷鐵柵欄里的豹子。這種無限而尖銳的孤獨,我想你可以想象得到。我希望你能答應我,就當是可憐可憐我吧。”

小馬一聽我說到詩,說到博爾赫斯和里爾克,他一雙秀美的眼睛就閃光了。他說:“我去,我為什么不去?”

很多人都謠傳說小馬不愛跟別人吃飯,從來都不給別人面子,但他就不會拒絕我。那一晚,小馬興致很高,我們還喝光了十二瓶啤酒。酒還是他主動要的,好家伙,酒量還不錯!人家小馬飽讀詩書,是個高雅之士,他的內心世界不是王貴祥、洪遠景這些俗人可以想象的。有個外國大詩人說過,姓名我一下子忘了,他說詩人都是兄弟,真是至理名言!原來,小馬也是一個詩人,而且寫得相當不錯!我趙大嘴很少服人,但這次我服了!小馬對詩歌的造詣,只有在我之上,不會在我之下!

我們在動物園門口的露天大排檔上,越喝越興奮,我在興頭上,掏出了一張油膩膩的紙片,上面有我剛寫的一首短詩,我經常在采購肉類的間隙靈感如潮,我就在紙片上記下來。我每年要寫幾百首詩,但我的詩秘不示人,就像是少女的乳房,輕易不會公諸于眾。這首詩是這樣的:

所有消失或未消失的物種諸如牛馬蛇鼠有感

基于我對人間的了解

地獄不會更糟

天堂也不會更好。

小馬看了,對我這首詩給予高度的評價,認為這是一首微型的杰作。他說,雖然寫得簡單,但卻擊中要害,這首詩具有的對人世間所抱的深情和對地獄、天堂之類幻覺的顛覆,幾乎抵得上半部《神曲》。這是他的原話,真的,我一點也沒有夸大。當然,我雖然驕傲,但也不會自以為可跟但丁相比。我不瞞你說,我甚至沒有看過《神曲》。但我對小馬的理解,十分感動。他也掏出一首新作給我看,一張雪白A4紙,上面打印著一首短詩,那些觸及心靈的詩句,那些大面積的留白,仿佛永恒的憂傷,讓我長久震撼。這是一首很有力的詩:

被囚禁的獅子

被關在鐵籠子的獅子眼眸滾過灼紅的落日

晚霞像傷痕打上動物園對面小區的陽臺

那些美其名曰防盜網的鐵柵欄

映入獅子的眼簾。它看上去在為人類而悲傷

那些人的處境跟它沒什么分別。

我很誠懇地說,這是我看到的當代最好的關于獅子的詩,也許你受過里爾克名作《豹》的影響,但卻并未停留在純粹的物象上,其中獅子的悲傷和人類的悲傷猶如輝煌的晚霞跟陽臺上的暮色相互融入,這樣的境界,甚至是對《豹》的一次艱難超越!

總之,那晚我們喝得十分高興,直喝到月明星稀,但喝了那么多啤酒,我們沒有酒意,反而越喝越清醒。小馬在興頭上,邀請我到他的住處去坐一坐,他有一套精裝本的《神曲》,要借給我看。

正是那天晚上,我可以粉碎王貴祥之流關于小馬的一些謠言,諸如說他為人乖張啦,有怪僻啦,愛看一些莫名其妙的關于動物剝皮的書以及練輕功和練鐵砂掌之類的書啦,統統是胡說八道!我認真瀏覽了他的兩個大書柜,嘩,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全是一些古今中外的經典!中國的四大名著啦,李杜蘇黃的線裝詩集啦,外國名家的精選集啦,哪兒見到什么內容古怪的書?如果說喜歡詩歌愛看名著是怪僻,就讓他們說是怪僻好了。

當天晚上,我借走了但丁的《神曲》。我興奮極了,我興奮是因為找到了可以談談詩歌或藝術的知音。但好景不長,我們的交往大概在持續了兩個月后,他忽然不理我了。我冥思苦想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問他,他又不肯說。我逼得急了,他才說了一句讓人傷感的話:我們的朋友之誼到此為止,以后各不相欠。但我不怪他。馬遙真的是一個好人,我從來沒看過他跟誰紅過脖子翻過臉,他對一些無禮之輩無恥之徒,采取的大抵是一種悲憫和寬容的態度,對別人的惡意中傷,也不去解釋和分辯。多好的一個人啊。可惜就這樣失蹤了。

大約在半年之后,我才恍然大悟,他肯定是看了我那首情詩后,心生嫌隙了。那首詩是寫給動物園大美人林璧兒的情詩,寫得十分優美,但過于肉麻,在此倒也不便引述。總之,小馬一看完,臉色就變了。當時,也怪我太粗心大意,只陶醉于拙作的沈博艷麗,沒看出蛛絲馬跡來。但半年之后,也傳出小馬暗戀林璧兒的事情,滿園中傳得沸沸揚揚,據說小馬愛她愛得死去活來,卻又不敢接近林璧兒,不僅沒有跟林璧兒表白過半句不說,甚至連稍為靠近林璧兒都沒有勇氣。他為什么這么膽小呢,這件事兒一傳開,就更給那些污蔑他膽小如鼠的人落口實了。膽小的小馬,綽號叫“老鼠”的馬遙,看來就是到死,也洗刷不掉這個壞名聲了。

唉,這么一個心地善良又才華橫溢的小伙子,為什么就這么膽小呢。喜歡一個人有什么錯呢?即使她要拒絕,這又有什么打緊?譬如我,四十多歲的人了,人家還說我滿臉橫肉、兇神惡煞這樣那樣的呢,還不是勇敢地向林璧兒表白?當然,我們的命運都是一樣的。人家林璧兒鞍前馬后有多少大款在圍著她轉,每到周末,前來接她的嶄新名車不知有多少。我們一個是買肉的,一個是喂野獸的,她怎么會看得上呢。我覺得還是有一些微小區別的,畢竟我已經盡了力。而他滿懷怯懦,畏縮不前。據我所知,他一直到失蹤,也沒有跟林璧兒提起過喜歡她的事。我昨天還問過林璧兒呢,她說,我是聽說過一些閑言碎語,說什么馬遙愛我愛得發瘋,但我從來沒有聽他跟我提起過。甚至,我很少能見到他的身影。即使在集體活動,他也離我走得遠遠的,沒拿正眼看我,仿佛眼睛長在頭頂上。我當時還有氣呢,哼,在本園,有哪個男人不像見了香肉的蒼蠅圍著我轉?你一個喂動物的有什么了不起,你瞧不起本姑娘,本姑娘還瞧不起你呢。我覺得她雖然這樣說,但她的語氣很復雜,我不敢肯定她喜歡小馬,但至少不會討厭。

當時我不知道小馬也喜歡林璧兒,否則我就會跟他解釋,兄弟,我不跟你爭了,反正我也沒門,倒不如協助他去追求,說不定還能成事。林璧兒也說我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女人不過是一件衣裳,我跟小馬那么好的知己,犯不著為了一個女人傷了和氣。

唉,小馬多好的一個人呀,現在說失蹤就失蹤了。他如果再寫十年,是可以寫出傳世之作來的。我的眼光很準的,我絕對不會看錯人。

洪遠景

小馬這個人,平時斯斯文文,兢兢業業,其實挺不錯的,就是膽子小了點。所以全園幾十號人,幾乎沒有一個人將他放在眼里。如果說世界上真有膽小如鼠的人,我想小馬就是我所遭遇的第一個。他現在失蹤了,我心里也挺難過。他的業務能力以及工作態度是沒得說的,他在的時候,那些獅虎和豹子日子過得多滋潤,吃得白白胖胖的,精神抖擻。但他這幾天不見人了,那些猛獸就沒精神了,尤其是那個豹子“貝貝”,肚皮都癟了下去。我知道它跟小馬有感情啊。這個小馬在業務上很有自己的一套,貝貝性情很暴躁,但小馬摸摸它的額頭,撫撫它的耳朵,就能讓它很快地安靜下來,他似乎懂得幾分馴獸的技巧。可憐了貝貝,它每周都要在園中的馬戲團演出兩次呢,但別人怎么喂它,就是不吃。它惦記著小馬啊。還好,在天才馴獸員林璧兒的調教下,總算沒有耽擱演出。

我說小馬膽小如鼠,那可不是隨便說說的,我有證據。如果說趙大嘴打他,他不敢還手,這并沒有足夠的說服力,那么這件事情,就足以說明小馬是何等的膽小了。事實上,自從發生了這件事之后,我們園的人,全都知道了小馬膽小如鼠,并且給他起了一個很不雅的綽號“老鼠”。好,閑話少話,我們來看看到底發生的是什么事,呵呵,真是笑死人!

我們動物園有兩個大美人,一個是馬戲團的馴獸員林璧兒,一個就是園長辦公室的秘書易小薇。很多人都說林璧兒是本園的第一美人,但依我看來,園長辦公室的秘書易小薇也未必遜色于她。如果說林璧兒臉蛋好看,那么易小薇則勝在身材性感,環肥燕瘦,各擅勝場。那林璧兒粉臉堆雪,腰肢細軟,線條優美,而那眉眼兒那小嘴兒像大理石雕琢出來似的,兩條腿修長挺拔,走起路來,猶如柳枝飄拂,搖曳生姿,勾人魂魄。易小薇雙乳高聳,臀部渾圓,一副魔鬼般的身材,沒有幾個男人可以抵擋她的魅力。在夏天,她穿著V字形大開領T恤,牛仔短褲將臀部勒得圓滾滾的,酥胸半露,我敢保證,只要是正常的男人,看到此情此景,就難保不去想入非非。

林璧兒和易小薇年紀還輕,尚待字閨中,追求者眾。林璧兒的事,我暫且不說。就說易小薇吧,其中追求得最兇的就是趙大嘴,這個屠夫般的人物,哈哈,據說還會寫什么朦朧詩呢,每天就給易小薇獻一首。積了兩個多月,易小薇就裝了一紙袋,提著去還給趙大嘴,跟他說:“大嘴,我沒有文藝細胞,我看不懂你寫的是什么。”趙大嘴接過袋子,臉孔漲成了豬肝色,悻悻然走了。

易小薇年輕貌美,能歌善舞,是個神仙一樣的人物,哪兒瞧得上形容猥瑣的趙大嘴?不要說是他,就是王貴祥、孫云起,怎么說也算是英俊小伙,易小薇都瞧不上眼。有人說易小薇是劉園長的情人,我看這純粹是無稽之談!不要說易小薇并非水性楊花之人,不會主動去勾引劉園長,即使有類似行為,人家劉園長也是一個坐懷不亂德高望重的君子,哪兒會做下此等茍且之事?散布流言的人,不是別有用心,就是愚昧無知!

