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媒時代文學批評何為”一題牽涉廣闊,筆者無意放言空論,大而化之;寧可選擇“80后”批評與“80后”寫作、專業批評與網絡批評這兩個具體問題,作切切實實的思考。自然兩個斷篇形散神合,所研究的問題背后均隱約可見大眾文化這一魅影閃現。
一
在近期召開的新世紀十年文學研討會上,陳思和先生曾就“80后”作家的文學狀態與以王安憶、莫言、余華等為代表的純文學傳統的承傳者間的斷層、分裂現象,表明如何“將斷裂的文學進行整合”,這將是今天探討新世紀文學十年時繞不開的問題。與出生于五六十年代這一作家群和“80后”作家群的所謂“斷裂”相聯系的,是同樣執著于純文學價值標尺的我們“80后”批評者與“80后”寫作的隔膜與錯位。倘若說前輩批評家與“80后”作家之間的隔膜尚可歸結為一種年齡意義上的代溝;那么面對“80后”作家草長鶯飛的創作,“80后”批評者之相對“失語”則顯然與代際差距無關,而屬于或一精神文化意義上的代溝。
“80后”作家大都源于市場、源于大眾文化,而“80后”批評者卻多誕生自學院,其背景恰透露著大眾社會與學府、媒體與文壇之間的疏離。學院批評即便偶涉“80后”作家群的創作,其關注亦僅限于韓寒、郭敬明、張悅然等寥寥幾位。研究方法上則每每將個體寫作“典型化”,通過分析單一作家的文本來投射整個“80后”創作的精神風貌、審美態勢,由此以偏概全而可能造成的研究盲點不言而喻。
韓寒、郭敬明、張悅然無疑是“80后”作家中最展頭露臉的,雖不能說其成功的背后都是全媒宣傳與市場運作之功,卻在相當程度上與后者相輔相生,自覺非自覺地形成了某種共謀。在不斷被媒體、市場推波助瀾直至峰頂的同時,難免留印了迎合市場、取媚讀者的創作心態。雖則韓寒、郭敬明、張悅然之寫作模式儼然已成時尚,已成品牌,已成樣板,對“80后”寫作群體已經形成的誤導甚至“克隆”生產、蔚為時潮自不可低估;但批評之職責并不僅僅限于靜觀、限于默認,而理應能動地介入,辨析疏導。
總覽“80后”創作,其實并不純粹是一個商業化、娛樂化的怪胎,其內涵也并不缺乏文學性的特質,任何本質主義地概括、命名,難免將這一同樣多元混血、異質合成的文學潮流的復雜性簡單化了。如若我們的批評能消解“典型”,避免只見韓寒、郭敬明、張悅然之樹,而不見森林;如若我們的審視范圍能拓展至諸如小飯、笛安、許多余、李傻傻乃至更廣泛的“80后”寫作群體;那么很可能會發現一些因其未隨波逐流而不被市場看好的別一種“80后”創作。不無遺憾的是,不僅市場對后者不屑一顧,學院批評也似乎無暇予以更多的關注、扶持。倒是一些發表于博客與論壇上的網絡批評發揮了同步及時的作用。
“80后”作家顯然是全媒時代的“當代英雄”。作為多種新媒介交錯橫生之所謂“全媒體”,其內里貫穿著的是現代化、商業化社會的邏輯,西方語境中的機械復制時代、后工業時代、消費主義時代等種種相關表述皆可借作審視其內蘊的理論話語。有識者敏銳地感覺到,當下作家出籠的機制已悄然發生了位移:由傳統的“期刊、理論家、文學史”之“三位一體”,衍變為“出版社、媒體記者和讀者見面會”之“三位一體”。而后者恰是全媒時代的衍生物,其整體運營方式、策劃構形皆難逃現代媒介、市場架構的程式、策略。排除諸種紛亂無序的機緣巧合,韓寒、郭敬明、張悅然等在“80后”作家群中的脫穎而出,很大程度上便印證了上述機制的魔力。全媒時代的運營機制一方面可將一個平庸者包裝成暢銷作家,一方面也能遮蔽、埋沒一些真正優秀的作家與作品。然而一切存在著的并非盡是合理的,套用在“80后”作家身上,倘若因此為之削尖腦袋,鉆頭覓縫,練就一身登龍術而忽視創作本身的努力,則無疑喪失了作為一名作家的文學本位及價值目標。
