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十年前,沒人敢把聞一多和梁實秋聯系起來,——一個是“民主斗士”,一個是“資本家的乏走狗”,在一元語境下,兩人簡直水火不容。然而當歷史真相終于露出的時候,人們才發現,聞一多和梁實秋的關系是最好的朋友那種。兩人在清華大學時是同學,留學美國時形影不離,歸國后又為青島大學同事,友誼延續了將近20年。直到抗戰以后,一個在云南,一個在重慶,音信隔絕,再加上志趣漸趨分野,才斷了來往。成長過程中,兩個人曾經互相激勵、扶持,又互相影響,留下了一段文壇佳話。
志趣相投的詩友
聞一多生于1899年,1912年考入清華學校,1922年赴美留學;梁實秋比他小三歲,1915年入清華,1923年赴美。一般學生都是在清華讀書八年,聞一多之所以讀了十年,是因為前后各留了一級。一年級時因為沒有學過外語被迫留級,后來因為鬧學潮再留一級。
據梁實秋的回憶,聞一多在清華時并不突出,雖然也參加了學潮,但只是做具體事務。他不像學生領袖陳長桐和羅隆基那樣思想敏銳、辯才無礙、善于縱橫捭闔。聞一多喜歡埋頭苦干,他易于激動,在情緒緊張的時候滿臉漲得通紅,反倒說不出話。他從沒出面做過領導人。
聞一多在課業上最突出的是圖畫,他的美術作品一度被老師掛到墻上作為典范來學習。起初,梁實秋和聞一多并無來往。“五四”以后,新文學風行,聞一多不甘人后,寫了很多新詩。1920年,梁實秋和同班同學顧一樵等組織了一個文學社團——“小說研究社”,并煞有介事地弄出了一本《短篇小說作法》。后來,聞一多也加入進來,同時建議把這個研究社擴充為“清華文學社”。接著,清華文學社又吸收吳景超、朱湘、饒孟侃等人為會員,邀請周作人、徐志摩等來做講座,定期出版《清華周刊》,把文學社搞得紅紅火火。
這期間,聞一多對新詩產生了近乎狂熱的興趣。他對當時比較暢銷的幾部詩集《女神》、《冬夜》、《湖畔》等都進行了研究和批判。他最佩服的是郭沫若的《女神》,對胡適的新詩理論則頗不以為然。他專門寫了一篇批評俞平伯詩集《冬夜》的文章,投寄給孫伏園主編的《晨報副刊》,結果石沉大海。后來,梁實秋也寫了一篇《〈草兒〉評論》,與聞一多的文章合編為《〈冬夜〉、〈草兒〉評論》,列為“清華文學社叢書第一種”,由梁實秋的父親出資,自費出版。這本小書既奠定了兩人深厚的友誼,也綻露了他們初出茅廬時的銳氣和才氣。
那時候,男女同校之風未開,清華學校是個純男性的學校,學生們接觸異性的機會很少。但有意思的是,梁實秋和聞一多都成了例外,有了自己的情感生活。聞一多的家庭是舊式的,典型的農村大家庭。1922年寒假,父母命他回家結婚。聞一多不敢違抗,只好于當年二月和姨表妹高孝貞結婚,開始了先結婚后戀愛的舊式婚姻歷程。也是在這期間,經人介紹,梁實秋和女子職業學校的年輕女教師程季淑正式來往,開始了罕見的先戀愛后結婚的新式婚姻歷程。但梁實秋和聞一多都沒有因此耽誤學業和事業上的追求,而是沿著自己的興趣繼續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珂泉的“同居密友”
1922年7月,聞一多赴美國芝加哥美術學院深造。出發之前,他給梁實秋寫了一封信,抒發自己的郁悶情懷。在去美的船上,他又寫信給梁實秋,滿是掃興失望的情緒:“我在這海上漂浮的六國飯店里籠著……但是我的精神乃在莫大的壓力之下。我初以為渡海的生涯定是很沉寂、幽雅、寥廓的……但是即上船后,大失所望。城市生活不但是陸地的,水上也有城市生活……這里竟連一個能與談話的人都找不著。他們不但不能同你講話,并且鬧得你起坐不寧……。”
聞一多是個喜靜的人,這一性格已在信中有所顯露。他和梁實秋一樣,既有著沖天的志向,又擔心自己被嘈雜和喧囂湮沒。事實上,他們兩個人的命運和其他若干知識分子一樣,永遠都在出世和入世之間掙扎。