當然,易小薇這么漂亮,打她主意的人自然有不少,譬如張新橋就是其中的一個,整日價垂涎欲滴,有事沒事就往易小薇辦公室里轉,借口叫她打些文件,下載些資料。但易小薇根本就不理睬他。這張新橋是個色狼,厚顏無恥,他多次騷擾園中的女員工,他家里的黃臉婆都來辦公室鬧過好幾次了,但他就是色膽包天,死不悔改。我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人,人家趙大嘴雖然不自量力,但怎么說也是一片真心。而他張新橋這狗娘養的,純粹是抱著玩弄人家良家婦女的目的。好在,人家易小薇也不是省油的燈,豈會中了他的圈套!

總而言之,那么多同事,高矮肥瘦,未婚已婚,易小薇都不喜歡。我也以為易小薇眼界很高,非大款或名流不予考慮。但等到小馬來了,就知道我錯了。這易小薇原來柔情似水,將愛情看得很重。到底有多重?她曾跟我說過:“我是為了愛情而活著的,我的全部生命,就是為了遇到我的愛人,去愛他,并讓他愛我。在這個人出現之前,我是不會談戀愛的,寧缺毋濫,一次也不會。但如果一旦遇到,我不管是上刀山下火海,還是鐵板滾釘,我都會勇往直前,決不退縮!如果他一直沒有出現,那么我就一直等下去,即使等到雞皮鶴發,等到地老天荒,我也會等下去。我是相信愛情的,我也相信這個世界上,始終有一個人是我所愛的,而他也將會愛我。如果一輩子都遇不到這個人,我也就認命了。”

你會奇怪她跟我說這樣的話是吧。老實說吧,我也曾經認真追求過易小薇,這么美的女子,這么好的女子,每天見到她而不動心,要么他是死人,要么他是白癡。我并不覺得這是多么丟人的事。我還沒有結婚,我不像趙大嘴那樣張揚,又不像張新橋那樣惡心,我是老老實實去追求人家。當然,她不喜歡我,我可以理解。但買賣不成仁義在,我可不像張新橋那種人,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我敢保證,說易小薇做了人家情婦的,肯定就是他捏造并散布的。

當時,我日思夜想著易小薇,內心煎熬,我忍不住了,我跟易小薇約了一個時間,我跟她說,求求你,就讓我見你一次吧,請你吃一次飯吧。等你讓我把話說完吧。等我說完了,你要怎么樣都行,我保證不會像趙大嘴、張新橋這樣的人,那樣死纏著你。易小薇終于答應了,去吃西餐。其實,我最討厭吃西餐,但我圖清靜。至于我當時如何向易小薇表白,就沒必要說了。但我自以為講得十分誠摯,我是真的愛她,如果她愿意跟我好,我會一輩子對她好的。我用全部感情說出了那些話,足足說了半個小時。易小薇靜靜地聽著,時而還點點頭。我幾乎被自己感動了。我的眼角有點濕潤。我捫心自問,我從來沒有這樣愛過一個女子。也許,以后也不會再有了。

易小薇說:“你說完了是吧,說完就輪到我說了。”她先是說了上面的那番話,然后又說,“洪主任,你跟別人不一樣,你是真的喜歡我,愛我,我看得出來。但是我不能接受你。實話實說吧,我喜歡你,但不是你理解的那種喜歡。我無法讓自己愛上你,永遠也不會,對不起。我不能騙人,即使我可以騙你,我也無法騙自己。你對我的好,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但請你以后不要再提這個了,好嗎?兩個人相愛,是無法講清楚的,但我可以確定你不是我要的人。請你原諒——”

我當時真是沮喪到了極點,但是我并不恨她,反而很尊重她。我覺得她的確是我心目中的好姑娘,我從心底里愈發愛她了。我說:“易小薇,我很感激你,感謝你跟我說了這些。我以后不會再提了。”

我是一個講話算數的人,從此退出了易小薇追求者的行列。但我心里始終念念不忘,我依然關心著她,雖然我不再把這種關心表露出來。我冷眼旁觀著那些蜂擁而至的追求者,我知道他們跟我的結果是一樣的,不會有別的可能。另外,我在憂傷之余,我對易小薇到底喜歡什么樣的人,抱著十分強烈的好奇心,也許,還有一絲嫉妒吧。

你猜對了,那個人就是馬遙。那個飼養動物的小個子馬遙,那個少數幾個不追求易小薇的人中之一個。他有什么好呢?他是一個膽小鬼罷了,又沒什么本事。我憤憤不平。但人家易小薇就是喜歡他。她一見到他,就喜歡上了。感情的事,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但小馬是一個反應遲鈍的人,他對此似乎一點也沒有感覺。兩個多月過去了,易小薇一點也看不到他前來追求的跡象。易小薇就沉不住氣了。于是,就發生了這件轟動整個動物園的事件,據說連園中的黑猩猩都知道了,有的黑猩猩還在吃飽喝足之后,提起這件事來打趣,拍著胸脯笑得震天價響。

那件事就是這樣的,一天傍晚,唔,準確來說就是秋日的黃昏,秋天的金色云彩仍在天上停留,霞光打在地上。那天,小馬的興致不錯,他喂完動物回來,嘴里哼著小調,腳步輕快。但他一推開門,卻仿佛瞧見了洪水猛獸,嘴里發出一聲無比驚悚的喊叫,將門一撞,飛也似地逃跑了。

原來,他一推開門,就看見了易小薇。易小薇全身赤裸,以手支頤,雙腿交疊,以一種十分撩人的姿勢,躺臥在他的鐵架子床上。易小薇胴體雪白粉嫩,曲線畢露,她胸前的那兩只乳房,顫巍巍地抖動,猶如兩只兇猛的小獸作勢欲撲,而她酡紅的臉,她的臀部、腰部、腹部和腿部,沒有一處不發出難以抵擋的魅力。在正常的情況下,一個正常的男人,遇到此情此景,是不可能有第二種舉動的。然而,小馬卻驚叫一聲,落荒而逃。這不是很有意思的事嗎?

王貴祥曾經說過小馬是同性戀,這是經不起推敲的。那么惟一的解釋只能是馬遙膽小如鼠,即使是送到嘴的肥肉,也沒膽去嘗一口。

那一幕情景,我當然沒有目睹。目睹了全過程的是王貴祥。是他親口告訴我的,他事無巨細地向我描繪了床上一絲不掛的易小薇是如何誘人,那奪路狂奔的小馬又是如何驚惶失措。驚恐的小馬,膽小的小馬,他慌慌張張地逃走的樣子,長久地停留在我的腦海中。即使在現在,甚至我一想起他,我的眼前馬上浮現出他膽小如鼠的模樣。

易小薇

小馬失蹤了。小馬失蹤了,這是一個事實,而不是猜測。小馬失蹤了,我感到世界塌了半邊,盡管他不愛我,但只要經常看到他,還能聽到他說話,我的世界就還是完整的。但現在小馬失蹤了,我的世界也隨之分崩離析。

小馬失蹤是毫無疑問的,還有人說他是不辭而別了,靜悄悄地走了,要像古代的隱士那樣老死山林了。這真是無稽之談!別人不理解他,我可十分清楚,他是不會離開動物園的。只要林璧兒還在這里,他就是死也不會離開的,就是死了,也要靈魂附體在一只猴子、一只老虎、一只豹子什么的動物上,去圍著林璧兒轉的。小馬肯定是失蹤了,甚至是被一些仇恨他的人殺害了。是誰殺的,我還不敢肯定,但我相信,公安機關始終會查出真相,會為小馬報仇雪恨的。他為人很低調,也與世無爭,但還是得罪了一些小人。像王貴祥、洪遠景、趙大嘴這樣的小人,總是有一些促狹的想法,總是無中生有地樹立了一些假想敵。不幸的是,小馬使他們感到難堪了。沒辦法,小馬就是比他們優秀,小馬像一面魔鏡,他一來,就像一只鶴走進雞窩,就映照出他們的惡俗和可笑了。

動物園里的這些男人,一大半是色鬼,剩下來的全是白癡。只有小馬例外,小馬是不屬于這個骯臟地方的人,他甚至不是屬于這個骯臟時代的人,你瞧他寫的那些詩,多美啊。趙大嘴那些無病呻吟的破爛算是什么詩!當然,我也不是很懂小馬的詩,但多美呀,多憂傷呀。我每次看他的詩,總是忍不住潸然淚下!這個可憐的小馬。他肯定是窺見一些什么神秘而可怕的事物,才忍不住悲傷。他為什么要來這里呢。一個詩人,到哪里不能找飯吃呢,為什么要到動物園來呢。是的,這里的確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動物園。除了猴子啦,獅子啦,野豬啦,還有一些狂妄自大的雙足動物,內心卑污,身體骯臟,他們跟籠子里的野獸沆瀣一氣,狼狽為奸。他們跟那些動物有什么兩樣呢?

小馬英俊,善良,勇敢,有才華,還會寫朦朧詩,多么好的一個男子,但說失蹤就失蹤了。如果不是因為林璧兒,也許他還有離開動物園的機會。我肯定能說服他,讓他跟我走。隨便到祖國的一個什么地方也好,譬如到云南去,到蒙古去,到東北去,我會好好照顧他的。就讓他每天什么事也不用干,整天看看天上的白云,瞅瞅地上的野花,一心一意去寫詩好了。如果我們走了,他肯定就不會出事了。但因為林璧兒,我知道他是不會跟我走的。唉,這都是命。

我從不諱言我愛他,他是惟一值得我愛的人。之前沒有,之后也沒有。像我這樣的女人,一生中要遇到一次愛情,或遇到一個愛的人,這樣的機會十分渺茫。甚至比買彩票中了五百萬還要渺茫。但我第一次看到他,就怦然心動,我知道就是他了,不會錯!

