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居無事,靜極思動,“開機”作汗漫談。或謂當派,也不懂構思弄筆,緣何非要嚴分門戶。仰觀三派或三派以外之崇論宏議,不才識小,唯于文字細節多所留意,間或俯察其動機私心耳。
“文”之為詞,義訓甚多,姑取“漢字”、“文章”、“文學”三義。又“時文”者,八股也,這里只取其時間概念,即當下“漢字”、“文章”與“文學”也。
我非文學家,也不專攻語言文字,每有所感,輒喜議論;魯魚亥豕,在所難免;郢書燕說,讀者諒之。
之一:中國語言沒有問題
最近南京大學教授王彬彬揭發清華大學教授汪暉抄襲,弄得沸反盈天,后者不出一聲,由“粉絲”們代庖辯解,此一奇也。出來辯護的幾個“汪粉”,研究領域學術話語皆與汪暉迥異,而多年來離開汪暉不能思想的鐵桿粉絲們卻三緘其口,此二奇也。雙方至今糾纏于是否抄襲,不肯觸及學術思想本身,此三奇也。
還有一奇。王彬彬原本從汪暉語言發難,這一炮沒有打響。與抄襲相比,語言不通似乎不在話下。有人咕噥說,汪暉思想那么重要,抄一點情有可原,文法錯誤更何足掛齒。這使我想起一百多年前馬修·阿諾德挑剔美國第十八任總統格蘭特的語法錯誤,馬克·吐溫也用類似的方式辯解過,他說總統文法不通卻喚醒了美國,“而另一張嘴即使能吐出成千上萬噸第一流、反復校對過、堅硬古板的語法”(據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0年版《美國演說名篇》,譯文略有修改),又有何益?這真是攪局,說文法好貢獻就大,固然荒謬,但也不能說貢獻大就可以不管文法啊。幸虧美國人不信吐溫鬼話,否則美國英語豈不糟糕?
汪暉是否抄襲,其思想是否重要,總有希望說清楚,但如果結論是語言不重要,那這場“爭論”不僅要留下遺憾,恐怕還有負面效果。如此輕視語言,雖只見于學術界,卻隱含著一個普遍觀念:目前在中國講究語言純屬多余。
這種“語言問題之取消”,與綿延一個多世紀的“語言問題之建立”,反差也太強烈。曾幾何時,漢語與中國緊密相聯,若非汪暉專攻的“現代性”的首要問題,至少也是核心問題之一,否則為何那么多人熱心參與、爭論不休?章太炎定漢字為國粹而被攻擊為保守落后,吳稚暉主張以外文代“漢文”而被罵為跳梁小丑,但說漢字是“愚民政策的利器”、“勞苦大眾身上的一個結核”,“漢字不滅,中國必亡”的,又是太炎弟子魯迅與錢玄同。胡適以白話代文言,掀起一場名副其實的革命,“文學的國語一國語的文學”由此開展,現代民族國家由此揭幕。20世紀30年代周作人把漢字當做本國文化終將再生的最后希望,40年代毛澤東把是否熟悉群眾語言當做文藝家是否愿意為工農兵服務的試金石,50年代陳夢家因反對簡化漢字而被打成右派終以隕顛,80年代“語言轉向”、“語言是存在的家”由哲學命題普及為稍有文化者的口頭禪,90年代白話文運動之反思再起波瀾,以至韓國學者全炯俊認為這是21世紀唯有中國才會產生的“向帝國的欲望”。2004年至今,超越傳統“來學/往教”與現代“拿來/送去”之爭,立足境內的對外漢語教學突然升級為向境外拓展的兩百多所孔子學院,此舉在不同地區的不同反應絕非一個“漢語熱”所能說清。漢語之爭的硝煙遠未散去,學術界突然如此輕視語言問題,究竟為何?
有人說,學者們自知母語不過關,要“護短”,所以不敢談。也許吧。但晚清至90年代,不正因為痛感母語出了問題,才有“語言問題之建立”嗎?
情況可能恰恰相反。有人不談語言,因為在他們看來語言已不成問題。這并非說他們都以語言大師自居,而是說他們覺得語言好不能給中國帶來什么,語言不好也不會令中國損失什么。中國目前有許多比語言更重要的問題,語言在昔日的重要性已經失去,再計較語言,便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語言重要不重要?“語言問題之建立”和“語言問題之取消”孰是孰非?走進這種二元對立的怪圈很容易迷失。關鍵在于如何看待人和語言的關系。若視語言為身外之物,當然不重要;若視語言為中國問題的唯一鏡像,重要性不言而喻。
果真有“元語言”或海德格爾所謂“星際語言”,“語言問題之取消”至少可以在國際交往中率先實現,但這要等新的巴別塔建成再說。如果中國問題能和語言分開,我也愿意舉雙手贊成“語言問題之取消”,但是請看:號稱為底層尋求公正的學者,文章只有和他們定期互訪的西方同行才能看懂;顧彬說中國作家外語不好母語也不好,普遍認為這個德國人瘋了;竹內好說魯迅“從不抽象思維”,胡風說魯迅“思想本身的那些概念詞句幾乎無影無蹤”,愛拿魯迅說事者卻只會玩弄概念;有些話應告訴中國人卻只告訴外國人而有些話應告訴外國人卻隔山打虎只告訴中國人;中學生會寫爛熟流麗之文卻不懂普通信件格式;禮儀之邦無敬語系統,關系學發達的國度常有稱謂的困惑;當且僅當公民赴境外旅游時才由政府部門提醒勿大聲喧嘩;戀人絮語比重要講話還玄妙;產品說明書比處方密電碼更難破譯;敏感詞早已不敏感而網絡上仍被敏感地注明為非常敏感;國粹級浮言漲墨令人艱于呼吸,但除了繼續生產,通國之人別無良策……
中國問題只能投射為中國特色的語言問題,中國特色的語言問題卻表現為好像中國語言沒有問題。
之二:心里的尺
上回提到馬克·吐溫的那篇講演叫《格蘭特將軍的語法》,除了用格蘭特對美國的巨大貢獻來回護其語法錯誤(后者被形容為太陽黑點),吐溫還翻箱倒柜找出一本《現代英語文學:其瑕疵與錯誤》,據說該書捉到莎士比亞、彌爾頓、蘭姆、司各特等二十多位名人的語言錯誤,并宣布挑剔格蘭特語法錯誤的阿諾德本人的文章也有兩處嚴重的語法錯誤和多處不規范現象。他又說,衡量一部巨著的標準不在語法而在風格與內容。辯護可謂周全,但他最后也并沒有否認格蘭特的語法錯誤。
無獨有偶,汪暉的辯護者也說現代漢語隨意松散,所謂用詞不當和語法錯誤頂多屬于個人風格問題,并無是非對錯。言下之意,有人語言不過關,責任在現代漢語,與運用現代漢語的人無關。這可比吐溫進了一步,不僅為崇拜的學者開脫,更大發慈悲,解除一切現代漢語使用者的后顧之憂。從今往后,大家盡管隨意揮灑,反正有現代漢語兜著。
看來偶爾爭論一下還是有好處,否則哪有機會聽到這樣可愛的想法,知道我們這里也能弄出吐溫式的幽默?
