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樣吁嘆,一樣悲哀

摘 要：在中國古代封建宗法社會里，女性的地位很卑微，是男性的附屬品。在夾縫中生存的妾婦受夫權和正妻的雙重壓迫，在大家族里的處境非常悲慘。本文通過《紅樓夢》中趙姨娘和尤二姐形象透視妾婦在大家族的生存狀況，探討造成她們不幸命運的諸多原因。

關鍵詞：《紅樓夢》； 趙姨娘與尤二姐； 生存狀態； 悲劇原因

作為一部公認的文學巨著，《紅樓夢》[1]通過一個個鮮活生動的女性形象的成功塑造，向我們展示了封建社會大家族中各階層女性的生活、命運與精神風貌，其中妾婦形象的命運也值得關注。本文通過趙姨娘和尤二姐這兩個典型形象，對《紅樓夢》中處于尷尬境地、在夾縫中求生的妾婦們進行深入的分析，透過她們的生存狀態、悲慘結局以及母親權利的被剝奪，探討造成她們悲劇命運的各種原因。

一、趙姨娘與尤二姐的生存狀態

1.二人都出身卑微，沒有靠山

趙姨娘是《紅樓夢》中的一個小人物，學者們或認為她是一個“貪婪、愚蠢、勢利而又狠毒的半主子半奴才的形象”[2]，或認為她是一個“被有形無形的精神枷鎖扭曲了靈魂的人物”[3]。對此，筆者有不同看法，趙姨娘是一個被污辱與被損害的妾婦形象，是中國古代小說妾婦群體中獨特的“這一個”[4]她不甘于自己的奴役地位，屢屢進行反抗，卻得不到周圍人的絲毫同情。

趙姨娘是榮國府的家生奴才，也就是說她起先是丫鬟，后被主子賈政看上，納為小妾，和賈政的原配王夫人無法相比。王夫人是“四大家族”中王家的女兒，有娘家金陵王為靠山；而趙姨娘是奴才出身，無依無靠。奴才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中是賤民，受人歧視。家庭出身的不同往往決定女性地位身份的不同，作為正妻的王夫人是管家太太，可以呼風喚雨，陪丈夫坐于正席，且有伺候賈母吃飯的權利；而作為妾的趙姨娘，是偏房，在賈府中根本沒有伺候賈母吃飯的資格。妻妾的差距如此巨大，這是等級社會的宗法制度決定的，趙姨娘無能為力。在家庭中，雖然妻與妾的職責都是侍奉丈夫、料理家務與生兒育女，但是妾對于家主來說近似奴隸。盡管趙姨娘成為賈母偏愛兒子賈政的妾，且生了一兒一女，但她的地位仍無法改變，總是低人一等，本來“母以子貴”，但是庶出永遠不如嫡出，這是幾千年來封建宗法制度的規定，卑微的趙姨娘無可奈何。生活在男權社會里的姬妾們，往往受著雙重的壓迫，一是“夫權”的壓迫，二是正妻的欺凌。

尤二姐的家庭出身也不好，雖不是出生在奴才家里， 但生于小門小戶的農家。生父去世后， 尤老娘帶著她與尤三姐再嫁到尤家，后因尤老娘仍無子嗣，她年老后， 兩個待嫁閨女也不能拋頭露面，所以家計難維。在封建社會，農民家庭無男丁是很難生活的，不僅要擔心家計生存還要受世人的欺凌，因為“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在封建社會的貴族大家庭里，不用說無依無靠的女性，就是為奴的男子，身家性命也是掌握在主子手中。尤氏母女雖不是奴仆，但從其與賈府的關系看，無異于供賈氏兄弟父子玩弄的對象。因此，為了生存尤二姐不得不忍辱。后來尤二姐嫁給賈璉做妾，同樣沒有依靠，賈璉不是個好丈夫，整天花天酒地，尤二姐的生活不好過。因為她是賈璉偷娶的，下人們不僅不尊敬她，而且欺負她。

