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回國,倉促就任臨時大總統,本是同盟會對其領袖以示尊榮的政治安排,免使民國締造者榮譽落在袁的頭上。因黃興與北方早有密約,各省代表會議也有成議,清帝退位,即舉袁世凱為中華民國大總統,孫中山作為政權交替時期的過渡人物,自不待言。孫中山在位只有四十三天,在如此短的時間,無論他多么自信,也不可能在內政外交上有所建樹,何況他接手的南京臨時政府已是經濟上瀕臨破產的爛攤子,而南方的政治形勢已經起了變化,各省自治已成事實,各種社會勢力紛紛成立政黨與同盟會競爭,尤其是參議院成立后,議會政治的格局逐漸形成,總統和政府都成了被監督的對象,他在政治上已不能為所欲為。綜觀四十三天的政績,乏善可陳,唯一可以大書一筆的,便是“漢冶萍借款”,這宗與日本有關的密謀泄露后,激起軒然大波,直到孫中山辭職,仍未了結。
一、日本人對孫中山的影響
孫中山就職后,一直心存二念,在和、戰兩派之間搞平衡。如果袁世凱接受他提出的條件,和議成功,那當然好;如果袁世凱不屈從他的最后通牒,南北決裂,惟有一戰。僥幸戰而勝之,武力推翻滿清,以前向袁世凱的承諾都將作廢,他將成為中華民國的正式大總統。孫中山這種矛盾心理,直接與日本政府的政策和日本顧問對他的影響有關。
武昌起義時,日本政府正值第二次西園寺內閣時期。清政府陸軍部通過日本駐京武官請日本供給武器彈藥以討伐革命軍。西園寺首相、內田康哉外相和石本新六陸相經磋商,決定答應清政府的要求,并在10月16日由內田外相訓令駐華公使伊集院彥吉讓“本邦商人”供給槍炮彈藥。因為英、美、法、俄、日駐漢總領事已與鄂軍政府會商,承認軍政府為獨立團體,于南北戰事,絕不干涉,此事如被民軍政府獲悉,日本就得因違反中立而在外交上蒙受重大的不利。但內田外相仍訓令伊集院公使,叫他好好向攝政王傳達:“帝國政府之所以敢于冒此巨大風險為此舉動,實際上不外是出于考慮清國政府的特別好意和必須維持東亞的大局。”首相、外相、陸相磋商后決定經太平商會(三井、大倉、高田合資)向清政府出售武器,但參謀本部不顧三相的反對,準備向民軍輸送武器。原敬內相密令警保局長默認此事:“根據今日的形勢,還完全不能判明叛徒和官軍的情況如何,所以只站在外交理論一邊,終究不免對我國不利。”
內田良平(1877-1937)是日本冒險家。1901年創立了極左翼的黑龍會,卷入了1894年的東學黨之亂,那場亂子直接導致了第一次中日戰爭。他一貫主張對俄國開戰。他支持孫逸仙1911年的革命,期間,他竭盡全力制造中國人之間的矛盾,以便使中國人更依賴日本和日本人的領導。他聽到武昌起義的消息后,在10月下旬急赴朝鮮漢城的途中從航業暴發戶山下龜三郎處聽說,太平商會正把大量武器運往北京政府,他立即打電報給益田孝說:“革命即將成功,三井幫助清朝亦無妨,但不要忘記援助革命黨。”益田孝與井上馨磋商后,便同桂一起去拜訪西園寺首相。內田還打電報給在上海的宮崎寅藏,讓他請孫中山、黃興等人打電報給西園寺、井上、桂太郎等求援。據《原敬日記》載,井上馨在1月初收到了黃的書簡。
1月8日,孫中山與黃興在南京總統府會見了犬養毅、頭山滿。犬養離日赴華之前,為聽取日本政府對中國的外交政策,特往訪西園寺首相,詢問:“政府是否絕對不許中國實行共和政治?”西園寺答:“沒有這回事,鄰國采取何種政體與日本無關。”但外務大臣內田康哉卻對犬養說:“中國實行共和政治對日本不利,所以我們反對,必要時,日本將以武力維持中國的君主政體。請您將這種方針轉達南方革命黨的領袖。”犬養毅將西園寺首相和內田外相對中國革命的態度轉告孫、黃。
犬養毅特地請寺尾亨、副島義一兩博士和松本康國教授同往中國。不久,孫中山聘請寺尾亨、副島義一為法制顧問,聘請犬養毅為民國政府顧問。犬養毅對袁強硬,反對議和,主張武力推翻滿清,他與來華的頭山滿等人一直在鼓動日本財界向孫中山借款、購買軍火。1月中旬,輿論紛傳清帝將于近日退位,1月22日,犬養毅致函孫中山,挑撥離間:“如聞者袁有妥協之意,而閣下亦頗欲之。夫不衄一兵,而能成共和政體,貴國之福莫大于此。袁譎詐百端,心術不測,若陷其計中,大事去矣!”