愛情只是一種感覺,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這是無法歸納或分析的,這是純粹激情燃燒的火花,這跟理性無關。不瞞你說,追求我的人很多,我也曾經有過夢中情人,是那種高大英俊的,風流倜儻的,舉止優雅的,言語得體的,打個比方吧,像梁朝偉、劉德華那樣的,但體格要比梁朝偉稍大一點,風度要比劉德華好一點。總之,我做夢也想不到會愛上像馬遙這樣的人。事實上,當我一接觸到他像藍水晶似的眼眸,我就知道自己愛上他了。說不清是什么緣由,但真正的愛情,純粹的愛情,從來都是神秘的,不可解釋的。我相信這個。

我仍清晰地想起第一次見到小馬的情形。當時是我們動物園幾十號人去城郊聚餐,吃農家菜,我看見小馬躲在邊緣的一個角落,低著頭,靜靜地吃著。在座的多是女人,財務小伍、獸醫室周姨等等。小馬沒有吭聲,大伙兒也沒怎么搭理他。小馬不慌不忙地夾菜,咀嚼,那種沉靜的感覺,一下子攫住了我。

忽然,辦公室主任張新橋來敬酒了,張新橋也就愛咋呼,他酒量很有限,他捧著半杯紅酒,敬一桌子人,大伙兒都一仰脖子喝干了。小馬手足無措,左顧右盼,嘴里在說:“我手上沒酒,我喝茶吧——”張新橋吼道:“怎么能說沒酒,小妹,倒酒!”服務員趕緊倒酒,手腳麻利。小馬捧著那杯酒,臉呈困窘之色,瞧瞧張新橋,又瞧瞧那杯酒,結結巴巴地說:“我很少喝酒的,我從來不喝酒的,張主任,我——”張新橋又喝掉一杯,說:“少說廢話,干了再說!”小馬仍在支支吾吾,張新橋性起,他劈手奪過小馬的杯中酒,一手揪住小馬的衣領,一手就往他的嘴里灌去。小馬手腳亂劃,猶如沒頂的泅水者,眼里噙著淚水,嘴巴卻被那個碩大的酒杯塞住了,話也說不出來。

我看不過眼了,一步跨過去,奪過張新橋手上的酒,笑道:“小馬不喝就算啦,來來,咱們先來一炮,再來一個潛水艇,怎么樣?”張新橋喜出望外,一張肥臉湊近我,色迷迷地說:“易小薇,你要來挑戰我是不是?我日思夜想著的,就是跟你打一炮呀,好,咱們就來喝個痛快!”所謂一炮,你知道吧,就是將高腳玻璃杯橫架在另一個酒杯上,斟滿為止。所謂潛水艇,就是在一大杯啤酒里面,再放上一小杯高度白酒。我冷笑,老虎不發威,當我是病貓!我連續跟張新橋打了三炮,又跟他干了一個潛水艇。我聲色不動,斜睨著他。張新橋臉漲成了豬肝色,搖搖晃晃著,像一個蠢笨的企鵝,擺了擺手,走了。

座上掌聲雷動,只有小馬沒有鼓掌,但是他感激地看著我。他溫情的眼神,就像真正的烈酒,我心中一陣涌動。我這才算是醉了。

動物園里的家伙,大多是長舌婦,閑言碎語很多,謠言更是滿天飛,但我也不怎么去理會。譬如說小馬是膽小鬼,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去欺負他,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去打他的耳光,這有可能嗎?還有沒有王法?小馬只是不跟這些俗人一般見識罷了。小馬是惟一一個敢走入鐵柵欄里喂養獅虎和金錢豹的飼養員,我就親眼看過不止一次。他還敢撫摸豹子的額頭和背部呢,依我看來,他不僅是膽大包天,還十分勇敢,他甚至懂得馴獸之道。即使是專業的馴獸員林璧兒,她在驅趕豹子表演的時候,不也是雙腿發顫、戰戰兢兢、強顏歡笑的嗎?至于王貴祥,他有什么了不起,他敢走入獅子老虎的鐵柵欄里去嗎?敢伸手去摸這些兇猛的動物嗎?他即使在喂大象,都像蚱蜢一樣蹦跳,擔心大象將他踩死,或者伸出長鼻子,將他扔到壕溝下面去。

這樣的一個人,怎么會膽小呢?動物園里有很多說法,往往是無中生有,胡亂捏造,大多是靠不住的。尤其是說到我色誘小馬,那更是荒謬絕倫!我是那樣的人嗎?我跟小馬的愛情是純真的,是偉大的,那些亂嚼舌頭的人,太惡毒了,死后是要下十八層地獄被惡鬼用鐵鉤子拔舌頭的。

事情很簡單,其一,我怎么能夠進入小馬的房間呢?我又沒有他的鑰匙。如果我有他的鑰匙,就證明我們的關系非比尋常,我還用得著引誘他嗎?其二,即使我全身赤裸,躺在小馬的床上,怎么我跟小馬都不知道,偏偏動物園所有人都知道?氣死我了。他們都看到了嗎?他們都在現場嗎?還說得他媽的有板有眼、活靈活現的,說什么我撅著大屁股,捧著不斷顫動的雙乳,結果將小馬嚇跑了。有本事就拿出證據來,人家璩美鳳百口難辯,還不是著了針孔攝像機的道兒?有本事就將我的裸體拍成照片、拍成DV擺到網上去嘛。明眼人一聽,便知道是編造出來的。但編得太拙劣了,除非腦子進水,否則有誰會信這種弱智的謊言?謠言不堪一擊!老娘真的是做了,也就認了。但老娘比竇娥還冤!

人們老拿這個來說事,敗壞老娘的名聲不說,還將這件事作為小馬膽小如鼠或武功盡廢的證據,太可笑了,太惡毒了。小馬是一個正常的人,我比誰都要清楚。

的確,我是跟小馬作過表白,但不是秋日的黃昏,而是冬天的一個清晨。當然不可能在小馬的房間里,我更不會脫光了躺在床上等他。如果他有這個要求,我什么都愿意。但他從來沒對我提過任何要求,我也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那天,小馬提著肉桶給猛獸喂早餐,我就站在鐵柵欄的旁邊,靜靜地看著他喂。晨曦打在鐵柵欄上,陽光在小馬的臉上和身上跳躍,落下一塊塊斑點,那個小馬可愛極了。我癡癡地望著他,陽光落在他身上的碎影,使我幾乎出現了一個幻覺,小馬就是一只豹子,精力充沛,睥睨一切,不將那些飛禽走獸放在眼里。他身上的美麗花紋使我入迷,讓我涌起撫摸他的沖動。一會兒,小馬喂完了,我閃身而出,笑吟吟地望著他,我穿著長袖長褲腿的運動服,雙手在脖子上拉著一條毛巾。我裝作晨運而跟他不期而遇,我相信那套緊身的運動服將我的線條勾勒得楚楚動人。然而小馬不為所動。

我終于鼓起勇氣,向他說出了我心中對他的全部愛戀,朝思暮想,這么多天來,我每天晚上都夢想他能抱著我,親吻我,咬著我的耳朵說,我也愛你,易小薇。小馬聽完了,他既沒有感動,也沒有吃驚,事實上他一點表情也沒有。我覺得他就像一位身經百戰的大將軍,調兵遣將,鎮定自若,沒有任何慌亂。我的心沉下去。小馬開口了,說:“易小薇,我非常了解你,我了解你的每一個想法,因為我跟你是同樣的一類人。但十分遺憾的是,我并不愛你,我可以確定這一點。我們都不是拖泥帶水的人,也不會自欺欺人,對不起!”

我咬著嘴唇,我的牙齒深深地嵌入,我嘗到了鮮血的味道。我仰望著他,悲傷地問:“我們還沒有任何接觸,你怎么就這樣肯定不會愛我呢?你就不能跟我嘗試一下交往嗎?”

小馬說:“沒用的。我知道我不愛你,是因為我不怕你。我敢接近你,或者說敢讓你接近,這就證明了這一點。我如果愛上一個女人,我根本沒有膽量接近她的身邊。這是我的隱私,我將我的隱私告訴你,是不想你對我還抱有什么幻想。我知道我這樣說很殘忍,但如果我給了你一絲希望,而最終又不能跟你在一起,你會恨我的。”

“誰說你不怕我?你不怕我,為什么不敢讓我接近你,讓我跟你在一起?”我捉住了小馬的手,我的身體軟綿綿的,我向著他挨過去,我大聲說:“你如果不怕我,為什么不敢抱我?抱我呀,抱緊我呀——”

小馬的臉上帶著一絲憐憫,他身體像僵硬的石頭,雙手卻像豹子的爪子一樣有力,他將我的雙手毫不留情地、一根根手指地掰開。他手上的強硬和力氣讓我絕望。他說:“沒有用的。這沒有用的。我真的不怕,我怕的話,我要么不敢動彈,要么落荒而逃了。但我沒有。”

我雙手掩著臉狂奔而出,淚水從指縫間傾瀉而出。我哭著說:“馬遙,你是個不可救藥的膽小鬼!”

祝德昌

馬遙膽小如鼠的形象,已經深入人心,不可逆轉。據說連清潔工陳志強和食堂煮飯的喬姨也敢跟他叫板,不止一次去打他的耳光,而他抱頭鼠竄,連聲也不敢出。這個膽小如鼠的人,仿佛在一夜之間成名,幾乎每一個人都在講述他的事。我見到他之前,已經多次聽說過他的窩囊樣。他的知名度越來越高,他甚至比園長劉國偉還要出名,比動物園的大美人林璧兒還要出名。可以這樣講,不認識馬遙的人,園中可是沒有了。往往有這樣的一類人,沒什么本事,但似乎無人不知,馬遙就是這樣的人。

馬遙第一次來找我,氣色倒是不錯,只是有些羞澀,那種忸怩的樣子,像個娘兒們。他站在我的面前,絞著雙手,半天不吭聲。我當時也閑著無事,那時我不知道是他,我不耐煩了,問他:“你有事嗎?”

