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故事的兩種講法

摘 要：張愛玲與素有“張派傳人”的施叔青分別創作過以離婚女人為主角、探討兩性關系的情愛小說《傾城之戀》與《愫細怨》。兩位作家以女性本位，觀察女性內心幽微世界，探索女性在兩性關系中地位與命運，從不同的層面反映了不同時期女性解放道路上的重重迷障與尷尬處境。

關鍵詞：張愛玲 施叔青 女性 依附

作者簡介：趙玉菡（1987—）女，湖北襄樊人，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張愛玲的小說作品細膩深刻、內涵豐富，自上世紀四十年代以來，其作品在華文地區的傳播為華文文學創作帶來了深遠的意義。華文作家，尤其是臺港女性作家鮮有不受其影響者。王德威先生曾在《張愛玲成了祖師奶奶》一文中認為，施叔青是最重要的張派傳人之一。[1]（P2）對于此，施叔青也毫不否認，她不加掩飾的表達對于張愛玲的喜愛，以及其創作受張氏影響之深，“旅居香江，張愛玲筆下的人與物，對我有著實質的意義，不再是紙上的虛構?！盵2]（P238）“躋身這華洋雜處的社會經歷著張愛玲經歷過的殖民地特有的風情事故……我的香江經驗只不過是換成另一種語氣、另一種情調在復述?！盵2]（P238）

正如施叔青自己所描述的那樣，在她旅居香港后所創作的“香港的故事”系列作品中，無論是寫欲望與瘋狂邊緣的女性經驗，還是繽紛卻荒涼的都市即景，都是對張愛玲小說經驗的延伸。下面我們選取張愛玲與施叔青以香港為故事發生地點而創作的小說《傾城之戀》與《愫細怨》為例，比較分析二者在人物設置、情節模式、主題內涵等方面的異同，從而探索“張派”作家施叔青的模仿與超越之路，發現不同時期女性解放道路上所橫亙的不同問題。

在小說《傾城之戀》、《愫細怨》中，張愛玲和施叔青分別塑造了一個離婚女人的形象：流蘇與愫細。不僅如此，二者在離婚之后，都遇上一個多金但是卻毫無未來可以承諾的男人，在情感與理性之間彷徨掙扎，在生存本能與情欲本能的邊緣抵死糾纏。

《傾城之戀》中，“出走”與“回歸”是圍繞女主角流蘇的兩大主線，也是整個故事結構的重要支點。張愛玲以婚姻為核心、以家庭為走向描寫了流蘇從結婚、離婚到再婚的經歷，流蘇的人生大致可分為三次“出走”與“回歸”。離開父家是流蘇的第一次“出走”，嫁入夫家是她的第一次“回歸”?；橐鼋o流蘇一個合情合法的理由離開沒落的封建家庭白公館，但是她嫁入的夫家卻是另一個堅守著封建宗法的家庭。第一次婚姻使她從父家走入了夫家，社會性別角色便由父女之“女”轉變為夫妻之“女”。因此，這次婚姻帶給流蘇的最大變化不過是使她從父權專制的束縛和擺布中轉入夫權專制的驅使與壓迫之中。所以即使在夫家，流蘇也不能像她所期望的那樣安穩的生活。相反，除了封建夫權專制精神上的鉗制與奴化之外，在丈夫的拳打腳踢之下，流蘇甚至連人身安全都受到威脅。于是，她選擇了再一次出走。

然而，離婚出走并沒有帶給流蘇一個好的結果，由于沒有謀生能力，她只好選擇重回父家，在短暫的解除人身安全威脅之后，流蘇所面對的則是封建宗法倫理的再一次侵襲與打擊。以兄嫂為主的封建家長不但騙光了她的所有積蓄，使之在物質上孤立無援，更是在日常生活中無時無刻不對其加以嘲諷、挖苦，甚至謾罵、侮辱，使之在精神上備受摧殘。流蘇苦于沒有經濟來源，只能默默忍受。直到生活富足的范柳原出現，流蘇將他看成可以給予物質生存條件的寄主，希望與之結婚從而獲得后半生的衣食之源。在權衡利弊之后，流蘇決定把后半生賭上，選擇再次從父家出走，奔赴范柳原設置的愛情游戲，最終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戰亂成全了與范柳原結婚的目的，完成了最終的回歸。

