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飲中八仙歌》是杜甫的名作之一,從“飲中八仙”一說產生的時代背景,以及其他相關詩作的內容來看,作者在詩中通過對“飲中八仙”狂放情態的熱情歌詠,表現了盛唐積極樂觀的時代精神和作者昂揚奔放的浪漫情懷。
關鍵詞:“飲中八仙” 昂揚奔放 積極樂觀
作者簡介:
劉麗玲(1976.6—),女,西藏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系講師,文學碩士,中國古代文學。
王志華(1973.8—),女,西藏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系講師,文學學士,藏族歷史在讀碩士研究生。
《飲中八仙歌》是杜甫詩歌中頗具特色的一首,體格新奇,文筆恣肆飛動,奇崛耀目,一直倍受關注。對于此詩在藝術上的出色表現,人們眾口一辭,極為推崇,但是對此詩所表現的思想感情是什么,卻有不同的意見。比較有代表性的看法有兩種:一種認為此詩作于天寶初年,表現了杜甫奮發昂揚的心態和盛唐時“那種不受世情俗務拘束、憧憬個性解放的浪漫精神”[1]。而另一種則認為此詩中反映出一種朦朧的憂患感和作者對黑暗現實的初步認識,程千帆先生就認為此詩是“杜甫在某一天猛省從過去到當前那些酒徒之可哀,而從他們當中游離出來,變成一個先行者的獨特存在”后而創作的,“表現了他以錯愕和悵惋的心情面對著這一群不失為優秀人物的非正常精神狀態”[2]。雙方各從考辯創作年代、分析人物生平等多個方面對自己的觀點作出了論證,所述甚備,本來不再容后學之人置喙,但筆者數讀此詩,小有心得,因此作小文一篇,談一點自己的淺見薄識。
一
“八仙”的說法在我國由來已久,浦清江先生在他的著作《八仙考》中有詳實的考述。他指出:“‘飲中八仙’一名非杜甫所創,而且杜甫詩中有蘇晉而無斐周南。一說有斐周南,而八仙之游在天寶初,蘇晉早死了。要之,唐時有八仙一空泛名詞,李白等湊滿八人,作八仙之游,而名錄也有出入。”[3]他的這一觀點已經得到了廣泛的認同,這一點對我們探究杜甫創作此詩的思想是很有價值的。這告訴我們 “飲中八仙” 這一說法是時代的產物,而不是某一個人人為規定的,因此這種說法在某種程度上反映的必然是時代的觀念和思想。
眾所周知,唐朝是一個政治經濟和文化藝術極大繁榮的時代,最高統治者的家族有著少數民族血統,加之統治者對佛老思想的推崇,因此人們的思想是極為開放的。這一點表現在生活作風上就是嘯傲王侯、放蕩不羈,表現在詩歌藝術上就是雄渾博大、壯浪恣睢的盛唐氣象。陳寅恪先生在他的著作中就指出了這一特點:“唐代新興之進士詞科階級,異于山東之禮法舊門,尤在其放浪不羈之風習。”[4]因此,唐代的士人繼承并發展了魏晉名士那種縱情詩酒的做法。在當時,無論朝野,飲酒之風很盛,這一點從唐代酒令藝術和酒宴歌舞的發達可以看出來,《飲中八仙歌》中描寫的汝陽王李琎就著有《甘露經酒譜》。杜甫和李白也都是愛酒之人,李白是“會須一飲三百杯”(《將進酒》),杜甫是“性好業嗜酒”(《壯游》)。由此可見,正是唐人的這種舉國豪飲之風才使唐代產生了“飲中八仙”這一獨特的說法。
“飲中八仙”的說法在唐代雖然是眾所周知,具體成員卻稍有不同。在此,我們需要要確定的是,這種說法大致起于何時,下面我們就從賀知章、李琎、李適之、李白這幾個人來談起。先看賀知章,他天寶三載就辭官回鄉,不久死于家鄉。汝陽王李琎死于天寶九載,李適之在天寶五載就被李林甫陷害而死了。李白要比他們三人都年少,但是他在長安名動一時,被賀知章稱為“謫仙人”,且“日與飲徒醉于酒肆”[5],是極為轟動的事情。他的叔叔李陽冰也說他“與賀知章、崔宗之等目為八仙之游,朝列賦謫仙詩,凡數百首”[6]。這八仙之說就算不是早于他被征詔入長安就有了,也絕不會遲于他離開長安,而李白于天寶三載離開長安。因此,我們至少可以斷定,“八仙”之說最遲成于天寶三載,或者更早。就以天寶三載來看,我們也會發現此時的大唐王朝雖然已不如開元盛世的“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具豐實”(《憶昔》),但是國力依然是很強盛的,人民的生活也依然是比較安寧和幸福的。杜甫本人在回憶天寶三載前后生活的《昔游》一詩中說這時的唐帝國是“是時倉廩實,洞達寰區開”,所以在此時形成的“飲中八仙”之說所反映的時代心態和開元盛世也應該沒有太大的變化,依然是豪邁奔放、積極昂揚、樂觀自信的。
