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一部家庭倫理喜劇,《獅吼記》不僅整體演出節奏張弛有致,科諢運用精彩,情節安排巧妙地達到了戲而不謔,樂而不淫的舞臺效果,而且還反映出一部分社會平民階層和弱勢群體自我意識進一步覺醒,開始爭取話語權的時代新動向。
關鍵詞:《獅吼記》 ;喜劇品格;社會倫理
一
汪廷訥(1573~1619年),沈璟弟子,明代后期“雙美派” 戲曲作家。他生性詼諧幽默,詩詞曲皆善,其創作雜劇傳奇中以傳奇《獅吼記》最為著名,今為日本東京大學圖書館收藏。祁彪佳評此劇云:“無境不入趣矣。曲、白恰好,迥越昌朝他本?!盵1]呂天成評《獅吼記》云:“懼內從無南戲,汪初制一劇,以諷枌榆,旋演為全本。備極丑態,堪捧腹。末段悔悟,可以風笄幃中矣?!盵2]可知當時“懼內”故事在南戲中還是非常少見的,《獅吼記》以此為表現題材可謂是創新之舉,不落窠臼。清人李漁強調戲曲取材的創新:“古人呼劇本為‘傳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經人見而傳之,是以得名??梢姺瞧娌粋鳌P?,即奇之別名也。”他批評那些抄襲模擬的作品不可能獲得藝術生命力,只不過是“枉費辛勤,徒作效顰之婦”而已。[3]如此說來,《獅吼記》能根植于現實生活的土壤,從常事中求新,從人情中求奇,可謂傳奇中不可多得的優秀作品。
明傳奇《獅吼記》共三十出,敷演北宋名士陳慥(字季常,自號龍丘居士,又號方山子)風流懼內,其妻柳氏奇妒之事。究其本事,肇端于蘇東坡嘲弄陳季常的一首小詩,見于洪邁《容齋隨筆#8226;三筆》“陳季常”條云:“(季常)好喜蓄聲妓,然其妻柳氏絕兇妒,故東坡有詩云:‘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訓|獅子,柳氏也。”當然,在形成的過程中,劇本肯定還對其他筆記小說中的懼內故事有所吸收,“初止一劇,繼乃雜引妒婦諸傳”,[4]進一步充實了情節內容。本文以汲古閣本《獅吼記》為研究范本,試對其獨特的喜劇品格作進一步的闡發和思考。
二
男人怕老婆的心理在我國古代稱為“懼內”,翻開古代野史,我們就會發現一些怕老婆的生動事例,如東晉名士王導、謝安,唐太宗的謀臣房玄齡、北宋時期杰出的科學家沈括等都有怕老婆的故事流傳。這本來屬于士大夫的閨中秘事,諸史傳絕不會刊載于眾,戲曲將它添油加醋地搬演出來,在選材上主要是為了迎合世俗大眾觀戲時窺私獵奇的心理和取樂調笑的欣賞口味。從戲曲美學角度看,《獅吼記》的喜劇性安排也是匠心獨運。
首先,整體故事的喜劇性結構?!丢{吼記》避開傳統喜劇慣用的誤會、巧合等套路,利用懼內題材原本所蘊含的喜劇因素來推動情節發展。全劇一系列有趣細節皆由陳季常三番五次欺瞞妻子外出游宴,被柳氏發現后受到責罰展開。于是上演了“跪池——頂燈——系足”的“體罰三部曲”和“鬧祠——變羊——冥游”的“審判三部曲”[5],情節一波三折,處處充滿詼諧幽默。如第十三出【鬧祠】柳氏拉扯陳季常來到黃崗縣告狀,并將蘇東坡一起告上。知縣審知陳季常遭遇后,非常理解同情,欲對柳氏加刑,整飭綱常。這時縣官夫人走上堂來,知縣嚇得癱軟在公堂上??h官夫人不滿其夫,然后又一起告到土地公公處,土地公公也偏袒男方,誰知此時土地娘娘跑上場來,最后造成了土地娘娘揪打土地公公,土地公公揪打縣官夫人,縣官夫人揪打縣官,縣官揪打柳氏,柳氏揪打陳季常的混亂滑稽場面。一時間眾人扭打作一團,真是熱鬧非凡,令人捧腹。
其次,對比倒錯的喜劇效果。在封建男權社會里,陳季常與柳氏的家庭關系可謂是乾坤倒懸,陳家蒼頭對這種的情形總結得很妙:“可嘆我那主人是個菩薩般的相公。撞著這夜叉般的娘子。坐下一張繡榻。就是怕老婆的攝魂臺。手中一條藜杖。就是打老公的降魔杵。不見得如花似玉。卻倒會吃醋拈酸。吩咐跪一日。到下半日也不敢起來。說要打十板。到第九板也不敢轉動?!保ǖ谑觥举p春】)在“夫為婦綱”的男權社會中,這種性別地位的倒錯就產生出強烈的喜劇效果,比如我們今天還能看到的昆曲折子戲《跪池》就出自《獅吼記》堪稱經典的第十一出【諫柳】,柳氏識破丈夫謊言后怒火中燒,要拿拄杖打他,陳季常忙說:“奶奶。打我是小事。你方才養成指甲??直蛔N嶙镌街?。不如權且恕過。下次莫饒。”柳氏罰他跪在池邊,陳又說:“奶奶。這個容易。只求把大門閉了??钟腥藖?。不當穩便。”柳氏:“若要閉大門。打了去跪?!标惷溃骸拔夜蛭夜颉!逼拮邮菤馍闲念^憤難平,丈夫是縮頭縮腦怯語迎。怕老婆可謂怕到了極致,丑態百出,沒有了一點文人的莊重斯文。
