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承與超越

時間：2010年8月12日下午

地點：鄧友梅書齋

人物：鄧友梅(中國作家協會名譽副主席、作家)

趙興紅(魯迅文學院教師、文學博士)

趙興紅：20世紀中國文學的發展歷史，有研究者認為是與魯迅文學院的發展歷史密切呼應的。從魯院前行的腳步能夠管窺中國文學的當代史，魯院也成為當代文壇不可替代的一個景觀。1950年12月，魯迅文學院的前身——中央文學研究所成立，1954年改名為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1984年定名為魯迅文學院。在過去的六十載歲月里，魯院憑借自身深厚的教學經驗、獨特的教學方式、豐厚的教學內容，培訓了一批又一批的作家、評論家、編輯、翻譯家，在文壇上創造了屬于自己的輝煌，奠定了獨特的地位，也為我國社會主義文學事業和精神文明建設作出了重要貢獻。作為著名的老一代作家的代表，您怎么看魯院?

鄧友梅：我先聲明一下，我不是著名的老作家代表，我就是作家中的一個。

新中國成立六十年來，在培養中國的作家，特別是一代又一代中青年作家，魯院起到了其他的任何教育單位所不能起到的作用。因為作家不像別的行業，別的行業里面，搞研究的可以進大學，學工程的可以進大學，但大學不能培養作家；魯院專門培養一些曾經有過寫作表現、證明有寫作能力，但沒有受過正規的系統教育的這樣一批青年作者，提高他們的知識水平，提高他們的文學修養。

趙興紅：文學是文化的重要內涵之一，新中國成立之初，文化建設的任務迫在眉睫。丁玲和一批來自延安的革命作家，敏銳地捕捉到新時期文學發展的契機，1949年深秋10月，他們向中央人民政府呈報了《創辦文學院建議書》，詳細闡明了創辦文學院之必要。請您談談中央文學研究所成立之初的情況。

鄧友梅：中央文學研究所開始成立的時候，有明確的培養目標，即針對培養青年作家成立的一個單位。當時，有一點是借鑒蘇聯的經驗。中央文學研究所成立之前，最初是丁玲同志去訪問蘇聯，到了蘇聯后，她參觀了他們的高爾基文學院。然后他們就問丁玲，你們中國有沒有培養青年作家的組織，丁玲說沒有。回來后，她向中央匯報訪問情況，據說，是毛主席直接問她，她就把成立文學研究所的想法說了。中央決定，就由丁玲來負責成立中央文學研究所。所以當時從第一期、第二期開始，招生目標很明確，就是招收從解放區、戰爭年代走過來的，有過一定量作品呈現的，而且作品確實達到了一定水平的青年作家。他們到中央文學研究所來學習的目的很明確，即提高自己的文學素養，系統地學習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知識。

趙興紅：1951年1月8日，在新中國文學史上，是一個值得被銘記的日子，郭沫若先生稱之為一個偉大的事件——中央文學研究所正式開學授課。郭沫若、茅盾、周揚、沙可夫等出席了典禮。第一期一班錄取學員52人，他們中的大多數是從革命隊伍中走出來的作家。1952年5月，中央文學研究所制定第一期二班招生通知，決定于秋季從當年大學畢業生中招收學員30名，以北大、輔仁、燕京、復旦為主保送一批成績優異、符合要求的學員來學習。實際招生25人，有一部分學員是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時期參加過革命工作的。