現代漢語,又是口語,又是方言,又是四面八方的外來語,又是死而不僵的文言,加上聰明人一刻不停的創造,豈有不松散之理。但松散不等于隨意,更不意味著可以胡來,因為看似松散的任何一種語言因素都其來有自,按照一定路線進入現代漢語共同體,結成一定關系,遵循共同規則。就像上海這塊巴掌大的地方,每天車流量驚人,車主的年齡、性別、學歷、職業、地位、心情和駕駛經驗無一相同,車輛的型號、品牌、新舊、價格、性能、狀態,無一相同,非常“松散”了吧?但都由交通法規管著,亂中有序,誰也不敢“隨意”。
比喻總是蹩腳,語言畢竟不同于車輛交通,語言運用者比車輛駕駛者有更大的自由度和創造發揮的空間,語言規則也比交通法規更靈活,更隱形。大概正是這種巨大的自由度和靈活隱形的規則,讓人產生“隨意”的錯覺吧,但語言運用的難度、奧妙和樂趣也因此顯露。那些創造力強的人受到的誘惑與挑戰更大,他不僅要掌握一般的語言規則,還要揣摩高難度動作的隱含規則,這樣才能駕輕就熟,履險如夷。語言規則客觀存在,但并不全寫在語言學書中,而是寫在可溝通的語言經驗的共同體中,比如古書中許多看似奇怪的用法,一經王引之俞樾這些大師說破,讀者便能心知其妙,不會將語言的妙用以及約定俗成的習非成是現象,跟一個時代的語言共同體通不過的明顯錯誤混為一談。
現代漢語也有類似的道理,用魯迅的話講,就是“心里的尺”:
他并非“之乎者也”,因為用的是新的形和新的色;而又不失“Yes”“No”,因為他究竟是中國人。所,以,用密達尺來量,是不對的,但也不能用什么漢朝的慮傂尺或清朝的營造尺,因為他又已經是現今的人。我想,必須用存在于現今想要參與世界上的事業的中國人的心里的尺來量,這才懂得他的藝術。(《而已集·當陶元慶君的繪畫展覽時》)
魯迅說的是畫家陶元慶,也涉及白話文,贊同與否沒關系,重要的是每一個運用語言的人心里都得有一把尺,否則就等于不曉得任何交通規則便駕車上路了。
之三:說“的”字
呂叔湘先生認為不必區分“的”(作定語)、“地”(作狀語),理由是意義明顯,不致誤會,況且讀音又一樣。他主張用“地”處一律用“的”,《紅樓夢》、《儒林外史》早這么用了,并無麻煩,倒是“五四”以后因翻譯外國文學的關系,“的”、“地”分用,不僅小學生,就是大作家(如茅盾、老舍、趙樹理)也常常鬧不清(呂著《語文雜記》)。
解決了“的”“地”之爭后(其實并未解決,現在還是“的”“地”分用),呂先生又發現另一問題:“在說到數量的增減的時候,常常會出現不應當出現的‘的’字,把正確的數量搞成錯誤的數量。”他舉這樣的例子:“只要肥胖不超過標準體重的25%,則死亡率不會上升;只要體重超過標準體重的35%-40%,才會提高死亡率。”實際上無論超過標準體重的25%、35%或40%,都離標準體重甚遠,何至于肥胖或死亡?這都是“的”字作祟,不該用“的”的地方用了“的”。呂先生談這個問題的雜記叫《驅之不去的“的”》,說明“的”“地”之爭雖迄無定論,而使用“的”的場所明顯超過“地”,且有被誤用、濫用的可能。
現代漢語中“的”字的含義和功能太多,用錯或用得不當的機會,相對也就高于含義功能較為單一的“地”字。60年代朱德熙先生《說“的”》一文引起廣泛討論,呂叔湘先生認為當時那樣細分“的”字,可能是模仿西方語法學過了頭,但他指出,用不用“的”,“在大多數場合不取決于語法(盡管有‘的’與否是兩種結構),而取決于修辭”,屬于“語言節律的問題”,這就在討論“的”的語法時又引入了修辭問題,可見運用“的”字的規則仍然不在少數,還是值得細分的。有這么多規則管著,誤用、濫用的機會自然就多了,豈止“說到數量的增減的時候”!
且不說60年代朱德熙等先生對“的”字的辨析是否過細,就是表示修飾限定的“的”字,使用頻率之高,也十分驚人,好像真如某些人所說,現代漢語天然松散,必須借助包括“的”字在內的純粹起語法功能的詞語,方能勉強維持。
但另一種可能是恰恰相反:正因為無視或不善于利用現代漢語固有的語法優勢,而乞靈于不必要的“的”字,才造成臃腫、拖沓、松散。例子太多,不必細舉,筆者這篇小文,“的”字就“驅之不去”。呂叔湘先生上面那句話,“在說到數量的增減的時候”,“的”字也不少,改為“說到數量增減”,應該也行。
“五四”以后多用“的”字,既是模仿西語所有格,也是學習口語的結果。是否用“的”,一度乃贊成白話文與否的標志。胡適率先垂范,許多著作標題都堂而皇之嵌上“的”字。1921年張靜廬(當時還不是大出版家)為迎合潮流,收集反對白話文的章太炎1910年在日本發表的幾篇講演的白話記錄稿,作為太炎也曾做過白話文的證據,并說它們“可以做白話文的模仿”。張靜廬給這本小冊子起的名字就叫《章太炎的白話文》。流風所及,誠如章士釗所批評的,“以適之為大帝,績溪為上京,遂乃一味于胡氏文存中求文章義法,于嘗試集中求詩歌律令,目無旁鶩,筆不暫停,以致釀成今日的底他它嗎么吧咧之文變。”(《評新文化運動》)在章士釗看來,和“底他它嗎么吧咧”一樣,“的”字流行,乃是胡適做了白話“大帝”以后才發生的“文變”。
也有不用或少用“的”字的。魯迅書名,絕無“的”字,這或許屬于瞿秋白批評的“文言本位”,但個性凸顯,容易記牢,也是好處。時文雖的的滿篇,但也有例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而非“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不用“的”,開始念起來可能有點不順,很快也就習慣了。不知道這中間有沒有考慮到呂叔湘先生所謂“語言節律的問題”,也不知道這一表述,用不用“的”,語感上有無細微差別,但至少說明,看似萬能膠的“的”字,偶爾不用,也沒多大關系。類似的例子還可舉出不少,像“無錫特產醬香排骨”,“杭州特色糕點”,“紹興特色臭豆腐”、“老城隍廟特色五香豆”。
“的”字也可活用。郭沫若、冰心、徐志摩、艾青、穆旦的詩,若無“的”字,簡直無法造成胡適所謂“自然音節”以寄寓情感。有時候,無“的”不成文,也不成詩。魯迅書名固無“的”字,但雜文、小說、散文的標題并不拒絕,行文更不回避。豈止不回避,有時還大用特用,仿佛要竭力為這個“驅之不去”的字眼正名:
我敢將唾沫吐在生長在舊的道德和新的不道德里,借了新藝術的名發揮其本來的舊的不道德的少年的臉上!(《集外集拾遺補編·看了魏建功君的(不敢盲從)以后的幾句聲明》)
正唯其皮不白,鼻不高而偏要“的呵嗎呢”,并且一句里用許多的“的”字,這才是為世詬病的今日的中國的我輩。(《而已集·當陶元慶君的繪畫展覽時》)
魯迅在《祝中俄文字之交》中還有這樣的句子:“因為從那里面,看見了被壓迫者的善良的靈魂,的辛酸,的掙扎”,趙元任說這“除了作為‘的’使形容詞、動詞名詞化的例子而外,還表現了魯迅對于粘著語素‘的’字努力取得自由的一種感覺——不但是后頭自由(這已經實現了),而且前頭也要自由(這據我所知,還是唯一的例子)。”(《漢語口語語法》)
將“的”字用到這境界,又何懼“的底他它嗎么吧咧之文變”?