犬養毅等日本浪人表面上行俠仗義,為援助孫、黃的革命來到中國,骨子里卻在為日本政府的外交政策效力。日本對東北早有野心,虎視眈眈,靜待時機。武昌起義后,日本支持清廷派兵南下進剿民軍;袁世凱出山后急欲停戰,日本又借維護君主制度為由從中破壞;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后,南北議和,已成定局,日本又暗中支持孫、黃,與袁決裂;其目的無非是欲中國陷入內戰,永久分裂,一手扶袁,一手助孫,乘亂奪取東北。今見孫、袁妥協,和議將成,中國勢必統一,日本就將失去窺占東北的機會,所以犬養、頭山二人為阻止議和而稱“妥協對革命黨不利”,勸說孫、黃不要與袁妥協。漢冶萍借款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秘密進行的。
二、漢冶萍借款內幕
日本制鐵工業與漢冶萍公司已有十多年的合作關系。1889年,湖廣總督張之洞開辦漢陽鐵廠,這是中國第一家近代化制鐵廠,它冶煉湖北大冶的鐵礦石,但因經營不善而在1896年被盛宣懷接管,成為官督商辦的企業。同年,日本開辦的八幡制鐵所,也打算以大冶鐵礦為原料,于是,在伊藤博文1889年訪問北京謁見西太后時,懇請中國向日本出售鐵礦石,約定供給漢陽鐵廠當時缺乏的焦炭。不久,八幡制鐵所與張之洞、盛宣懷協商,并于1899年4月簽訂協定,從1900年起五年間日本每年購入五萬噸鐵礦石,供給中國同量的焦炭作代價。1902年,日本興業銀行與德國的銀行競爭,以今后三十年的鐵礦石出售收入來償還為條件向中方貸款300萬日元。1903年春,盛宣懷與上海總領事小田切萬壽之助開始談判大冶借款;第二年1月,簽訂關于中國不向他國租借和割讓大冶鐵礦、不向第三國出售該礦礦石、而八幡制鐵所不買大冶以外的礦石的協定。日俄戰爭后的1906年,三井物產以貸款400萬日元獲得漢陽鐵廠的生鐵包銷權,大倉組以貸款200萬日元取得江西萍鄉煤礦的煤炭包銷權。但漢陽鐵廠因增添設備、借債過多和經營不善,而在1908年同萍鄉煤礦和大冶鐵礦合并,成立漢冶萍煤鐵礦廠有限公司,由盛宣懷任督辦,訂立了從正金銀行借款300萬日元的契約。經盛宣懷的努力,1910年,漢冶萍公司允許外國資本家可以投入不超過資本總額二分之一的資本,并同外國簽訂了合營契約,日本的商務代表為三井物產的高本陸郎,英、美、德也有代表出席。1911年,日本又以漢冶萍公司作抵押向其貸款2400萬日元,其中1800萬日元為漢冶萍新鐵廠的建設資金,600萬日元供公司償還欠歐美各國的債務。十幾年來,日本在漢冶萍公司扶植了自己的勢力,使其成為中國最大的現代化鋼鐵聯合企業,又對日本的煉鋼業(八幡制鐵所)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原敬內相在1911年10月1日聽取漢陽鐵廠工程師西澤公雄的匯報后,在其日記中寫道:“不管怎樣,不妨把大冶地方視為我之勢力范圍。”這是武昌起義前十天的事情。
即使漢冶萍公司與日本的鋼鐵工業生死攸關,日本政府和財界也絕不會在中方承諾給予巨大利益之前借款給民國政府。早在1911年12月12日,陳其美、宋教仁即委托日本黑龍會干事長內田良平以“滬軍都督代表”名義向三井物產借款。孫中山回國的當天,通過從香港陪同他到上海的宮崎寅藏和山田純三郎向三井物產提出借款的要求。上海支店長藤瀨政次郎答應以中日合營漢冶萍為條件貸款500萬日元,孫中山接受了這個條件。12月31日,應孫中山之請,宮崎寅藏介紹三井物產會社上海支店長藤瀨政次郎,交涉借款事宜。藤瀨說在一周內向本社發電報,而山本條太郎(三井物產常務董事)在12月31日晚便收到了電報。他決定向中貸款,在第二天即元旦早晨便同八幡制鐵所長官中村雄次郎一起去拜訪了內田外相和西園寺首相。
