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遲子建的一部小說《第三地晚餐》引起了我的關注,它對已婚女性的疲乏、無奈之姿給予了悄然地描述。更有特色的是,它探進了女性在圍城中不愿逃出去、不愿受冷落但又不甘寂寞的“第三地”空間,洞悉了她們步入中年或幾近步入中年后的“第二春”的萌芽經歷,極其細膩地描勒出女性“思秋”期文化心理的變化,既張揚了都市女性生活的一種新姿態,又預示了新世紀都市女性寫作的新轉型,即自90年代以來女性極力張揚的“身體寫作”熱潮已漸漸潛為暗流,年輕的身體以夸張般的彰顯都市欲望的寫作漸漸被一種新的寫作姿態所代替,小日子里的“日常”敘事已浮出海面,而這種“日常”又非簡單的流水賬,更為重要的是,它寫出了生活在都市里的女性“小日子”里的“大浪漫”,預示了對90年代以來的女性“身體寫作”的某種反動,同時卻潛藏了對三四十年代都市日常敘事的新承接。
一、小荷才露尖尖角:“敞開”的“身體敘事”下的“日常”潛流
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都市女性寫作過多地關注于用大寫的“身體”記憶來表達女性自我意識及自我意義,用無法遮蔽的欲望來訴說物質世界帶給人的巨大黑洞。幾乎所有的女性文本都在講述這樣一個“大寫”的“身體”敘事,即以夸大身體自由欲望的張揚為己任,并以這種任性地張揚和描述為顯示女性自我價值的一種標準,因此,這種寫作在一定意義上因極度地沉迷于身體從而缺少了某些智慧以及清醒的精神追求。
其實,無論是90年代還是新世紀,女性相對而言更熱衷于描寫愛情的折磨或者性的分歧,一言以蔽之,兩性的較量在她們筆下總是一種永恒的主題,只是這種主題在兩個不同時期呈現了許多不同與變化。90年代,因“身體敘事”的出現,女性的性別意識日益突出,女性自我在“身體”日漸獨立的過程中,已步出男性的目光,成為獨立的主體。比如陳染的《私人生活》和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比如衛慧的《上海寶貝》、棉棉的《糖》、徐坤的《春天的二十二個夜晚》、丁麗英的《時鐘里的女人》、戴來的《我們都是有病的人》等等。在這些文本中,對“自我”與“身體敘事”的同一化和實在化為女性寫作設置了一個封閉領地:女性作家在現實存在的巨大的虛無境遇中,擁有一個超現實的存在——她的身體。這是她唯一的真實,這種真實使90年代都市女性寫作處于女性化和個人化(私人化)的境遇。女性個人化敘事的核心是對男性化敘事的反叛,抗拒男性敘事對女性權利的欲望化書寫,從而把自我軀體由被動的欲望對象改寫為主動的欲望主體。這種對身體姿態的書寫恰恰使她們成為自我欲望的主體,應該說,這種對身體姿態的書寫使女性作家獲得了某種相對的自由與舒暢。
然而就在這種展示男女之間兩性的較量里,女性“自我”理應還有其他存在方式,而狂熱的“身份敘事”令我們無法找到真實的都市日常生活。我們的目光幾乎無限制地逡巡在酒吧、咖啡廳、的廳、商場購物中心和街道中,真正的日常敘事被淹沒在巨大的物欲消費和游蕩之中。我們所看到的就是多種欲望的混合體。女性實在的“日常生活”被隱藏在這類誘惑之后。當女性進入家庭之后,她所彰顯的“身體敘事”顯然已失去一種個性化的存在背景與依托空間,那么家庭之中的女性如何身陷繁重的家務與工作之中而不失去“自我”呢?這種獨立的“自我”身份及自我價值既不內顯于家庭之中,又不外現于工作之內,那么它又是以怎樣的姿態存在呢?顯然,我們不能在90年代這樣的文本里尋找到合適的答案。
