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曹永之前,先說說小說。
我一直以為,寫小說是普通人都可以干的事情,但寫好小說是天才才能干的事情。而天才小說家和大熊貓一樣,算是珍稀物種了。
就像你在路上行走,忽然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一把捉住你,跟你說:哎呀!你骨骼特異,絕對是個百年難遇的練武奇才。得!一個絕世高手就此誕生。
和這種不太靠譜的機緣相比,小說天才的橫空出世顯得更加困難重重。
練武這事吧!可以從骨骼判斷是不是這塊料;寫小說這事不行,所以你不要指望有人會在大街上攔住你,然后欣喜地告訴你,你是個寫小說的奇才。
這事得自己先發現自己。相較而言,這一層比較困難。
如果上天眷顧你,讓你發現了自己是個天才的小說家,那么恭喜你,你邁出了最艱難,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但是這里面有個很糾結的問題:認為自己是天才小說家的,大部分是誤判。于是,他就寫啊寫啊!身邊人看他寫得多了,沒功勞也有苦勞,沒苦勞也該有疲勞吧!就懷著樸素的革命人道主義精神對他說:寫得真好,你是一個了不起的小說家。
得!一個人的一生就這樣給毀掉了。
悲劇的是,這事一直在發生。
我理解,文學的魅力在于: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
這一千,是綠葉,翻開大小文學期刊,畝產壓過一切,名字比作品還熟的,歸為此類。正是這樣,那所謂的“一個”才顯得如此的彌足珍貴。
毫無疑問,曹永屬于數量極少的這一類。
來看看他的簡歷:曹永,男,24歲,貴州省威寧縣農民,小學文化。
這份簡歷,無論如何都與小說家搭不上界。
梳理曹永的寫作歷程,你會發現,真懸啊!過程大致如下:他看到身邊有人寫小說,于是不服氣地想,你能寫,我也能寫。于是他豪情滿懷地買來紙筆,寫了一部幾十萬字的武俠小說。寫完了,總得有人看吧!村里人是不會看的了,于是跑到縣城里,找到縣文聯一位叫馬學文的作家,馬老師看完了很驚奇,就鼓勵他寫些中短篇小說,還把曹永推薦給了著名文學期刊《山花》的編輯謝挺,謝挺看完曹永寫的中短篇小說,眼睛定定地盯著他。
我想那時候謝挺心里肯定在說:你小子骨骼特異啊!
之所以說驚險,是這個過程中稍微有一個環節懈怠,我今天就不會寫下這段文字了。那結果就是,威寧縣云貴鄉群峰馬店組多了一個面孔黝黑的農民,文壇少了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小說家。這不是說當農民不好,是說曹永更適合寫小說。
初次看到曹永,是在《山花》編輯部,很目空一切的樣子,說話也很沖,“沖”在我們這頭就是狂的意思。不過我很喜歡,因為我也屬于“沖”的那一類。
接下來一起吃飯,他搶著埋單。我就誤會,以為他是景仰前輩,就很語重心長地跟他說:小曹啊!小說該怎樣寫啊!要多讀書啊!總之很前輩的樣子。他不服氣,也許看我比他大不了幾歲,就老跟我爭,強調他自己的小說觀。我初次感覺到了他的與眾不同。
等看了他的小說,我才知道這家伙不是一般的與眾不同,那是相當的與眾不同。
初次看到曹永的小說,是一個短篇,叫《一條叫王小眼的狗》。這個小說讓我大驚失色。在曹永的筆下,技巧被最大限度的忽略。它沉穩、平靜、舒緩,如同清晨的樹葉上站穩的一滴露珠,姿態優雅,賞心悅目。但是骨子里卻是小說家必須具備的穩準狠,指向明確,力透紙背。
縱觀曹永的小說,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他更像一個一頭撞進小說界的、不諳世事的孩子,周圍全是一張張洞悉一切般的面孔。在他的小說世界里,沒有傳承和創新這些宏大的字眼,也沒有當下小說疲沓和庸常的面容。他忠于自己的小說世界,用一種近乎偏執的疏離講述著屬于他的故事。對于匠氣日濃的小說界,他仿佛一縷撲面而來的清風,讓人實實在在感覺到了一股久違的涼爽。
我認為,曹永的意義還不僅于此,他更是一面鏡子,照出了我們玩弄小說于股掌的世故姿態,照出了我們在小說面前失掉的敬畏感和莊嚴感。當我們喋喋不休地討論著小說為何物,陷入一個又一個文學偽命題,把小說改造得面目全非的時候,曹永的切入,讓我們看到了小說創作的另一種境界。
前段時間見到曹永,眼皮塌著,郁郁寡歡樣。跟我說小說寫不下去了,老懷疑,碼出來一堆字,不曉得是金子還是垃圾。我想這樣的狀態是對的,起碼他對小說這東西還抱有敬畏。這兩天見到他,眼皮又抬起來了,躊躇滿志地說,《滇池》的雷平陽老師要給他發個小輯,我一聽就高興了,曹永能受到大面積關注,說明真正的小說還活著,還有可能活得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