與流蘇一樣，《愫細怨》中，現代知識女性愫細也時刻在“出走”與“回歸”的邊緣徘徊。不同的是，愫細成長自一個充分西化的香港家庭，十八歲便被送去美國接受西式教育；另一方面，作者隱去愫細家庭成員以及成長環境的描寫，只作寥寥幾筆帶過，于是“父”的缺席使得其權威與影響被刻意淡化，因此在她的身上我們看不到傳統小說中所描寫的封建宗法父權的壓迫與束縛，愫細從一出場，便是一個具有獨立生活工作能力的自由女性。

相對于流蘇所面對的“父”與“夫”的兩層權利機制的重重脅迫，愫細的出走與回歸，主要是圍繞丈夫狄克與情人洪俊興展開的。

愫細與美國同學狄克自由戀愛步入婚姻，可謂第一次“回歸”，繼而二人為著“尋找中國”的愿望一起回到了愫細的故鄉香港。不想“尋找中國”未能實現，狄克卻與另一美國女子有了外遇。愫細得知后并沒有委曲求全，而是毫不猶豫的與丈夫離婚，這是愫細的第一次“出走”。與流蘇不同的是，出走的愫細不存在生存的壓力與經濟的擔憂，她將精力與時間都用在努力工作上，期望可以消解離婚的傷害，但是無處不在的內心寂寞、情欲空虛卻時時刻刻侵擾著她。于是，當她遇到在理智分析之下“處處比自己差勁”[3]（P18）的傳統男人洪俊興時，情欲需求卻占了上風，與《傾城之戀》極其相似的是，一場未可預料的冰雹里，受了驚嚇的愫細拋開一切理智向洪俊興就范，從此一發不可收拾。雖然愫細并未曾將洪俊興當作經濟的依靠與生活物質的來源，但是也同樣在耳鬢廝磨中多次渴望脫下“女強人”的外衣，回歸傳統女性角色。同時，內心卻反復思量掙扎，無法紆尊降貴與一個“比自己差勁”的已婚男人繼續糾纏下去，于是與之分手，這是愫細的第二次“出走”?？呻x開洪俊興的日子并非愫細之前想象的那么好過，在職場女將的圈子里過著單身生活對她來說是一件辛苦的事情，于是她又重新回到了洪俊興的懷抱，甚至嘗試著將自己整個的交付予他，“也許有一天，我終于屈服了，我們真的可以在一起，也許有一天……”[3]（P27）如果說之前與洪俊興只是情欲游戲，那么此番表白可以看成是愫細的第二次回歸。她開始心安理得的接收洪俊興的饋贈，直到一次爭吵，她才明白自己一直以來扮演的只是一個被物質同化的角色，是于是幡然醒悟的她終于頭也不回的憤然離家，再一次“出走”。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不難發現，這兩部以離婚女人為主角的小說，雖然時代相隔久遠，同樣講述了女性“出走”與“回歸”的兩難抉擇，但是其敘述重點、主旨內涵和意義傳達卻相去甚遠。