恰在此時,臨時政府委任的赴日借款代表何天炯和罷官后流亡日本的盛宣懷取得了聯系。孫中山指示何天炯向盛宣懷募款。何向盛提議,以漢冶萍公司資產作抵押向日本銀行借款500萬日元轉借給民國政府。
1912年1月10日,盛宣懷致函孫中山,告知向日本正金銀行商借款事,該行提出“必有合例抵押品方能商辦”,當他提出以漢冶萍公司產業抵押借款500萬日元時,正金銀行又以中國內亂、漢冶萍公司不能如期交貨、目前能否開工實無把握等理由拒絕。1月14日,何天炯收到孫中山“欲漢冶萍籌款”之電轉告盛宣懷,盛對此表示“義不容辭,但目前即以產業加借押款,無人肯借,或如來電所云,華日合辦,或可籌措;或由新政府將公司產業股款、欠款接認,即由政府與日合辦,股東只要股款、欠款皆有著落,必允。否則,或由公司與日商合辦,均可”。
大冶鐵礦商務部副部長陳萌明奉盛宣懷之命赴南京,1月15日,他在外交總長王寵惠的陪同下謁見孫中山,孫向陳表示:“民國與盛并無惡感情,若肯籌款,自是有功,外間輿論過激,可代為解釋。惟所擬中日合辦,恐有流弊。政府接認,亦嫌非妥當辦法,不若公司自借巨款,由政府擔保,先將各欠款清償,留一二百萬作重新開辦費,再多借數百萬轉借與民國。原借還期、利息等統由民國正式承認,與公司訂合同,依期付息還本于公司,于公司無一所損,更得民國維持,兩皆裨益。”盛宣懷復電:“無人肯借,乃外人恐政府干涉之故。今政府允借,且允擔保,必有人肯借,英、美人現有欲借者,只須公司出面耳!”陳萌明要求孫中山將漢冶萍公司產業及盛宣懷私產已充公者一律發還。孫中山說:“動產已用去者,恐難追回;不動產可承認發還。若回華,可任保護。如何?”盛宣懷以孫中山之意與原擬中日合辦不符,且漢冶萍欠款甚巨,表示借款之事難以辦到。
1月21日,何天炯致函漢冶萍公司:“刻接南京政府來電,須將該公司改為華日合辦,因等巨款以接濟軍費,茲請貴公司即日照行,所有后事新政府能一力保護,斷勿遲疑可也。”1月22日,黃興電告盛宣懷,南京臨時政府授權三井洋行直接與盛交涉借款事宜:“前由何天炯轉達尊意,承允助力民國,由漢冶萍公司擔借日金五百萬元,歸民國政府借用。見義勇為,毋任欽佩。茲特請三井洋行與尊處接洽,商訂條約,即日簽押交銀,公私兩益,是所切盼,并復。陸軍部總長黃興叩。”日本正金銀行再次拒絕盛宣懷的借款要求,1月24日,小田切萬壽之助復盛宣懷函,堅持以中日合辦為借款條件:“敝行因貴公司無貨可抵,按照敝行章程斷難再行通融。惟聞三井曾有華日合辦之說,弟一再籌思,除此實亦別無辦法。”盛宣懷當日致電黃興:“南京陸軍總長黃鑒:電悉。頃日商小田切面稱,不愿擔借,要求合辦。何君天炯來函,華日合辦政府已許可,而貴電無‘合辦’字樣。合辦雖系舊礦律所準,然以法律論,必應政府核準,方敢遵行。究竟民政府主意如何?日代表在此專候,請速核奪電復。來電請交陳萌明密電發。”
幾經交手,極富外交經驗的盛宣懷看出了問題:何天炯來函說,南京政府同意合辦漢冶萍,黃興的兩封電報卻無“合辦”二字,何、黃函電兩歧,究竟是何天炯有所誤會,還是孫、黃急欲借款,與三井合謀,又授三井全權逼迫他接受合辦條件,黃興給他的電報無“合辦”二字,顯然不愿留下把柄,日后一旦泄露,激起輿論譴責,好把責任推到他的頭上。
