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當代女性詩歌的主體建構

新時期以來，女性詩歌創作一直呈現出不斷成熟和完善的發展態勢，主體意識的強化便是其中極為重要的詩學表征。作為當代女性詩人的代表，阿毛始終堅持著以詩歌建構一個富有獨特精神氣質的強大主體，這個主體既是歷史的，也是現實的，更是生活的。經由詩歌這種形式，阿毛向讀者展示了她的個性，她的稟賦，她對現實生活的敏銳感知，對宇宙人生的特定理解，對歷史和時代的理性介入以及對詩歌本體、對語言本身的獨特認知和個性化演繹。在最近出版的詩集《變奏》中，努力建構富有女性特征的生命主體，試圖從特定的詩歌孔道將詩人觀照世界的情感因子和闡釋人生的奇思妙語流溢出來，更是構成了顯在的詩學特征。詩評家霍俊明說：“在《變奏》這部詩選集中我強烈地感受到一個女性特有的性別立場、身份意識、閱讀經驗、人生閱歷、涉世情懷和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的契合性的呈現與交融；看到了一個女性特有的幽微而深入、敏感而脆弱、遲疑而執拗的對生命、愛情、性、語言、命運、藝術、時代、歷史和詩歌本體的持續思考與檢視。我私下里更認為《變奏》是一個中國女性詩人的個人成長史和精神傳記，她也在很大程度上見證了這10年來中國女性詩歌的成長、成熟與變化的軌跡。”這段話是頗有見地的，它其實也觸及了阿毛詩歌的主體性問題。本文將在此問題上進一步展開，從介入的詩學、超越的視野、元詩意識等角度，揭示阿毛借助詩歌這種藝術形式所達成的對女性主體的多向建構，以期通過對阿毛詩歌的個案研究，從一個側面展示當代女性詩歌主體建構的歷史面影。

介入的詩學

我將阿毛的詩歌理解為面向生活的藝術，應該說是比較符合阿毛的詩歌觀念與審美表達的。在詩集《變奏》的跋里，阿毛說道：“我的詩歌的語言不高于生活，也不低于生活，而是要與生活水乳交融。語言在生活中就像是一種尋求光的形式，使暗處閃亮或者使刺目的光變成柔光。詩在我這里，它對生活是一種矯正、一種修補、一種撫慰；同時，生活對詩歌，不僅是一種裝著詩歌原材料的器物、一些媒質，也是一種引導、一種啟示。我所說的生活既是生活的，又是詩歌的；而詩歌，既是詩歌的，又是生活的。”毫無疑問，阿毛對詩歌與生活關系的理解是獨到的，也是切實可行的。在創作過程中，她始終堅持將詩歌與生活對接在一起，用生活補給詩歌，以詩歌照亮生活，她的詩歌不是脫離生活的凌虛蹈空，不是漫無邊際的無厘頭詠嘆，而是踏在生活地基上的有根的寫作，是源自生活的藝術表述，散發著濃郁的人間情味和迷人的生活氣息。

我坐著不動，像個思想者／其實，我不在思想／我只是憂傷／只是憂傷：母親的白發／和我自己的滄桑／愛甚至不是一件往事／不是去年，去年的馬倫巴／我寫的字余溫還在／呼吸還在／可你不在，你從我面前走過／就像東逝水／我坐著不動，像個思想者／只是我不再思想，我只是憂傷

這首《在場的憂傷》準確地凸顯了阿毛詩歌的“在場”性特征，對現實中一些殘酷的事實：歲月無情，青春的流逝，愛的消散，詩人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憂傷之情。“我坐著不動，像個思想者／只是我不再思想，我只是憂傷”這樣的詩句在首尾重復出現，極力渲染了詩人的憂傷并非一時心血來潮，而是由內心深處滋長起來的深重憂郁與傷懷，“思想者”的憂傷，這樣的句式構造較為特別，用刀刻般的思想來喻示流水樣的情感，這使“憂傷”的程度得到極大的強化。

阿毛的詩歌總是從生活中來，從詩人對生活的洞察與感悟中來的，從她的詩中我們能覺察到生活在詩人心靈際野上留下的斑斑印痕，觸摸到詩人與生活之間的血乳聯系。不過，阿毛對生活的傳輸從來不是客觀再現式的，不是對生活照相機一般的原樣呈示，而是經過了一再咀嚼與反芻之后借助文字而顯現出的生活之思和生命之思，打上了詩人鮮明的主觀烙印。在詩與生活的接軌中，我們能清楚地捕捉到詩人的主體介入，通過介入，一方面顯示詩人對生活的個性化考察與主觀性領悟，另一方面也便于更深層地揭示出人生的真意與生活的本質。

