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霜露”意象在“三曹”詩歌中的不同涵義和表現

摘 要：“三曹”作為漢魏時代杰出、有代表性的詩人，在他們詩歌中處處充滿著時光易逝、命運難以把握的哀嘆。縱觀“三曹”詩歌，都共同地使用了“霜露”這一意象。但由于人生經歷、社會地位的不同，又使他們詩歌中所抒發的一己之懷不盡相同。具體來說，在那個戰亂頻繁的特定的年代，托筆霜露，曹操寫時光易逝，曹丕寫人間冷暖，而曹植則寫個人命運多舛。

關鍵詞：霜露；三曹；意象；易逝；苦寒；飄渺

劉勰在《文心雕龍#8226;明詩》篇中說：“暨建安之初，五言騰踴，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并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張可禮先生概括為：“一是‘五言騰踴’，一是重在抒情”。因此，可以說，建安時期除了五言詩彬彬之盛之外，就貴在建安詩人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漢代民間樂府詩單純的“緣事而發”的寫作方式，變為善于選擇“意象”來抒發感情，從而超出事件和具體感受之外去反映某種理性的觀念。

所謂意象，即指詩人的主觀情志與客觀物象的有機契合。《文心雕龍#8226;物色》如此論及詩人感物：“聯袂不窮，流連萬象之機，沉吟視聽之區，寫氣圖貌，即隨物以婉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一般來講，詩人具有什么樣的主觀情志，他就必然選擇與之相應的意象來表達，而客觀物象一經注入詩人的主觀感受便帶有強烈的個性色彩，這是形成詩人獨特風格的關鍵所在。建安時期的文人們經歷了連年的戰亂和頻繁的改朝換代，在這樣的境遇下，文人們最容易感受到人生的短暫、生命的脆弱、福禍的無常以及個人的渺小，使感傷主義思潮彌漫了整個建安時期。因此，詩歌作者紛紛選取了秋風、霜露、孤雁等意象來表達悲傷主題。

就“霜露”來說，霜和露作為一種自然現象，其本身易逝的特點使建安詩人常取其為意象，將深秋表現得更加孤寒。露存在的時間短暫，太陽一出來就消失了。而只有在十月末的深秋時節，才可以讓露水凝結成霜。這兩者結合在一起，就形成了鮮明的冷色調，使凄苦之人更添寒意。縱觀“三曹”詩歌，都共同地使用了“霜露”這一意象。盡管三人都生活在建安時代，但由于思想性格、生活經歷、政治地位等的不同，這一意象在三人詩作中所透露的情緒和涵義并不相同。本文就這一問題，對“三曹”詩歌試作淺要的比較分析。

一、曹操——時光易逝應積極進取的自我砥礪

感時傷事，嘆容顏易老，功名未就，是古代文人們抒發感情的一個永恒的主題。漢樂府中的《長歌行》，就是一首以“朝露”喻時光易逝，勸誡世人惜時奮進的佳作。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

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生于漢末動亂年代的曹操，為人通脫，一生積極進取，志向遠大，從小便“自以為本非巖穴知名之士”，希望能夠“好作政教以得建立名譽，使世士明知之”(《讓縣自明本志令》)。因此他十分熱衷于建功立業，揚名于世，他對自己有很高的期望，頗為自信高傲。他的詩多以描寫漢末動亂現實和抒寫統一天下的雄心壯志為題。如：《蒿里行》反映了漢末軍閥為爭權奪利而自相殘殺史實。“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形象描繪了戰亂帶給人民的無窮災難。同時，曹操是一位雄心勃勃的政治家、軍事家，“挾天子以令諸侯”，他有志于統一天下，反映在作品中，多是積極進取、昂揚奮進的主題。如“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龜雖壽》）。又如《短歌行》：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詩中以“朝露”喻人生易逝，以“明明如月”喻才德高盛，以“山、海”喻胸懷寬廣，皆具體貼切。詩歌開頭便抒發自己對時光流逝功業未成的深沉感慨，接著通過思念賢才，宴飲賓客的描寫，表現了他的急切心情，最后以周公吐哺的典故，抒發其延攬人才完成統一大業的宏大理想。可以看出，面對生命，曹操盡管表現出一定的憂患意識，人生苦短，年華易逝，曹操不時地陷落在實現自我目標之遠大與生命之短暫的矛盾之中，但是短暫地悲傷感慨之后，曹操更多地表達的是一種昂揚奮進，惜時進取的信念。在曹操看來，正因為人生像“朝露”一樣轉瞬即逝，才要及時地建功立業，博取功名。同樣以“朝露”為喻，勸誡世人惜時奮進，可以說此詩與漢樂府中的《長歌行》有異曲同工之妙