趙姨娘和尤二姐都出身卑微，又都是侍妾，既沒有家富權貴的娘家做靠山，又沒有當家丈夫做靠山，只能在正妻和下人的欺凌中艱難生存。

2.二人均無經濟來源，沒有獨立性

趙姨娘和尤二姐都沒有經濟收入，用現在的話來說，既無薪水可領，又無外快可賺。在封建社會等級森嚴的大家庭里，趙姨娘只有可憐的幾個月錢。她的月錢究竟有多少呢？曹雪芹在第三十六回明確告訴我們，王夫人的月錢是二十兩銀子，大丫頭四個，月錢每人一兩；趙姨娘月錢很少，每月二兩銀子，丫頭兩個，月錢每人五百錢。這二兩與二十兩差距相當大，主子地位低，丫鬟也是一樣，同樣被人瞧不起。作為妾的趙姨娘很是委屈，連寶玉房里的襲人拿的月錢和她差不多，好歹她是個姨娘，半個主子連個丫頭都比不上，難怪她要“惹是生非”了。俗話說，不平則鳴，無風不起浪！試想趙姨娘有“急事”用錢，一時半會兒是湊不夠的，書中第二十五回馬道婆向趙姨娘要零碎緞子，她嘆氣道：“你瞧瞧那里頭，還有那一塊是成樣的？成了樣的東西，也不能到我手里來！”在向藥王上供一事上是無能為力的，嘆氣道：“阿彌陀佛！我手里但凡從容些，也時常地上個供，只是心有余力不足”。這些小事可以看出趙姨娘確實窮的可憐，但又無可奈何。最后她向馬道婆按手印，打了五百兩的欠契，還把自己零碎攢的幾兩梯己和幾件衣服簪子都給了馬道婆，更能看出身為妾的趙姨娘生活拮據，值得我們同情。

一直以來尤二姐被人罵為淫婦，可誰又理解這背后的辛酸？她在沒有成為賈璉的妾之前，一直靠賈珍接濟，一家人也只能維持溫飽而已。作為尤老娘的親生長女， 尤二姐不可避免地承擔起養母聘妹的責任[5]。尤老娘這樣想， 尤二姐也深知這一點。賈蓉為尤二姐說媒時， 就將此作為重要的籌碼:“如何接了你老人家養老，往后三姨也是那邊應了聘， 說得天花亂墜， 不由得尤老娘不肯”( 第六十四回)。可要養母聘妹， 談何容易? 一樁富貴婚姻才是尤二姐盡此責任的唯一辦法， 除此之外， 別無選擇。沒有經濟收入單靠賈珍周濟，這種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尤二姐嫁給賈璉之后，也沒有經濟了收入，也許出于寵愛，也許為了避開王熙鳳的耳目，賈璉把自己所有的梯己一并拿出來給二姐收著。一是尤二姐是他偷偷摸摸娶來的，二是尤二姐性情溫和，不像鳳姐那樣潑辣。可是二姐死后，這梯己被鳳姐沒收了。尤二姐作為侍妾也就是一月二兩的月錢而已，而作為管家奶奶的鳳姐，明著暗著給自己藏了大量的私房錢，故意拖著各房的月錢不放，在外邊放高利貸，賺取大量的私房錢。平時又借著賈府的權勢敲詐勒索，她的經濟來源很多。