有唐一代,飲酒之風極盛,“飲中八仙”產生于國力興盛的天寶初年,這“飲中八仙”之說毫無疑問不同于魏晉時的名士的買醉避禍,而是反映了盛唐人的豪邁氣慨、奔放熱情和浪漫氣質。杜甫正是受到這一時代風尚和思潮的影響,興致大發創作了這首淋漓酣暢的《飲中八仙歌》,抒發自己對他們的贊頌,回應這個時代的共同情感。陳貽焮先生在《杜甫評傳》一書說杜甫“會跟汝陽王座上著名的‘酒人’們很熟識,也會聽到那些已離京或已去世的詩酒舊友的種種趣聞雅事。于是一時興起,便寫出這一謳歌酒徒、標榜曠達的名篇來”,[7]這一說法是很有見地,也很合乎實情的。 因此,從此詩產生的時代背景來看,我們可以說此詩反映的是一種積極昂揚的情思和奔放激蕩的豪情。
二
“飲中八仙”中,除本詩之外,杜甫還給李白和李琎各寫了其他許多詩歌,如《贈李白》、《冬日有懷李白》等九首和《贈汝陽王二十韻》、《八哀詩#8226;贈太子太師汝陽郡王琎》兩首,把這些詩和本詩聯系起來考察,對我們明確此詩的情感和思想狀況是大有裨益的。
首先來看李白。《飲中八仙歌》一詩對李白著墨最多:“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這四句詩用虬勁奔放的語言,寫出了李白的詩才橫溢和縱酒長安的放曠不羈情狀。李白初到長安之時甚得玄宗寵幸,名動一時。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記載:“(白)多陪侍從之游。他日泛白蓮池,公不在宴,皇歡既洽,召公作序。時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仍命高將軍扶以登舟。”[8]可見李白受玄宗圣恩之隆,而詩中所描寫的正是李白平生這最引以為傲的事。在《寄李十二白二十韻》中,杜甫再一次對此津津樂道:“龍舟移棹晚,獸錦奪袍新”、“乞歸優詔許”。杜甫自幼受儒家傳統思想的教育和熏陶,立下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遠大志向,一心希望自己能得到統治者的賞識,一展抱負,但是他一生都沒能得到統治者的重用,只能在窮困潦倒中終老。李白曾得玄宗如此隆遇,杜甫一直是贊嘆不已,極為傾羨的,所以他在自己的詩作中對此反復吟詠。把前后兩首詩聯系起來看,我們能清楚地看到杜甫在這首詩中的確是要濃墨重彩地歌詠李白縱情詩酒、灑脫不羈、嘯傲王侯的豪情壯懷。
再看汝陽王。從《贈汝陽王二十韻》和《八哀詩#8226;贈太子太師汝陽王琎》兩首詩我們可以看出來,杜甫對汝陽王是極為推崇的。《贈汝陽王二十韻》寫于天寶五載杜甫剛到長安之時,在這首詩中杜甫對李琎可以說是極盡贊揚之能事,一開篇就把汝陽王贊為天人:“特進群公表,天人夙德升。”汝陽王不僅德高望重、為人謙謹:“服禮求毫發”“晚節嬉游簡,平居孝義稱”,而且學富五車文彩風流:“學業醇儒富,詞華哲匠尊”,還和唐玄宗關系親密:“圣情常有眷,朝退若無憑”。事實上汝陽王有著“讓皇帝”的兒子這一個敏感的身份,而且本人又是德才兼備,這種地位和才華對他而言是十分危險的,最容易引起當朝皇帝的猜疑和迫害,在皇權爭奪極為殘酷激烈的唐代就更是如此。但在本詩中,汝陽王不僅才貌杰出而且皇帝對他恩寵有加。杜甫在這首詩中把汝陽王寫得這么完美無瑕,似乎有出于干謁而奉承之嫌,我們再來看他晚年寫的《八哀詩#8226;贈太子太師汝陽王琎》。詩題中雖有個哀字,但他的哀不過是個人的身世之感,與汝陽王無關。不僅他自己在序中說有“嘆舊懷賢”之意,王嗣奭《杜臆》也說:“本無可哀,直以下交情厚感之,故追舊而賦也。”[9]杜甫在這首中對汝陽王一如當年、推崇備至,依然像前詩一樣把汝陽王贊為天人:“眉宇真天人”,“虬髯似太宗,色映塞外春”;為人“謹潔”、“忠勤”,好學重義;為文“揮翰綺繡揚,篇什若有神”;玄宗對他也是極盡恩寵:“倍此骨肉親”,“出入獨非時,禮遇見群臣。”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杜甫對汝陽王的看法是一以貫之的,在他眼里汝陽王正是一個完美無缺的盛世侯王,難以想象,《飲中八仙歌》中的汝陽王身上會獨獨寄托著什么深廣的憂思。