在代表作《女人辭典》里，阿毛以這樣的詩句開頭，啟動了對于女人一生成長和命運的尋思之旅：

暗夜里的種子怎樣變成一個花骨朵?／或者說女人的命運怎樣由女孩開始?／她，生來就不同于他。被叫做／夏娃或女媧，一開始／姓名中的偏旁就是性別／沒辦法改變的不僅是／身上的那朵深淵

作為女性詩人，阿毛對自我身份的理知與認同無疑是鮮明而強烈的，她采用推己及人的方式來觸及女性生長與命運的問題。第一節看似平淡，其實也不乏深意。詩人從字體構造、從中西文化淵源、也從女性自身的社會定位等層面，翻開了女性辭典的“第一頁”，在歷史與文化的縱深空間打開了“女性”這個既古老又新鮮的話題。

如果說這一節由于意在為女性的生命尋思開設一個最為闊大的思維場域而在個性色彩和主體意識上稍顯不夠的話，那么接下來，阿毛一邊述說女性的生長歷程，一邊將帶有強烈主體之思的個性話語植入詩行之中，對于女人的陳述，由此呈現出阿毛式的有著個我標簽的生命感悟和情感經驗。“成為一朵花”，這是男女雙方都認可的社會性公約，是成長與受教育過程中人們對女性的普遍期許。阿毛對于這種期許的態度可謂是復雜而矛盾的，她從“花的怒放”中領略到的是“傷懷”的思想情狀，在玫瑰的“美麗又要帶刺”中，看到了愛與傷害的雙重蘊含。而在情人節的羅曼蒂克中，本來是女人們千嬌百媚的時刻，阿毛又與眾不同地告知人們“她卻在枯萎”。在這一節中，阿毛從一個獨到的視角窺見女性青春美麗而短暫的殘酷命運，對女人成長中一個特定的歷史階段作了個性化表述。

而當一個女人歷經滄桑、化繭成蝶以后，又將是怎樣的情態呢?阿毛如此來描述這種經受歲月沖刷之后的成熟女人的本真生命樣態：

她從來就不是花瓶，／也不是插圖，卻成為／一首永遠讀不淡的詩。／一些順流而下的句子，／里面住著男人、女人和愛與責任。／一年一年，孩子大了，愛人老了，／她終于發現：／原來天這么近，地這么親。／她凋零著，讓靈魂最終跨出肉體／還原成來處的一朵花，／或一只鳥，棲息在時間里。

“靈魂跨出肉體”，定格在時間之中，還原為花或者鳥，這是阿毛對女人曾經滄海之后返璞歸真的生命狀態的形象化歸總。阿毛站在女詩人特定的視點上，用自己的方式來讀解女人的一生，以獨特的意象和詞句寫出了自我對于女人生命中各個不同階段的理解和期待。這是阿毛所發現和演繹的一個女人的一生，這個在人類社會、歷史與文化發展中承擔著重要角色的性別，通過阿毛情韻婉轉、哲思不迭的詩歌闡釋，呈現出令人難以忘懷而又深受啟迪的一面。

總體而言，阿毛的詩歌體現出強烈的介入性，這種介入性表現為兩個層面：一方面，她的詩歌是對生活的介入，她讓生活進入詩行之中，她用詩歌來演繹、概述和提升生活，她的詩歌因而顯示著對平凡人生的傾注，對現實萬象的看取，對生活點滴的記錄，這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詩人熱愛生活、擁抱人生的思想情懷；另一方面，她在詩寫生活之時，不是采用照相機般的直錄形式，不是現實生活的客觀呈現，而是采用“以我觀物”的方式，讓萬物“皆著我之色”，因此，她的生活的理解與表達是個人化的，個性化的，獨具情采和色澤。在阿毛描述有關生活的方方面面蹤影里，我們時時處處都能感受到一個富有主體性的詩人個體的存在。