盛宣懷施以拖延戰術應對何天炯和三井的催逼。1月25日,急不可耐的三井洋行上海分行經理山本條太郎急電孫中山:“接東京電,閣下致盛電未切要害。敝處已電復東京云:閣下已授權三井與盛談判,請遵行。如本月底各項條件未能為盛所接受,談判即作破裂論,貴政府即可對漢冶萍及盛氏產業采取必要措施。請閣下將此點電盛、何。三井。”黃興當即按山本之意電告盛宣懷,措辭嚴厲,語帶要挾:“前電諒悉。至今未得確切回答,必執事不誠心贊助民國。茲已電授全權于三井洋行直接與執事交涉,請勿觀望,即日將借款辦妥,庶公私兩益,否則民國政府對于執事之財產將發沒收命令也。其早圖之,盼復。”1月26日上午8時50分,孫中山致電山本條太郎:“已遵來電各點電盛。”至此,孫、黃在山本的授意下把盛宣懷逼到了絕境,若堅持不接受日中合辦漢冶萍,他在國內的財產必被民國政府沒收,從此他將一無所有,而且得罪孫、黃,有家難回。在收到黃興電報后,盛宣懷只得屈服,電告山本:“一、二日內可簽草約,請轉知南京政府。”
1月26日,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漢冶萍煤鐵廠礦有限公司與日本三井物產株式會社在南京簽訂《漢冶萍公司中日合辦草約(南京)》。《草約(南京)》規定:“公司股本為日金五千萬元并由中日合資辦理”;“公司股本中日各半”:“除公司現存由日本借入日金一千萬元外,公司尚須續借日金五百萬元,以上借款一千五百萬元,應作為日人投入公司股本”;“在本合同第三款借款內,由公司借政府五百萬元應付現金若干,其余作為政府向三井購買軍裝之需(英文本作“購買武器與軍火”)”。《借款合同要點》說明:“中華民國若對外國出讓中國礦山、鐵路、電力等權利時,應在同等條件下優先讓于三井。”
三、盛、孫交換利益,以漢冶萍借款保家產
《草約》雖定,盛宣懷大不放心。1月27日,盛宣懷派王勛到上海去三井洋行會見山本條太郎,山本當天即將會談情況函告孫中山:“漢冶萍業務經理王閣臣于一月初即在日本,今晨返滬,午后曾來訪。王急于了解中日合辦漢冶萍公司的想法是如何產生的。我告訴他,閣下與胡漢民先生均曾提及此事。漢冶萍中日合辦的設想,是去年十二月底我與閣下晤談,議論到浙江鐵路時提起的。當時我曾經談到,假使閣下能同意浙江鐵路由中日合辦,也許能以該路為抵押,設法借款。若仍保持為中國鐵路公司,恐難羅致借款。”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山本把孫中山與他合謀漢冶萍中日合辦的經過透露給了王勛。
盛宣懷又給森恪寫信,委托他赴南京向孫中山解釋疑團,并委托他與民國政府洽商收復盛氏各地被沒收的產業:“一、漢冶萍公司借款與民政府一事,我已允認。昨日三井來函謂:‘民政府允日華公司合辦,共同經營,已授全權,從速決定’等語。日本已派小田切代表商議草合同條款。政府既給全權三井,前來直接交涉,公司照律遵行。弟因咯血臥病,已派協理李維格與彼交涉,先定草約。據三井云:‘核準之后,當可先辦借款若干。’知我罪我,惟希原諒。二、陳萌明偕王寵惠君奉孫總統面諭:‘民國于盛,并無惡感情,外間輿論過激,可代解釋。盛私產已用去者,恐難追回;不動產可承認發還。若回華,可任保護’等語。聞之,無不感激涕零。程德全以私怨將弟產業發封充公,在政府所得甚少,在盛氏祖產所失甚多。如蒙早日發還,使天下皆知政府道德,不以勢力壓制。盛氏子孫感且不朽,必當將核估收回產業之數,除別人不計外,竭力籌款報效,以答高厚之德。三、弟因鐵路借款,得罪輿論。此次漢冶萍公司與日合辦,雖為礦律所準,民政府特予三井全權交涉,而他人不得周知。上海《民立報》二十六日已經指名,‘盛賊將漢冶萍與日本’,私議痛罵不堪。將來報端難免不再有議論,不得不格外慎重,并非推諉;且合辦亦各國法律常有之事也。以上三事,乞酌量代陳,公私兩益。”
