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現“在體化\",重建文學創作與批評\\理論的關聯

新世紀以來，中國當代文學創作正在努力走出“現代性斷裂”的歷史虛無感和“依附性”的文化殖民陰影，越來越明顯地體現出中國文化主體與漢語文學的審美自主性。然而文學理論研究尚未完全擺脫西方文論話語的影響，總的來說依舊呈現出以西為上、唯新是瞻的價值取向，尚且無暇顧及如何來維護中國文學實踐的整體化，亦鮮有從同時代文學創作和批評實踐中提煉出富有“中國性”的經驗與觀念。具體來說，新世紀文學理論研究存在兩個誤區。其一是體系化誤區，它試圖建立文學經典的闡釋模式，但這種模式服務于文學史權力而非文學現實；其二是制度化誤區，它引導出知識話語的生產與消費模式，卻無法將其有效地延伸至文學現實層面。

處于理論和創作中間環節的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基本完成了方法論層面的革新演練，下一步將朝著個體化、本土化、原創性方向發展。其發展路徑面臨兩種可能：一方面從單純的文本批評和作家個案研究深入到文學本體論研究；另一方面要上升至文學思潮的總結與預判，為理論探索和范式更新提供生長空間。針對上述現實需求，文學理論和創作間的互動關系研究亟待及時跟進。從廓清對象范圍開始，搜集分析新世紀以來文學創作在技術層面和媒介方式等方面的變化(如網絡載體－通訊傳播方式的介入、文學與影像藝術的合流等)，將傳統紙媒印刷外的新媒體文學納入視野。充分認識到文化研究對文本創作研究的影響，對滑動的文學邊界和爭論中的文學性質加以理性辨析。關注創作個體與社會思潮的影響研究，以“在體化”實踐為基礎，建立理論與創作平等對話、相互促發的動態關聯。

“在體化”的“一”與“多”流轉

在文學理論面向批評和創作的關聯重建過程中，“在體化”的實現意味著認知／實踐個體從內在精神世界出發，經過個體的習獲理解－涵詠升華－實踐創新，將理論加以形態改換，在“一”與“多”的循環反轉中賦予理論新生的活力與意義。

理論的“一”，是原典本身特殊存在的唯一屬性，當它進入個體的認知與精神世界，即呈現出“多”的理解可能與實踐可能，從而豐富了理論。理論的“多”，是原典在意義歷程中已有的多樣闡釋，當它進入具體的由單一個體進行的理解和實踐過程，就重新實現了復歸為一的意義還原。在循環反轉中，個體的認知與實踐都以“一”的基本單位展開，而在實際存在和后來的成果匯聚中，個體間的意義交流則具有了“多”的屬性；概念或共識上存在的“多”個體，又因為被共同的理論對象內在化而呈現出趨近的“一”的意義。如是不絕，形成文學理論與實踐個體之間的不息流轉，構成“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獨特境域。不僅激活了經典理論的存在形態，實現了個體的意義追求，而且能夠帶入各時代中的獨特問題，在時間的“承繼”與“開啟”雙向維度上構成新的“一”與“多”互參價值。

在實踐層面，“在體化”主要強調個體和寫作實踐的關聯?！霸隗w化”意味著歷史知識以時代特有的方式植入個體，尤其是個體精神世界的建構。“在”(being)，含有存在主義哲學中的“此在”意義，突出個體自我認知的存在感，繼而與實踐構成呼應?！霸隗w”，是行動主體對于實踐行為的全程參與和引導，過程中尤其需要關注“對文獻的解讀以及引申發揮的方式”。在不同的時代里，已有的知識以不同的方式被新的個體接受并構成別樣的視域，如同“甦生”一般，在個體身上發生切實的精神實現(Resurrection in Bodization)。文學理論作為知識的一種，參與建構個體的精神世界?！霸隗w化”不僅成為個體內在的有機構成，并在新的實踐成果中得以返回到知識增長的歷程里。由此，有意識的實踐根據主體的自我確立達成價值的實現?！霸隗w化”既表明歷史知識在認知主體身上的再次甦生，也表明實踐主體的意義追求和價值意向。