新世紀的都市女性寫作則如細雨一樣潛移默化地發生著變化,雖然微弱,卻足以顯示了一種力量,這種力量表明了一種新的寫作姿態在形成。它在所謂的女性生存的另一處空間里巧妙地搭配了一種新的可能,即在一種自由自在的日常書寫里,探尋女性生命存在的另一種方式,這種方式,既彰顯著某種孩童般的狡黠,又脫不去成人世界的束縛。但它畢竟撥開了高大的建筑空間和物質世界,將目光聚焦到后街里巷里的日常生活,將都市的快節奏放慢一碼,在一種類似迷宮般的智慧游戲里,展示了女性的自我價值與自覺意識,由此形成了一種新的女性寫作視野。比如遲子建的《第三地》(《小說月報》2006年第5期)、王秀梅《水餃里的鑰匙》(《特區文學》2009年第1期)以及東紫的《春茶》(《人民文學》2009年第7期)等。在這類文本中,我們發現了穩定的日常生活背后那份不安分的尋找與寄托,而這些寄托恰恰折射了都市女性對自我價值實現的另一種表達,這就是對“第三地”的關注與書寫。這些筆墨以對超越“家庭”與“事業”空間的開掘,力揚這份屬于“自己”的空間,去贏得家庭與職業之外的新的生命支撐或是精神寄托,既含有對日常生活“補償”與“游戲”的意味,又暗示了女性從家庭與事業里的一種解脫,是暗藏著的嫵媚、嬌羞與自由。
二、生活在別處:“第三地”里的“補償”與“游戲”
“第三地”在現實生活中是指人們日常除家庭和辦公室之外的第三個經常光顧的地方,多為“酒吧”、“咖啡館”、“健身房”、“茶藝館”、“俱樂部”“瑜伽館”、“私人俱樂部”等處。幾近固定的人群在這里消費,社交、敘舊、放松、消愁,既陶冶情操、鍛煉身體,又放松緊繃的神經和疲憊的心,對于女性而言又能夠重新獲得美麗、自信與快樂,使它像家和辦公室一樣重要而不可或缺。當然,“第三地”同樣也被虛擬世界所青睞,諸如“聊天室”、“BBS論壇”、“手機信息網絡”等。雖然虛擬,但同樣可以對著網絡另一端的朋友、同事甚至陌生人宣泄,并得到熱情的反饋,由此化解了很多工作和生活中的苦惱與郁悶。除此之外,還有專門把“第三地”視為與情人約會的地方。它與“第三者”、“第三種情感”等詞語聯系在一起。
小說《第三地晚餐》講述了陳青與丈夫馬每文的“第三地”故事。陳青是《寒市早報》的編輯,某天正午烈日下她在偶爾回家的路上給毛驢戴涼帽,是因為被“它那安詳而隱忍的神色深深地打動了”。這種偶發的事件引發了后來一系列的故事。這對于平時中午不回家的她來說,是一種偶然,而這種偶然所帶來的后果卻是她不得已出了一次軌。她只是想讓自己放松一下工作上的不順與不快,擺脫郁悶的情緒,所以在路上做出了超越常人想象的舉動。而且回到家里,“想美美地睡上一覺”,因此穿上了丈夫送給自己也是前妻沒能穿上的睡衣。這是一件她平素唯恐避之不及、像見了鬼似的睡衣,她只想讓它上面“冰涼的雪花去除濃重的暑氣”。然而,丈夫的意外回家卻打亂了她的合理算盤,這條“白底紫花的睡衣”也使丈夫對自己產生了強烈的性沖動。這使她的情緒壞到了極點。也許是嫉妒的心理,讓她粗俗地認為丈夫是在與前妻做這種事情。因此她在丈夫求歡的瞬間冷冷地拒絕了他,并以一種嘲弄般的姿態,將那件美麗的睡衣撕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從領口至腰際,這使他們的關系產生了裂痕,“第三地”的故事開始出現。