馬遙紅著臉說:“您是祝醫生是吧?祝醫生您好,我想找你看病。”

我問他:“你有什么病?”

馬遙說:“我天生就有膽小的病,不知道該怎么治?”

我眼前一亮,說:“哦,你就是那個膽小如鼠的飼養員馬遙吧?你現在很有名啊,呵呵。”

馬遙擺了擺手,故作謙虛地說:“我能有什么名?那些詩都是寫來玩的,當不得飯的。不過,最新一期《詩刊》又登了我一首詩。《詩選刊》馬上來電了,說要轉載。”

我知道他會寫幾首朦朧詩,但我才不關心他的什么詩。我不留情面地說:“你膽小如鼠可是越來越出名了。現在你成了膽小鬼的代名詞,你一說你膽小,我不用猜就知道你是馬遙了。對吧?”

馬遙搖了搖頭,但似覺有不妥,趕緊又點了點頭。他對著我苦笑,說:“我這個膽小的病,能治嗎?”

我說:“什么病都能治,就是這個病不好搞。即使我開了藥方,你也沒有膽量去服用。”

馬遙說:“你不妨開來試試。我膽子雖然不小,但藥還是敢吃的。我不怕苦,也不怕藥引古怪。我曾經吞服過無根水送服的生蚯蚓,也服過用童子尿煎服的蝎子。你盡管開來試試。”

一時之間,我又哪兒能開出什么治膽小的良方來?我一擺手,說:“去去去,你既然是天生的,就認命了吧。膽小也不算什么病,即使是病,又哪兒能治?”

馬遙不甘心地走了。但沒過幾天,他又來纏著我,死求白乞要我開一個處方。他說:“醫者父母心,你就救救我吧。你不是說你有良方開給我嗎?我保證按照你的處方去用藥,不管再苦再難咽的藥,我保證不皺一皺眉頭!”

他纏著我,求著我,手腳沒處擺,口中卻是喋喋不休,讓我心中不禁焦躁起來。我望著他的臉,倒也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只是雙眼呆滯無神,紅色有些蒼白,蒼白中又染有一絲紅暈。我突然升起一個念頭,這張粉紅粉白的臉,猶如女孩子似的臉蛋,如果一個耳光打上去,那一定很刺激!連清潔工陳志強都打過了,連煮飯的喬姨都打過了,我何不也打上一耳光,那該是多么的愜意呀。這個念頭一浮出來,我的右手就蠢蠢欲動了,它就像一尾蛇,昂起頭,興奮起來了,躍躍欲試。我的左手趕緊死死地抓住右手,我畢竟是一個醫生,我怎么說也不能打一個前來求醫的病人。盡管馬遙也不算通常意義上的病人。我額頭上沁出了汗珠,吃力地說:“馬遙你走吧,你走吧。”

馬遙望著我,滿臉均是殷切期待之色。我望著他俊美的臉,心中只是暗暗叫苦,我的右手已掙脫了左手的羈絆,眼看著就要向那張臉發動攻擊。忽然,我腦海中靈光一閃,升起一個惡作劇的念頭,我笑嘻嘻地說:“好吧,我就開一個藥方給你吧。要治好你的膽小癥也不算難,你一不用吃藥,二不用打針,三不用理療,只要你嚴格按照我的要求去做,我保管你立馬從膽小如鼠變成膽大包天!具體的作法是:下次你遇到陳志強,你就跟他動手。一見到他,就往死里揍,務必要將他揍到鼻青臉腫滿地找牙,雙膝跪下向你求饒,方才停手。他只不過是一個清潔工,也敢到處耀武揚威,你說他該不該打?當然,也要注意分寸,以免鬧出了人命。下次你遇到張新橋,你就跟他動口。一上來就先喝掉一支啤酒,那張新橋也是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只要你敢跟他喝,他就絕對不是你的對手。非喝到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可,看他以后還敢不敢灌你喝酒?下次你遇到易小薇,你就動雞巴,把她往死里整,直把她×得哭爹喊娘,看她以后還敢不敢動不動就脫褲子露×,這不是擺明了欺負你沒用嗎?你先服了這三劑藥,我敢保證你藥到病除,效果之快,立竿見影!”

馬遙聽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說:“祝醫生,你叫我打架也好,喝酒也好,都不要緊。但那樣對待易小薇,這是不行的,這不是耍流氓嗎?人家還沒有出嫁呢,好端端的一個黃花閨女,可別壞了人家的名聲。我必須鄭重澄清一下,易小薇是一個正經姑娘,她從來就沒有在我面前脫過褲子。據我所知,她從來就沒有在任何一個男人面前脫過褲子。”

我干笑道:“嘻嘻,世界上哪有這么多黃花閨女,二十幾歲的人了,還是黃花閨女,只怕你同意她也不同意哩,你以為這是光彩的事兒么。她從來沒在男人面前脫過褲子?呵呵,她每次脫的時候都會告訴你?她跟劉園長的事兒,就你不知道。還正經人家呢。”

馬遙不快地說:“祝醫生,你說我的病就說,何必要扯人家大姑娘的閑話呢。”

我說:“別人都說你膽小,但我覺得你膽子倒不小嘛。你這樣頂撞我,就不怕我刮你耳光嗎?好,好,我們不提那個臭婊子,那么叫你去揍陳志強,去跟張新橋斗酒,這總可以做到吧。”

馬遙說:“其實陳志強也沒有打過我,他是罵了我兩句,說要打我一記耳光。但我怎么能跟他一般見識?他是一個清潔工,即使言語粗魯點,別人也不會說什么。但我是一個詩人呀,我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呀,他現在也沒招我沒惹我,我能沖過去就揍他嗎?這樣,我成了一個什么人?祝醫生,老實說,我很少喝酒,但并不等于我不喝酒,或者沒有酒量。三個張新橋加起來,也喝不過我。但跟這樣的人喝酒,也是勝之不武。”

我火了,指著馬遙的鼻子說:“我操,你小子大道理倒有一籮筐。你得跟我交待清楚,別老跟我說易小薇沒脫褲子,陳志強沒打你,少來這一套!你得老老實實告訴我,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藏著掖著我可幫不了你。”

馬遙說:“我不知道你聽說過些什么,這個人說我膽小那個人說我膽小,其實都沒說到點子上。因為我內心的恐懼,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其實,要打陳志強也沒什么,將張新橋灌醉也是舉手之勞,即使跟易小薇上床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我不想那樣做,這跟我懦弱與否無關,因為即使做了,也對我的膽小病沒任何用處。理由很簡單,那都不是我要說的膽小——祝醫生你先聽我講完——我的確膽小如鼠,但卻跟陳志強、張新橋這些人沒任何關系,我要說的膽小就是——只要我愛上一個女子——我指真正的愛,我都不敢接近她,不敢走近她一米之內,一挨近她,我就會胸悶氣喘,冷汗直冒,心跳加劇,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我一怔,我仔細咀嚼著馬遙說的話,我字斟句酌地問道:“哦,你是緊張嗎?”

馬遙說:“肯定有緊張,但也不完全是。更多的是興奮,但歸根到底是恐懼。”

我問:“那么你到底害怕什么呢?”

馬遙雙眼閃光,說:“我擔心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的意思是說我的理智管不住我的身體,我感到身體里面有一頭猛獸,老虎或獅子什么的,它要往外面跳出來。它要猛撲過去,將我喜歡的女子按在地上,撕裂她的衣裳,抱住她的胴體,要占有她,完完整整地占有她,不管她同意還是不同意。”

我大驚:“不管在什么場合?即使在眾目睽睽之下,你也會這樣做嗎?”

馬遙臉色漲紅,他不好意思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仿佛這雙手剛剛將一個女人的衣裳撕掉。他說:“在剎那間,我除了那個女子的身體,我不會注意到任何人。當然,我不能那樣做,我畢竟不是野獸。最重要的是,我如果那樣做了,不管是什么樣的女子,都不可能愛我,而我希望能娶我所愛的女子為妻。我很難愛上一個女人,但我終于愛上了。我不希望將事情搞砸了。但像現在這樣,不敢接近她,不敢向她表白,也不是辦法,她是很優秀的女子,很多人追求她的,花花世界,有那么多誘惑,她隨時都有投向別人懷抱的可能。我現在惟一想做的,就是克服那種害怕她的情形,能夠像一個正常人那樣去接近她,去追求她。我相信你可以幫助我,你是名聲在外的醫生啊。”

我苦笑:“你真是色膽包天啊,你壓根就不是膽子小,而是膽子太大了。正如你所否認的,人們傳說中的你膽小如鼠,大多是胡編亂造。那么,我只能說,你根本就不膽小,起碼你不比我更膽小!”

馬遙說:“祝醫生你這樣說就不對了,害怕是不是一種膽小的表現?我害怕啊,我害怕接近我所愛的女子。”

我惱怒地說:“你害怕的不是任何女人,而是你自己。你是害怕你自己做出禽獸不如的事情來。”

馬遙分辯說:“我自己是不變的,即使變也是因為具體女子的不同而改變。如果是我不愛的女子,譬如易小薇或隨便任何一個女人,我就一點也不害怕。但如果是遇到我愛的女人,我就整個人全蔫了,我根本就不敢靠近她,我只能遠遠地望著她。有好幾次,我都難過得幾乎要哭了。由此可見,是真的害怕我愛的女子,我無法克服接近她的恐懼。所說的膽小,其實就是指這一點。祝醫生,你能明白嗎?”

