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造崇高美

一

在今天的中國文壇，像豐收這樣特立獨行的作家是不多見的。我之所以說豐收特立獨行，是因為這位來自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著名報告文學作家，在長達三十年的文學寫作中，幾乎完全不受這期間中國文學風云變幻、不斷“與時俱進”而“華麗轉身”的影響，始終擁抱著他唯一的對象世界——新疆生產兵團，始終堅守著他的創作原則——做宏大敘事，始終固執地表現著他的情感傾向——“歌德”——為他作品中的“主角”歌功頌德?？峙乱话銦嵝臅r下中國文學的人們都會認為，豐收的這種“固執”即使也算是特立獨行，那也是一種堅守文學舊思維的“特立獨行”。然而豐收卻出人意料地成功了。我們知道，豐收真正在中國當代文壇初試鋒芒，是他發表第一部長篇紀實文學作品《中國西部大監獄》(與人合作江蘇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和引起很大麻煩的《來自兵團內部的報道》。后來他蟄伏了幾年，但隨后就進入他創作的一個很長的高峰期，先后出版《綠太陽》(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西上天山的女人》(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化劍為犁》(新疆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鎮邊將軍張仲瀚》(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藍月亮》(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王震和我們》(新疆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以及《西部人間》(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等一部部贏得很大反響的長篇作品和其他大量的中小型制作，并多次獲得諸如“中國報告文學獎”、“國家圖書獎”、“五個一工程”獎以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天山文藝獎”等重要獎項，多種作品入選各種選輯及年度文選，《王震和我們》還入圍了2010年度魯迅文學獎。尤其是，豐收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作品幾乎件件都引起文學批評界的關注。國內著名批評家如屠岸、雷達、李炳銀、關山月等以及新疆境內批評界對豐收作品都不吝給出大量肯定、贊美和褒獎性文字。人們尤其肯定豐收的題材選擇，認為這種選擇表現出了真正藝術家膽識才氣。事實上，我們還能給出理解豐收的更符合文藝新思潮的理由。例如，只要稍稍凝神關注，我們就會發現：豐收的兵團敘事，不僅僅是“無產階級英雄史詩”那類宏大敘事，而是更多地再現了兵團創業時期的普通人的悲情性命運，因而它是宏大敘事與“小敘事”、英雄敘事與平民敘事、主流敘事與邊緣敘事、“偉大航程敘事”與生活世界敘事的有機統一和完美結合；豐收的“歌德”，已經不是“偉大的黨偉大的領袖偉大的軍隊”那樣政治立場性歌功頌德，而是對作為“人”的兵團人——就地專業的解放軍官兵、整建制起義的國民黨軍人、以“參軍”名義被“騙”上天山的湘妹魯女們、上海支邊青年、“盲流”乃至遣犯——的堅忍頑強人格精神和這種精神創造出的驚世駭俗業績的頌揚。顯然，這些都是豐收兵團敘事的獨特之處，單是這些已經足見豐收的獨創精神。而獨創，按照康德的著名提法，恰是“美的藝術”的第一個特征。

但是，在我看來，即使如此發現豐收，贊揚豐收，也還是未能道出豐收兵團敘事獲得成功的真正奧秘。我們不能不這樣提問：豐收的兵團敘事，為什么總是在敘說“創業艱難百戰多”、“敢教日月換新天”的那個拓荒的年代，而較少涉及“改革開放大發展”、“天山南北盡歡顏”的歌舞升平時期?在這個盛行喜劇的文藝時代，豐收為什么不寫喜劇而只呈現悲劇和正劇?在這個流行編織情感糾紛尤其是“愛情”故事的時代，為什么豐收只聚焦于那些體現出人的道德操守和強大意志力的往事而“不談愛情”?在今日文壇以用文字揭乖露丑、描陰畫謀為風氣的時代，豐收為什么總是讓正面人物牢牢占據敘事的中心，而從不以時代的和生活中的負面人物為主角?這樣苦苦追問的時候，我就逐漸生出一種大徹大悟的感動：豐收三十年之所以這樣寫，他苦苦追求的，就是這樣一種審美價值——崇高；他在兵團敘事這篇大文章中所做的全部功夫，就是四個字：塑造崇高。

何謂崇高?崇高是一種美。在美學范疇學中，崇高美以其鮮明的“壯美”特質對立于“柔媚”的秀美。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中國美學回避崇高，中國藝術淡化崇高，中國人人生理想祛除崇高，“美”卻“全面回歸”了，只不過正如美國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家詹姆遜所說，這美僅僅就是“漂亮”的代名詞。在這樣的審美潮流中，作家豐收卻要尊崇壯美，雕塑崇高。豐收作品的特異之處及巨大魅力，正就在此。