學界不無憂慮:那些繞開紙質載體而直接自網絡躥紅的“80后”作家,其作品的文學性是否經得起檢驗?此一向度的擔憂值得細思。然而換一個角度思考,網絡畢竟提供了傳統紙質媒介之外可供寫作、“發表”的新平臺,那無須編輯審稿而盡由萬千讀者檢驗的新方式,似乎不能說全然是商業取向、市場邏輯。其孕育作家的方式、過程難免泥沙俱下,卻不乏大浪淘沙出真金的可能。亦有作家借由網絡平臺成名后,創作遂轉向更其純粹的文學性探索。可見網絡作為新臺階,對于新作家的產生、更迭,自有不容低估的作用。
如是立論并不判定網絡萬能,亦未默認專業批評的無用武之地。相反,筆者認為:面對“80后”創作,專業批評不應缺位。批評理應擔負起對“80后”創作深入底里的批判的功能,當超高人氣導致某些新星忘乎所以之際必要的警醒自不可少,如郜元寶近期對郭敬明小說《爵跡》“玩弄靈魂”、炫耀語言等惡趣味的針砭;但批評不能僅止滿足于說“不”,同時還應包含著導引、整合等題中之義。尤其是我們“80后”批評者,與“80后”作家之間雖不無隔膜,卻畢竟屬“本是同根生”的一代人,彼此成長的時代環境、精神氣候,共同擁有的青春情懷,或將預示著“80后”批評與“80后”創作交流對話、良性互動的潛在可能性。
二
文學史書寫、文學理論研究多與當下文學創作保持著適度距離,隔岸觀火式的相對超脫立場,有助于其秉持平正與客觀;“秋后算賬”,乃至十年、百年后再作回顧總結一類的文學史淘洗、遴選乃是其習用之方法。較之前者,文學評論則更見長于對當下文學創作的熱切關注與銳敏感受,必要時不惜與文學創作短兵相接,相擁相搏,以血試血。
值得省思的是,當下以博客與論壇為主要形式的網絡批評較之紙質批評似更生動活躍、迅捷及時,“短平快”幾乎成了網絡批評的通用風格。且網絡批評多為個人隨興而為,較之紙質學術出版物功利化的目的日漸侵蝕,其動機反而顯得更其單純,更接近于文學評論興之所至、有感而發的始源。
時有學者強調網絡系一“虛擬空間”,網絡批評大抵“隨意、詼諧、搞笑、游戲”,自有一套話語系統,與紙質批評嚴正的話語實難溝通。此見歸納抽取網絡某一特征固然無錯,但進而將其過度放大,一葉障目,甚至藉此將網絡批評的意義全盤虛無化,卻未免失之片面。其實隨著網絡博客實名制的流行,不少批評家皆以實名開辟自己的博客,直面社會,而不再是昔日的“隱身人”,“虛擬空間”又何嘗不能與“現實空間”互滲互化?
網絡批評常恨世人新意少,好標新立異,劍走偏鋒。有識者便將網絡批評的這一精神向度命名為“冒犯”,即偏要對主流意識形態、權威觀點、傳統理念說“不”;并將其歸結為“是長期以來被壓抑、被邊緣化、被低賤化的‘民間批評’的一種頑強體現”。發表方式的相對自由,為一些深刻犀利的卓見異說打開了窗戶,思想的鋒芒棱角也經由網絡這一特定空間得以保全。然而對點擊率的片面追求,又致使其末流每以嘩眾取寵、危言聳聽、無端挑釁,憤激謾罵(多作“憤青”狀)吸引讀者眼球。需要辨明的是,這未必盡是網絡平臺在作祟,一定意義上也含有商業化、媒體化理念的驅使。全媒時代與市場化時代的取向對批評的影響在很大程度上是同步合拍的。例如標舉“自由談”旗號的某刊,其力倡短、平、快的文體以實現批評醒神的實踐,以相對自由的采稿方式“表達文壇民意”的宗旨,便與網絡批評的旨趣、追求不謀而合。無獨有偶,該刊也未能避免嘩眾取寵乃至“辱罵與恐嚇”之流弊。又如“罵派批評”,內力不足,偏一味逞勇斗氣,徒見其“無知者無畏”而已。所謂過猶不及!后二例適可證明,與其將上述癥候全然推諉于網絡環境,不如更多地歸咎于批評者自身的學養資質及批評倫理。
既然網絡批評的缺陷相當部分不屬于網絡母體產生的先天畸型,那么,專業批評自然可借助、利用網絡批評這一平臺與形式。孫郁、李敬澤、朱大可、謝有順、林賢治、王鴻生、于堅(其詩歌批評不乏慧眼)、何言宏等批評家便以博客形式,拓展了專業文學批評的空間。應強調的是,以上所列舉的博客并非電子版論文的集成,論文集成“新瓶裝舊酒”,仍屬靜態文本,顯然不能稱之為網絡批評;而上述博客卻盡現其全方位的魅力,靈動鮮活,儀態萬千:或網上答問,或奇文共析,或新書推薦,或理論申辯。博主發表文學批評的同時,猶不乏文化批判,透露出專業意識之外的現實關注與社會情懷。博文篇幅長短不限,尤以短評如電光石火,令人眼前一亮。