鄧友梅：我們第二期于1953年9月開學，學習時間兩年。來中央文學研究所學習，主要有兩方面學習內容：一方面是世界文學，從希臘神話、羅馬傳說開始，一直到西歐、俄羅斯文學，從托爾斯泰等作家的作品一直學下來；另一方面是中國文學，從詩經、楚辭到唐宋元明清文學，順著文學史大綱研讀有代表性的重點作品。像我們年輕時候參加革命，沒有機會讀書的作者，系統學習了文學知識后，對文學與作家的社會責任，對文學創作的特點，就有了完全不同的體會。所以，很多學員學習了以后再寫作品，跟以前就完全不同了。后來，魯院仍然培養一批在文學上有表現的青年作家，培養重點可能與我們那個時代不同，但教育方針基本不變，即培養一批既有才、有能，又有德的作家。很重要的一點是要有“德”，這個“德”就是對社會、對國家、對人民群眾、對讀者要肩負起道德上的傳導，道德上的吸引。所以，新中國成立以后，魯院文學院在建設和促進我國新文學的發展上，起了不可替代的、非常重要的作用，取得了非常輝煌的成果。

趙興紅：第二期是文學創作班，共有45人，我把名單列在這兒：王丕祥、鄧友梅、白刃、白艾、申德滋、劉真、劉超、劉大為、呂亮、湯浩、羽楊、孫肖平、孫靜軒、李赤、李強、李涌、李宏林、李中耀、谷峪、瑪拉沁夫、蘇耕夫、金劍、周行、周基、和谷巖、苗得雨、張樸、張志民、張鳳珠、趙忠、趙郁秀、胡爾查、胡海珠、賀鴻鈞、唐仁鈞、郭廷萱、錢鋒、董曉華、漠男、繆文渭、繆炳林、譚誼、魏連珍、顏振奮、肖慎。

我們現在看第一期、第二期的學員，大部分在文學史上留下了著名作品，把我國的文學星空點綴得熠熠生輝。鄧老師筆下的《話說陶然亭》、《煙壺》、《那五》、《京城內外》等是京味文學作品中不可逾越的名篇，您以敏銳的筆鋒挑開了老北京的歷史幕布，繪制了一幅幅形形色色的社會風俗畫卷。您是文研所第二期的學員，您覺得這次學習對您個人有什么影響?

鄧友梅：在我進入文學研究所之前，我的寫作完全憑直感，生活當中有什么事情引起我的直感，我就寫下來了。我追求的目標是把我的感受，我所看見的事情，寫清楚就行了。進了文學研究所系統地學習了文學以后，才知道作家有一個先天的責任，就是要把人生的理想傳達給讀者。那個年代，我們年輕的時候，是充滿革命理想的，作家要通過作品，傳遞給你的讀者，引導你的讀者走向為人民服務這樣的一個光輝的前程。這是在寫作目的上的改變，在寫作方法上就更多了。只有入了文學研究所，才知道文學里面還有很多很多學問，說得輕巧一點，還有很多很多的技巧，同樣一件事情，怎樣用語言表達，用什么樣的語言表達。因為文學不像歌舞，歌舞可以有動作，也不像繪畫，繪畫靠畫面，文學就是靠語言。每個人都會說話，都有語言，但文學家寫出來的語言，如何才能吸引人去看，念出來之后，如何才能讓人覺得特別好聽，是一門學問。語言能夠把意味傳達出來，這里面有許多的，不能單純說是技術，是一種藝術修養在里面。只有進了文學研究所，才知道文學創作不是你一高興坐那寫一篇文章就行了，而是需要一個人用一生努力去追求的非常偉大的事業。

趙興紅：在廣泛征求各方面意見后，丁玲等領導同志將教學方針確定為十六個字：“自學為主，教學為輔；聯系實際，結合創作。”20世紀50年代中央文學研究所的課堂上有許多熟悉的名字，來此授課的教師多是“五四”新文學運動的倡導者和經歷者：丁玲、郭沫若、胡喬木、茅盾、周揚、鄭振鐸、葉圣陶、老舍、艾青、曹禺等一批卓越的作家、理論家、教育家、戲劇家紛紛走上了文學研究所的講臺，執鞭授業、傳道解惑。您能否回憶一下，當時在中央文學研究所學習的具體情況，和同學之間、和老師之間的交流方式?