當然,在這兩首詩中的汝陽王和《飲中八仙歌》中的汝陽王的形象稍有不同。《飲中八仙歌》中的他是以一個很放曠的形象出現的,而在另兩首詩中杜甫卻一再說他“謹潔極”、“服禮求毫發”,看起來這兩種說法是很矛盾的,因而就容易使人以為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有意無意地有什么深遠的寄托,甚至懷疑杜甫筆下的汝陽王因未踐帝位而心中不平或是憂讒畏譏而酒隱。但是首先一個人的性格有矛盾是很正常的,汝陽王身兼狂放和謹慎的雙重性格并非不可能,而生在一個愛酒的時代,不管他是不是一個謹慎的人,受時代風習的影響,愛酒放曠也是很自然的,我們的詩人杜甫本人便是如此。此外,最重要的是,不管汝陽王是不是真的有著種種隱衷,我們的杜甫是絕不會這樣來想的。因為杜甫是個恪守儒家思想規范的人,他對于玄宗也有著極深的感情,如果他真的認為汝陽王心懷叵測,毫無疑問,他只會把他當作一個亂臣賊子,而絕不會對他大加贊揚,尤其不會對玄宗和他親密關系大加贊頌。因此,把這三首詩聯系起來看,我們看不出來一點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寫汝陽王是用了什么春秋筆法,只看到杜甫就是以汝陽王為榜樣,要寫出唐人那奔放的情懷來。
通過對杜甫在不同時期寫的這幾首詩的聯合考查,我們有理由相信,杜甫的《飲中八仙歌》是他受一時的積極心態驅使而創作的,竭力表現了唐人那種自由、奔放、熱烈、浪漫的情懷和氣質。
毫無疑問,杜甫是一個認識深刻、關心民生疾苦的偉大詩人。他在詩中多方面反映了唐朝幾十年的社會生活現實和政治變遷,但是這些東西并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詩人現實生活體驗的自然反映,《飲中八仙歌》亦是如此。結合以上兩方面的分析我們知道,杜甫這首詩就是他天寶初年再到長安時聽到了這群酒徒的傳說,而他本人也正在為大唐和自己的大好前途憧憬無限,一時興會創作了這首歌頌酒徒的詩歌,整首詩所表現的就是唐人那種超凡脫俗、浪漫奔放的非凡氣度,表現了作者當時積極昂揚和充滿自信的主觀心態。
參考文獻:
[1]陳貽欣著:《杜甫評傳》,北京大學出版社,1982年5月,P121
[2]程千帆:《一個醒的和八個醉的》,見程千帆、莫礪鋒、張宏生合著《被開拓的詩世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10月P115
[3]浦清江:《浦清江文錄》,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10月,P3
[4]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篇《政治革命及黨派分野》,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7年12月P90
[5]《舊唐書》,中華書局,2000年1月,卷一九零<下>P3439
[6]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華書局,1977年9月,卷三十一《草堂集序》P1446
[7]陳貽欣著:《杜甫評傳》,上海古藉出版社,1982年5月P122
[8]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華書局,1977年9月,卷三十一P1464
[9]王嗣奭:《肚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8月,卷七P2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