二

崇高的第一個特征是“大”。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給崇高下的定義就是“無限大”，“絕對的大”。豐收通過兵團一代創業者張揚了這樣的無限大和絕對大。

第一，兵團人的理想無限大。從王震張仲瀚起到一個個普通的兵團戰士，都從一開始就把兵團事業當做新中國長治久安的治國方略，而非一時一地的權宜之計。就這個理想而言，就連王震極度崇敬的林則徐左宗棠也不能望其項背。請聽王震：“新疆這么大一片國土，你不來，我也不來，丟給誰?新疆是中國的西大門，你不守，我不守，毛主席和全國人民睡覺能踏實嗎?”從此，兵團人為實現自己“保國立家”崇高理想而甘愿付出一切，無數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英雄事跡為此而涌現。第二，兵團人的魄力無限大。只有兵團人才能規劃出如此開天辟地般的宏偉藍圖并且實現它：靠雙手在萬古荒漠上筑起座座新城，靠雙手開挖出千萬畝農田建設現代化農場，靠雙手創建一家家用“八一”命名的工廠，同樣靠雙手在新疆開辟第一批社會主義高等學府。兵團人是這樣的人：種糧的硬是要在瀚海戈壁創造糧食產量的中國奇跡，植棉的硬是要爭取皮棉單產的世界紀錄，栽樹的要奪取鹽堿荒漠地區綠化的全國標桿，養羊的要培育中國最優秀的新品種，造酒的則要搞出從原料到酒品的中國最優系列。第三，兵團人意志力量無限大。在豐收筆下，兵團創業者無論職位高低，無論男人女人，在嚴酷的自然和肅殺的社會風云面前，都表現出一種難以想象的強大意志力量。在這種意志力量面前，任什么艱難險阻，任什么非人的生存條件，都不能讓兵團人低下他們的頭顱。豐收報告了，正是在那原始野性的生存方式里，證明兵團人既是常人又超出常人，彰顯兵團人是能夠忍受大苦大難的特殊部族。第四，凝聚力無限大。在豐收的兵團敘事里，一窮二白、條件極度艱苦的兵團卻有著巨大的凝聚力或吸引力。成千上萬的湘女魯女來了，十萬上海知青來了，來自五湖四海的幾十萬謀生者“自流”來了，連那些舊社會的技術官員、新社會政治避難的知識分子都來了。兵團何以有這樣巨大的吸引力?“把人當人看”——這是豐收揭示的兵團一種崇高境界。我們聽王震對勞改犯人(注意：那可是敵人!)那個令人聽之垂泣的“千古第一誡勉”吧：“你們來自五湖四海，我們也來自五湖四海，我們有父母子女，你們也有妻兒老小。你們要為家里老人和孩子的成長著想，為他們有好的前途努力。新疆是非常有前途的，你們要在這里建設新疆。你們創造的勞動財富，人民是不會忘記的?！蔽覀冊僮x張仲瀚將軍那發自肺腑的勸勉詩“大軍十萬出天山／且守邊關且屯田／塞上風光無限好／何須爭入玉門關”，我們就一切都心照不宣：這就是軟實力的力量!

但兵團人最可貴的“大”，是胸懷無限大。這胸懷里裝的是黨和國家，是民族和人民利益。為了這些，兵團人舍棄自己的太多太多。二軍六師的底子是359旅，新中國成立后天經地義進北京作衛戍部隊的。但是“老旅長(王震)一聲令下”，就成新疆墾荒部隊了，開進寸草不生大荒原了。當官兵們一滴滴血一身身汗地建成了自己的簡陋家園后，“伊塔事件”發生了。中央“一聲令下”，剛剛過上“家”的生活的這些老兵們又扔下它奔赴國境，在邊境線上一字兒排開了數十個農場，一道壯麗的戍邊風景出現了，而軍墾戰士個人的生活則必須從頭再來。兵團人用工資入股和巨大勞動創建的第一批現代工業企業，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黨委“一聲令下”，其中最好的一批就無償交給了地方政府，而自己再重新干起。兵團冒著巨大風險敞開胸懷保護了政治風波中遭難的許多知識分子，敞開胸懷接納了數十萬饑腸轆轆的流民，還接納了大量遣送犯。不僅把他們改造成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同時還成為兵團建設的重要力量。兵團人這種胸懷，為國家分了大憂解了大難，也為國家爭得大榮譽和大臉面。這樣的博大胸懷，堪稱是上下五千年另一類“鑿空”。