二、趙姨娘與尤二姐母親權利的被剝奪

作為母親，最大的愿望是自己的兒女有出息，能過上幸福的生活。可是如果一位母親連聽子女叫聲“娘”的權利都沒有，這是何其可悲！一位母親連撫養子女的權利都沒有，這又是多么可憐!自己的子女不認自己為親娘，反要認父親的正妻為母親，這到底是子女的不幸，還是母親的不幸呢？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一夫一妻多妾”的婚姻制度規定，姬妾生的子女，一般由正妻撫養，并稱正妻為母親，而自己的母親——庶母只能稱為“姨娘”、“姨奶奶”。這有兩個原因：首先名分上妻是夫的唯一合法配偶，嫡母是諸子的唯一法定母親，當然應該由其撫養；其次妻的出身一般比妾好，其本人修養一般比妾強，因此理論上講更有利于庶子的教育。可憐作妾的本就寄人籬下，好不容易有了子女，卻連一聲“娘”都聽不到，終究自己的骨肉反成了外人，只得暗地里把眼淚往肚里吞。妾的子女既是主子，且由正妻教養，生母便不能隨便教訓，更不用說打罵了，封建禮法規定的嫡庶之分是絕對不可以混淆的。所以探春老是自嘆“是姨娘養的”，鳳姐也說“可惜三姑娘沒托生在太太肚里”。母親撫養子女的權利被剝奪，教育子女的權利也被剝奪，沒有一位母親能承受，趙姨娘受不了，普天之下能有幾個為娘的能受得了？所以趙姨娘的一系列行為是可以理解的，值得同情的，至少她爭取過，努力過！

尤二姐比趙姨娘更悲慘，在鳳姐等人的欺凌下，日子本來就不好過，當鳳姐聽說二姐懷孕的時候，她有強烈的危機感。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雖說作為正室的鳳姐有了巧姐，但仍無男孩，自從小產后，便落下了病。如今尤二姐懷孕了，還沒來得及做母親，她的孩兒就被扼殺在肚子里了。第六十九回因王太醫另謀高就，小廝們請了庸醫胡太醫，尤二姐喝了他配的藥后，將一個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來。自古妻妾之爭極其慘烈！同樣是女人，為了一個男人斗得你死我活，甚至丟了性命。漢代呂雉把戚夫人做成“人彘”丟在廁所里；一代女皇武則天對待王皇后的手段何嘗不是殘忍！這里王熙鳳對待尤二姐的方法更讓人痛恨，什么“借刀殺人”、“坐山觀虎斗”，一步步把尤二姐逼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王熙鳳嫉妒，自己生不出兒子，竟然毒害他人的兒子，殘忍的是，她對付的竟是不知性別的胎兒，把一個女人做母親的權利給生生剝奪了。在封建社會，一個妾連做母親的權利都被剝奪了，這是何其悲哀。與尤二姐相比，趙姨娘算是幸運了，起碼她有一兒一女，雖說兒女不認自己，畢竟是個母親，沒有了撫養權和教育權的母親。尤二姐呢，連做母親的權利都沒有，更別說撫養和教育孩子了。

三、趙姨娘與尤二姐悲劇生成的原因

首先，她們的悲劇是封建宗法制度造成的女性的悲劇。在男權社會中，女性始終處于被奴役、被壓迫的地位，是男子的附屬品，而妾婦更是男子玩弄的對象，是社會的弱勢群體，一夫一妻多妾的婚姻制度是造成她們悲劇命運的主要原因。在以夫權為核心的家庭關系中，為了爭奪丈夫的寵愛，妻子往往利用自己明媒正娶、合理合法的條件，以主子的身份對眾妾發號施令，女人們進行著可悲的搏斗，彼此勾心斗角，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對方的痛苦之上，嫉妒控制了她們，使之人格裂變，產生病態心理。所以，妻妾之爭是女人的悲哀。趙姨娘的為人，雖不討人喜歡，但終究是個苦命人。她是被侮辱、被壓迫的女性，以自己的方式對抗著不合理的環境和制度，但她的方式是那么可笑，而反抗的結果又是那么可悲，往往使她更加被人歧視、欺凌。甚至她的死，也是那么痛苦、那么不堪。她一生都是個悲劇，但她的憤怒、她的反抗、她的不幸值得同情。尤二姐也是封建婚姻制度的犧牲品，表面上她死在鳳姐手中，其實是被封建社會無情地吞噬了。正如周汝昌先生所說：“那社會逼她們喪失貞操，而那同一社會又因她們喪失貞操而百般賤視，使她們不齒于人類，除死之一途別無出路。”[6]縱然尤二姐辛苦努力，一心改過，始終逃不出封建社會的魔爪。我們在指責惡人太惡的同時，也不禁為逆來順受的尤二姐掬一把同情之淚。她的悲慘遭遇讓人同情，她的命是這么凄苦，其實她只想做一個賢妻良母，和賈璉好好過日子，雖然她有過錯，但是對于一個改過自新的人，封建社會就容不下她這樣一個小人物。