之四:新文學家的古文字情結
從秦漢到晚清,文人多兼治語言文字之學。新文學家猶存古風,錢玄同是音韻學家,胡適留美時就開始研究《詩經》“言”字,陳獨秀辛亥革命前就發表關于《說文解字》的論文,并開始關注甲骨文,30年代入獄后仍堅持字學研究,一直到死。有人反對陳做北大文科學長,蔡元培卻力挺這位“小學”大家。其他如魯迅、周作人、郭沫若、聞一多、陳孟家、駱賓基等,或一邊創作一邊研究古文字,或干脆放棄文學,專心鉆研甲骨文金文。劉半農去英法學習實驗語音學,但興趣廣泛,《古史辯》就有他談古文字的文章。
新文學家治秦篆以前古文字,各有所圖,或研究古代社會與思想文化(陳獨秀、郭沫若、聞一多、陳夢家、劉半農),或欲以此維持中國文學發展的延續性,都已超出傳統“小學”與乾嘉諸老范圍。魯迅三十年如一日辛勤收集金石,考古、甲骨文方面的圖書,并不只是為撰寫《漢字變遷史》,也有文學上的考慮。《漢文學史綱要》首章“自文字至文章”,把中國文學奠基于文字,已透露其中消息。蔡元培序《魯迅全集》,說魯迅天才在于“用字之準確”,講得很到位。周作人也說魯迅有“文字上的潔癖”。胡適、郭沫若反對“讀經”,理由是經書上許多字連王國維都不識,普通國民怎么讀?古人云“讀書必先識字”,文學創作亦然。章太炎說宋以后不講“小學”,亂攪亂用,“文辭”便不能感人。想想當下教授學者文理不通,作家詩人粗鄙不文,幾百萬或上億大片中大牌名角口吐別字,章太炎這種復古主義的激言也就并不怎么剌耳。去年國內熱炒臺灣作家張大春的書《認得幾個字》,不知炒作者們怎樣自省這個問題。
強調漢字的重要,是現代作家和學者的共識。木山英雄研究周作人,發現漢字是沉浸在失敗論情緒中的周氏最后一道心理防線,他認為周在承認失敗后尚能堅持虛妄的抵抗,唯一憑借就是漢字。馮至30年代在德國寫信給楊晦,說再也別提20年代那些詩了,詩是他的恥辱,是在不懂漢字時寫的,以后要多認識漢字。這種與漢字暌隔已久的懺悔之情,“五四”以后相當普遍。新文學家的古文字情結大概就是這樣種下來的。
“五四”一代受西方沖擊,一度對母語失去自信,錢玄同(吳稚暉更早)都曾主張用世界語或德、法、英語代替漢語。胡適也說只有拼音化才是文學革命最后的勝利。左翼文人在拼音代替漢字的信仰上與右翼并無二致,魯迅就附和過“漢字不滅,中國必亡”的話(據說為錢玄同發明)。更有人推翻傳統“六書”說,認為古人造字之初也為記音,一個漢字一個聲符,只因方言太雜,新字孳乳太多,古今音變太繁,不得不倚重形符義符,拼音文字的本相遂被遮蓋;漢字拼音化并非舶來品,古已有之,恢復原貌而已。
但新文學家很快對漢字又親近起來,他們不只拿白話代文言,還探索文言退位后白話該怎么寫。對“字”的強調起于文學革命后不久,并非否定文學革命,乃是一種新的醒覺。這是他們留給后來的一筆隱形遺產。之所以隱形,因為沒有太多人注意,對日后文化也沒起太大作用,但不能因此就一再被忽視。
時文瑣談,卻說到新文學家、“小學”與古文字,但愿沒有離題太遠。
之五:消失的文人
文人勢弱,自古皆然。在秦被活埋,在漢帽子做了溺器,魏晉亂世,若不爛醉如泥,中毒致殘,難逃殺身之禍,洎乎明朝,更有剝皮的酷刑。所謂“倡優蓄之”、“清談誤國”、“文人無行”、“文字獄”以及直書去勢、直諫誅族,無一非文人專利。而“文人不文”,蔑代無有,魚目混珠,真偽莫辨,縱有光耀沖破黯淡,幾千年平均下來,仍覺其少,不嫌其多。
但也不必因此唱清儒的反調,說一為文人便甚足觀,趕緊官孥供養,防其凍贏。也不必標榜自己就是最后的碩果,存亡繼絕,在乎一身。作此妄想,已墮魔道,與文人不相干。
所謂文人,大概不同于粗通文墨小有所成便原地踏步裝神弄鬼乘時而起見勢扒分的“作家”,也非稗販之余沽名釣譽兼做假先知的“學者”。后兩類繁殖極快,社會上也以他們為楷模,其實不然。文人至少不詐不偽,智商近于中人,能作婉轉從容通達獨立有時粗直但并不愚呆之談話,落到下風也不圖窮匕見,或像“周董”,裝神弄鬼,加快語速,壓倒對手。再高一點,則是修辭立誠而能娛人,談言微中而啟人以思,動人以情。這里的“人”只是“有人”,非“所有人”,故文人離不開圈子,當不起“公共知識分子”的美名。文人固有所執,但以“說出”為止;一涉行動,易失本色。他關心時勢不讓于人,卻未必以時勢關心他為條件。文辭風格一旦養成,便不易為時勢所染,反而若有距離,如古之文人,不寫亂離之象。他固有所知,更知其無知,不敢僭越,以國師自居。最近好幾位一直恪守本分的讀書種子突然發急,紛紛以國師自居,實在奇怪。文人變國師,榮登杏壇,岸然日利國利天下,教訓黔首,獻策廟堂,豈能再與迷惘者同迷惘,與哀哭者同哀哭?他將只有高人之理,再無常人之情,后者才是文人唯一依靠。
“今索諸中國,為精神界之戰士者安在?有作至誠之聲,致吾人于善美剛健者乎?有作溫煦之聲,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家國荒矣,而賦最末哀歌,以訴天下貽后人之耶利米,且未之有也。”這是青年魯迅的呼吁。其實,他并不堅持非得有戰士不可,有至誠之聲、溫煦之聲甚至“最末哀歌”,也很可貴,——但都“未之有也”。這似乎也是當下寫照。
90年代中期,有人曾說現代文學沒啥了不起,頂多教人相罵。這污蔑倒也歪打正著,揭示了現代文人的特色,就是凡有發言,皆以私心認可為準,并隨時準備赤條條站出來擔負言責,很少一推干凈,或標榜公允、穩妥。現代文人還不是“真的人”,但已經夠真心的了。真心者狹路相逢,或愛,或罵,都很自然。不像現在,沒有罵詈,不聞心聲洋溢,一片擾攘,其實寂寞。前不久有學者振振有詞,說古代文學幾千年一個專業,現代文學三十年也一個專業,太不合理,后者應并入前者,三言兩語,打發過去算了。這種論調后來聽過幾回,漸漸也就麻木。古之文人略識一二,但還是覺得他們的現代同行更可親近。每一回想,真是令人不覺神往。魯迅之深沉熱烈,郭沫若之佻(亻+達)易感,郁達夫之全無遮攔,周作人之沖和淡定,胡適之之寬宏任事,徐志摩之天真愷切,巴金之激越充沛,老舍之本色平易,曹禺之高才練達,沈從文之鄉野文靜,趙樹理之質樸滋潤,艾青之氣壯情長,孫犁之溫婉秀挺,張愛玲之華麗尖新,錢鐘書之智銳才寬,一如其作品,各各顯示鮮明個性,不容混淆。對古人他們并不特別恭敬,但沒有他們的“創造性轉換”(林毓生語),許多古書古字,今人別想讀懂,又何談“存亡繼絕”?現代文人躋身古人行列,并不遜色。妄分軒輊,委實無謂。