留美期間,聞一多朋友很少,寂寞而失落。他常常給梁實秋寫信,訴說苦悶:“不出國不知道思家的滋味,想你……當不致誤會以為我想的是狹義的‘家’,不是!我所想的是中國的山川,中國的草木,中國的鳥獸,中國的屋宇——中國的人。”聞一多在美術學院起初也很努力。學畫要從素描起,這是作畫的基本功,但很快他就不耐煩了,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對文學的興趣越來越濃。他向梁實秋訴說:“我想再在美住一年就回家。我日漸覺得我不應該做一個西方的畫家,無論我有多少的天才!我現在學西方的繪畫是為將來做一個美術批評家。我若有所創作,定不在純粹的西畫里。”
聞、梁一邊書信往來,一邊詩文唱和。1922年5月16日、10月19日及1923年初,梁實秋分別寫了三首詩——《送一多游美》、《答一多》、《寄懷一多》,發表在《清華周刊》上。
1923年9月,梁實秋來到了美國科羅拉多。科羅拉多大學(該地有一久負盛名的溫泉,故又稱珂泉)規模不大,但是屬于哈佛大學所承認的西部七個小大學之一,且風景引人入勝。梁實秋安頓好以后,立刻給聞一多去了一封信,內附12張珂泉的風景片。他知道聞一多在芝加哥過得不舒服,本為向聞一多炫耀,結果聞一多接信后,也不復信,也不和誰商量,一聲不響地提著一個小皮箱子,悄悄地坐火車到珂泉找梁實秋了!這一舉動似乎很沖動,但可以看出,聞一多實在太寂寞了,他更愿意和好友在一起。
聞一多在珂泉注冊成為藝術系特別生,梁實秋則進入英文系四年級成為正式生。聞一多的到來,受到了梁實秋的熱烈歡迎。他們一起租住在排字工人米契爾家中。聞一多住小間,梁實秋住大間,后來又一起搬到學校宿舍。兩人一同上課,一同準備,一同研討,其樂融融。他們點火爐煮咖啡、清茶,甚至炒木須肉吃。有一次把火爐打翻了,幾乎燒到窗簾,聞一多在慌亂中燃了頭發眉毛燙了手。又有一次,兩人煮餃子吃,管理員前來干涉,聞、梁趕緊“賄賂”他,請他吃餃子,管理員就不說話了。聞一多、梁實秋還一起去老師家里做客。老師是一對老小姐(均在六十歲左右),但都不善烹調,雖然弄得滿屋油煙彌漫,也沒做出什么豐盛的菜肴。飯后,老師又拿出一副麻將來,四個人按照說明書研究了將近一個晚上,最后還是沒搞明白。
學年快終了時,教授慫恿聞一多參加紐約舉辦的一年一度的美術展。聞一多耗費兩個月時間趕畫了一二十幅畫。那段時間,聞一多廢寢忘食,整天把自己鎖在屋子里忙活。到了吃飯的點兒,梁實秋就去叫他。有一回,梁實秋數次敲門,聞一多也不答應。梁實秋從鑰匙孔里看到聞一多還在畫布上戳戳點點,決定不打擾他了,餓他一頓。后來,聞一多的這些畫運到紐約,反響一般,這更打消了聞一多以畫為業的念頭。
聞一多的房間總是亂糟糟的,床鋪從來不整理。梁實秋譏笑他書桌凌亂,聞一多就寫了一首詩《聞一多先生的書桌》,幽默地回應梁實秋,并拿給梁實秋看。
聞一多和梁實秋還經歷過一次生死考驗。那時,兩人經常一起出去游山玩水。有一回,梁實秋和聞一多等人驅車游仙園,還攜帶了畫具和大西瓜,準備一邊寫生一邊好好玩上一天。梁實秋駕車技術欠佳,倒車時,汽車忽然滑入山坡,只覺耳畔風聲呼呼,急溜而下,勢不可停。眼看就要掉進懸崖了,車子又戛然而止,原來是被夾在了兩棵巨大的松樹中間。他們急忙下車,探頭一瞧,腳下的深淵不可見底。兩人走到附近的人家借來一條繩子,找人幫忙,才一點點把汽車拉回來。
珂泉的一年生活,對兩人來說都是美好的記憶。年輕人的成長中,少不了互相的幫助和鼓勵。一年后,梁實秋要去哈佛大學繼續深造,聞一多則前往紐約。分手時,聞一多把最心愛的三本詩集送給梁實秋,梁實秋回送了一具琺瑯香爐給聞一多,他知道好友喜歡“焚香默坐”的境界。
組織大江會