首先，如上文所述，在小說《傾城之戀》中，我們看到流蘇毅然決然的多次“出走”，逃離“父”與“夫”的掌控，擺脫宗法禮教的束縛，頗有五四“叛逆之女”風范。但是分析之下，我們卻發現，流蘇每一次力排眾議，叛逆的“出走”，背后隱藏的根本動因皆是生存的焦灼與無奈——迫于人身威脅或迫于生計，而并非“叛逆之女”獨立意識的覺醒所致。因為對于這種生存威脅，“出走”后的流蘇所采取的解決方法并不是自力更生，而是依附求存。正如同她向徐太太訴苦，“我又沒念過兩句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么事？”[4]（P108）因此她盤算著自己只能走“女結婚員”的道路求生。同樣的，流蘇的每一次“回歸”，其根本目的也是為了獲得生存之基——人身安全與物質需求。即使是對于她頗有好感的范柳原也是如此，為了與之結婚，獲得下半生依附他的合法權利，心機算盡，不斷壓抑內心的真實情感。這姑且可用文中范柳原念錯的一首詩來說明，范柳原向流蘇表白，引《詩經》中的句子：“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攜老?！盵4]（P127）但原文其實是“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攜老?！笔紫?，斷句錯誤，意思也發生了變化：原文大意為，無論生離死別，我都要與你約定盟誓，牽你的手，直到永遠；而按照范柳原的斷句，結合他的感慨，意思則變成，“生離死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孟裎覀冏约鹤龅牧酥魉频?！”[4]（128）如此以來，原文中堅貞不移，至死不渝的愛情誓約便被解讀成“不由我們支配”的空頭支票，充滿了不穩定因素，而這正是流蘇千方百計所要避免的問題。其次，“成說”指的是訂約，是夫妻白頭偕老的盟誓。范柳原故意錯念“成說”為“相悅”，即相互愛慕，這應該不是張愛玲的一時筆誤，而是范柳原的愿望，或者說是調情。流蘇雖然沒有讀過《詩經》，卻著實因為范柳原的解讀而惱怒，因為即使心有好感，但是流蘇更加明確的是自己要的不是捉摸不定的調情，而是白紙黑字的“成說”，即一紙可以保證后半生生活的婚契，一張長期有效的飯票。所以在“相悅”與“成說”之間，流蘇的首要選擇是“成說”。在她那里，作為生存之基的經濟利益是主角，愛情在生存面前只能作為鋪墊與陪襯。為了生存，流蘇甘愿壓抑內心的情感，舍棄純潔的愛情。她精打細算，步步為營，參與范柳原“上等的調情”，每一步都走得艱辛而困難，“幾千年來女性就是這么活過來的，女性不覺得痛苦，不覺得畸形，因為那痛苦早已壓抑到意識之下，這種痛苦廣泛地蔓延到女性生存的各個角落，帶給她們以‘人生蒼涼’的感覺，那不是尖銳的痛，是鈍鈍的痛，在生存的壓力之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盵5]（P78）

由此可見，張愛玲在小說《傾城之戀》中所著力表現、渲染的一個主題是：在生存這一人生頭等問題面前，舊體制之下女性啟蒙要求平等、自主、獨立之思想力量的薄弱與無力。對于舊時期的女性來說，宗法父權的束縛與規約使得她們無法獲得同男性一樣走入社會的權利，以謀取生存之道。于是，沒有謀生能力的傳統女性，只能依靠僅有的資本——年輕的身體尋覓一個合適的“寄主”，從而獲取經濟的安全，生存的保障，甘心并習慣在“父”“夫”，甚至“子”的多重權威之下忍辱生存，逐漸喪失獨立之人格意識，這正是女性解放的障礙，同時也是張愛玲的洞見所在。

如果說流蘇的悲哀是那個時代女性普遍的遭遇，我們將目光從上世紀四十年代轉接到七八十年代，精明能干的現代知識女性愫細早已脫離生存壓力的威脅，跳出男權桎梏的樊籠，獲得同男性一樣的社會權利，在高速發展的現代都市中自由競爭，馳騁商場。但是獨立自由的她卻也像流蘇一般，一次次徘徊在“出走”與“回歸”的兩難選擇之中。

同樣細讀分析之后，不難發現愫細的回歸雖不至為生存所迫，但本質卻同流蘇一樣，即“依附”。不同的是，流蘇工于心機，犧牲情欲換取經濟上的依附以求生存，這正是她理性判斷，深思熟慮的結果；而經濟無慮，生存無憂的愫細自認為獨立自由，卻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情欲的泥潭難以抽身，她的依附是基于情感與欲望本能的依附。

在情感上，雖然愫細為了捍衛個人尊嚴，放棄殘缺的婚姻，離開有了外遇的丈夫狄克，堅強的生活。她用女強人的盔甲武裝自己，取得了事業上的巨大成功，受到了上司與同事的認同。但是事業上的成就無法幫她排遣獨居生活的孤獨與寂寞。而已婚男人洪俊興的出現，無微不至的嬌寵與照顧，無疑填補了她心理上的空缺，帶來情感上的慰藉。使得愫細在清醒的時候，明知這段孽情不應該繼續，亦曾加入公司獨身女將的圈子。可空虛與孤寂不斷侵襲，愫細難以抗拒洪俊興的柔情蜜意，只能眼看自己一步步泥足深陷，把一個她從心底看不起的男人當作自己情感的歸宿。由此，我們不難發現，愫細的獨立自主，僅僅限于經濟上的獨立。一直“在呵護中活著”[3]（P18）的愫細主體獨立意識實則脆弱不堪，離開狄克后，現代都市快節奏、高效率、不穩定的生活使她缺乏足夠的安全感，都市女性之間強烈的競爭與勾心斗角亦使愫細感到疲憊與恐懼，而潛意識中對異性精神依附情結則根深蒂固。如前文所述，這種依附與流蘇對異性的物質依附、經濟依附不同，更多表現出一種精神、人格、情感的依賴與寄托，這與女性期望來自男性的扶持并先期的以“小女人”自居的心態是相同的。如此分析，也就解釋了愫細何以在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雹中受到驚嚇，便將自己委身于一個并不心儀的男人洪俊興。