俱往矣,古之文人早已絕跡,現代文人也基本消失,或正在消失。
消失的何止肉身,也是一種寫作方式,一種人生態度。現代文人和許多古人一樣,不加偽飾,語語有我,作品就是自傳。考其人格,在上可為導師,為民族魂,至少也是一個響當當的性情中人。當下文學的特點卻是涂飾太厚,語語無我,徒做空言或各種濫調的新八股,一旦授之以權,誘之以利,不知姓甚名誰矣。或謂當代有大作,無大師,語雖不經,卻也透出一點消息。文人的消失,主要是文人的自我的消失。
其實無論消失的是肉身,還是別的什么,都不足惜。優勝劣汰,合乎常軌。但見鄙夷文人而又偷一點皮毛來附庸風雅榨取文人剩余價值的現象,暴發戶中間很是普遍,莫非文人消失后,魂魄即轉附公仆、學閥、商賈、明星之流?不免齒冷,作文以辯之。
之六:語詞的流行和存放
朋友小聚,偶爾談到某熱播連續劇,有人戲稱之為“中產階級墮落寶典”,當場被一位淑女善意提醒:“您可別成九斤老太啊!”于是哄堂大笑。
話題很快切換,我卻不禁暗自浮想聯翩起來。哄笑之由,并非座中一客被譽為“九斤老太”,乃因說者自居時髦,卻一本正經吐出一個很落伍的詞,這就多少也有點幽默。
“九斤老太”,魯迅小說《風波》里一筆帶過的人物,與阿Q、祥林嫂、閏土、假洋鬼子、孔乙己一道,一度成為貨真價實的流行語,但如今已不甚流行,雖然比諶容《人到中年》里的“馬列主義老太太”名氣更響,較之也曾奔赴魯迅筆底、永遠保鮮的國罵,可就短命多了。
新詞迭出,表征社會進步。比如“發揚”什么,自幼用慣,曾幾何時已被“弘揚”取代。上下一心,成與“弘揚”,“發揚”就黯然失色;有些場合改作“發揚”,反而不夠莊重。從紅色年代過來的人都熟悉“光輝”一詞,當時只覺臻乎其極,無以復加,孰料又有“輝煌”取而代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盛大場面若無“再造輝煌”,“共創輝煌”予以描寫、烘托,似乎缺了什么。相當長一段歷史時期,“感情”單獨使用很可能變成“敏感詞”。小說中寫不寫感情,寫到什么程度,主體是誰,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現在不也被風光無限的“情懷”代替了嗎?話筒在手,舍“情懷”而就“感情”,恐怕通不過。還有“文化意識”換作“人文精神”,“安居樂業”換作“詩意的棲居”,“杰出人物”換作“一道亮麗的風景”,“下崗”換作“待崗”(似已不用),電腦代替毛筆鉛筆圓珠筆鋼筆的“寫作”偏說是“書寫”,剛剛還“輕輕的一個吻,已經打動我的心”,一聲令下,全改“感動”,連先進模范也成了“感動某某年的幾大人物”。“難忘的一刻”已深入人心,忽然升級為“視覺盛宴”乃至“視聽饕餮的盛宴”。“表現”剛沖破“再現”的封鎖揚眉吐氣,很快就被鋪天蓋地的“演繹”收編,演藝界的凡事“演繹”幾乎等于萬能膠性質的“搞”。“呈現”較之“出現”已然踵事增華,不料還有“巨獻”黃雀在后。“隆重推出”夠隆重了,更有“盛大登場”、“傾情上演”,真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許多人一起走路曾被冠以“事件”、“風波”,乃至陷入命名的尷尬,換成“群體性事件”,則別開生面,境界全出。“四化”、“小康”何其輝煌,但幾十年下來,喬治·奧威爾所謂“新說法”如雨后春筍,更新之速,唯房屋拆建道路翻修可以媲美。再用舊詞,若非“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也只能是“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了。
但語言發展并非一味舍舊圖新,也有推陳出新。末世論相信一切所言最后都要被審判,語詞一旦造出,就不會廢棄,至多存放在人所未識的永叵里,一朝激活,照樣流行。據說英語最不濟,任何新事物都得鑄造個性化新名詞,海量增加,因此難學。不像漢語,幾個常用字稍加組合,就應變無窮,如“掃黃”、“打非”、“外資”、“低保”、“社保基金”、“發改委”、“社精辦”、“五個一”、“電腦”、“博客”、“上網”、“灌水”、“環保”、“全球化”、“腦殘”、“偽娘”、“水軍”、“五毛黨”……對舊詞或舊用法或疏離,或回歸,或仿造,脫胎換骨,點石成金,似新實舊,可舊可新。
成語與器物無關,系乎文化心理,穩定性更大。許多從《尚書》、《詩經》開始就雷打不動,絕無廢棄(存放)之虞。《尚書·禹貢》述堯至暮年有“南巡”,“共工”、“獾兜”、“三苗”、“鰥”,恰為“四罪”。堯死,百姓“如喪考妣”。舜之德政,“百獸率舞”。《詩·蒸民》有“小心翼翼”、“明哲保身”、“愛莫能助”,《小雅》有“萬壽無疆”,《關雎》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至今沿用,不絕如縷。