這次偶發事件帶給這個家庭的是一種危機,一種出軌及婚變的可能。但小說并沒有照舊去寫怨婦形象,而是變換了一種寫法,它從丈夫每周末的消失寫起,并以周一的機票為證,以此透露丈夫對“第三地”的追求,并在這種不顯山顯水的較量里,暗示“第三地”對家庭的破壞。在這種對抗里,陳青選擇了去“第三地”為其他男人做晚餐,并在異地陌生人的家里,幻想著自己“站在自家干凈、寬敞、設施齊全、各色調料兼備的廚房里,為丈夫做著晚餐”。而這一切只能是幻想,她并不知道他“這個周末會去哪里?”她只是想以這種“第三地”的對抗方式展開自己對于婚姻的極力挽救,其結果則使“第三地”成為女性改變自我形象及自我身份的一個暖昧的空間。
而在王秀梅的《水餃里的鑰匙》里,四十一歲的女主人公文小鷗也在一次偶發的事件即中午的午飯水餃里吃出一把鑰匙,并在連續的偶發事件中,打開了他人的房間,并開始了短暫的自由生活。盡管這種生活只在每天的中午進行,但她非常樂意承擔由此帶來的一切后果:以房主的身份交費、穿戴、上網聊天甚至與網友開始性游戲。因為兒子發現了她的變化并開始了追蹤,她擔心自己的這種自由狀態會被老公發現,并會影響家庭的安穩,因此,她自己主動結束了這場“第三地”的游戲,重新返家,一切恢復原狀。而其間的經歷卻令其無法忘懷,因此,她如法炮制,制造了另一次“意外”,讓“第三地”的“鑰匙”再一次流傳……由此看來,女性的這種脫離男性目光及其角逐的游戲,令她們大開眼界并獲得生活的多重體驗及快感;同時,此類“游戲”的自由與開放及其見好就收的主動權利真正為女性獲得了婚姻的穩定。所以我們在小說的結局里看到的是家庭生活依然如舊,生活還停留在過去的軌道上,而女性的心理則保留著翻天覆地的記憶,由此生活的另一種可能就會隨時在記憶里向她敞開,這也不能說不是一種“沒事偷著樂”的美好結局。
東紫的《春茶》,女主人公梅云在單位里是出了名的賢妻良母,性格溫和,嘴巴也嚴,無論是相互之間的小別扭還是和長輩、配偶鬧的矛盾,都愿意找她聊聊。很多時候,梅云也給不出有用的指導,但他們總能在談話中,從她的平淡、平靜、平凡和包容里找尋出點膏油,抹在自己被生活和事業擠壓出的傷口上。
可是這樣一位女性,在離開自己家庭、單位的“第三地”,即出差開會的地方,竟然產生了異樣的情感,一種“像童年”的感覺。因此,她在與另一位她所敬重的男人約會的時候,心里想“打定主意要和男人談談自己的生活,談談丈夫和兒子,談談自己雖不精彩卻平靜踏實得令同事羨慕的夫妻感情,她堅信這樣的談話能像水一樣把某些東西沖洗掉”。但是,“她沒想到,男人沒有語言,男人只是拉起她的手,領著她走。如同約好了帶她去看蜂窩的小伙伴。走得有些氣喘了,男人才在一棵正落葉的銀杏樹下停下來。男人突然轉過身,用萬條閃電罩住她。想遠遠瞅兩眼的蜂窩被捅開了。嗡聲密集。梅云在萬千只蜂的叫聲里聽見了清晰的磁鐵碰撞的聲音。幾秒鐘后,在男人水蛭一樣的吮吸里,她的眼前出現了送她上車的丈夫和天天背著書包提著籃球的兒子。她把自己的嘴唇從男人的唇上拽下來,說,不該這樣的,這是怎么了,不該這樣的。她的話像乍起的秋風一樣跌跌撞撞。男人說,不能自控的就是身心缺少的,傻丫頭。”
單只“傻丫頭”竟讓她大亂方寸,十幾年的婚姻隨后隱藏在自己的異地出軌當中,在回家之后,依然期待并思念遠方的男人并為之苦心積慮般地購買新鮮的春茶,結果,因上當而真相外露,因而備受煎熬。
上述文本的一個基本敘事線索是,它們表現了一種偶發事件后的連鎖反應。這一偶發事件仿佛一把鑰匙,打開了女性尤其是中年女性潛伏的性心理與精神寄托。而偶發事件的發生地點,既不是家里,也不是單位,而是異地,即“第三地”。這一地點帶給這類女性的是身份的自由,脫離了為人妻、為人母的基本約束,也不是單位里工作認真、踏實肯做的老好人。身份的轉變讓她們沒有了固定的生活面具,因此也便獲得了重生般的欣喜與狂熱。