鄧友梅：同學之間的交流很重要。我的同班同學，如和我一個組的白刃，那時候已經是大校了，我們叫他白大校，在我還是通訊員的時候，他已經是解放軍的記者了。這些老同志平素知道名字，即使認識也沒有機會做更多的交流。等到了中央文學研究所，大家住在一起，學習在一起，天天見面，彼此有很多創作上的心得，交流就多了。跟老師之間的交流比較復雜，因為當時文學研究所基本上沒有自己的老師，都是外請老師，學哪一門，就請這一門在全國最有名的專家。比如說講屈原，當時研究屈原最有名的專家是北大的教授，就請他；講中國文學史，最具權威的是鄭振鐸，就請他講；講革命詩，就請艾青。都是請這一門里最高的尖子來講，人家講，我們聽，給我們帶來極大的震撼。和這些老師的交流方式是課堂提問。但是有一點，當時文學研究所給每個學員都配備輔導員，后來有人說是創作輔導員，我認為就是學習輔導員。我的輔導老師是張天翼，有的是丁玲，有的是艾青，一個老作家帶三兩個學員。每過一段時間，老師就讓我們到他們家里去，問我們學習怎么樣，有什么體驗，有什么疑問。我們和輔導老師的交流是很多的。比如我和張天翼同志，在學習當中，碰到什么苦惱，哪些地方理解對不對，都直接和他說。文研所還有一個讀書的要求，是丁玲等幾位老所長提出的。我們在文學研究所學習，大部分時間是讀書，每個星期講課就一兩次，讀書的規定是每天讀書的字數不能低于五萬字。實際上，必讀書目和參考書目加在一起，五萬字是不夠的，大家都在使勁地讀。

趙興紅：時至今日，魯迅文學院依舊秉持其前身中央文學研究所的辦學理念，每個研究領域、每個藝術門類、每個文學樣式，都請頂級的專家授課。但是我們也認識到作家不是通過傳統的教育方式教出來的，作家的創作要依賴人文大環境，從中以更主動的姿態尋找自己賴以發展的沃土，魯院所需要營造的是這樣一個文學情景場，是一個充電場，一個加油站。在魯院，大家為文學而來，圍繞著文學，教育方式是多樣化的、開放式的。

鄧友梅：對的，文學研究所的教育方式是很開明的。有一次，丁玲他們來，到各個學生屋子里坐一會，問問學習情況，有什么感受等。那時候我們一個屋住兩個人，他們到我這來時問，小鄧，你學習怎么樣。我說挺有興趣的。覺得有什么困難?我說困難倒是沒有，但有問題。比如，都是經典作品，有的書我愛看，像《紅樓夢》、《水滸傳》，我看了第一頁，第二頁就放不下了；也有規定的經典作品，像意大利的《神曲》，連馬克思都讀，我們也必讀，但是，我不僅看完第一頁不想看第二頁，第一頁沒有看完，就困了。我問這個問題怎么解決。丁玲就說，我告訴你一個辦法，愛讀的書你就拼命讀，不愛讀的就粗略瀏覽一下，有個初步了解，大體上知道古人寫過什么就行了，不要求你再細讀。你把最愛讀的書反復讀，最好能夠背下來，這樣會起作用。作家和教授不一樣。你對讀的作品非常感興趣，全身心投入，說明它和你的創作基數相通，可以互用，這樣的書讀得越多，對你的創作起的作用越大。如果你讀都讀不下去，能起多大作用呢?你看丁玲的教育方式是因材施教，相當開明。

趙興紅：魯院慶賀六十華誕，作為文學前輩，您有什么期望?

鄧友梅：我希望魯院繼承過去的成就，前面的步子越邁越大，前面的道路越走越寬，借用一句話，辦學的方針和辦學的方法也要與時俱進。魯迅文學院應該永遠成為當代文學的領頭兵，她所教學的文藝觀念，她所培養的學生，應該是這個時代的文學里沖在前面的，最優秀的領頭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