奧威爾說過,“和語言濫用現象搏斗往往皆顯得多愁善感古趣盎然”(《政治與英語》)。說“搏斗”有些夸張了,放手濫用,也翻不出語言之網。許多簇新語詞其實只不過是舊詞重新包裝而已,比如當今“網絡紅人”漫天飛舞的那些諢名綽號,不都是“多愁善感古趣盎然”嗎?語言的惰性令一切創造事先變得陳舊。張世祿先生曾以《詩經·君子于役》為例說明漢語里許多“基本詞”,“經過千百代保存下來而沒有加以變化。”(《漢語歷史上的詞匯變化》)“活在當下”、陶醉于詞語爆炸的絢麗光芒、好像天天在做倉頡的人,大概不會承認,但這恰恰也是馬列經典作家的語言信念:“基本詞匯是基本上完全保存下來的,并且使用為語言的詞匯的基礎……把千百年積累起來的基本詞匯消滅掉了,又不可能在很短期間內創造新的基本詞匯,那就會使語言癱瘓,使人們完全喪失相互交際的可能。”(斯大林《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學問題》)。究竟人“說”語言,還是語言“說”人,真的很難講。
算不得“基本詞”的“九斤老太”是否也會咸魚翻身,重新流行呢?要打賭,或許可以穩操勝券。
之七:請脫稿
口才得自先天,也有賴于后天歷練。孔門四科,德行、言語、政事、文學,“言語”列第二,可見受重視的程度。孔子還說“不學詩,無以言”,過去認為這句話是提倡學習《詩經》,但孔子恐怕更看重“言”,學詩只是手段。“言”,“言語”,都是指“口才”,而標準在于“修辭立其誠”。不誠無物,“巧言令色”而已。但“立誠”只能在“言”中實現,閉口不言,沉默寡言,笨嘴拙舌,并非“誠”的必然表現。《圍城》中那個惜言如金卻盡說謊話的韓學愈就是一例。盡管孔子“訥于言”、“謹言慎行”,但他對口才還是取積極態度,這和莊子將老子的“大辯若訥”發展為“大辯不言”,顯然不同。
蘇格拉底無書,而辯才無礙。劉季高先生認為中國古人也特重“談論”,不尚著述。郭紹虞嘗謂先秦“駢語”是楚辭漢賦以及駢文的基礎。魏晉駢文發達,清談之風也同時盛行。重視口才的傳統,一開始似乎就被某些肉食者弄壞了,尤其縱橫家濫用在前,禪宗和尚弄玄在后,漸為儒者所不齒,本來發達的說話藝術遂不斷衰微,唯在民間自然生滅。上流社會專營文字,唇舌之功委諸下愚,飽學之士遇見村姑村夫,往往言語上先敗下陣來,著名的劉三姐傳說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也并不絕對,《紅樓夢》里賈政和清客們固然言語無味,薛蟠之流“精致的調皮”也難登大雅之堂。有德未必有言,有言未必有德。我們的文明主要寫在紙上,日常說話,則多有不及。維特根斯坦說西方許多哲學問題扯不清楚,主要因為哲學家們用語不當。日常生活中許多紛爭和麻煩,從家庭矛盾到國際糾葛,言辭之罪,又豈在少乎?
80年代中期,先師蔣孔陽先生邀李澤厚來復旦講學,那時李先生聲望正隆,擬講三次,首場放在第三教學樓,因聽眾太多,移到“二教”大教室,架不住美學愛好者蜂擁而至,最后只好挪到相輝堂。但大家很快發現李先生口才實在欠佳,即使狂熱的崇拜者也很失望。第二講聽眾人數銳減,換到“二教”原來那間教室,第三場則回到原來安排第一場的那間。三講過后,走在校園里的李先生似已泯為常人,少有問津者矣。他當然照舊邁著逍遙步,旁若無人。口才再差,也是《美的歷程》的作者!換個人,恐怕就難為情了。
李澤厚先生后來沒有再見,那次也許不在狀態,據說一般場合,他要算反應敏捷的,那又自當別論。總之學問好,口才未必佳;學問不好,口才未必不佳。王熙鳳不會題詠、作對、制燈謎,只會點戲,“文學”肯定不行,若論“言語”,榮寧二府卻首屈一指。她抱怨傭人沒幾個會說話,“必定把一句話拉長了,作兩三截兒,咬文嚼字,拿著腔兒,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她將寶玉丫鬟小紅挖過去使喚,就是看重小紅“口角剪斷”。鳳姐培養干部,重“語”而輕“文”。
呂叔湘先生認為中國很早就有重“文”輕“語”的傳統,原因是“言文分離”。孔子講究“雅言”,奈何全國無“正言”(標準語),大家各說方言,只靠書寫維持交流,歷代考試制度又只重文辭而不顧口表,想不重文輕語也不行。“五四”以后大力完善“國語”,推廣“普通話”,但實際語文教學依舊“半身不遂”(呂叔湘語)。呂先生還認為,重文輕語,不但使學生不會說話,也不會作文。白話文以“寫話”為原則,說不好,豈能寫得好?人是言談的動物,平常作文機會畢竟不多,卻時刻都有說話的必要,所以不會作文事小,不會說話事大。
一個直接的后果,就是開會念稿子,幾乎成了中國特色。偶爾有人脫稿,大家都會捏一把汗。稿子在語言無法施其技的場合才派上用場,能夠和需要面對面說話,卻躺在稿子上哼哼唧唧,無異于只要文字而放棄語言。稿子本是幫助說話,“幫助”變成“代替”,就適得其反了。當然有時確實也需要照本宣科。重要報告和文件,須聽領導或專人逐字逐句讀出,感受有聲的存在,印象才深。但這并非因為“文”重要,恰恰說明許多場合,離開“語”,“文”的權威便無法彰顯。“宣旨”也是如此,愛看“清宮戲”的人應該知道這一點。
過去西方青少年進Grammar School,并非只學語法,而是學整個語言和語言里的道理。現在他們中小學生還三天兩頭練representation(報告)、debate(辯論)、speech(演說)、mock trial(模擬庭審),長大后碰到正式發言就不大會怯場(有的中學生還能在媒體定期發表時政演說)。周作人說中國無歐洲基于演講術的修辭學,大致不差(《看云集·修辭學序》)。近代以來西風東漸,國人多愛演說,但真有演說術的不多。梁啟超凌云健筆,風靡一世,光緒帝硬是聽不懂他的粵語官話。馬敘倫回憶童太炎演講,同為浙人,只能聽懂“要革命,必須革命,不可不革命”之類散句,值得稱道的還是國學大師的“身體寫作”:不走兩側臺階而偏以矮小之身從前臺爬上,講完又從原處爬下,邊講邊提褲子,因腰帶不知用什么東西隨便一系,時刻防止滑落(《石屋余瀋》)。
有話好好說,是前人未竟之業。從娃娃抓起是治本,但也要治標,比如請面對公眾說話的人率先垂范,脫稿直說,或用稿子做“話本”,盡量恢復語言的原貌。否則,我們還活在“無聲的中國”,只低頭念字,聽不到真實的說話的聲音。
不念稿子不敢開口的局面一定要改。“修辭立誠”,是更上層樓的事,中西方異地則同,無待多言。
之八:“必也正名乎?”