超越的視野

阿毛的詩歌是與生活息息相關的，但阿毛從不在生活的表層淺嘗輒止，而是力圖寫出平淡生活所藏蘊的思想深度，她告訴我們：“我所追求的是在看似簡單的句子中呈現生活的深度，世界的深度，甚至是生命的深度。”其實不光阿毛，世界上每一個志存高遠的詩人都希望自己能發現生活內在的奧妙，能窺見世界的深層底蘊，能洞悉人生的真諦，并用詩的形式呈現出來。自然，要想用詩歌準確而生動地呈現“生活的深度，世界的深度，甚至是生命的深度”，詩人自身就必須具有深厚的知識涵養和敏銳的洞察力，只有個性十足的精神主體，才能做到“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從而“與風云而并驅焉”(劉勰《文心雕龍·神思》)，否則的話，他的希望最終就將落空。阿毛顯然是有備而來的，在詩歌創作前，她做了比較充足的知識儲備，加上作為女詩人先天就具有的對世界的敏感和多思，她的詩歌創作真正做到了對生活、世界和人生的“深度”呈現。在這種“深度”呈現中，那種超越性的視野與意識尤為醒目。

阿毛詩歌的超越性視野從她的每一首詩中都可以見到，這種超越性視野，是借助多種書寫策略而實現的，首先體現在對典型的生活場景和生命物象的采擷與抓取上。阿毛的詩歌是對生活的藝術表述，但阿毛書寫生活不是隨意而為的，不是漫不經心的，而是用心靈的眼睛去捕捉，用智慧的巧手去采摘，從而能越過現象的表層直抵事物的內核。在具體寫作中，她常常能做到以點帶面，以一當十，憑借典型性的場面、意象和情緒的寫照，將自我對生活的獨特理解，對世界的深刻領悟巧妙彰顯出來。《像春天一樣》在阿毛詩筆下“春天”是一個詩意蔥蘢的季節符號，古往今來書寫這個季節的詩章可謂數不勝數，阿毛的“春天”又是怎樣一幅景象呢?她抓住了“清風、細雨、幼芽”“陽光、花朵和蝴蝶”等典型的物象來呈現春天的姿色，可以說是簡明有效的。更為奇妙的是，阿毛還將“清風、細雨、幼芽”比喻為春天的“形容詞”，將“陽光、花朵和蝴蝶”描述成“相愛的人兒”，這樣的春天就不再是簡單的時間概念和季節符號了，這樣的春天是經過了詩人主體過濾后而顯現的獨特的春之景觀，因而更顯得情味盎然，意趣十足。

阿毛詩歌的超越性視野其次體現在對生活與世界的哲理性觀照上。阿毛是哲學專業出身的，這使她對于自我與世界的認識有了比較可靠的思想武器，與此同時，阿毛又是一個善于思考的女性詩人，她的詩歌往往與大多數女詩人不同，不是以多絮狀的情感流溢見長，而是以富有硬度和穿透力的思想表達取勝。在阿毛的詩歌之中，閃爍智慧光芒的妙言警句俯拾即是。“兩手空空，好過雙眼迷蒙”(《致春天》)，“原諒我提前寫好悼詞，／因愛要先于身體死去”(《聲明》)，“愛可愛，非常愛”(《人魚之愛》)，“不論多少個輪回，／我們的敵人不是彼此，／是死亡和時間”(《死亡打擊愛》)。“它的美是必須空著，／必須干凈而脆弱。”(《玻璃器皿》)“一個人被愛毀了，／但可能因美而得救。”(《途中的美學》)“女人成為花木蘭，其實是現實的悲哀一種。”(《理想矯正現實》)“在生活面前，天才有一副瘋子或愚人的面孔。”(《從茶館到書店偶得》)“人有野性，動物有人性。”(《野馬》)“走得越遠，離家就越近，／這是現代邏輯。”(《中秋節變奏詩》)“時代過分虛弱，才擋不住黃沙漫漫……”(《將進冬》)“任何一個事物的疼／都是我們的某—部分在疼。”(《石頭在疼》)顯而易見，阿毛詩歌中的妙語警句并非詩人閉門造車冥思苦想而刻意雕琢出的，而是從生活的芳草地上自然采擷而來，源自詩人對生活的發現和領悟，源自詩人以超越性的視野對外在世界和內在心靈的提煉與概括。

阿毛詩歌的超越性視野還體現在她對生活的反向進入，對世界的逆向思忖之中。世間萬象各具情態，每一物象其實都是一個多面體，都有著萬千意味，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切入，看到的總是不同的風景，得到了不同的生命結論。在當下高度同質化的時代，人們認識事物的方向顯現出驚人的趨同性，對事物的結論也相差不離。但有個性的詩人，主體性很強的詩人，總能從獨特的路徑上進入事物，她們從而能看到與眾不同的景觀，發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觸。阿毛的《轉過身去》就是一首另辟蹊徑而再度發現事物新意的佳作：