我點了點頭:“你說的病案倒真有點棘手。我覺得你不是膽小,即使是膽小,也是一種特殊的、超出常規意義的膽小,我覺得你這是一種心理障礙,是一種心理疾病。鄙人不是吹牛,如果是身體疾病的疑難雜癥,不管是肺炎風濕還是骨科牛皮癬,很少有我不能治的。但既然是心理方面的疾病,我建議你不如找心理醫生看看。你總不能揮刀自宮,了無掛礙吧,馬遙先生。”

馬遙說:“我這當然不是心理上的問題。如果是心理上的問題,我自己就能治好,我曾經花大力氣研究過弗洛伊德、榮格和柏格森,我是詩人嘛,我是靈魂的設計者嘛。心理上的問題難不倒我,我這個問題,只能依賴于藥物。”

你不是心理疾病那就是精神上短路了,我操,看來你去找精神病醫生才有出路。這句話我差點就吐出來了,我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我盡可能和藹地說:“馬遙,你先回去吧。我好好研究一下,這樣吧,你下周這個時候再來找我吧。”

一周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我根本就沒有將馬遙的事兒放在心上。但沒想到,他又來了,他第一句話就是:“祝醫生,可有良方?”

我有點措手不及,但我脫口而出:“你去吃豹子膽吧。老話說得好,吃了豹子膽,皇帝也敢拉下馬。你吃了豹子膽,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

馬遙終于走了。但我忘記了他當時的神色,到底是喜悅還是失望,或許是將信將疑,但我總算將他打發走了。我只記得我瞧著他的背影,終于忍不住“嗤”的笑出聲來。這家伙傻得可愛,真是二百五。他后來再也沒有找過我。一直到他失蹤也沒有。我現在心里想,多么老實的一個孩子啊。除了腦子有點不靈光,其實人挺好的。在剎那間,我忽然發覺我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我忘了問他,他愛上的女子到底是誰?

林璧兒

馬遙我當然認識,但一直沒有打過交道,一次也沒有。馬遙都成了我們園的名人了,據說比劉園長還要出名呢。我覺得馬遙這個人,平時深居簡出,倒挺神秘的,我很少能見到他。據說不少女同事都去揍他取樂,而且都得逞了。他也不躲避,也不逃跑,只是靜靜地站著,等著一干女人們輪流上去,一個一個打他的耳光。我也曾生出去摑他耳光的念頭,但根本就沒有機會。我說過我跟他沒有打過交道,具體地說,就是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沒有單獨跟他在一起呆過。有時,他遠遠地一瞥見我,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一閃身就不見了。我見過膽小的男人,但還真沒見過這么膽小的。我想起了他的綽號“老鼠”,倒真是名副其實,但他即使是老鼠,我也不是貓呀。

馬遙膽小怕事的種種行徑,通過不同的嘴巴傳入我的耳朵,這些人發出的聲音,就像嗡嗡叫著的蜜蜂,在空氣中飛舞。開始是趙大嘴刮了馬遙一個耳光,后來是清潔工陳志強。那天在獅山上,陳志強在瑟瑟的秋風中掃著黃葉,心情不禁有些焦躁,馬遙提著鐵桶從獅山上下來。陳志強走上去,喊道:“給我站住——”馬遙茫然地轉身,回過頭來,“啪”的一聲,他的臉頰就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他被打懵了,望著陳志強,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陳志強望了望自己的手,那只打人的手也震得隱隱作痛,他沒想到他有這么大的勁。他手足無措,但心底的快樂就像噴泉一樣急劇上升。馬遙問:“你為什么要打我?”陳志強壯著膽說:“我看你不順眼,我想打就打,卻又怎地?”馬遙搖了搖頭,沒有說話,踩著腳下的黃葉走了。

連清潔工陳志強也找到了逞威風的對象,這件事像旋風似的傳遍了動物園。這個陳志強,豬狗不如的人物。很多人都憤憤不平起來,馬遙應當還手,應當將他往死里揍,但馬遙沒有,這就等于說他連陳志強都不如。這樣的人,如果還需要大伙兒的尊重,才是咄咄怪事!于是,全園的人都來打他的耳光,或向他挑戰。馬遙當然不敢應戰,而又無可逃避。就這樣,馬遙成了名副其實的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不是說他招誰惹誰了,而是他的出現,讓人們突然發現,自己并非想象中的那么窩囊,還是有威風可以抖一抖的。而馬遙就成了大伙兒的出氣筒,替罪羊,每一個人都可以在他面前耍威風,甚至連女人也來打他。動物園食堂的喬姨,天一亮就去找馬遙刮了一個耳光,原來她昨夜在家里受了老公的氣,一直憋到天亮才找到發泄的出口。

一時間,馬遙就成了罵人或咒罵的代名詞,如果男人吵架,就罵對方,你他媽的是馬遙一路的貨色,能唬了誰去?女人之間對罵,就咒罵對方找了個馬遙一樣的老公,簡直是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那段日子,動物園的問候語“你吃了嗎”換成了“你打了嗎”?

但“你打了嗎”很快就換成“你摸了嗎”,并且伴隨著女人們放肆的笑聲。據說,開始打得還狠,打得馬遙眼冒金星,暈頭轉向。但后來,打耳光就變成了輕柔的撫摸了,女人們的纖手從馬遙的臉上像羽毛拂過般柔和,他也同樣不躲開,不逃跑。而無論打耳光還是撫摸,女人們都找到了無窮的樂趣,并樂此不疲。

關于馬遙的種種窩囊樣,人們傳說得唾沫眉飛色舞,我開始不是很相信。世界上哪有這樣的孬種?即使是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何況是一個大老爺。等我終于見到了他,才對種種傳聞深信不疑。所有的小道消息,都隱含著真實的成分。所有的緋聞,原本就不是空穴來風,都是有些根據的。像馬遙的事情,上述原理都得到了有力的證實。

我跟馬遙的確沒什么交往,連話也沒有說過一句。但一些莫名其妙的傳聞卻硬是將我跟他扯上了關系,說什么他一直在暗戀我。有的話還說得特別難聽。我們園什么都好,就是愛傳謠言以及亂嚼舌頭的風氣不好,一些大男人也愛扯是非,窺探別的事情,講別人的隱私,捕風捉影,添油加醋,我知道關于我的也有不少。有什么辦法呢,一個長得還不算太難看的年輕女子,總是免不了有些是非的。像易小薇那么潔身自好的女子,還不是被別人跟劉園長扯了那種關系?唉,這些人,真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干。

自從他失蹤了,關于馬遙和我的那些傳聞就更變本加厲了,更加離譜和古怪了。有人甚至言之鑿鑿地說,馬遙的失蹤跟我有直接的關系。我知道這個人是誰,他就是祝德昌這個庸醫,不學無術,就會亂扯是非,惹本美女生氣了,非告他誹謗不可。我知道馬遙在失蹤的前一個月,去找祝德昌看過病,我猜八成是他開了什么虎狼藥,把馬遙給治瘋了,所以不知跑到哪兒去了。馬遙腦筋本來就缺少一根弦,祝德昌向來是亂開藥的,這次他總算大顯身手,使馬遙變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瘋子。

誰都知道劉園長是個“床頭柜”。別看他是動物園的一把手,威風八面,說一不二,但家里養了個河東獅。嘻嘻,他不愧是管動物的頭兒,可憐他到頭來卻被猛獸所制。即使他要找情人,也不是易小薇這樣的。不是說易小薇不好,但她是一個冰美人,我知道劉園長不喜歡這種類型。他喜歡熱情似火的,最好是有點放蕩的女人。

關于祝德昌,我忍不住要多說幾句。這個人醫道平庸,醫德差勁,是一個衣冠禽獸。有一次,我翻筋斗不小心閃了腰,去找他要點跌打酒搽搽。他開始還比較老實,用藥棉蘸了活絡油幫我搽,但搽呀搽呀,他的手就慢慢向我的乳房移動了。我勃然大怒,揚手將他的咸豬手打開,厲聲說:“祝德昌,你信不信我將你扔到豹子籠里去?”祝德昌嘻嘻干笑著,一臉厚顏無恥。我氣咻咻地走了。據說,祝德昌揩女患者的油,這不是第一次了。我今后就是病死,也不會找他看了。

不久,就傳出馬遙喜歡我的消息。我不相信他喜歡我,他從來沒跟我搭過訕,甚至沒有打過照面。如果一個人喜歡我,但跟我一句話都沒說過,這是不符合常規的。園中那么多男人,做領導的,打雜的,哪個不是色迷迷地盯著我,恨不得像餓狼撲羊那樣一口將我吃掉?男人的那副德性,我見得多了。但劉園長跟我打趣,說:“人家小馬是暗戀呀,他不是不看你,而是躲在暗中放冷箭呢。祝德昌就經常見到他躲在大樹后面,像個幽靈似的,癡癡地看著你,呆若木雞,長吁短嘆。他不是不跟你說話,而是將所有想跟你講的話,全都寫在紙上了。他是一個詩人呀,祝德昌親眼看到,他寫給你的情詩,沒有一麻袋,也有一抽屜了。”我沒好氣地說:“少跟我提這個混蛋!”我又補充一句:“我說的是祝德昌!”劉園長笑瞇瞇地說:“小馬喜歡你,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祝德昌不說,別人也在議論紛紛,都鬧得沸沸揚揚了。你知道陳志強和趙大嘴為什么要揍他嗎?情敵不共戴天啊。”我說:“園長你別笑話我。”劉園長說:“如果他真的喜歡你,你會要他嗎?”我扭頭就走,拋下一句:“惡心!”

后來,我聽到越來越多馬遙暗戀我的傳聞,不由將信將疑。也開始特別留意馬遙的言行舉止和別人的說話了。我覺得馬遙這個人神情落寞,懶洋洋的,似乎對什么事也提不起勁來。他沒什么特別的,就是十分驕傲,一副不將別人放在眼里的模樣。他有什么值得驕傲的呢?別人說他經常躲在路邊或樹底偷窺我,我一次也沒發現。那些小道消息,連一句都不要相信!