1822年馬禮遜編輯第一部英漢詞典,其《英吉利國字語小引》謂“英文有二十六字母……”,周振鶴教授認為這是“英文”一詞最早出處。馬禮遜譯English language為“英吉利國話”,譯Chinese language為“中國的話”、“漢話”,當時“英語”、“漢語”二詞尚未發明。1855年何紫庭序《華英通語》:“吾友子卿……恒慮華言英語,不異北轍南轅”,才有“英語”一詞,至1862年唐廷樞出版《英語集全》,儼然已是正式術語(《“英語”與“英文”的首創權》)。
周君推測馬禮遜造“英文”一詞是從稱滿文為“清文”獲得靈感,40年代周作人也說“漢文”乃與“滿文”對應而生,“至于漢字則是新名詞”(《十堂筆談》)。其實“漢文”很早就有,南朝梁僧佑《出三藏記集》談到佛經翻譯時說,“或善胡義而不了漢旨,或明漢文而不曉胡意”,但這里的“漢”指“漢朝”。與佛經翻譯相關的還有“漢言”、“秦語”、“秦言”、“晉言”、“唐言”,分別指漢朝、后秦、晉與唐朝的言語。北朝鮮卑統治者稱北方居民為“漢人”、“漢兒”,語言為“漢語”,始有民族和民族語言之義,但也不等于今天中華民族共同語的“漢語’’(說見李一氓《試釋漢族》)。1998年韓國發現的元代古本《老乞大》所謂“漢兒言語”,指蒙元時漢蒙混合語,明朝以后逐漸消失。現代意義上的“漢語”、“漢字”和“英語”、“英文”一樣都是“語言接觸”的結果,并得力于晚清民族主義意識勃興,周作人講的不錯,但他未指出現代意義上“漢文”、“漢字”、“漢語”三詞的具體由來。我見聞狹窄,不知有無這方面的系統考證。
像漢語、中文、漢字(1949年前一度定名為“國字”)、國語、國文、普通話、華語、華文這些常用概念的源流異同,國內不講究無甚大礙,但在好像要“拿來”、“送去”并行的今天,“送去”的對象難免疑惑,猝然問起,肩負“送去”使命的人要給出滿意解答,殆非易事。
目前“對外漢語專業”因“全球漢語熱”而走紅,“中國國家漢語國際推廣領導小組”下設辦公室(簡稱“漢辦”)聲名遠播,“送去”的是“漢語”,英文為Chinese或Chinese Language,這都沒問題。但Chinese或ChineseLanguage何以不叫“中國話”而叫“漢語”(比如趙元任說他的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中文名應叫《中國話的文法》,呂叔湘卻堅持譯為《漢語口語語法》)。落實到文字為何叫“中文”而非“漢文”(至少辛亥前還只有“漢文”,比如上世紀初章太炎、吳稚暉圍繞“廢除漢文”的爭論)。國內大多數“中文系”的全稱為何叫“中國語言文學系”或“漢語言文學系”。外派的究竟是“漢語教師”還是“中文教師”。前者只教外國人說中國話而后者專教他們寫中文嗎?“國語”、“國文”只是臺灣地區共同語和書面語嗎?為何錢玄同、黎錦熙、羅常培等認為“國語運動”從清初劉繼莊就開始了,胡適“國語的文學一文學的國語”也不提當時民國?今日之“華”并非只是過去“華夏”、“華族”、“華夷”之“華”,“中華民族”、“中華人民共和國”也有一個“華”字,外人對中國的某些行為仍被稱為“來華”、“訪華”、“侵華”、“援華”,而“排華”、“反華”、“親華”之“華”,既指本土中國,也包括海外華人。既如此,華語、華文是否只用來稱呼海外華人的語言文字和文學?“海外(世界)華文文學”的主體不是既有“老華僑”也有“新移民”嗎?周有光先生說:“‘國語’和‘普通話’這兩個名詞原來都是‘通名’,不是‘專名’……只有‘華語’這個名稱有‘專指性’,一聽就知道專指‘全世界華人的共同語’,可以跟‘英語’、‘法語’、‘日語’等名詞并立使用。把中華民族的共同語定名為“華語”似乎比較合適。”(《關于“大眾普通話”問題》)他還預言:“全世界華人可能在21世紀之末普及華夏共同語華語。”(《21世紀的華語和華文》)這個說法的可接受性究竟怎樣?
2000年版《辭海》“普通話”定義說:“近幾百年來,由于白話文學和‘官話’的傳播,其(按指普通話)規范逐漸明確,影響日益擴大……建國后,普通話得到迅速的推廣和發展。”似乎暗示普通話早于“官話”和“白話文學”,何時得名,何時開始推廣,也很含糊。“普通話”最早可能見于1902年吳汝綸與日本人的一次談話,1904年留日學生“演說聯系會”簡章也有該詞,1906年朱文熊《江蘇新字母》稱“各省通行之話”為“普通話”,這都可能從目語“標準語”而來,30年代瞿秋白也說過“現代普通話的新中國文,應當是習慣上中國各地方共同使用的”——但直到1955年10月召開“全國文字改革會議”和“現代漢語規范問題學術會議”,同年10月26日《人民日報》發表《為促進漢字改革、推廣普通話、實現漢語規范化而努力》,次年2月6日周恩來發布《國務院關于推廣普通話的指示》,才有正式定義和開始推廣的確切時間。寫入《憲法》,則是1982年。這些《辭海》不交代,易生誤解。
“普通話”尚且如此,上述名稱普通內容未必普通的概念更可想而知。40年代呂叔湘先生有感于“國語”“國文”兩詞辨析不易,說“名詞的繁雜,和涵義的分歧,是很不幸的事情……希望慢慢的能澄清起來”(《文言和白話》)。現在看來他當年的愿望并未完全實現。孔子說“必也正名乎?’,今天“正名”之事或許還不至于“必”,但依據歷史脈絡來“釋名”,無論推廣常識還是解決積累下來的學術難題,倒是值得認真對待。倘有相對公認的結論,印成小冊子,“送去”之時,也就有備無患了。
之九:漢語四“后”
世界各地漢語寫作因文化傳承與社會環境不同而顯出差異,又因文化交流人員往來而相互連帶。漢語日益世界化,但世界終究只有一個漢語。
80年代后,內地文學復興,漢語問題也日益成為文化討論的焦點,其中“后革命”論述框架頗具統攝力,即認為總趨勢是走出過去革命話語的單一空間。說是多元,但看作者隊伍,延安一輩(如韋君宜)很少,從王蒙那代算起,大多執筆于革命勝利后,一開始就落入“后革命”空間,他們的從80年代逐漸成熟起來的話語策略,嚴格講來應是“后后革命”。但無論多少個“后”疊在一起,歸結起來還是“后”,稱為“后革命”,也并無不妥。
“后”非否定。革命話語作為語言資源,恰恰因為“后”,這才進入當下,就像當年黯然遜讓的文言文很快在白話里找到新土壤。“十七年”和“文革”的“后革命”寫作是現代“革命文學”的延伸,“后后革命”寫作則要面對“革命文學”與“后革命”寫作(“紅色經典”)的雙重遺產(無論其策略是公開“告別”還是隱秘繼承)。