伴隨著情感上的依附，更加難以抵御的還有生理上的焦渴與誘惑。正如文中所說，“愫細抗拒不了他肉的誘惑。感情的事容易辦，兩人分開，一年半載就可以把洪俊興從心中移開去，不過要斷絕這種肉欲的吸引，只怕難極了。”[3]（P28）性這種最為原始的本能欲望，使得流蘇對洪俊興欲罷不能。她時時刻刻在理智與本能、克制與放縱之間飽受煎熬，“無數次她發過誓，不讓他接近，可是往往守到最后一刻，她拼得全身骨頭酸楚透了。然后，洪俊興把手向她伸過來，她的自持一下子崩潰，又情不自禁地向他投懷送抱了?！盵3]（P28）對于此，愫細只能自我安慰，“人世間，何必太過計較……留這么一個人在身邊解悶，不也很好？” [3]（P25）愫細一方面將洪俊興作為“解悶”的工具，看似為她所用；另一方面，在這種“利用”中更加深了對于洪俊興的精神依附。但其輾轉在利用與依附的夾縫里難以抽身，企圖在兩性格局中以依賴的方式達到利用的目的時，必然要以女性人格真正意義的自由、獨立、平等的磨損與放棄為代價。這也就揭示了愫細所孜孜以求的女性主體性的強硬何以只能是一種虛假的強硬。正如她在與洪俊興的交往中變得越發專制蠻橫，洪俊興越發忍耐順從。但這種強硬徒有其表，愫細并無法真正掌控住洪俊興，他斷不會為她犧牲家庭與事業，亦無法做出除了金錢以外的承諾，甚至只把愫細的強硬看成是戀愛中的小情趣。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愫細與流蘇對于異性的依附存在很大的差別，但是卻殊途同歸：在《傾城之戀》中，范柳原嘆流蘇不愛他，在真情流露時憤怒說道，“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盵4]（P128）張愛玲將流蘇以愛情換取生存，自我物化的真相借主人公之口一語道破。在《愫細怨》中，這個細節被施叔青改寫成：洪俊興在爭吵過后拿出耳環送給愫細，愫細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待價而沽，任由洪俊興用金山銀山把她堆砌起來，條件是她屈就，這和買賣有什么不同？”[3]（P30）愫細幡然醒悟：洪俊興用一件件珠寶、衣服將她收買，而她紆尊降貴折服于其中，失去了人格與自尊。盡管在與洪俊興的交往中愫細自以為處于上風，但也掩蓋不了這種關系逐漸演變成交易的事實——身體與金錢的交易。不論是物質的依附，還是精神的依附，最終都一步步滑向女性“物化”的深淵，徹底淪為男性的附屬商品。

綜上所述，在《傾城之戀》與《愫細怨》中，作家以女性本位視角，探察女性內心的幽微世界。但張愛玲著重表現生存壓力對女性獨立意識的扭曲；淋漓盡致地展現宗法父權、夫權對女性人格的異化。而施叔青則從現代都市背景出發，有意無意地重寫了八十年代香港的白流蘇故事，力圖展現的是在取得經濟獨立以后，知識女性所遭遇的新問題，即跳出了生存威脅，擺脫了宗法男權的壓迫之后，現代女性在情欲、性愛等生命本能之上的依附該如何解決？從而揭露了現代女性解放道路上的重重迷障與尷尬處境。

參考文獻：

[1]王德威：《落地的麥子不死——張愛玲與張派傳人》，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

[2]金宏達：《回望張愛玲#8226;華麗影沉》，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年版

[3]宋曦業、武錦華、王彩萍：《女人講的故事》，中國文聯出版社，2000年版

[4]施叔青：《驅魔——香港傳奇》，北京：作家出版社，1989年版

[5]張愛玲：《張愛玲經典作品集》，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