春天走了。轉過身去／愛，愛夏天，愛它的紅顏，／和身體里陣雨般的蟬鳴。／轉過身去／愛，愛世間的每一顆露珠，／在靜止的荷葉上面；／／白天走了。轉過身去／愛，愛黑夜，愛它的衣衫，／和身體里絲綢般的寂靜。／轉過身去／愛，愛天空的每一顆星星，／在行走的靈魂里面。

在對季節的情感中，人們對春天的贊美遠多于夏天，在對晝夜的態度中，人們習慣歌詠白天而漠視黑夜。然而，晝夜更迭，四季交替，這是自然的約數，世界的法則，誰也無法更改，當春去夏來，當晝去夜來，人們又會顯示怎樣的情感呢?從習慣的態度出發，一般人會選擇懷念和回憶來對待逝去的時日，選擇傷懷和感嘆面對眼下的實況，但在阿毛看來，這樣的情感態度實在值得商榷。因此，她選擇了以“愛”來迎接到來的時日，通過發現夏日和黑夜的曼妙之處來抒發出自內心的真誠詠贊。阿毛采用的這種逆向思維方式，從別致的角度賦予夏日和夜晚以新意，并表露出與一般人有別的情感態度。應該說，這種情感態度是理性的，也是切實的，自然更是一個主體意識強烈的詩人的心靈表征。

阿毛以超越性的視野來審視世界，思考人生，并用詩的形式將這種審視與思考藝術地呈現出來。在對世界和人生的獨特思考與藝術表達中，阿毛得以建構了女性詩人富于現代生命經驗與思想情懷的主體性空間。

元詩意識

文藝學中將那種直接談論詩歌的詩稱為元詩，阿毛寫過不少論詩的詩作，可以說將元詩這種獨特的形式發揮到較高境界。不僅如此，阿毛還有不少的詩歌作品明顯體現出元詩意識，也就是說，這些詩歌盡管不是直接論述詩歌的特性與寫法，但詩人寫著寫著就會情不自禁地將她所描述的生活圖景與詩歌這種藝術形式勾連在一起，詩行之中因此頻繁出現“語言”、“詞語”、“詩”、“文學”、“象形”、“對偶”等與詩歌相關的意義符碼。元詩意識在阿毛詩歌中的充分體現，一定程度上是詩人對藝術的本體性自覺，對詩歌事業的極度鐘愛、苦心經營等生命意識和文學史意識的直觀反映。

熱愛詞語，珍視詩歌，對詩歌不遺余力地投入和護衛，構成了阿毛精神生活的一個重要情節，這也可以看做是一個有著強大主體性的詩人個體對于文學事業有著近乎虔誠的生命熱度的生動折射。阿毛說：“有時候，詞在軀體里，就像血在血管里。它們是順著句子流動的。在我們熱愛的詞語中，我們獲得了愛與甜蜜，光明與芬芳。”詩歌創作給阿毛帶來了源源不斷的愛與甜蜜，光明和溫暖，這使她時常將詩歌創作看做是熱愛漢語的一種形式：“我寫詩，不是在糾正錯音，／是用詩歌這種形式愛母語。”(《形式》)與此同時，她還將詩歌當成發現世間奧妙、彌補生活不足的有效方式，“信神的信神吧，信科學的信科學，／我信那些被心撫摸過的文字：／／每一處的奧妙都是詩。／包括科學館，在光線下巨大的陰影，／還有神殿，那些鬼魅之蠱。／／用詩這種形式解決它們，搭救自己；／改變秩序，但不改變萬物的位置。”(《更堅定地寫詩》)“白天我寫詩，是替不能再愛之人，／還原夜晚的盛宴，／是用骨中之磷，點燃星星和露珠；／晚上我寫詩，是用滴血之夜，／替不能倒流的時光，／還原青春的天空和大地。”(《多么愛》)正因為詩歌有如此神奇的魔力，有許多不同凡響的功效，阿毛才對它投以非凡的熱情，不斷探尋著藝術表達的最佳路徑，“為流浪的身軀找一個依靠，為心找一個家園，／為手找一架琴，為眼淚找一顆珍珠，／為鏡子找一些完美的形象。”詩人在《午夜的詩人》中寫下的這些句子，活化了她在藝術創造之中上下求索、樂此不疲的生命情態。