劉園長又跟我說了一件事,卻讓我狐疑滿腹。他說:“今天下午,我處理了一起打架事件。當然,嚴格來說,與其說是打架,不如說打人更準確。因為一方揍人,另一方被人揍,根本就沒有還手。你知道全武行的主人公是誰嗎?”我嘴巴一撇,說:“你要說就說,不說拉倒!”

劉園長笑瞇瞇地說:“今天下午,趙大嘴將馬遙揍了!你知道是為了什么嗎?還不是為了你?他們在爭風吃醋啊。你也知道,這個趙大嘴,追求你都半年了,還不死心,熱情很高漲。據說趙大嘴是小馬惟一的朋友,兩個人還經常一起飲酒賦詩,交情好得很。趙大嘴忽然發現了小馬的一個秘密,那就是小馬寫給你的一首情詩,標題就叫‘獻給林璧兒’,當場臉就翻了,一巴掌摑過去。下午我見到小馬,他半邊臉都腫起來了。小馬不還手,不吱聲,只是臉如死灰,目光呆呆地瞪著趙大嘴。趙大嘴忽然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像個孩子嗚嗚地哭起來,說:‘小馬,你太過分了,別人的說話我還不信,但現在你還有什么話可說?朋友之妻不可欺,小馬,你太過分了!’璧兒,你瞧,人家趙大嘴都將你當老婆了,呵呵——”

我不禁煩躁起來,說:“趙大嘴真這樣說?”

劉園長攤了攤手,說:“那還有假?”

我說:“那好,把情詩拿出來看!”

劉園長說:“我拿不出來,趙大嘴當場就撕了個粉碎。他恨得牙癢癢地說,小馬你給林璧兒寫情詩,還寫得這么好,將我寫給她的情詩全都比下去了,你太過分了,太惡毒了。林璧兒如果看了這首詩,怎么還會喜歡我?”

我“噗哧”笑了,說:“我壓根就沒想過喜歡趙大嘴,即使他寫得比李白好,我也不喜歡他。瞧他那副德性,滿臉橫肉,像個殺豬的!”

劉園長一番話,激起了我心中的波瀾,我一夜都沒睡好,翻來覆去地想著馬遙,但我發現他在我的腦海一片模糊,根本就拼湊不出一個清晰的形象。我的意思是說,他從來就沒有走進過我的心里,但他的模樣又影影綽綽的,無法消除。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奇特體驗。如果他喜歡我,又不敢接近我,那么這算是什么意思?如果他光明正大擺開架勢來追求我,說不定我還會給他一點機會,讓彼此接觸一下,加深了解,但他又沒有什么行動。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吶。也許,大家的傳聞,純屬笑談,都是拿我跟他來取笑的吧。不行,我必須親自去找他,面對面問個清楚,我林璧兒向來是個爽利的人,可不興云山霧罩,糊里糊涂!

對了,我得更正一下,我跟馬遙也打過一次交道,惟一的一次。那天一大早,我就跑去豹園找他,他一看到我,就轉身想跑。我大喊道:“馬遙,你別跑!”馬遙果然不敢動了,但他背對著我,跟我相距也怕有三五米吧。我說:“馬遙,你是不是寫情詩給我?你是不是喜歡我?馬遙,你別不吭聲,你看著我,你說話呀,你回答我呀,你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請你說出來呀——”但馬遙始終背對著我,沒有說話,肩膀一聳一聳的,仿佛在抽泣。我火了,怒道:“咦,你一個大男人,你哭什么呀你。”馬遙忽然將手上空空的肉桶往路邊一扔,發瘋似地跑了。

我看著他的身影,轉瞬之間,就在樹林消失了。看來,他是喜歡我,至少并沒有否認。我心亂了。我想起他單薄的身影,他手足無措的模樣,一時涌起無限柔情,轉瞬又火冒三丈。我想,一個女人圖什么呢,還不是圖一個知冷識熱真心待她好的男人?如果他真心愛我,我就跟他好了。

上次見他后,直到失蹤我都沒見過。我想他在刻意躲避我吧,好像我要死纏他不放似的。據說易小薇在追求他,死纏爛打,但我才不會呢。瞧他上次那副窩囊廢的鬼樣,讓我想起來都感到倒胃口,我最瞧不起沒自信的人。我可以原諒一個人魯莽,但絕不可原諒一個人怯懦。我就是一輩子不嫁,也不能嫁給這號人!

劉國偉

不管別人怎么看待小馬,不管別人有什么閑言碎語,我都相信小馬是一個好同志,他是一個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的好員工。他在業務上是沒得說的,他的工作態度也很端正,他在工作上從不挑肥揀瘦,毫無怨言,他所料理的獅子呀老虎呀什么的,從來沒有行差踏錯。現在他失蹤兩三周了,我們都很難過,很沉痛。我們不僅因為失去了一個好員工而難過,也為動物們失去了一個好朋友而難過。

關于他失蹤的原因,眾說紛紜,什么樣的說法也有,總之五花八門,但不著邊際。動物園的員工,平時不聲不響的,現在倒個個成福爾摩斯了。有人說他是因為情感受挫,一走了之;有人說他被仇人殺害了,甚至被剁碎了喂老虎。這不是很荒唐的事嗎?但我相信公安機關,相信你們,一定能查出小馬失蹤的真相,以正視聽,也好澄清動物園一些莫名其妙的傳聞。總之,我會盡可能將我所知道的小馬,我所了解的小馬,和盤托出,毫無保留,我希望能給你們的偵破提供一些有用的線索,而不是像某些員工那樣,唾沫亂飛,信口開河,只圖吹過痛快,卻往往距離事實何止十萬八千里。

現在想起來,我們做領導的也有責任,對員工的關心還不夠,尤其是對員工的日常生活和思想動態掌握得很不足,出事之后,我才比較全面地了解一些相關的情況。譬如說他跟一些同事的關系很糟糕,譬如說他這個人性格很孤僻,譬如說他還會寫什么朦朧詩,等等。通過了解,我知道小馬在群眾中的口碑不太好,但絕大多數都是謠傳,要么是夸大其辭,要么是別人拿他開玩笑,總之大多是胡編亂造的。這幾天,我知道你們也找了一些人,作了一些談話,但要采取批判吸收的態度,辨偽存真,不要都以為是事實。即使他們講的是事實,也可能記憶有誤,或表述上有出入。即使是我劉某人的說話,也要做一個分析判斷,不可全信以為真。當然,我講的是真實的,是經得起驗證的。

具體來說吧,大家都謠傳說小馬膽小如鼠,我以為這是毫無根據的。我多次跟小馬談過話,在我的印象中,這個人也就是性格內向,有點靦腆,也不善言辭。看來他很不喜歡交際,也怕見領導。但也不能就說人家膽小如鼠了。什么叫大膽?咋咋呼呼沒大沒小就叫大膽嗎?什么叫膽小,不喜歡自吹自擂斯斯文文就是膽小嗎?我看小馬是個很有教養的人,很懂得尊重領導。但不能說他膽小,膽子小的人,是不敢整天面對老虎豹子的。我敢認定,小馬不會膽子小,起碼不會比我膽子更小。我有時視察獅山虎園,都不敢走得太近。那些畜牲呀,張牙舞爪,可不是鬧著玩的。

現在,關于小馬的謠言滿天飛,我要一一澄清是不實際的,也沒這個必要。謠言止于智者。我只說一件,我知道說小馬膽小如鼠,是跟趙大嘴打了他一個耳光分不開的。趙大嘴打人,這是事實。我當時介入調查了,趙大嘴和小馬都是詩人。趙大嘴提倡口語寫作,反對知識分子寫作,那些鏡中的月亮,異國的鄉愁,嚴重脫離現實,辭藻華麗,但只是一些沒有血肉沒有體溫的文字僵尸。小馬則反唇相譏,對口語寫作嗤之以鼻。他說,所有的口語詩人都是紙老虎。那張開的血盆大口,滔滔不絕,貌似真理在握,其實無非是糞水噴涌的下水道。請注意,我的引述可能有誤,因為我也不懂得什么叫口語?為什么口語的對立面是知識分子?但小馬有句話我是記住了。他說,為什么口語詩人是紙老虎?因為你們只關注庸俗卑劣的日常瑣事,而對精神事務麻木不仁。中國的精神侏儒已經夠多了,但你的寫作,使這個龐大的數目又一次刷新了紀錄。他話剛落音,臉上就狠狠地挨了趙大嘴一個耳光。眾所周知,趙大嘴體形橫大,但身材很矮,最忌諱三寸釘、小矮人、武大郎諸如此類。這次小馬指著和尚罵禿驢,他哪兒還能忍耐得住?小馬自知失言,撫著熱辣辣的臉龐,也就不再說什么。但本動物園的兩個偉大詩人,從此分道揚鑣,一刀兩斷。

就是這么簡單的一件事,卻以訛傳訛,越傳越離譜,說什么小馬膽子小啦,誰都可以去打他耳光取樂啦,真是越傳越玄乎,說什么清潔工打他,守門人打他,獸醫去打他,連煮飯的大嬸阿姨也去打他,真是豈有此理!即使小馬真的軟弱可欺,難道我們園的員工都是野獸嗎?即使他們都發瘋了,難道就沒有王法了嗎?我作為一園之長,能容忍這種不文明的行為嗎?這些說法都是極端不負責任的。我要追究最早散布謠言的人,我要狠狠的罰他媽的獎金,罰到他肉痛,讓他一個月也不敢亂說一句!

不過,作為動物園的領導,我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對屬下尤其是最基層的員工關懷得不夠,有時遇到事情,也不夠細心,一時麻痹大意,未能將危機化解在萌芽狀態。他上班沒幾天,就來找我了。我見他臉色漲紅,十分拘謹,還跟他開玩笑,說:“呵呵,小馬,有事就說吧。是不是你喂養的豹子跟你鬧別扭了?”

小馬說:“也沒有什么事。但我不想跟王貴祥住,我想搬出去,您可以安排嗎?”

我說:“這個恐怕有些困難,我們的條件很有限。其實,你們兩個人住一間房子,也有十六七平米,不是挺好嗎?”