此外,科諢的巧妙運用也是《獅吼記》成功的亮點。娛樂是人的天性,科諢作為一種喜劇性的穿插恰可以滿足人們的精神需求。它以詼諧的手法揭露事物的本質,使本來看似神圣的事物經“滑稽”而揭穿,變得十分可笑,如第二十出【爭寵】,柳氏一氣之下臥病不起,陳裝模作樣地大哭卻沒有眼淚,就想了個辦法,將濕紙置于頭巾中叩顙而哭,結果柳氏奇怪地問:“淚出于眼,何故從額上流?”陳便慌忙以“豈不聞自古云,水出高原”來搪塞妻子的質疑。他的悲傷多是做出來給柳氏看的,并非真心實意。這種虛情假意的心理被柳氏的發問揭穿,通過細節言行間接表現出來,讓觀眾不禁啞然失笑,風趣橫生,增添了戲曲演出效果的生動趣味性。
三
《獅吼記》獨特的喜劇品格還表現在它對現實生活和社會思潮的深刻反映。
汪廷訥生活的明代是中國封建專制統治高度集權的朝代,對婦女思想的控制也達到了一個空前的規模。“激薄俗而勵綱?!钡纳鐣袒瘽B透到日常習俗各個領域以及從貴族到平民婦女的各個階層。《獅吼記》中陳季常的老婆柳氏卻逆勢而動,與明代“夫者,婦之天也”的女教內容背道而馳。這種另類異端的塑造不是作者憑空想出來的,實與晚明不受傳統束縛,肯定人欲合理要求,追求個性自然發展的王學左派思潮密切相關。這一新思潮促進了明代俗文學創作中出現了大量與理學家觀點背道而馳的文學作品,如山東馮惟敏創作雜劇《僧尼共犯》,山陰徐渭創作雜劇《翠鄉夢》,稍后臨川湯顯祖的力作《牡丹亭》問世,山東又出奇書《金瓶梅》等等。這些在文學史上有著重大影響的戲曲、小說都在極力弘揚人欲,毫不留情地鞭撻了扼殺人性的理學。歷史記載,汪廷訥本人思想頗為開明,曾集諸名士宴飲于自己的坐隱園中。《四庫總目》有《環翠堂坐隱集選》四卷,其中多與陳繼儒、湯顯祖、王稚登、方于魯、李贄輩唱酬之作。汪廷訥作為一個戲曲出版大家又廣結文士,不可能游離于這股震動人心的反理學文化思潮。
晚明最高統治者權威的衰落使統治集團話語權上的優勢逐漸喪失,民間輿論開始掙脫話語控制,以毋庸置疑的正義性展開了對真相和話語權的猛烈爭奪。《獅吼記》中柳氏對丈夫權威的挑戰就無疑使維持社會秩序與宗法制度的“夫為妻綱”這塊倫理基石出現了嚴重裂痕,如第十一出【諫柳】中柳氏與蘇軾第一次正面交鋒對峙。蘇軾搬出了儒家“婦道以順為正,從一而終”的倫理綱常斥責柳氏“婦亦不婦,傷風敗俗,逆理亂?!?,柳氏回道:“豈獨婦順能彰,反目之嫌祇緣夫綱不正”,頓令蘇軾啞口無言。儒家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其實強調的是“對等”關系:君要像君,臣才能像臣;父要像父,子才能像子。如果丈夫不像丈夫,妻子也就不需要服從那些妻子應該遵守的婦道了,這段賓白實為柳氏為自己辯護最精彩的一段。
《獅吼記》塑造的柳氏形象不同于只知拈酸吃醋、無理取鬧的一般妒婦,而是懂得婦道的女子,她的“妒”從本質上來看是對丈夫的愛和對自身權益的維護,是不甘任人擺布、欲與男子平等共處的表現,體現出女性向男權社會抗爭的萌芽。可事實上古代父系本位的文化不可能做到真正平等。明代文人士大夫尋花問柳、孌童狎妓是非常普遍的社會風尚,黃仁宇先生《萬歷十五年》曾指出,封建官紳制度就在于它容忍虛偽甚至鼓勵虛偽,縱情聲色也罷,男盜女娼也罷,只要不公開化,就是許可的。而婦女一旦違犯家規訓條,便嚴加斥責,明初河南曹端家規明文規定:“女子有作非為,犯淫狎者,與之刀繩,閉之牛驢房,聽其自死?!痹谶@種明顯的性別不對等性的道德評判下,柳氏禁止丈夫拈花惹草,不準丈夫與歌妓同游共飲,稍有出格就嚴加懲罰的所作所為違背了封建社會為女子設立的“三從四德”等規范。這是一個封建社會的叛逆者,她對當時不平等家庭制度發出的勢單力薄的反抗,無異于以卵擊石。
所以,傳奇的結尾,柳氏在受到懲罰后幡然悔悟,接受了丈夫的小妾,從此相夫教子,卑微順服。可見作者仍是在借助傳統的道德規范來評價人物,并以這種道德規范作為參照系來匡正世風。當然這種迎合男性觀眾集體審美心理的團圓結局與傳奇本身的商業娛樂性也關系密切,反映了傳統價值體系開始解體,新的道德規范尚未完全確立的新舊嬗變之際的歷史必然。
注釋:
[1]祁彪佳.遠山堂曲品[A].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六)[Z].北京:北京戲劇出版社,1980:13.
[2]呂天成.曲品[A].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六)[Z].北京:北京戲劇出版社,1980:235.
[3] 李漁. 詞曲部#8226;結構第一#8226;脫窠臼[A],見閑情偶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25.
[4] 祁彪佳.遠山堂曲品[A].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六)[Z].北京:北京戲劇出版社,1980:13.
[5] 蔡欣欣.《獅吼記》中男性族群與女性族群的角力[J]. 中華藝術叢,2000(00):186-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