三

崇高的第二個基本特征是“超越”。這里所謂超越，就是指人的超越歷史和現實存在的潛能，而這種超越潛能的實現就是崇高美。豐收的兵團敘事傾全力表現的，正就是這樣一種超越的美。

兵團人第一種超越，是對歷史的超越，對中國屯墾史和戍邊史的超越。豐收在他的兵團敘事中總是十分清醒地抓住兩大主題：一是屯墾，一是戍邊。而為了表現兵團人屯墾戍邊的偉大勛業，他總會不厭其詳地回溯中華民族悠長的屯墾史和戍邊史，無限崇敬地述說從張騫鑿空以來歷朝歷代中央王朝和仁人志士對新疆屯墾和戍邊所創造的豐功偉績和思想遺產。但還是在豐收筆下，這一切都被兵團人大大超越了。和古人相比，兵團人的屯墾規模和成就勝出何止萬千倍!豐收告訴國人，自從兵團人履行戍邊使命后，中國新疆邊務就沒有過尷尬，更沒有過屈辱!只有兵團的屯墾戍邊，才是真正實現國家民族長治久安的偉大實踐；只有兵團的屯墾戍邊史，才成為當代中國最偉大的一部史詩。

兵團人的第二種超越，是對自我的超越。這是最艱難的一類超越，也是豐收傾情呈現的一類超越。在豐收看來，第一代軍墾人之所以崇高，不僅在于他們能夠創造超越歷史超越自然的世間神話，更在于能夠創造超越自我的種種奇跡。超越體能：“那時候的人自己都不知道哪兒來的那么大的勁頭，一天干十五六個鐘頭啊，連著軸轉，恨不能一天就挖成通水?！避妷☉鹗恐品哪牡谝粭l引水干渠“十八團渠”長達六十四公里，29團排堿大渠上口闊二十八米下口闊十米深四米總長一千零八十二公里，由二百九十多個深三十多米的立井串成的“康家坎兒井”，總長一萬五千公里的瑪納斯河灌區渠道，這一類巨型工程都是完全憑兵團人的體能完成的。超越常人價值觀：第一代兵團人把改天換地的事業當做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唯一平臺。張仲瀚的全部生命都是兵團事業，他的全部內心生活都是為國分憂為新疆繁榮，他無妻無兒無女，身處高位卻一直以辦公室為家。兵團司令員陶峙岳的侄孫女、十五歲就從湖南投身兵團、一頭扎進荒原的陶先運說：“那個時代，任務就是生命，沒有價錢好講?！辈膛宸坪敛华q豫放棄留在高?；蚩蒲袡C構工作的機會，執意到兵團第一線農場搞實驗，這一去就是一輩子，她培育出的玉米高產品種“佩菲黃”，給這個團場帶來了連年大豐收，成為“西北十面紅旗”。超越男女性別：兵團“女戰士”恐怕只有在完成生產任務和養活孩子兩件大事之間發生沖突時，才意識到自己是女人。田增芳：“五十年代的女同志就忘了自己是女人。男人能干的，我們都干過。男人不能干的我們也干了。”趙美英：“農場最苦的是女人。領導干部是男的，開拖拉機、搞畜牧的是男的，地里干活的全是我們女的。”陶先運：“人說男兒當自強，我是女兒當自強?！背匠Ｈ藰s辱觀：“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這樣的境界不只屬于王震張仲瀚，豐收筆下很多普通的兵團人同樣具有。戰爭時期的特等功臣宋現銀“一輩子除了打仗就是開荒”，但他卻這樣看待榮辱苦樂：“苦是苦了一輩子，不過，想想早漚成了泥的戰友，我這是活值了?！辈膛宸迫硇膿湓诩Z食豐收高產實驗上，連孩子命都差點弄丟，“十二團一年一年豐收了，論功行賞的冊文中，卻永遠見不到主持農業豐收的人的名姓”。直到退休，“組織上”才主動要發展她入黨。而徐理芳則把一生都用來完成“黨交給的光榮任務”——三十八年護理高位截癱的老革命丈夫。她獲得的僅僅是：“三十八年后，在徐理芳丈夫的追悼會上，一位兵團領導緊緊握住她的手，動情地說：‘你完成了黨交給你的任務……”’