小馬說:“我不想跟別人住。我一個人圖清靜,有時晚上想看書,也不至于打擾別人。”

我搔著頭發,感到很為難,我說:“你想要一個單間,目前還缺乏這樣的條件——”

小馬說:“我想過了,能不能從大房子中砌一堵墻,分一間小的出來?這樣,大家各得其所,互不干擾,不是很好嗎?”

我同意了,叫行政科馬上去安排。當時我沒有往深處想,我是麻痹大意了。我只是想到他要搬出去的問題,卻忽視了他說不想跟王貴祥住這一點。現在回想起來,就大有文章了。王貴祥這個人,手腳不干凈,可能是跟小馬鬧矛盾了。還有,據說王貴祥有“斷背”之好。當然,他到底是不是,這個我沒有證實,在此提出來,僅供參考。同性戀是純屬個人的事,我們不好干涉。社會雖然有了很大的進步,但也沒有到公開接受同性戀的地步。他王貴祥要怎么搞都行,但絕對不能騷擾到我的員工,否則我可饒不了他!

我想,小馬強烈要從王貴祥的宿舍搬出去,就極可能與此相關。我慶幸當時接受了他的請求。否則,還不知道要鬧出什么亂子來。

還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不僅王貴祥是同性戀,小馬也是,兩人一搭上,就如漆似膠了。不久,王貴祥另有新歡,小馬傷心欲絕,跟王貴祥鬧翻了。但他又看上了趙大嘴。而趙大嘴也是一位詩人,跟他有共同語言,但趙大嘴并不好這個調調兒。兩人交往不久,就各奔東西了。類似的這些說法很無聊,我覺得是對小馬的侮辱,是對小馬的中傷,我個人特別不能接受!

理由很簡單,因為小馬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他當時一直在追求一個女人。動物園中傳得沸沸揚揚,說小馬暗戀馴獸員林璧兒,其實不是的,他跟林璧兒一點關系也沒有。他另有心上人,他喜歡的是辦公室秘書易小薇,還不是暗戀呢,明火執仗,展開了轟轟烈烈的攻勢。易小薇對他也有好感,但又一時無法下決心,對他若即若離。這一來,可就夠小馬折騰的了。易小薇是很好的女子,我知道有一些關于她的閑言碎語,說得很難聽,甚至還跟我扯上關系。全他媽的都是無稽之談!易小薇條件那么好,心比天高,不要說是我,即使是李嘉誠的公子,也未必能讓她做情人。她下不了決心跟小馬好,也是有難言之隱。

原來,易小薇在外地有一個男朋友,處了好幾年,關系還不錯。據說那男子是做藥材生意的,長年累月在云南邊陲收購藥材,一年到頭,很少機會跟易小薇見面。易小薇也不是耐不住寂寞的人,卻抵擋不住小馬的猛烈攻勢。據說小馬每天給她寫一首情詩,用的詞語比抹了蜂蜜的青棗還要甜,說的句子比李小龍的拳頭還要有力。就這樣,硬是用甜言蜜語敲開了易小薇的心扉。這家伙,別看他平時不愛吭聲,倒挺浪漫的,對女人真有一手!這一來,她就為難了。她搖擺不定,有時想想遠方的舊愛,有時看看身邊的新歡,就舉棋不定了。

動物園林木掩映,環境清幽,很適合情侶出雙入對。小馬和易小薇就常手挽手在林蔭小徑下漫步,花前月下,促膝談心,何等快活。有小馬陪伴在旁,易小薇也暫時忘掉煩惱。兩人越陷越深,事情的解決就愈發顯得迫切,眼見得是一天也不能再拖了。

有一天傍晚,另一個說法是深夜,確切時間還有待求證。易小薇從小馬的宿舍走出來,云鬢散亂,滿臉暈紅,她的神色有些慌張,但喜悅更大于驚惶。當時,不少人都看到了這一幕,必要時,王貴祥、洪遠景等人,都可以作證。如果這一幕屬實,那么易小薇跟小馬的關系已非比尋常,甚至突破了某個重要界限亦未可知。這一點非常重要。而她的男朋友對此略有所聞,也意識到感情的危機,早已從千里迢迢之外的云南坐飛機趕回來,并坐立不安地在易小薇的宿舍等候多時了。至于易小薇和遠方男友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我無憑無據,倒是不便揣測。但我可以肯定,易小薇男友第二天一早,就悄悄離開了。讓人覺得蹺蹊的是,在易小薇男友離開后不到一周,小馬失蹤了。

我說了那么多,就是想盡量講得清楚一點。我的意思是說,小馬的失蹤,也許跟情殺有關。鑒于我對小馬、易小薇以及某男子之間的三角戀的了解,這并非為毫無根據的臆測。我建議你們找易小薇談一談,興許線索就著落在她的身上。

小馬是一個很不錯的小伙子,但說不見就不見了。我有一個預感,他極有可能已經離開這個世界,說不定已經被剝了皮,分了尸,總之沒有存活的可能。我聽說易小薇的男朋友是混黑道的,說在云南販藥材,實則在西藏獵殺藏羚羊。甭說剝羊皮砍羊頭,就是殺人,他也是從來不手軟的。

對不起,我今天說得太多了。總而言之,我提供的只是一些情況,我也盡可能做到只講事實,我希望能對你們偵破這個案子有點用——不好意思,我先接個電話——什么,什么,小馬出現了?還是他自己走出來的?原來他并沒有失蹤?我操,他真是瘋了——哦哦——好,我馬上趕過去——警官先生,剛才保衛科長徐柏芾打電話來說,小馬已經找到了。啊,事情真是太復雜了,太匪夷所思了,恐怕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我讓徐科長跟你們詳細說說吧。

徐柏芾

小馬失蹤約有三個星期。這段時間來,你們刑警支隊也在積極調查,陸續訊問了好幾個人,也做了詳細的筆錄,但似乎沒什么收獲。因為這樁案子太離奇了,不要說問他們問不出什么結果,即使是問到我,我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如果僅憑著對這些人的訊問去偵察,對破案一點用也沒有,甚至只能是南轅北轍,只能是歧路亡羊。如今,這個案子已水落石出,回頭一看,也沒什么稀奇。我相信我掌握的情況,對于你們結案是極為有用的,是不可缺少的。當事人小馬,他已經不可能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再復述一遍了。他已咬斷舌頭了。在幾分鐘之前,他要嚼舌自盡。他正送去醫院搶救,即使沒有生命危險,也變成啞巴了,永遠說不出一個字了。

這些日子來,小馬根本就沒有失蹤,他是故意躲起來的。他躲在哪兒?你做夢也想不到吧,他就躲在豹子的皮毛里面。這樣,小馬的失蹤案就不復存在,而變成豹子遇害案了。這只豹子身軀長大,是一只健壯有力的金錢豹,更難得的是它是一只馴豹,是動物園馬戲團的鎮團之寶。眾所周知,在猛獸里面,就數豹子最難馴服。獅子也好,老虎也好,其實都不算太難馴,就是豹子不好搞。豹子里面,不管是云豹、金錢豹還是美洲豹,都十分倨傲,寧可絕食而死,也不肯輕易屈服。在國內的馬戲團中,獅虎表演很常見,豹子表演卻是鳳毛麟角。我們動物園就將這只七歲的金錢豹“貝貝”馴服了,這得益于天才的馴獸師林璧兒。在她的調教之下,貝貝不僅可以做出普通馴獸的鉆火圈、踩蹺蹺板等動作,更有獨門絕技,它可以像京劇武生那樣連續翻十八個空心筋斗,前滾翻,后空翻,甚至后肢直立,前肢上舉,然后向下肢蜷曲折疊,模仿瑜伽的動作,看上去憨態可掬,滑稽好笑,哪里還有半分豹子的兇猛模樣?這一招有個名堂,叫“豹子練瑜伽”,完全是出于林璧兒的創意,每次表演,都能博得滿堂喝彩。

但我們都知道林璧兒是馴獸天才,誰知馬遙才是真正的天才。他連林璧兒都騙過了,將全場的觀眾都騙過去了。如果不是他發起瘋來,恐怕直到今天,我們都蒙在鼓里。而無中生有的小馬失蹤案,也永遠休想偵破。這樁案子既然不復存在,當然就談不上破案了。

對不起,我講得沒什么條理,顛三倒四,且聽我慢慢講。今天是星期六,動物園每周二次的演出,一是星期三,一是星期六。下午四點,演出開鑼,演過了猴子蹬單車,狗熊踩圓球,就輪到貝貝大顯身手了。林璧兒揚著小鞭子,趕著貝貝出場了,鑼鼓響起,絲竹聲動。只見林璧兒頭戴一頂高筒寬邊禮帽,穿著黑絨緊身衣、桃紅色紗短裙,腰間束著一根金黃色的豹紋絲帶,挺著兩條明晃晃的雪白長腿,既顯得野性不羈,又顯得性感十足,跟那頭威嚴地踱步的豹子相映成趣。林璧兒一聲唿哨,豹子忽然人立而起,前爪合攏,向觀眾行禮。全場剎時寂靜無聲,繼而掌聲雷動。在林璧兒的指揮下,豹子的表演扣人心弦,我口拙舌笨,實在難以描述現場的精彩之萬一。

但出人意料的是,豹子做完了瑜伽動作之后,忽然趁勢舉起前肢,摟抱住林璧兒的腰。那個毛皮斑斕的豹頭,顫巍巍地移動過來,居然貼住林璧兒的臉龐,做出了親吻的動作。林璧兒大聲呵斥,但豹子毫不理會,反而愈發摟得緊了,她驚惶失措,臉色煞白,哎呀一聲,竟暈倒在豹子的懷抱里。一些膽小的觀眾,已嚇得尖叫起來。等我聞訊趕到現場,那只豹子正在緩緩地將林璧兒放在地上,動作輕巧,小心翼翼。一只猛獸居然對馴獸員做出如此舉動,真是詭異難測,駭人聽聞。但那只豹子忽然后腿矗立,挺起身軀,伸爪子往頭上一扯,居然扯掉了豹子頭部的毛皮,而露出一張人臉來,赫然便是失蹤多日的飼養員馬遙!披著豹子皮的小馬,他臉色陰郁,忽然雙眼流淚,淚水滂沱!