“五四”后不久,新漢語便開始經歷革命化熏陶。1949年后運動頻繁,更使漢語充分政治化。有人認為當下語言荒疏淵源于此,其實不然。研究語言,先要面對歷史情境,不必急于作價值評判。革命話語對20-30年代多樣化語言道路似有一種收縮,但實際情況復雜。拿學術語言來說,何其芳做中國社科院文學所所長時強調寫文章要通順,以至有“何其芳體”。一些領導人文章也很漂亮。此外,恐怕不能把“魯語”等同于革命話語,也不能將革命話語等同于“姚文元體”。至于毛體和趙樹理體,并非簡單否定20-30年代漢語。有誰像毛那樣旗幟鮮明主張作家須學習工農兵語言?有誰像趙樹理那樣真把民間語言用活并和現代漢語共通語融為一體?紅色政治是歷史必然,而漢語中某些明顯迂腐的東西也正是在這個階段被洗刷。臺灣作家學者的語言保留不少古趣,但有時也夠陳腐。倒是海峽這邊,經過傷害也好扭曲也好洗禮也好,更見蕪雜鮮活。
王德威從“后遺民”角度剖析臺灣文學,也很有趣。“后遺民”首先針對明清兩代遺民而言,顧及乙卯割臺(1895)之后遺民、殖民、移民混雜的局面,遷延至1949年以后再度孤懸海外的處境,共通點是對漢語傳統近乎圖騰的迷戀,這和內地經過“五四”和革命話語而輔以遺產繼承的脈絡,差別很大(王德威《后遺民寫作》,臺北麥田出版社2007)。
當然不能涵蓋全局。陳映真、陳若曦等就更接近“后革命”寫作,尚未割斷與現代文學血肉聯系的白先勇、於梨華等至少在語文上并無“后遺民”氣,倒是與“革命”和“后革命”相距遙遠的朱天文、朱天心等,常像破落戶子弟當街晾曬祖宗衣物那樣醉心于“文字煉金術”。比起師爺輩的胡蘭成、木心,朱氏姐妹主要是生硬嫁接古漢語與白話文,比如將單音節詞盡量不落痕跡地雙音節化,雜入文中,顯得含華佩實、古風盎然。這種既缺口語支持又乏深厚學殖的書房操作,稍有不慎,滿盤皆輸。
據說70年代末趙元任回北京,曾抱怨當時口語受報刊書面語影響而缺少生活氣息。反過來,文字/文學終究屬于語言衍生物,語言又受制于方言構成與幅員總量。這方面,活的語言資源有限的“后遺民寫作”,前景恐難和語言資源豐富的“后革命寫作”相比,雖然善于利用這一資源的內地作家目前也并不多。
香港作為海峽兩岸文化中介,疊印兩岸語言氣象,“后革命”、“后遺民”在此彈丸之地都有大量聲氣相通者。但香港漢語寫作因官方英語長期存在,又顯出特殊性。
出生香港、母語為廣東話、從小父母督促寫中文、長大接受西化教育而供職美國大學的周蕾,不無憤慨稱她在英語/母語夾縫中的中文是一種“離散書寫”(WritingDiaspora)(周蕾《寫在家國之外》,牛津大學出版社1995),“老外”懷疑來自香港的她中文欠正宗,一些據她說中文還不如她的同胞也說她漢語不行,她寫中文缺乏(也無須)背景倚恃,只能在揮之不去的語言壓迫下訴求于本身譜系也很混亂的普世價值,因此這種“離散寫作”是“寫在家國之外”。
“家國之外”云云,凸顯個體存在,質疑語言歸屬。個體不可讓渡,使用何種語言不重要。
對漢語抱這種超然心態,已經是“后漢語”的境界了。
但果真有毫無語言歸屬的個體語言或語言個體嗎?世界語夢想破滅之后,還有超越民族一國家語言歸屬、單純指向個體的話語嗎?不必懷疑這種語言體驗的真實性,但也要看它在香港乃至海外究竟有多大典型意義。
海峽兩岸與港澳、東南亞及世界各地都有中文(華文)寫作,一本同源,而容貌有別。所謂“兩岸四地漢語”,范圍太大,論者每感無從下手。上述三“后”,著眼于寫作者的語言姿態,雖是局部切入,卻也能幫助讀者想象整體聯系。
還有一個“后‘現代’”,但并非一般所謂“后現代”。“后‘現代”之“現代”,特指中國的現代時期,而一般在中國講“后現代”者,對中國的“現代”往往不甚了解,因此也很難真正“后”起來。中國的“現代”是一個至今仍在起作用的“小傳統”,對此倘無充分釋讀,自難洞悉“后革命”、“后遺民”、“后漢語”的底蘊。上述三“后”對于“后‘現代’”,似乎都用力不夠。
四“后”并觀,庶幾其可乎?
之十:南北語言不同論
講當代中國語言狀況,一般都會說,隨著普通話的推廣,各地方言紛紛退縮,雖然不至于消失,但基本成為輔助性的低位語言。語言學家還會提到,當代作家方言身份日益模糊,寫作中采用方言的人已經越來越少。
這些都沒錯,但南北語言的顯著差異,似乎少有議及者。
不妨分語言和文學兩方面講。語言上,北方人普通話水平普遍高于南方,但若論普通話能力提高的幅度,則北不如南。北方方言接近普通話,允許“北人”學習普通話時鄉音無改,以“北”(北方話)代“普”(普通話)。“北人”說話字正腔圓,不一定是標準普通話,但“南人”震于其濃郁的北方味,以為那就是標準普通話了。我有個山東朋友,轉來上海教書,山東口音就是脫不去。普通話與南方方言距離較遠,要求“南人”盡改鄉音,學說普通話,大學里打南方鄉談的教師或學生基本看不到。
在文學(包括一般書面語寫作)上,所謂方言身份模糊,主要指南方各方言區作家,用方言寫作的北方作家仍有不少。對比上海作家王安憶和陜西作家賈平凹,這一點不言而喻。趙元任說標準語(普通話)也是一種方言。在北方方言被確立為標準語之初,完全可以這么講,但確立為標準語之后越久,它和標準語的距離就越來越大,因為標準語須不斷吸納外來語、方言和古代以及現代以來共通書面語的滋養,不會停留在北方方言的起跑線上。從語言構成上講,自古以來漢語共通語都是“南腔北調”,現代又加上“中西合璧”,口語如此,書面語更不例外。“北人”如果因為普通話基礎是北方方言,就依賴這個天然的優勢,固步自封,則無論說普通話還是寫現代白話文、創作現代漢語文學,都會落后于奮起直追的“南人”。
國語/普通話之間的這種南北差異,影響中國現當代文學最醒目的一點,就是本來應該成為“國語的文學一文學的國語”之中堅的北方作家,因為自身方言的便利,以及歷史上共通書面語與本地方言的天然貼近,反倒傾向于方言文學,成就最高的老舍、趙樹理兩位,也未能盡心竭力創造“南腔北調兼中西合璧”的現代白話書面語。加上1940年代以后延安方面的大力提倡,不僅來自北方的作家(當代有賈平凹、李銳、莫言、張煒等)紛紛歸回方言世界,少數南方作家也放棄“五四”確立的現代白話書面語傳統,轉向方言寫作(如吸收粵方言的《蝦球傳》作者黃谷柳和后來吸收湘方言的周立波)。主要以北方方言為根底的鄉土/方言文學,因此長期占據現當代中國文學主流。這個勢頭在1950年代大力推廣普通話之初有所遏制,但直到1990年代新都市文學崛起,在從小接受普通話教育的新一代作家身上才有所改變。相反,在國語-普通話運動中原本處于被改造被壓抑地位的南方作家,卻自覺依靠千百年來成熟的共通語(通語一官話)寫作傳統,同時借助這個群體所處地域在近代以來日益顯著的經濟文化優勢,成為“五四”以來“文學的國語-國語的文學”的中堅,確立并不斷壯大“南腔北調兼中西合璧”的超越方言的更寬闊更深厚更靈活的現代白話書面語傳統。