其次，賈府殘酷冷漠的生活環境是造成她們悲劇的又一重要因素。生活在自私冷漠、欺弱怕強的賈府，趙姨娘的性格變的善妒、心里充滿仇恨。第六十回芳官拿茉莉粉糊弄賈環，趙姨娘知道后便大鬧怡紅院，完全不顧身份同唱戲的丫頭糾纏了起來，在這場鬧劇中，只有彩云勸說趙姨娘，而其他人則扮演著看客的角色。趙姨娘生活在這樣一個沒有憐憫、缺少同情，相互傾軋、看客成堆的家庭環境里，我們可以想象她每天都過著愁恨滿腹、嫉妒滿腔的日子，沒有什么快樂和幸福可言。尤二姐在賈府充滿欺詐、勾心斗角的環境中，在鳳姐、秋桐、善姐等人的欺凌下，被迫害而死，死后葬在亂墳崗，無人掛念，可憐又可悲！

再次，性格的悲劇。趙姨娘自身的性格直接促成了她的毀滅。她為了爭奪一席之地，為了給賈環爭奪財產繼承權，性格被家庭環境逼得扭曲、變態、畸形。她雖生育了探春和賈環，但并沒有改變其奴才的地位，依然遭受上下人的白眼和鄙視，于是嫉妒和仇恨便在她心底生根發芽。她又是個要面子但沒有主見的人，別人的一兩句話就能改變她的主意，所以她的每次行為都成了笑柄。長時間生活在他人的嘲笑、呵斥聲中使得她嫉妒、仇恨、以致心理扭曲變態，趙姨娘的性格將她推向了悲劇的深淵。尤二姐的悲劇則與她的善良、懦弱和天真有關，她未嫁前與賈珍有染，名聲不好，嫁給賈璉后，一心想重新做人，恪守婦道，希望做一個改過從善的人。她的愿望是美好的，但她想得太天真，以為只要自己對王熙鳳以禮相待，便可以與她和平相處，以為王熙鳳也會像她那樣與人為善，她完全不懂人性，不懂分辨真情與假意。幾句好話，便可以讓她放下應有的警惕，她想得太簡單，她太善良了，對興兒的善意警告沒在意，對妹妹的警告，也沒放在心上，最終被害死，她逆來順受太軟弱，面對王熙鳳的淫威，委曲求全，完全沒有抗爭意識，只是一味怪自己命不好，活生生一個弱女子形象。她的軟弱，是一種骨子里的懦弱，只想依靠賈璉來生存，結局注定是悲哀的。

總之，趙姨娘和尤二姐讓我們嘆息、同情，更讓我們反思，這是一種很無奈的輪回：姬妾制度由男子制定，以便自己享樂、欺凌女人。可悲的是，在這種制度下，女人們之間互相傾軋、勾心斗角，缺少應有的憐惜和同情。不管姬妾的表現如何，趙姨娘為不公平而反抗，尤二姐面對欺凌逆來順受，但是她們骨子里是爭氣的，她們想搏一搏，反抗不公平的世道。尤二姐用她的死來說明一切，趙姨娘用她的行動來對抗不公平的待遇。

參考文獻：

[1]曹雪芹. 紅樓夢[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5.

[2]苗壯. 中國古代小說人物辭典[M]. 濟南：齊魯書社， 1991.

[3]施寶義. 紅樓夢人物辭典[M]. 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 1989.

[4]劉相雨.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女性——論趙姨娘及中國古典小說中的妾婦形象[J].紅樓夢學刊. 2003（3）.

[5]李厚瓊. 尤二姐形象解讀[J]. 西華師范大學大學學報，2006（6）.

[6]周汝昌. 紅樓小講[M].北京: 北京出版社，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