1月29日,漢冶萍煤鐵廠礦有限公司協理李維格和日商代表小田切萬壽之助在日本神戶簽訂《漢冶萍公司中日合辦草約(神戶)》。這是一份中日合辦新的漢冶萍公司的內容詳盡的商業合同,涉及股本構成、股東權益、合辦期限、新公司董事會的構成、財務管理等重要內容。2月1日,山本條太郎致函孫中山:“孫逸仙博士尊鑒:頃接東京總公司來電,關于漢冶萍中日合辦事已完全洽妥,但為使該約生效,為使您獲得所需之借款,尚須所有董事的批準及股東的證實。這就需要相當時日。為了盡速向您提供借款,已洽妥以漢陽鐵礦為抵押,籌借二百萬至三百萬日元。以上為東京來電之要旨。我已草擬了為目前借款所必須的文件,由敝處森恪君呈請閣下批準。該項文件請由閣下與陸軍部長黃興先生簽字。敝處若電致前途,借款幾天之內即可匯到。……森恪君今日晨由日本到達,將有很多事須與閣下商談。尚祈為貴政府之利益與中日兩國之關系,予以接待為盼。”
2月2日,孫中山、黃興在日商三井洋行代漢冶萍公司備款二百五十萬日元借予臨時政府的合同上簽字。稍后,三井將二百萬日元交付臨時政府。
四、密商租借滿洲,換取日本援助
森恪并非三井物產的普通職員,他一直充當著日本政界與財界的聯絡渠道,此次由日本來南京,是經日本政界元老桂太郎面授機宜,由三井物產顧問益田孝派遣,與孫中山商談以租借滿州取得日本援助問題。
2月3日,孫中山會見森恪。日本方面希望孫中山將滿州“完全委托給日本之勢力”,以換取日本對革命的援助,并建議由孫中山或黃興秘密赴日與桂太郎商定此事。孫中山表示:“余等希望將滿州委托給日本,而日本給革命以援助。”他向森恪說明自己處境及最近臨時政府財政困難至極的情況:“萬一數日間無足夠資金以救燃眉之急,許多軍隊要離散,革命政府將遭瓦解的命運”,故不可能秘密赴日。“作為最后辦法,在革命政府最后崩潰以前,在軍隊離散以前,與袁世凱締結和議,抑止天下大亂,以后慢慢籌集軍資,再圖大舉”;但若能獲得足夠資金以防止軍隊潰散,則將在日后實行當初之計劃以武力排袁。如在陰歷年底得不到1500萬元,則只有把政權讓給袁世凱。
森恪把當天會談的內容與結論,寫成中文稿,經孫中山與胡漢民修改后,以加急電報發給益田孝:“因財政窮乏,在舊歷年底以前如能得到一千五百萬元,則能戰爭,革命政府不致陷入混亂。與漢冶萍公司有五百萬借款成立,故以招商局作擔保與日本郵船會社、英、德、美國一千萬元借款在交涉中,若五日內兩項借款無望,則萬事皆休,孫、黃將與袁世凱和議,可能授袁以政權。孫答應租借滿州,日本為防止革命軍之解散,在漢冶萍公司五百萬元外,應立即借一千萬元,以中止與袁世凱和議,故孫文或黃興為了滿州之契約將到日本一行。錢款不到手中,恐軍隊解散,南京動搖。孫文答應‘滿州之事如有意實行,在四日之內,匯一千萬元并電告,即可與袁中止和議’。”