二、曹丕——人間冷暖的真實寫照

曹丕，身為鄴下文人集團的核心人物，一個生于亂世、長于戎旅的作家，因為自身經歷的豐富和個人感情的復雜，以他獨有的人生體驗描繪出屬于那個時代的慷慨悲涼之美。如“溪谷多風，霜露沾衣”（《善哉行》其一）、“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雜詩二首》其一）、“南望果園青青，霜露慘凄宵零”（《黎陽作詩》）。曹丕的絕大部分詩歌都是以描寫男女戀情和游子愁思為內容，其獨特風格在這類作品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如《燕歌行》、《雜詩》和《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作》等篇，表現的場面都不太大，但筆勢回環曲折，景與情和諧有致，思緒綿綿，如怨如訴，使人讀來既有一種適情順性的美感，又會產生一種離愁別恨的悲涼之意。他從自己的情感世界出發并擴大開來，以十分敏銳的意識，感同身受地對當時社會上普遍存在的離別之苦、士卒役夫的憂愁、怨女思婦的悲嘆等，表現出極大的關切。他對生命存在的關注范圍更加擴大了，而對社會普通人生命中的情感生活的把握和富于力度的摩寫，使他關注生命的熱情達到一個新的高度。因此，他的那些反映游子思婦生活、表現他們情感的詩作，就具有非同凡響的意義：不僅能夠發掘出豐富的社會意義，而且把動亂的社會現實描寫融合在游子思婦的命運中、融會在他們的生命體驗和情感體悟中。

由于多次隨軍出征，使他有機會感受遠征不歸的辛酸和與親人別離的哀傷，如反映了思婦的豐富情感和人生痛苦的詩作《燕歌行》：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首先，作者以“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兩句烘托氣氛，“霜”和“露”的同時出現使人感到一股撲面而來的蕭殺之氣。然后，作者以細膩委婉的筆法，刻畫秋夜思婦纏綿悱惻的相思之情，深細入神。把少婦獨居的孤寂，痛苦的期待，難抒的情愫，表現得惟妙惟肖，回環往復，纏綿悱惻，悲涼感人，也表現出作者對這類婦女的深切同情。陳祚明說“魏文帝詩如西子捧心，俯首不言，而回眸動盼，無非可憐之緒”，的確如此。還有好友阮瑀死后，曹丕感嘆其孤兒寡母的悲慘命運，寫了《寡婦詩》：

霜露紛兮交下，木葉落兮凄凄。候雁叫兮云中，歸燕翩兮徘徊。妾心感兮惆悵，白日急兮西頹。守長夜兮思君，魂一夕兮九乖。悵延佇兮仰視，星月隨兮天回。徒引領兮入房，竊自憐兮孤棲。愿從君兮終沒，愁何可兮久懷。

在霜露交下、木葉飄零、大雁哀鳴、燕子徘徊的秋夜中，寡婦想到所愛的人一旦離去，將永無相逢之日；死別之痛，更是令人肝腸寸斷。“守長夜兮思君，魂一夕兮九乖”，何其痛邪！作者將寡婦的辛酸描寫得可謂淋漓盡致。

三、曹植——命運無法自主的苦悶

曹植自幼才思敏捷，才華橫溢，一度受到曹操的偏愛，因此引起他和曹丕圍繞繼承權的一場明爭暗奪。曹植雖然胸有大志，欲“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與楊德祖書》），但最終由于其性情放縱不羈、率性而行，缺乏政治家所需的成熟與老練而歸于失敗。曹操死后，曹植受到文帝曹丕和明帝曹叡的嚴厲迫害，名為王侯，動輒獲咎，行動不得自由，如同囚徒，生活十分艱難。

