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著《史記》,有《刺客列傳》,沈爺(沈宏非)編《天下美食》之余,發愿著《食記》,我建議他一定要設《食客列傳》。
刺客不見得武藝高強,他們的高招是不怕死。食客未必是美食家,他們的強項是喜歡吃。食客就是饞癆胚,他們好吃,見到對味的食品(對味不一定對胃,很可能傷胃),就像色鬼見到美女,美女見到名牌,就像貪官見到美元,紀委見到貪官,不顧一切,不擇手段,必須拿下而后快。為求一快,不算賬,不惜身,甚至可以搭上性命。
中國食客,第一人當推蘇曼殊。他在食客中的地位,相當于秦始皇在暴君中的地位,陳良宇在貪官中的地位,章子怡在明星中的地位。他是詩人,小說家,又是出家人,曼殊是他的法號,后人尊稱曼殊上人。他1844年生于日本東京,東京當時叫江戶。他的身世至今不能完全確定,他至少有一半日本人的血統。他五歲時隨父親回到中國,十二歲在廣州長壽寺(一說慧龍寺)出家。十三歲時奉師命返日省母。
蘇曼殊自小十分聰慧,四歲初學繪畫,九歲從西班牙牧師學習歐洲文字和西方文學,十三歲就讀東京上野美術學校,兩年后進日本早稻田大學攻讀政治學,后來又在日本的軍校學習軍事。他一生漂流,從少年時開始就多次往返中日兩國,曾游歷東南亞諸國,還到過印度。
蘇曼殊通英文、日文、梵文,雨果的《悲慘世界》由他首譯成中文(從英譯本轉譯,書名譯為《慘社會》)。不過他最有名的作品是言情小說,二十九歲時寫成的《斷鴻零雁記》風靡中國半個世紀,直到今天還有人在讀。
他寫言情小說有不少新招。譬如寫到男女情種生離死別情話綿綿傷心欲絕肝腸寸斷之時,他會配上日月無光狂風怒號暴雨傾盆驚濤拍岸的場景,為情景交融之說別開生面。當然,現在的讀者見得多了,再看到這么做作的描寫會倒胃口。但是在一百年以前,中國人可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故事,那時候有多少人為斷鴻零雁瘋狂。上個世紀初的新文化運動對青年生活的一大貢獻是教授戀愛,當時青年戀愛讀本不是胡適寫的,也不是魯迅寫的,就是這位和新文化運動沒什么關系的曼殊和尚寫的。蘇曼殊言情小說傳統的第一代接棒人是鴛鴦蝴蝶派,第二代接棒人是瓊瑤。
柳亞子是蘇曼殊的好朋友,他說蘇曼殊在中國“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為什么說他“不可有二”?因為這個和尚的生活太亂了,比現在的娛樂界還要亂。蘇曼殊一生有無數女朋友,有不少還是青樓佳麗,他死后的遺物中最多的是各方女子送他的脂盒香囊,他的言情小說基本上取材于自己的戀愛經歷。他的高明是他的情史亂而不臟,盡管有許多異性膩友,但曼殊和尚從未破過色戒。他是情僧,不是花和尚。茗山大師說自己在“禪堂參悟,而曼殊于妓院得道”。
蘇曼殊混亂生活的另一個標志就是他的暴食癥,他是中國文學史上最有名的甜食狂人。他三十五歲死于上海的廣慈醫院,就是給甜食害的。
他十七歲從日本返回廣東,居法云寺,深得主持賞識。住持看他還是個孩子,常常贈他糖果糕餅。自此他養成好食糖果甜食的習慣,自稱糖僧。他二十幾歲時去東南亞游歷,每天五六十枚甜果,結果腸胃炎發作,差點客死他鄉。他自記在杭州曾“日食酥糖三十包”。他的同事周越然回憶:他最愛吃蜜棗,“有一次,他窮極了,腰無半文,他無法可想,只得把金牙齒拔下來,抵押了錢,買蜜棗吃”。他死前三四年,腸胃病已經非常嚴重,住在日本還是天天蓮子八寶粥,病情加劇,兩日一小便,五日一大便,但他仍不思調養,因懷念國內的多種甜食而決定回國。終告不治。
一個和尚,儀容出眾,兼有孫甘露的清秀和沈宏非的美髯,不忌葷腥,酷愛甜食,不守清規(他曾經想當刺客,去刺殺和他意見不合的康有為),那么喜歡女人,那么會談戀愛,那么會寫小說,有那么多的女朋友,卻沒有一夕皮肉之歡,僅僅是因為受到佛法的感召?我有點懷疑。
(選自《一生只為這一天》/小寶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