“人這個詞,最初的含意是一種面具,這也許并不是歷史的偶然,而是對下述事實的供認:每一個人總是并處處都或多或少地在扮演一種角色……正是在這些角色中,我們相互認識,正是在這些角色中,我們認識了我們自己。”而這種認識一定程度上是帶有某種表演的性質。因為“個體為了其他人的利益而呈現表演并裝腔作勢”。而當外部環境發生變化,人的面具角色也在發生著不同的變化,因此,失去了習慣性的面具身份會令人獲得超常的自由與活躍。
比如,在一般人眼里,《第三地晚餐》里的陳青在異地只是一個愿意給別的男人免費做晚餐的“傻瓜”或“瘋子”,這使她飽嘗底層生活的艱辛與苦悶的同時,也改變了自己對丈夫的態度,并與他重歸于好;《春茶》里的女主人公梅云也是在開會的特殊空間里受到另一男性目光的關注。在那種特殊的氛圍里自己作為一個女性而不是母親、妻子或下屬職員的身份被一下子放大,這使她陷入了青春的陷阱里,并在“第三地”的想象中一發而不可收。
《水餃里的鑰匙》里的文小鷗也是以另外一個女人的身份在另一處短暫地生活,她是另一個女人的影子,在普通的日常生活里活出了兩種人生。當然,這兩種人生的滋味各不相同,一種是自己的家庭生活,平淡無奇,如白開水一樣,“疲沓得一眼能望到頭卻還要漫長走過去”。這是一種令人厭倦卻又無法拋棄的人生;另一種被“一把包在水餃里的鑰匙”“打破”的人生卻充滿了“神秘”充滿了冒險,這令她無時無刻都滿是期待,認為“這樣的生活真是很好”。“這倒不是因為她有了大量自由和縱情的時間,跟大學教授電話做愛,主要是因為這生活有別于過去。”“多么值得為之冒一些險啊!”
這類文本的敘事都對“第三地”與“日常生活”兩者的反差有著強烈的情感映襯。“第三地”充滿了“神秘”、“自由”、“冒險”與“激情”,這類詞匯仿佛一束光照亮了女人的內心世界,它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女人的慣性方式,但不會因此而改變它必然的軌道。它只是一段小插曲,卻令女人體驗了全新的人生,以至于對自己幾近逝去的青春生活重新燃起了生命之火。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第三地”的空間意義豐富了女性的生活意義,它在一定程度上補償了女性日常生活里的缺憾,并以一種充滿了“智慧”或“游戲”的方式刷新了女性的日常人生。因此,這種全新的身份及面具生活,“在某種意義上,并就這種面具體現了我們對我們自己所形成的觀念——我們不斷努力奉行的角色—來說,這種面具是我們更真實的自我,我們想要成為的自我。”
由此可見,這類小說文本里的女性并不以破壞婚姻家庭為底線,“第三地”提供給她們的是自由的心靈與自我的空間。在一種“隱蔽”、“私密”、“自由”的境遇下所經歷的生命體驗,對于她們來說,并非追求一種身體的性解放,因此不是像90年代里的身體自由甚至放縱,而是在對家庭生活有缺憾的同時,給自己的一種補償。她們想要探索的是一種心理的平衡。這是一種私密的平衡,一種想象的自由,一種不能被戳穿的秘密和游戲,一種處于世外的雖黑暗卻閃亮的自由與書寫。這同樣是一種返歸日常的浪漫與寄托,一種企圖延緩衰老、拒絕平庸的變向的游戲。看似真實,實則虛幻。它展示了另一種平臺,一種在別處存在的異樣的光彩,它如曲徑花園一樣,敞開了中年女性生活的多個想象空間,并將女性的人生呈現了另外一種可能。這是一種有別于傳統的第三者或“出軌”的欲望故事,也有別于閱歷無數男生的“作女”的個性張揚,在看似平淡的生活中,它只是給咖啡加了點糖,讓女性的人生更加完美,同時也令豐富的女性世界更加富有魅力。所以一定程度上,它是另一種迷宮,一種情感的迷宮,一種隱蔽而自由式的迷宮,它令生活更增添了詩意,也徒增了許多游戲的意味。