1913年民國政府教育部召集各省代表開“讀音統一會”,1919年在此基礎上出版首部《國音詞典》,1926年“數人會”議定“國語羅馬字拼音法式”,1932年《國音常用字匯》出版……現代國語運動確立北方方言為民族共通語的基礎方言的過程中,許多關鍵人物(吳稚暉、錢玄同、魯迅、周作人、黎錦熙、劉半農、趙元任)都來自南方,足見南方知識分子對元明以來“官話”和北方方言的認同。認同的結果,是為數眾多、在現代文化建設上明顯占據主導地位的南方作家不得不模糊乃至大量放棄自身方言資源,成為在方言上無所屬的作家群,他們自覺地學習和創造中西合璧、南腔北調、超乎方言差異的現代中國共通書面語,既接續了幾千年來漢語文學書面語傳統,也為現代中國文學書面語留下一筆寶貴遺產。為現代國語書面語作出更大貢獻的不是北方作家群,而是南方作家群。
如果北方作家群以方言為根基的書面語寫作強調“群眾路線”和“人民性”的政治正確性,強調民旗性、地域性文化特色須借原汁原味的方言土語才能獲得充分表現,那么南方作家群超方言的書面語寫作則強調文學語言最終須脫離方言羈絆,脫離方言羈絆的書面語既可表現純方言寫作無法表現的世界性因素,也可通過用共通語“翻譯”方言的辦法,表現北方作家群所追求的地域文化精神。
將小說人物的方言“翻譯”為國語,在現代文學中很普遍。魯迅幾乎一律讓閏土、祥林嫂、阿Q、魏連殳、呂緯甫、涓生、孔乙己、華老栓、假洋鬼子等講古今雜糅中西合璧南腔北調的“國語”。郁達夫《春風沉醉的晚上》寫女工陳二妹問男主人公:“你天天在這里看的是什么書?”作者特地用括號注明:“(她操的是柔和的蘇州音,聽了這一種聲音以后的感覺,是怎么也寫不出來的,所以我只能把她的言語譯成普通的白話。)”《圍城》除少數例外,即使交代人物說的是方言,也將方言“譯成普通的白話”,但《圍城》的南方文化特色并不因此稍減。魯迅、郁達夫、錢鐘書小說人物的“國語”、“普通的白話”可以南腔北調,中西合璧,古今雜糅,但就是不實錄方言土語。這是向著共通書面語挺進的努力。40年代,主張民族形式的理論家向林冰抱怨路翎小說人物“缺少一般的土語”,“沒有大眾的語言”,胡風卻贊同路翎的觀點:“工農勞動者,他們的內心里面是有著各種各樣的知識語言,不土語的……他們是悶在心里用這思想的,而且有時也說出來的。”路翎甚至認為人民群眾只說土語,乃是“精神奴役創傷”之外的“語言奴役創傷”,這是提倡方言寫作的人想不到的。
南北作家兩種不同的語言策略在現當代文學中發揮各不相同的作用,高下優劣,難以遽斷。當前,方言無所屬的青年作家越來越多,超方言/都市寫作似乎越來越有可能繼方言/鄉土寫作之后,成為新世紀中國文學的主流。這是新的“言文分家”呢,還是現代漢語共通語正跨越傳統的方言分區而走向融合,由此造成一種超越傳統方言差異的方言身份日益模糊的共通語文學?
這個問題,需要語言學家和文學研究者一起來回答。
之十一:中國作家的外語和母言
德國漢學家顧彬說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理由之一是當代作家大多不懂外語,而不懂外語也不能真懂母語。
籠統地評價當代作家的“外語”和“母語”,并以此衡量其創作,似乎不像懂行的漢學家應該說的話。確實有許多現代作家外語好,成就也高,如周氏兄弟、郭沫若、巴金、徐志摩、錢鐘書、張愛玲、穆旦等,但也有精通外語的半吊子作家胡適、陳源、林語堂、梁實秋,還有外語不怎么好的重要作家丁玲、沈從文、趙樹理、蕭紅、路翎、孫犁、汪曾祺,可見外語并非衡量一切的標準。將來或許有更多中國作家可以用外語寫作,誰敢保證一定優秀?不是已經有許多人在國外用英語寫作并頻頻引起英語世界的轟動嗎?顧彬不妨去看看那些臨時用外語包裝起來大肆兜售的“中國記憶”、“中國經驗”究竟怎樣。
晚清譯事大開,王國維說是繼漢唐翻譯佛經之后又一盛事,這還滿足不了當時的西學熱情,嚴復就主張國人應越過譯文,直接讀西書。“五四”到1949年,外語學習蔚然成風,乃是不爭的事實,但后來外語教學環境變了,“運輸精神的糧食的航路”(魯迅)幾乎斷絕,吃飽肚子都成問題,遑論其他。指責大多數生于那個年代的當代作家不通外語,是忘了基本的歷史條件。
80年代以后,不少作家想學外語,可惜過了年齡。為弄文學而學外語,與為數理化而學外語,難易不可以道理計。盡管如此,他們談起外國文學來還是眉飛色舞,馬原、格非、余華、王安憶、孫甘露等都有外國文學方面的專文專著。外語差的當代中國作家對世界文學的認同遠遠超過許多中文不錯的漢學家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親近。
對中國作家來說,怎樣才算母語好?這得先弄清楚中國作家的母語的具體構成。同是右派作家,王蒙、高曉聲、張賢亮的語言就不一樣;同是尋根作家,賈平凹、韓少功的語言也很不同;同是先鋒作家,余華語言比較樸實,孫甘露則極端歐化;痞子文學代表王朔與曾被誣為流氓作家的代表朱文的語言構成也兩樣;王安憶、鐵凝都是知青族女作家,前者偶用滬語,后者雜用北方方言,味道不同。“現代漢語”容納了太多語言要素,很難立一個抽象的標準來衡量同用“母語”寫作的中國作家。這并非說我們沒有評判當代作家的語言標準,而是說應該體貼他們的語言環境的復雜性,看他們在復雜的語言環境中各自成就了怎樣的語言藝術。操縱火車要用操縱火車的標準,駕駛輪船要用駕駛輪船的標準,不能用駕駛輪船或古人騎驢的標準評判火車操縱者的水平,同樣也不能不顧語言環境的差異而將杜甫、魯迅的語言藝術標準強加給當代作家,正如不能用歌德、席勒的語言成就要求當代德國作家。
從語言上攻擊中國文學,晚清以來一直是我們中國人自己的強項。《新青年》集團從根本上否定了到那時為止所有中國主流作家的語言。顧彬像宣布地理大發現一樣指出中國作家外語不行母語也糟,但胡適、陳獨秀、魯迅、錢玄同、瞿秋白、胡愈之等干脆說漢語言文字本身就不行,不僅不行,還是沒有生命的“死文字”、“鬼話文”,遺毒深廣,罪惡滔天,因此“漢字不滅,中國必亡”,甚至主張變外語為母語(吳稚暉、錢玄同),比顧彬“殺根”多了。當時的設想如果實現,中國作家直接用世界語、德語、法語、英語寫作,不僅外語這塊阿Q頭上明擺著的癩瘡疤可以一勞永逸地洗凈,也不存在母語的隱痛,但這樣一來,漢學家以及他們的中國同行也就徹底砸了飯碗。
用“外語不好”或“母語也差”論斷中國當代文學,并未找準病根。若不能體貼現代漢語的復雜身世及其背后的復雜生存,則語言問題,還是慎談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