曹植在政治上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而作為一名詩人，他無疑是名垂青史的。他早年的時候，在父王的庇護之下過著貴公子的無憂無慮的奢華生活。從他早年寫作的公宴詩，宴游詩中都可以看出來，詩人早年充滿了蓬勃的朝氣和縱恣的才華。《白馬篇》是其前期詩歌的代表作，詩人以熱情洋溢的筆調和“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的畫面塑造了一個武藝高強、渴望立功邊陲甚至不惜犧牲生命的愛國英雄形象，筆墨之間沸騰著一股激越高亢的情緒。而在他人生后期，完全失去了他曾經生活于其中的文人群體，失去了那些在政治和文學上都志同道合的朋友。這種孤獨所帶來的寂寞曾使曹植無法忍受，他在《存問親戚疏》中自敘云：“每四節之會，塊然獨處，左右惟仆隸，所對惟妻子，高談無所與陳，發義無所與展，未嘗不聞樂而拊心，臨觴而嘆息也。”《三國志#8226;魏志#8226;陳思王傳》載：“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無歡。”他在《遷都賦》序中也說到：“余初封平原，轉出臨淄，中命鄄城，遂徙雍丘，改邑浚義，而末將適于東阿。號則六易，居實三遷，連遇痟土，衣食不繼。”頻繁的遷徙給他的生活帶來了很多痛苦，這種飄泊無定，命運無法主宰的狀況與太陽下的霜露何其相似，所以曹植感嘆于自身，設為比興，托意霜露，吁嗟遠離本根，無法自主的命運，因此其后期作品常以“霜露”意象，比喻人生的禍福無常，虛無縹緲，孤苦無依。如《情詩》：

微陰翳陽景，清風飄我衣。游魚潛淥水，翔鳥薄天飛。眇眇客行士，徭役不得歸。始出嚴霜結，今來白露晞。游者嘆黍離，處者歌式微。慷慨對嘉賓，凄愴內傷悲。

全詩以征夫自比，以魚鳥安然游翔之景反襯，以“嚴霜”“白露”寫季節轉換，也暗含了主人公連年漂泊他鄉的痛苦，寫出自己身不由己、有家不得歸的可悲命運，同時也是作者處在動輒得咎的政治逆境、身心備受壓抑中對自由、解放的熱切憧憬。而當我們在“始出嚴霜結，今來白露晞”詩句上稍一停留，就會聯想到《詩經》中的句子：“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人生多少事就在這“一昔一今，一往一來”中生成，個中滋味，想來真是讓人斷心腸。又如其在《贈白馬王彪》第五章所寫：

太息將何為？天命與我違。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歸。孤魂翔故域，靈柩寄京師。存者忽復過，亡沒身自衰。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自顧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此時曹彰的突然去世使曹植感到前途未卜，命運難料，“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人生一世，只不過像早晨的露水那樣，太陽出來一照就干了，而進入晚年后，時光流逝更快得驚人，詩人又自知不如金石長壽，只能嘆息悲傷。我們知道，曹植寫作此詩時年齡不過32歲，正在有為的壯年，然而居然認為“年在桑榆間”，到了人生的暮年，這種反常的心理，是他對個人命運難以把握的反映。詩運用“霜露”這一意象，增強了詩歌的力量和容量，也把詩人內心的悲痛、凄涼、不知歸宿何方的凄迷與失落等種種曲折復雜的感情不加掩飾地表達出來。

因此，“三曹”詩歌正是利用了霜和露的自然特性，寫出了各自心中的悲情愁緒。曹操感于人生的短暫和功名未成的矛盾，寫了霜露的轉瞬即逝；曹丕感于生民的痛苦和人間的冷暖，寫了霜露的非常之寒；曹丕感于自身命運多舛、漂泊不定，寫了霜露的隨風流轉。“三曹”詩歌無疑都共同地賦予“霜露”這一意象以多層涵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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