聞一多和梁實秋離開珂泉,搭伴東行,各奔自己的目的地。途經芝加哥,一起停留了半個月時間。在這里,他們創辦并加入了“大江會”。
清華畢業的192l級、1922級、1923級的留美學生們因為親歷了五四運動,憂國憂民,經常書信往來,討論世界和國家大勢。又因意氣相投,漸漸形成了相對統一的見解。這次,他們聚集在芝加哥大學附近的一家小旅館里,決定詳細研討,成立一個組織。除聞、梁兩人外,還有羅隆基、何浩若、吳景超、時昭瀛等。
經過充分交流,他們達成了以下共識:
第一,鑒于當時國家的危急的處境,不愿侈談世界大同或國際主義的崇高理想,而宜積極提倡國家主義(nationalism);
第二,鑒于國內軍閥之專橫恣肆,應厲行自由民主之體制,擁護人權;
第三,鑒于國內經濟落后,人民貧困,主張由國家倡導從農業社會進而為工業社會。
這就是所謂的“國家主義”的理念。他們在此基礎上建立了自己的社團“大江會”,梁實秋解釋這個名稱的含義說:“也沒有什么特殊意義,不過是利用中國現成專名象征中國之偉大悠久。”
然后,幾個年輕人共同宣誓:“余以至誠宣誓,信仰大江的國家主義,遵守大江會章,服從多數,如有違反愿受最嚴厲之處分。”那一年,恰逢英國哲學家羅素到美國講學,道經威斯康星,梁實秋等幾個人專程去拜訪他。羅素向來主張泯除國界的世界大同主義,反對激烈的愛國主義,但是羅素聽取了這些人的陳述和觀點后,“沉吟一陣,終于承認在中國的現況之下只能有推行國家主義之一途,否則無以自存”。羅素的肯定,給了大江社成員們極大的鼓勵。從此,他們就自以為是宣過誓的國家主義者了。
大江會不是政黨,也不是革命黨,所以并沒有堅固組織,亦沒有活動綱領,似乎是個松散的同人性質的“群眾團體”。但是它體現了這些年輕人關心國家前途和命運的赤子情懷。他們在此基礎上創辦了《大江季刊》,其中以聞一多最為熱心。但季刊出版了兩期就停止了,因為其中的大部分人回國各自謀生,團體也就自動解散。
青島的浪漫時光
1925年和1926年,聞一多、梁實秋先后回國。聞一多先是在北京的國立藝術專門學校當教務長,接著在吳淞國立政治大學當訓導長,在武漢的總政治部當了很短一段時間的藝術股長,在武漢大學當文學院院長,再回吳淞國立政治大學,一直漂泊不定;梁實秋回國后不久,因為戰亂頻仍也來到上海,既編報紙副刊又在大學里任教,同時積極參與以胡適為精神領袖的“新月”的活動。
1930年,楊振聲開始籌辦國立青島大學(后改名為山東大學),而籌備委員會主任就是大名鼎鼎的蔡元培。楊振聲到上海來物色教員,力邀聞一多和梁實秋前往。他說青島景物宜人、世風淳樸,可以先去那里實地考察一下再作決定。于是聞一多與梁實秋搭伴到了青島。
青島的紅磚綠瓦、藍天碧水給他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而這里的世風人情尤其讓他們滿意。聞、梁雇了一輛馬車游覽市容,車在坡頭行走,山上居民接水的橡皮管子橫亙路上,四顧無人,馬車軋過去是沒有問題的。但是車夫停車,下車,把水管高高舉起,把馬車趕過去,再把水管放下來。一路上如是折騰數次,車夫不以為煩。若在別的都市里,恐怕一聲叱喝,馬車直沖過去,甚至還要饒上一聲:“豬玀!”于是,他們決定接受楊振聲的邀請。聞一多就任中文系主任,梁實秋就任外文系主任。
在青島大學期間,兩人依然保持了非常好的關系。他們八個同事經常在一起宴飲,梁實秋寫過一篇名為《酒中八仙》的文章,一一提及其人。提到聞一多時說:“一多的生活苦悶,于是也愛上了酒,他酒量不大,而興致高……他一日薄醉,冷風一吹,昏倒在尿池旁。”這期間,雖然聞一多專心于學問,不寫新詩了,但依然樂于提攜寫詩的學生,其中最得他器重的是陳夢家和臧克家。晚年的臧克家曾寫過一篇致梁實秋但未來得及發出的信,信中提到:“您和一多先生,是最好的老朋友,在同一個學校執教,往來很密。記得有一次,我有事到聞先生的辦公室去,他不在,看到您的一張小紙條放在桌子上,上面寫道:‘一多,下課后到我家吃水餃。’看了這張小條,我很感動,我十分艷羨!心想,這是最美、最快意的人生佳境了。”梁實秋也去聞一多家里吃過飯,他回憶說,聞家的廚師做的烤蘋果非常好吃。但是聞一多家里孩子多,在青島住了不到一年,他就把妻子孩子全部送回到老家。梁實秋閃爍其詞地講道,自己對聞一多家庭生活了解很少。事實上,這時的聞一多家庭生活確實出了點雜音。