2月5日、6日,孫中山致電森恪催促日本方面答復。但此時的形勢已經起了變化,中日合辦漢冶萍之事泄露,舉國嘩然,而南北議和已近尾聲,日本得到確切情報,清帝將在辛亥年內退位,孫將讓位與袁,日本政府恐因破壞和議引起各國干預,暫時終止了這項秘密計劃。2月8日,益田孝復電森恪,沒有允諾提供一千萬元軍費,相反勸孫中山、黃興與袁世凱妥協,關于滿州租借問題則要求孫、黃赴日本締結密約。孫中山辭去臨時大總統后,有關租借滿洲的交涉沒有再進行。
五、輿論嘩然,群起攻之
盛宣懷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漢冶萍借款雖然進行得極為秘密,但簽約當日即被上海報紙揭露,輿論大嘩,群起攻之。
章太炎先于報端撰文批評,并致函孫中山,強烈反對漢冶萍合辦。孫于2月13日復函解釋:“太炎先生鑒:手書敬悉。此事弟非不知權利外溢之處,其不敢愛惜聲名,冒不韙而為之者,猶之寒天解衣付質,療饑為急。先生等蓋未知南京軍隊之現狀也。每日到陸軍部取餉者數十起,軍事用票,非不可行,而現金太少,無以轉換,雖強迫市人,亦復無益。年內無鉅宗之收入,將且立踣,此種情形,寓寧者俱目見之。召盛而使募債事,仍緩不濟急,無論和戰如何,軍人無術使之枵腹。前敵之士,猶時有嘩潰之勢。弟坐視克兄之困,而環顧各省,又無一錢供給。以言借債,南北交相破壞,非有私產,無能為役。似此緊急無術之際,如何能各方面兼顧。且盛氏自行抵押,亦無法禁止。該礦借日人千萬,今加借五百萬,作為各有千五百萬之資本。夫中國礦產甲于五洲,競爭發達,當期其必然。否則,專為盛氏數人之營業,亦非無害,此意當為時論擴之。至于急不擇蔭之實情,無有隱飾,則祈達人之我諒。”章接孫函,當即復書,仍持反對意見。
張謇亦致函孫中山,厲言反對:“鄙人前聞盛宣懷有以該公司抵借款項,轉借于政府之說。謂是仿蘇路辦法,亦不介意,乃今日聞集股三千萬元,中日各半,由公司轉借五百萬與政府等語。此事詳情,兩公必預知之,頃有急電請出以慎重,想蒙察覽。漢冶萍之歷史,鄙人知之最詳。綜要言之,凡他商業皆可與外人合資,惟鐵礦則不可;鐵廠容或可與他國合資,惟日人則萬不可。……全國三島,無一鐵礦,為日本一大憾事。而我煤鐵之富,甲于五洲。鄙人嘗持一說,謂我國鐵業發達之日,即日本人降服于我國旗下之日,確有所見,非過論也。……今盛宣懷因內地產業為民所占,又乘民國初立,軍需孔亟,巧出其平日老猾手段以相嘗試。吾政府不加深察,一受其餌,則于國防外交,皆為大失敗。民國政府建立伊始,……何至因區區數百萬之借款,貽他人無窮之累,為萬國所笑。比來上海各西報對于吾政府,時有微詞,愿兩公宏比遠謨,勿存見小速欲之見,致墮宵小奸慝之謀。……民國政府對于該公司,當始終扶助,不能因其為盛所經營而稍加摧抑:即盛宣懷之私產,亦當通飭保全,以昭大公。至中日合辦之說,則萬不可行,未可因其以借款之故,稍予通融。”
孫中山隨即復函,把責任推給黃興,希望張謇出面為政府說話,平息輿論的批評:“來教敬悉,鐵礦合辦誠有如此所示之利害。惟度支困極,而民軍待哺,日有嘩潰之虞,譬猶寒天解衣裘付質庫,急不能擇也。此事克強兄提議,伊欲奉教于先生,故曾屢次請駕返寧。……而該件急迫,已有成議,今追正無及。……今日所見為獨占無二者,他日當使競爭而并進。于眾多礦中,分一礦利于日人,未見大害,否則以一大資本家如盛氏者專之,其為弊亦大。輿論于此,未必深察。先生一言,重于九鼎,匡救維持,使國人縱目光于遠大,為將來計,而亦令政府迫于救患之苦衷,權宜之政策,免為眾矢之的,不勝厚望。”