觀眾席上亂成一團。有人尖叫,有人狂笑,有人咒罵,還有人已看出情形不對,要奪路而走。我猜想,說不定還有人以為這是馬戲團安排的特別節目呢。我的第一個反應卻是,一個箭步撲上去,雙手搭上小馬的肩膀,要將小馬抓住。沒想到他肩膀一聳,我的手臂便被一股大力震開了,而且酸痛難忍。我心里一驚,據說小馬練過鐵砂掌之類的功夫,看來并非假話。我咬了咬牙,握緊拳頭,縱算他功夫驚人,但我職責所在,怎么說也得把他抓住。小馬淚水涌流不止,我駭異于一個男人,怎么會有這么多淚水。他緩緩地轉過頭,望著我,說:“徐科長,我會跟你走的。但請你讓我把林璧兒送到醫務所去。她一個弱女子,可受不得驚嚇。”他不理我,抱起林璧兒一步一步走出了演出廳,向醫務所走去。我點了點頭,跟在他的后頭。我使個眼色,四個保安悄悄跟在我后頭。小馬抱著林璧兒,似乎也沒感到吃力。他對此視而不見。但是我終于忍不住問道:“小馬,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動物園上下都傳說你失蹤了,公安還在園長室問話呢。你怎么跑到豹子的肚子去啦?”

小馬望著我,他的臉上寫滿了悲傷。他說:“你真的想知道?”

以下就是我跟小馬一路上的交談,一直到走入醫務所。

“徐科長,你也許聽說過關于我的一些事情,有人說我膽小如鼠,有人說我是同性戀,有人說我是神經病。我跟你講,我當然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我只是不喜歡跟他們打交道罷了。我不去分辯,也不去解釋。我既然給別人這樣的感覺,那么我也有責任。但我為什么要去理會別人怎么看我呢?我是為自己而活著的。你瞧,我現在這個樣子,我說自己不是瘋子,你肯定也在心里反駁。”

“小馬,別這樣說。”

“我如果說自己是一個瘋子,肯定沒有一個人反對。如果我說自己瘋了,無疑會對我的案件有利。我殺死了豹子,我吃了豹子膽。金錢豹是國家的重點保護動物,我要吃官司了。如果我被送入精神病院,那跟坐牢又有什么區別呢?是的,我所做的事,只有一個瘋了的人,才會做。一個人如果不為了愛情去瘋狂,還有什么值得折騰呢。但是,我要很清醒地告訴你,我一點也沒有瘋,我對精神病理學有過涉獵,我知道如何應付精神病測試,自然也就知道如何規避。重要的是,我要讓林璧兒知道,讓所有人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頭腦清醒的情況下決定的,我愿意承擔這一切的后果。

“有一件事,大伙兒是說對了,那就是我暗戀林璧兒的事。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真沒錯,我操他媽的群眾,我喜歡一個人有罪嗎?我喜歡她招誰惹誰了?而且林璧兒也找過我,她親口問我,你愛我嗎?她問得很嚴肅,我覺得她并非別人傳說的那樣輕浮,她是一個嚴肅的人。我很想大聲地回答她,是的,我愛,我除了愛你,沒有別的事值得關心。但是,我不敢面對她,不敢接近她,在她的面前,我一句話、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我全身發熱,滾燙一片,我覺得自己立馬變得僵硬,變成一塊冰冷的石頭,完完整整的一塊,沒有一絲縫隙,而我想說的話語,根本找不到出口并迅速凍結。我太緊張了。什么是絕望?在那一刻,我算是懂得了。林璧兒又重復問了我幾次,你說話呀你,你愛我嗎?我始終不發一言。我感覺到我的身體被掏空了,先是被扯出了內臟,然后是毛發,我的皮膚也離我而去了。我變成了一個空心的人,一個只有形狀的影子,一個飄浮在空氣中的不存在的人。林璧兒終于走了。她丟下一句:‘我不會喜歡一個膽小鬼。’

“也許祝醫生說得沒錯,我存在著嚴重的心理障礙,而我一直無力克服。如果說我膽小如鼠,是指在我所愛的人面前怯懦,那么我的確膽小如鼠。”

“那祝醫生是怎么說的?他的醫術很高明,他的意見應該不錯。”

“祝醫生說:‘我不是一個很稱職的心理醫師,但在動物園十幾年來,也曾經嘗試著為一些同事做過心理咨詢及精神治療,效果都不錯,譬如王貴祥對梅花鹿的妄想癥,林璧兒對豹子的恐懼。心理問題其實就是潛伏在身體里面的猛獸,必須將它趕跑或消滅。你知道的,我們長年累月跟猛獸打交道的人,內心對野獸多少存有恐懼之感。即使掌握動物習性的人,譬如馴獸員,也概莫能外。哪怕是馴獸,也畢竟野性未脫,沒有理智可言。小馬,我看你的問題,其實也是一種心理障礙,要克服內心的恐懼,并不容易,但只要方法得當,也并非沒有可能。’他于是提出,讓我去吃豹子的膽,理由是豹子的膽量最大。我當時一愣,這不是教我去犯罪嗎?”

“你真吃了豹子膽?”

“是的,我將貝貝殺掉了,我將手伸入它的腹腔,掏出了它的膽。至于我是怎么殺掉它的,你就不要問了。我一邊殺它,一邊流淚,其實,這是一只很可愛的豹子。它的膽像鴨蛋那么大,呈黑青色,我將它切割成好幾小塊,放在一大杯米酒里,我一咬牙,咕嚕咕嚕地吞服。一股強烈無比的腥臭味直沖上來,讓我醺然欲吐,但我總算全部吞下了。豹子膽來之不易,我怎么說也不能浪費了。我吃過蛇膽,豬膽,但都沒有這么腥臭。”

“所以你膽子變大了?”

“沒有。我一吃完就后悔了,我猜祝醫生的意思,豹子膽并非藥物,只有心理暗示的作用。但我一吃完,我感到心底涌起陣陣恐懼,我知道我根本不敢像正常人那樣去接近林璧兒。只可憐了豹子!”

“你說你殺了豹子,但這些日子,我們卻發現豹子還在豹欄里,還參加了馬戲團的幾次演出。”

“那不是真正的豹子,而是我披著豹子皮。我想過了,既然豹子膽沒用,說不定這張皮倒能派上用場。我將這張皮剝了下來,稍為鞣制,就披在身上。”

“怪不得頂替你去喂豹子的人,都說豹子不思飲食。還叫獸醫來看了兩次,他居然沒發現什么。”

“生牛肉怎么吃?我等到夜深人靜,才去弄點吃的。現在天冷了,我只穿一套內衣,鉆入了豹皮里面,還是覺得熱氣騰騰。豹欄里的氣味又難聞得很,總之,滋味并不好受。我扮豹子,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在林璧兒演出時接近她,并慢慢克服我內心的恐懼。但時間愈長,我愈煩躁不安,我感到自己越來越趨近于成為一只豹子了。貝貝并沒有死,它的魂靈鉆入了我的身體,我吃了它的膽,它卻要讓我代替它活下去,并進行演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感到豹子的皮毛跟我的皮膚在相互滲透,融為一體,甚至不可分離了。我嚇得冷汗涔涔,我趕緊將豹子皮扯下來,才發現這是一種幻覺。但這樣的感覺,一日甚于一日。明月高懸,我想起林璧兒來,不禁涕淚橫流。我仰望著圓月,忍不住‘嗚嗚’地發出豹子般的凄厲嚎叫。在那一刻,我作為人的感覺正在模糊、淡化,而對于如何做一只豹子,卻心領神會,如有神助。豹子只是一張皮,人的欲望才是一只豹子。前幾次演出,我輕而易舉地完成了任務。而林璧兒根本就沒看出什么破綻。每次我凝視它,我都想,如果我真正成為這只豹子,如果我一輩子都生活在豹皮里面,這樣,我也許永遠能接近林璧兒了。只是,她日后結婚生子,日漸衰老,是否偶爾會想起那個膽小如鼠的、那個失蹤了的飼養員?”

“小馬你又是何苦呢?”

“如果我一直這樣下去,那個叫馬遙的人就不見了,消失了,名叫‘貝貝’的豹子卻會長期活下來。但在今天,我決定結束這個荒唐的想法,我忍不住要親吻林璧兒。她太美了。在那一刻,我完全克服了恐懼,但我感覺我是作為一只豹子在親吻她,在撫摸她。作為人的我,大腦一片空白,意識完全消失了。但是我不后悔,我也許已經克服了我的恐懼。當然,等待著我的將是刑律的制裁,但愿林璧兒不會有事。”

在交談間,醫務所到了。祝德昌醫生看見一個豹子抱著林璧兒走進來,猝不及防,還沒反應過來。小馬將林璧兒放在沙發上,忽然咧嘴對他笑了,說:“豹子膽一點用也沒有。”

祝德昌不停地擦著額頭的汗滴,幾乎連林璧兒也顧不上看了。林璧兒不知何時早已醒來,她雙眼呆滯無神,淚珠在眼眶里滾動,她也許聽到了我跟小馬的交談,還是完全被瘋狂的小馬嚇傻了?無論是誰,碰到這樣一個瘋狂的追求者,都不是一件好事。我說:“祝醫生,你看看林璧兒吧。”

小馬看著林璧兒,他的眼神變得熾熱起來,他的眸子里有細小的烈焰在跳躍,他的眼神完全等同于一只猛獸。他緩緩地將豹子頭部的皮毛套上腦袋,突然,豹子皮里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把我們都嚇了一跳。他躲在豹子皮里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警官先生,他送到醫院去了。我要跟你說的就是這些。我相信,關于小馬失蹤以及豹子被殺的案件,已經得到相當合理的解釋。這個可憐的小馬,即使他沒有死,也不會說出一個字來了。即使他沒死,等待著他的將是牢獄之災。殺死金錢豹是要被判刑的。這個可憐的小馬!

責任編輯 張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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