阿毛習詩多年，又對這種文體異常珍視，所以她對于詩歌的藝術真髓，自然有著超過常人的洞察，有著許多非同尋常的見解，這些見解不僅在阿毛的隨筆和散文中有所體現，而且她還用詩歌的形式來加以闡述。這或許是阿毛元詩誕生的主要原因。在這些元詩中，阿毛告訴人們，詩歌往往不是在舒適的條件和溫馨的環境誕生的，而總是出現在那些非常態的生活場景之中：“好詩不是坐在天鵝絨的椅子上寫下來的。／／它們或者誕生于天災，／或者誕生在醫生的手術刀下、瘋人的尖叫聲中。”(《極端解釋：好詩的另一種環境，或反諷》)詩歌寫作是一種個人性很強的活動，在公共空間談詩因此總會顯得不合時宜：“不是和你們作對，是保護寫作的氣場。／我不跟你們談詩，是有太多的秘密要我沉默。”(《不聊詩的理由》)一首詩的成功不僅需要功夫，更要有絕技：“無所謂大功夫，小功夫。只要有絕技。／活著，要用勁。寫詩，要用勁，用狠勁。”(《經驗之談》)在阿毛創制的元詩中，從整體上論詩顯得最為獨到和別具匠心的要算《有關生活與詩》，詩中寫道：

常常這樣：我不為衣食而犯愁，／但會因不寫詩而心慌。／／

丈夫說：你像孩子，不事家務，只讀書寫字。／你的詩，藏著秘密。／／

任何句子都經不起生活的推敲。／我不想遏制你的自由，／你寫吧，我不讀。／／

兒子說：媽媽的跳躍性太強，／她沒有江湖經驗。／(他也懂江湖?看來我是徹底落伍了。)／／

唔，身邊人的不讀。／我寫什么?為誰寫?為那不明確的極少數?／／

親人啊!原諒我，這么單純、笨拙，／不尚生活的技藝。

在這首詩中，詩人設置了與家人一起交流詩歌的生活情景，在一種常見的家庭關愛和對白之中論述了有關詩歌與生活關聯的諸多問題。作為自己的家人，丈夫和兒子也許并不理解詩歌的真正意義，但他們之所以關心“我”的寫作，是出自彼此之間的親緣與情愛，愛是無私和偉大的，但愛并不能完全替代詩歌對詩人所具有的強大魅惑。這就是說，生活與詩歌之間雖然有著很多交接，但生活與詩歌無法等同。一個在詩歌中如魚得水的詩人，很可能在生活中會顯出幾分笨拙和稚弱。在家人的關愛面前，詩人不免對自己的創作產生了一絲的懷疑與動搖：“唔，身邊人的不讀。／我寫什么?為誰寫?為那不明確的極少數?”這是生活與詩歌發生齟齬時而自然引發的詩人的心靈波動，不過這個“不為衣食而犯愁，／但會因不寫詩而心慌”的詩人，并沒有由此放下手中的創作向生活繳械，而是用一種執著和堅守來捍衛對于這項事業的決心。從阿毛的這首詩中我們不難發現，生活與詩歌的關系是復雜的，多重的，互相之間還存在著矛盾和糾葛，但對于一個有定力、有抱負的詩人而言，他(她)自會找到解決生活與詩歌矛盾的合理方案。

從上述篇章和詩句中我們了解到，阿毛的元詩意識是相當突出的，以詩談詩，或者頻繁啟用“語詞”、“文字”、“詩”等來抒發情懷表達意味，成為阿毛詩歌中一個極為顯在的文學風景。之所以如此熱衷于談詩論歌，念念不忘“文學”、“語言”、“意象”等文藝理論語詞，是因為詩人在多年的文學生涯中，已經將詩歌與個體生存密切關聯在一起，詩歌在詩人的心目中占有至為尊崇的位置，一定程度上業已成為詩人安身立命、實現自我價值的必要手段。而借助對詩歌的談論，借助以詩談詩的特定表述方式，詩人完善自我、追求歷史化的主體意識也得以彰顯和建構起來。

[注釋]

1.霍俊明：《她仍穿著海藍色的綢裙——關于“變奏”與“堅持”對話阿毛》，見詩生活網霍俊明專欄“在批評中展開的激情”，http：//www.poemlife.tom/Reviewer Column/huojunming/article.asp?vAvticleId=60737ColumnSection=，2010年8月17日。

2.阿毛：《跋：關于(變奏)》，見《變奏》，291、292頁，長江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

3.阿毛：《語言的時間》，見《旋轉的鏡面》，164頁，海風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