孫中山又囑胡漢民致函張謇,再作解釋,作為始終參與機要的總統府秘書長,胡漢民先把自己與漢冶萍借款撇清關系,字里行間暗示此事乃黃興所為:“來教奉讀,并受孫先生屬意敬復。此事弟未審其詳,但于成議之后,略知其概。自一月以來,見克強兄以空拳支拄多軍之餉食,……寢食俱廢,至于吐血,度其急不擇蔭,亦非不知。今已成事,惟祈先生曲諒。并于輿論不滿之點,稍予維持。……顧界于生死存亡之際,所謂臨時政府,不過一革命稍大之機關。……惟在察彼所為,是否私利,……其事非常,其咎或可恕耳。”
但張謇不為所動,致函孫中山,決意請辭:“漢冶萍事曾一再瀆陳,未蒙采納。在大總統自有為難,惟謇身任實業部長,事前不能參預,事后不能補救,實屬尸位溺職,大負委任。民國成立,豈容有溺職之人濫竽國務,謹自劾辭職,本日即歸鄉里。”
六、孫中山推卸責任,逼盛宣懷與日廢約
各省紛紛反對,致電政府,要求取消中日合辦漢冶萍者,絡繹不絕。而參議院反對之聲尤為激烈。就在清帝退位的當天(2月12日),參議院質問孫中山違法借款。2月18日,已經辭去臨時大總統的孫中山咨復參議院:“政府據院議通過之國債一萬萬元,因倉促零星征集,頗難應急。遂向漢冶萍及招商局管產之人,商請將私產押借巨款,由彼等得款后,以國民名義轉借于政府,作為一萬萬元國債內之一部分。嗣又因政府批準以漢冶萍由私人與外人合股,得錢難保無意外枝節。旋令取消五百萬元合股之議,仍用私人押借之法,借到二百萬元,轉借于政府。是政府原依院議而行,因火急借入二百萬元以應軍隊之要需,手續未及分明,至貴院有違法之防。……”
值此孫總統解職、袁總統就任之際,反對合辦漢冶萍將釀成風潮,影響共和大局。輿論普遍認為此事是孫、黃受盛宣懷蒙蔽而為,他已因鐵路借款一事釀成四川保路運動,繼而引發了武昌起義,導致清朝覆滅,被人稱之為“禍首”,如今又成眾矢之的,有苦難言。如何解套?盡快平息輿論。成了當務之急,但孫、盛各有心計,都提出讓對方與日本廢約,以示責不在己。
時已定為內閣總理的唐紹儀邀請王勛到趙鳳昌家商談。趙鳳昌時任漢冶萍公司董事會會長,他為王勛出主意:“非請盛宣懷設法取消合辦合同,無可解救;務速請盛宣懷電認取消,政府據此才可答復參議院。”王勛不以為然,他說:“請政府廢三井約。”唐紹儀說:“政府廢約恐別生枝節,公司廢約較為容易”,并許諾“將來幫助公司,政府自有辦法”。2月20日,王勛將唐、趙之意致電在東京的李維格,請他轉告盛宣懷。
2月23日,孫中山派胡漢民攜漢冶萍借款各種文件交參議院,并再次咨復說明借款情況及取消草約的決定。當天,孫中山致電王勛,請他轉告盛宣懷:“該草約,前雖批準,后以其交款濡滯,并不踐期,已電告前途,文定取消,盛氏萬不能以已由政府核準為借口”;“今各省反對,輿論嘩然,盛氏宜早設法廢去此約。且證書有須通過于公司股東會一語,不為通過,此約即廢,不患無以處此也。”孫中山又復盛宣懷一函,既憐憫其晚境,又暗示保護盛氏產業之意:“執事以垂暮之年,遭累重疊,可念也。保護維持,倘能為力之處,必勉為之。”孫中山在信中允代向袁世凱疏通,使盛得回國“樂居故里”。
盛宣懷既不敢得罪孫中山,又不愿得罪日本人,只得忍氣遵辦。遂于3月22日在上海召開股東大會,到會四百四十全體反對,無一票承認。計投票權數,反對者已超過全股十分之八,應有議決之權。即由股東大會致電盛宣懷,《漢冶萍公司中日合辦草約》,至此正式取消。
(選自《清末民初人物叢談》/范福潮 著/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