讀豐收的這類紀實故事，常常激起人一種或悲壯或悲愴或悲情的強烈情感，可以說近乎一種痛感。這是因為這些故事的主人公們，他們每個都經歷過今天人們無法想象的巨大艱辛，遭遇過今天人們無法相信的“命運”的捉弄。雖然他們最后都會達觀地看待過往的一切，并對未來依然充滿信心，但那段歲月雖然激情燃燒，卻又過于凄苦，因而只能讓人油然而生一種悲憫而非喜感。但這正是崇高美的源泉。因為崇高總是和悲劇感聯系在一起的，總是與痛感聯系在一起的。正如中國當代最負盛名的美學家朱光潛先生所言：“要給悲劇下一個確切的定義，我們就可以說它是崇高的一種，與其他各種崇高一樣具有令人生畏而又使人振奮的力量?！?/p>

四

我們越是閱讀豐收越有一種感受，那就是：豐收是日益自覺地在追求崇高這樣一個審美理想，而非怦然心動偶爾為之。

首先，他選擇敘述對象的意圖直奔崇高。經過六十年的發展，今天新疆生產兵團已經是一個擁有二百五十萬人的龐大的“西部族群”了，它自身已經組織成一個完整的社會，因而也就具有了“人間”的一切性質、特征和色彩：崇高與卑鄙同在，幸福和苦難并行；美丑相共，光明與陰暗相伴。但是豐收的兵團敘事卻始終固守著一個標準，就是只選擇能體現出崇高品格的人和事。他說：“不要問我從哪里來?”其實他還有多個“不問”：不問人物的“出身貴賤”，不問人物地位高下，不問人物從事職業藍白，更不問人物形象美丑。他只追問一個問題：是否受過大苦遭過大難付出過犧牲，在這樣的苦難和犧牲中他的人格是否高潔?這樣，豐收的人物選擇面就極大縮小了。他只能主要在艱難的創業階段去搜尋，只能在創造出入間奇跡的地方去“考古”。因此，豐收的兵團敘事，敘說的總是在他看來是那些跨越時代的“正面人物”，而沒有“中間人物”，更沒有時下出鏡率最高的反派人物；他敘說的不僅是能被稱為“黨的事業”的事，而且是他認為具有超階級超黨派超個體的永恒價值的事跡，而不是那些家長里短、致富風云、感情糾葛、床上曖昧等文學藝術的時髦故事。為什么這樣?蓋因前者方能顯現陽剛見出崇高，而后者則與之風馬牛不相及。

其次，他用激情烘托崇高。讀豐收作品，你總被一種強烈的情感所鼓蕩。你會覺得豐收實際上更像一個抒情詩人而非紀實文學作家。豐收當然是堅持真實第一原則的，這也是他始終運用紀實文學這種文體的初衷之所在。為了這個真，他后來甚至在書中大量采用當事人當年的老照片。但即使如此，也并不妨礙豐收在敘事中表達他的激越情感。我想借西方第一個討論崇高美的人物朗吉努斯說事。他說，文學作品崇高風格的形成取決于五個因素，即“莊嚴偉大的思想”、“慷慨激昂的激情”、“修辭的藻飾”、“高雅的措辭”和“莊嚴和高雅的結構”。我不敢說豐收思想堪稱“莊嚴偉大”，但豐收對其所敘之事有非常深入的思考卻是沒有疑問的，正是這思考使他不能平靜，使他激情噴涌。更重要的是，生活中的豐收就是一個愛憎十分分明的人。正是這種愛憎分明使他不能停留于冷靜客觀地單純記錄。例如，他一定要說出他寫《鎮邊將軍張仲瀚》的動因，那是出自“天地良心”：“讓有大功的人有大名!”因此，這部四十萬字的作品里，我們就讀到很多豐收對傳主不平凡人生的感悟、感佩和感動，正是這樣的主觀因素直接介入，使這部一代偉人的傳記作品具有了濃重的抒情氣息，讀來不僅使人震撼，也令人對傳主命運油然而生悲劇那樣的憐憫與恐懼感。在晚近創作中，豐收愈來愈多地使用了為很多批評家所稱道的“當事人口述與作者采訪札記并行展開”的敘事方式。這種方式給豐收抒發情感帶來了極大自由。讓我們信手拈出一例：他敘述兵團人在莫索灣開鑿萬里引水渠網，建成中國四大灌區之一的偉大勛業后，就這樣抒發情感：“難怪母親一直把這條南干渠叫‘河’!河是文化。一條河，一方文化的淵源。渠流出的文化就沒有那么久遠和厚實，它還帶著荒原嫩嫩的土腥味。河是大自然神工鬼斧的創造，渠卻是人力所為。渠，讓荒原的生命更真實地感悟著‘命脈’的內容。南干渠如果突然消失，萬千生命就將消失，流離失所將是在‘綠洲’生活的人的宿命。渠比河更近距離地讓人看見了新生和死亡。母親叫得好—河?！?/p>