1931年9月18日,日本軍隊占領了中國沈陽,情勢越來越危急。平津學生紛紛南下請愿,要求政府對日作戰。青島大學的學生自然也被波及。學校方面站在官方角度上,不認同學生的行動,雙方發生矛盾。在校務會議上,決定開除為首的幾個人以平息局面。此時的聞一多和梁實秋都站在了校方的立場上。不料,學校的處理引起強烈反彈,校長楊振聲被迫辭職,聞一多和梁實秋也成為學生們攻擊的主要對象。有個條幅上寫著:“驅逐不學無術的聞一多!”梁實秋認為,“不學無術”四個字加在聞一多身上,真是不可思議。學生們還在黑板上畫了一只烏龜和一只兔子,旁邊寫著“聞一多與梁實秋”。聞一多很嚴肅地問梁實秋:“哪一個是我?”梁實秋回答:“任你選擇。”
不久以后,聞一多也被迫辭職。他來到北平,在清華大學中文系任教。
又過了一年,梁實秋應胡適之邀,到北大任外語系主任。
兩位好友天各一方
居京期間,聞一多專心學術,心無旁騖,這是他生命中最安定的一段時間。而梁實秋卻時不時地對政治發表看法。他們共同的朋友羅隆基主編《北平晨報》,因為猛烈抨擊時弊,常常遭遇困境。一次,羅隆基和梁實秋去看望聞一多。聞一多對羅隆基一點也不同情,而是毫不客氣地批評他:“歷來干祿之階不外二途,一曰正取,一曰逆取。脅肩諂笑,阿世取容,賣身投靠,扶搖直上者謂之正取;危言聳聽,嘩眾取寵,比周謾侮,希圖幸進者謂之逆取。足下蓋逆取者也。”這句話搞得羅隆基十分不快。此時,梁實秋似乎要比潛心學術的聞一多更關心現實政治。顯而易見,雖然同在北京,聞一多和梁實秋共同語言已越來越少,聞一多幾乎從沒提過兩人為什么疏遠,梁實秋也是諱莫如深。由于當事人的失語,后人只能根據兩人的性格和興趣走向去猜測其中的蛛絲馬跡。
1937年,抗戰爆發。梁實秋撤退到重慶,聞一多隨清華大學來到昆明,在由清華、北大、南開等大學改組成的西南聯合大學任教。兩人這時真正是天各一方了。梁實秋因為在文壇遭遇圍攻,無法脫身,因此力求淡出各種爭論,以圖自保;而聞一多卻越來越多地發出自己的聲音,介入到各種運動之中。兩個人似乎互換了角色,離開原先的道路,在新的方向上快馬加鞭。梁實秋對聞一多的“轉向”雖有同情,但不認可。而且,他和很多友人一樣,將原因歸結為聞一多現實生活的“困頓”。聞一多孩子多,家庭負擔重,最后甚至靠給人刻印養家,心中郁結重重,自然對社會不滿,對政治不滿。不過,這種歸納是否疏于簡單化,尚有待后人研究。
1946年7月15日,剛剛開完李公樸的追悼會,聞一多遇刺身亡。他身后被戴上了“民主斗士”的帽子,而梁實秋,也已被符號化為“乏走狗”。據梁實秋的大女兒梁文茜敘述,當年父親聽到聞一多先生被暗殺的消息時,他正在與朋友下圍棋,一時激動,拳擊棋盤,一只棋子掉到破地板縫里,再也沒有摳出來。
1947年,梁實秋寫了《聞一多在珂泉》,發表在天津《益世報》上,懷念當年好友。但他在文中只提舊事,絲毫不對后來的分道揚鑣作評價。直到20年后的60年代,他才在臺灣發表長文《談聞一多》,感慨道:“一多如何成為‘斗士’,如何斗,和誰斗,斗到何種程度,斗出什么名堂,我一概不知。”其中的復雜情感似乎一言難盡。
(選自《歷史學家茶座#8226;第20輯》/王兆成 主編/山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