時有學人倡導、實踐“文學圖志學”,如陳平原、夏曉虹編《觸摸歷史:五四人物與現代中國》,楊義編《中國新文學圖志》等著述,以圖顯形,觸摸歷史;而博客則憑藉網絡技術,將圖文互啟互闡的表現力擴展到極致。朱大可、于堅的博客尤為引人矚目,業已超越插圖點綴、作形象地印證說明的功用,選圖前衛、震撼、詭譎、神異,圖像與批評文字間形成了極具張力的思維與想象空間。
最具特色的,還數緊隨批評文字后的跟帖、回帖。以李敬澤博客為例,其博文發表后,隨之引發的討論煞是可觀,《莊之蝶論》后跟帖327篇,《浩然:最后的“農民”》后跟帖487篇。網友嬉笑怒罵,眾聲喧嘩:“不喜歡賈平凹,說不出的一種霉朽氣加三仙姑,神神道道。看不出他的真誠”。“阿來也寫性,很直接很赤裸,但很美很詩意,因為其背景是早年的雪域早年的大自然。賈平凹寫性,背景是平俗焦躁的人群與城市,于是很難有潔凈的美感。但沒有潔凈感的雜亂的性生活,難道不是中國的現實嗎?”……“這是我看過的最好的一篇寫浩然的文章,它讓我感到溫暖”。“我不能讀這樣的文章。——內在的壓抑與對未來的強烈渴盼,太強烈了。問題還不在于此,在于文筆如此細膩、如此恰到好處的貼切,把對方與自己的、把自然與環境與人心,把我的、我們的,某種怯懦的私心膽大,以一種隨意的淡淡的輕描的語氣,舒心地表述到一種人性沖突與矛盾下的自然。問題是,比‘艷陽天’還艷陽天的意境——那是筆者想要——要讓我去領會的嗎?”所以著意援引,一則可讓網盲者一窺網評識見之尖銳纖敏,語言之生鮮潑辣;二則彰顯網絡如何令讀者反映批評所期待的作品或評論“轉換成讀者心智舞臺上的活動”這一構想如愿以償。
網絡批評不僅可參照專業批評的形式,更須借鑒專業批評的文學旨趣與批評倫理。網絡體之“短平快”等特征,雖說脫胎于網絡瀏覽不適宜于長篇闊論、宏大敘事之環境,得益于點擊率的驅使等動因;但并非橫空出世,前無先驅,旁無來者。且不說魯迅一代好以短制任意而談、無所顧忌之語絲遺風,劉西渭洗練如詩之印象批評;即以今人為例,郜元寶的“小批判”與李敬澤的“紙現場”,便堪為網絡批評學習。“紙現場”一書的命名,適已證明,紙質載體并無礙成為一種“即時批評”。此外,黃子平、許子東、王德威、黃錦樹等批評家亦寫有大量干字左右的文學短評或讀書小札,起因未嘗不是緣于港臺或域外市場經濟更其完備、大眾文化更其繁盛、生活節奏更其快捷的氛圍。然而,其出淤泥而不染,執著于啟迪思想、引領趣味、文短意長、通俗不媚俗之追求,足以為網絡批評師法。
同理,專業批評不僅應借助網絡批評的平臺與技術,拓展自身的空間;更應借鏡網絡批評的民間姿態與受眾意識。如是立論并不意味著唆使專業批評從其堅守的文學性本位退卻、移位,而期盼其擯棄傲慢與偏見,警惕因過度專業化而可能導致的劃地自限,而包容更其多元的價值取向。網絡批評之長恰可成為一種反照、一種啟示。其短小精悍、感悟貼切、眾聲喧嘩、反饋迅捷等特征,或可救正專業批評之大而無當、凌空蹈虛、自說自話、反應遲鈍等流弊。
臨了,回到文首。分則兩衰,合則共生,故批評與其聽任雅正與通俗、紙媒與網絡、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乃至文學與社會間之“斷裂”;不如勉力于“整合”,善作調理。
[注釋]
1.《新世紀十年文學:斷裂的美學如何整合?》,載《文學報》2010年7月15日。
2.郜元寶:《靈魂的玩法——從郭敬明(爵跡)談起》,載《文藝爭鳴》2010年6期。
3.譚德晶:《“冒犯”與“躲避”——網絡文學批評主體的精神向度分析》,載《文藝爭鳴》2005年4期。
4.如朱大可在一篇博文中指出:“本文原載《南方都市報》。發表時,編輯未經同意刪除了兩個核心段落,導致文意無法準確表述和傳遞。此處發布的,是原初的完整版。”
5.郜元寶:《小批判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李敬澤:《紙現場》,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