最后，他的文學語言風格渲染崇高。崇高美當然也由作家的風格化的文學語言所塑造。中外美學家們多有言論，說明崇高風格語言的主要特點應該是簡約而非細膩、豪邁而非婉約、直率而非隱曲、莊重深刻而非輕佻淺薄，因為前者剛健，男人味；后者陰柔，女人氣。豐收兵團創業敘事的語言風格，鮮明地體現了崇高的基本特征。第一，敘事語言簡約。不僅形式簡約——極短的句子，極小的段落劃分，——那讀來一定抑揚頓挫，鏗鏘有力。更重要的是敘事語言簡潔干練，從不拖泥帶水。請看他對“母親”很長一段人生的敘述：“到莫索灣后，母親再也沒有離開過土地。沒有一天放下過鍬把或是鋤把或是拉棉花用的花兜或是收獲甜菜用的背簍和刀。母親纏過又解放了的腳總是來去匆匆，在莫索灣的紅粘土地上艱難卻快速地奔波?！边@就是敘事學關于敘事頻率四種情況中最簡潔的一種——“多次發生的事只講述一次”。豐收的敘事大多采用的就是這種頻率。第二，豪邁。還是敘述母親：“我保留著一把刀。這把刀的刃口已呈彎彎的月牙形。這個月牙兒是甜菜‘啃’的。一個秋天，母親用這把刀削了十六卡車甜菜——堆起來是一座山!一座山的甜菜把鐵刀的鋼刃‘啃’成了月牙兒。”這些敘事話語，不傳達哀婉，不悲天憫人，更沒有祈求同情。我們讀出的只能是對一個堅毅剛強軍墾母親的泣血的贊美。第三，直率。豐收兵團敘事的直觀文體形象是夾敘夾議。我們注意到，無論是他的敘，還是他的議，一個顯著特點就是直率，那種男人的、軍人式的直率。兵團創業史一個無法回避的歷史事實就是王震給老兵配發老婆，為此“騙”來數萬湖南山東女孩子。這個被許多人認定的王震“污點”，在豐收筆下卻從不用“曲筆”記述。恰恰相反，豐收是率直寫來率直評說?！巴跽穑骸疀]有家，扎根就是一句空話。要討老婆了，當務之急啊!’問戰士：‘不安心邊疆，是不是想討老婆了?你莫急，不出三年，我王震保證你討得上老婆。你一個班每人解決一個!’‘有了家，討了老婆有了孩子，扎根安心。同志們，能不能等我三年?’熱烈的掌聲道出了官兵們的心思。”評論更為直率：“天地萬物，陰陽兩極，荒原不能沒有女人的撫慰。生命呼喚母親，二十萬屯墾戍邊的將士找不上老婆，怎么能扎根安心?”第四，莊重深刻。豐收作品沖擊我們視覺的，是大量的深刻評論。讓我們讀這樣的議論來窺其一斑。這是豐收敘述一個湘妹子五十年如一日在大漠邊沿植樹播綠故事的結束語：“陳淑慧說：‘你聽聽，葉子落地的聲音多好聽!’仔細聽聽，果然好聽。不注意聽，卻是聽不到的。她聽得真切。她熟悉它們，一片又一片。每一片落葉，都經歷了四季的風景，冬天的雪，夏天的雨，飽嘗了生命的全過程，最后帶著太陽的光輝，無聲無息地回落養育了它們的泥土，這就是葉子的生命。樹上一片葉。地上一個人。”

這就是豐收的兵團敘事。這是一種苦苦追求崇高美的敘事。在這個消費主義、娛樂文化盛行、意義和價值被無限消解的時代，這種閃耀著崇高美耀眼光芒的寫作，的確有些特立獨行。但那不正是我們也還很需要的一種美嗎?

[注釋]

1.康德：《判斷力批判(上卷)》，宗白華譯，153頁，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

2.詹姆遜：《文化轉向》，胡亞敏譯，131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

3.康德：《判斷力批判(上卷)》，宗白華譯，89頁，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

4.朱光潛：《悲劇心理學》，張隆溪譯，9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

5.朗吉努斯：《論崇高》，見繆靈珠《美學譯文集》(第一卷)，83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