三、“后街”書寫:
都市女性實現自我價值的新“傳奇”
新世紀都市女性寫作之所以會發生如此潛在的變化,既與“都市”本身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又與“女性”和“都市”間的緊密關系相連。目前在創作中,“都市”已不單純作為簡單的背景出現,它既是女性賴以生存的物質世界,構成了不可隱沒的物質景觀,并參與了現代女性生存的都市敘事;更為有趣的是,它仿佛八爪章魚的觸須,向女性的各類神經系統發起了攻擊。這個時候,女性寫作已完全不同于20世紀90年代非常具有爆炸性的“身體寫作”的轟動;也不同于80年代所謂的“私人寫作”的間接轉型。在此,“都市”已融入女性的生命活動、生活方式和思維存在,并以日常的方式沖擊著太過乏味的真實的“日常”。這里的“日常”包含著對生活瑣事的個人計較,包含著對欲望生活的掙脫;同時更蘊藏著某種生存之姿與寫作之姿。換言之,它摒棄了二元非此即彼思維的一種模式,開啟了一種新的都市言說的可能。這就是通往都市“后街”書寫的新型女性寫作。
在這類文本里,作者沒有從“上面”,即站在城市之外,用局外人的眼光觀望城市,城市是外在的模糊存在、抽象文化符碼和混沌意象,代表與鄉村文明相對的都市文明;也沒有從“街道”水平上觀察,即在認同中又與城市保持一定距離,在對城市進行貼切描繪的同時,又保持清醒的批判意識;而是從“下面”觀察,切實發現城市的文化本能、城市人的潛意識和內心黑暗及街道上被遮蔽的事物,創作者進入城市的精神層面,在認同中保持疏離。“后街”就是作者以此選取的“內視”的角度來呈現女性人生的非常特別的視角,以此充分彰顯“日常”的特色,以及表達都市女性回歸家庭后的新姿態。
所謂“后街”,是指都市“正裝”大街背后的街巷。它仿佛是卸了妝后的都市,既是狹隘的也是龐雜的;既是公開的又是私人的;既透露著親昵又暗藏著猥瑣;既有著激情也露著市井,既表明著算計又暗示著隨意。簡單而質樸,原始而生動,裸露的同時讓你看到了些微丑陋,因此“后街”一定程度上也便成為都市的靈魂。在這里,“表演者能夠獲得松弛;他能放下他的前臺,不講臺詞,擺脫角色。”在這樣的空間里,人的快樂與浮躁、焦慮與茫然、恐慌與不安、重復與無聊、瑣碎與困惑、沉淪與漂泊、救贖與無奈……盡顯無疑。
在這類視角中,也許生活本身即是豐富的,女性當然也不會局限于自己的婚姻束縛。在那里,激情澎湃的身體已漸趨隱退,逐漸還原的是都市居家女性的日常心態與生活情趣。所以,這類文本,看似與“性”有關,實則是對心靈的一種慰藉,是對“愛情”的這種虛幻的誘惑畫上虛構的句號。在這種追求中,表面的日常生活現實或是對“性”的不滿足;或是對“人”的不滿足。于是,這類女性便要為自己尋找一種新的存在空間,比如網絡、健身房,異地會議、出差甚至另一處隱秘的住處……由此匯成了另一處風景,即生活在別處的“第三地”,因此而促成了一種新的寫作景觀的誕生,即在“小日子”里尋求一種“大浪漫”。這種空間是女性步入中年后的一種青春掙扎,是男女世界里不動聲色的一種較量,同時也暗含了自由、平等、隱蔽、自我、釋放、享受與遐想的意味。因此在這樣的空間里,我們看到了日常生活所展開的底色,它除去了一般都市的浮華、緊張與矯飾,在樸素中透著溫暖和親昵,以及對灰暗無光生命的補償與抗拒,由此抵達生命存在的本質。因此,“它們內里,潛伏著一種能量,以恒久不移的耐心積蓄起來,不是促成變,而是永久的動力。所以,它們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安靜,是有著充沛的活力,執著的決心。它們實在是相當豐富的,同時,又是單純的。”
比如《第三地晚餐》,雖然“第三地”的故事一直貫穿故事始終,但其中關于父輩的家庭生活卻在如此“后街”的生活里顯得更為鮮活也更為生動,它從一個歷史縱向掀開了都市女性婚姻生活的變遷,女性在與男性的較量中也由被動地承受、變態地殺人到開辟另一個空間,在那里尋找自己失落的幸福。這一過程的演變,揭開了一個非常隱秘的層面,即“第三地”的價值與意義。它暗含了女性對即將失去的青春幸福抑或浪漫生活的一種渴望,其結果也即對婚姻展開了另類挽救。但它又有別于池莉、方方的日常描述,它所展示的是一種新的視野,即女性步入婚姻之后帶有某種“浪漫”氣息的新萌芽。那就是女性已從有意識地張揚“身體”的能力轉入對個人自由、隱蔽、靈活、機警的“別處生活”的向往與渴望。而這種渴望也許僅僅只是一種虛構并想象。因為在生活的常態下去虛構“日常”的另一面,那就帶有“傳奇”的意味,只是這種“傳奇”,已脫離了張愛玲時代的那種瞬間的美夢,即電車里的剎那打盹;也不是她的那種“白玫瑰”與“紅玫瑰”間的不可兼得。這種“小日子”里的“大浪漫”,也許可以理解成“南柯一夢”,重要的是過程,醒悟后的結局已無傷大雅。這就是給現實白開水般的生活里加些咖啡,也許有糖的成分,但它暴露了生活的一種缺乏,尤其是都市婚姻生活中的某種缺陷:白開水般的無味與淡然。但生活又不能停滯,因此,在這種無聊當中尋找到某種精神或身體的慰藉,當然,其間的心靈寄托更是我們所要探尋的。從這個角度來說,這種“傳奇”更像是張愛玲的傳奇,城市只是打了一個盹,而生活還在繼續。女性的都市,尤其是中年女性的視野里,“第三地”為她們增添了柴米油鹽之外的大浪漫與大空間,仿佛一個精神世界的“阿菜夫”,里面充滿了放松、自由、宣泄與快樂。雖然結局還是會回歸家庭,但獲得新的世界的心態終會有些滿足。
從上述視角來看,關于對“第三地”的書寫是都市女性寫作的一大改觀,同時也是都市文學的一大進步。因為適當地給予雙方以自由的生活及精神空間,是對婚姻及人性的一種尊重。“第三地”這一概念也由彼時的時尚命名成為呈現新世紀以來都市女性改變婚姻空間的理論命名,這種命名提供了一種新型的視角,使“后街”這一城市的底色浮上海面。一定意義上,這種書寫抵達了一種“家”的彼岸,女性從外部都市空間的“游蕩”回歸到“后街”的純樸與實在,從外在的物欲追求回歸到抵達內心精神的滿足,從大寫的“身體”敘事回歸到日常的生活與游戲,這不能說不是都市女性寫作的一大改觀。當然,這樣一種“返家”的表達,更是洗盡鉛華之后達到的一種返璞歸真的靈動。
[注釋]
1.載《小說月報》2006年第5期。
2.王素霞:《新穎的“NOVLE”——20世紀90年代長篇小說文體論》,77-78頁,光明日報出版社2006年版。
3.羅伯特·E,帕克:《種族與文化》,250頁,美國伊利諾斯州格倫科,自由出版社1950年版。
4.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17、108頁,黃愛華、馮鋼譯,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5.R,E,帕克等著:《城市社會學:芝加哥學派城市研究文集》,宋俊嶺等譯,華夏出版社1987年版。
6.王安憶:《女友間·序》,1頁,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