實現文學實踐的“在體化”指的是文學經典理論在個體身上切實發生的精神實現?！霸隗w”來自審美主義與現代性理論討論中的“在體論”問題，意指“對感覺的真實相關性的論證，必然要求重設身體的在體論位置”，強調個體認知在審美現代性發生以后的認知類型轉變。在《中國當代文論話語轉型研究》一書中，“在體化”用以表現“作為客體的知識傳統如何真切而有效地與生命個體發生切實的關聯，尤其是對個體的精神狀態產生效力?！?/p>

循此方法論，文學理論的在體化實踐就具有了多維展開的可能。其一是面向原典進行的當代再識，著重辨析原初語境語義；其二是在中國當代文化語境中，以個體知識體系為背景，運用理論進行的批評實踐，著重延展文學理論的應用價值；其三是對已經運用經典理論進行批評或闡釋的實踐成果加以元批評反思，重在考量不同理論在不同語境應用中的變與不變。在詩學經典的當代再識與闡釋實踐的維度上，關注的問題包括如何確立經典理論的當代入思角度，如何在闡釋中激活理論的標尺功能，原型的時代化表現以及民族文化形象的話語權問題。在文學理論與當代文學寫作的關聯維度上，則需要關注理論思考和實際文本敘述之間的互動問題。

實踐文學理論、批評和創作的“在體化”，在初始階段是作為認知個體和實踐個體的一己行為，但在成果進入意義交流環節以后則成為當代文論的多樣構成部分。文學理論的發展無疑需要知識整合與認知推進，需要經歷具體的批評過程，將文本形態的文學理論實現為批評和創作階段里的“在體化”甦生，把負載思維觀點的理論條目重新激活，還原為生動的思維動態，與認知個體的時代經驗進行碰撞，由此激發新的思考，循環在“一”與“多”的流轉中，密切理論與批評、創作的關聯。

溝通本土經驗和立場

為了消弭理論與創作的隔膜，更新文學理論研究觀念是題中之義。改變從上到下的慣性思維模式，不再固執堅持理論對創作的天然指導權，而是尊重個體的閱讀經驗和批評實踐，通過實現“在體化”研究，在創作－批評－理論－社會的良性循環中激活文學理論創新的動力，恢復對當下前沿問題的理論預判和概括能力。

要化解文學創作、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之間的隔閡，無疑需要對歷史上長期存在的理論單聲部疏離狀況加以修正和扭轉。以理論研究的“處身性”為出發點，在上述三者間建立動態關聯，使之成為互相影響、滲透促進的統一整體。從而突破“純文學”思維囿限，自覺擴展研究范圍，加強泛文學研究的比重，在文學理論闡發和文學創作實踐的互文視閾中確立學術研究的整體觀。同時吸收比較研究視野，調動文學研究、心理學、傳播學、詞匯學等不同學科知識，通過多維視角分析理論與批評、創作之間的多樣互動關系，體現出多元整合的研究態勢。

中國當代文學研究進入轉型期以后，圍繞文學理論和文學創作的關系研究主要分布在三個側重上。其一是在文學概論層面上的創作論范式新變，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新興的文藝心理學刷新了作者研究的社會學方法，注重從創作者的內在心理機制出發，研究文學創作的規律和特征，實現了研究文學創作的心理轉向；其二是兼具作家身份的研究者意識到要將寫作經驗進行必要的理論化表達，結合自身創作經驗探討文學敘事技巧，闡釋文學“心靈世界”的重要價值，并對創作者在文學生產中的位置進行反思；第三個側重在于轉換理論研究和文學批評模式，放棄純理論書寫的自足性和封閉性，回歸文學本源和作品活體，貼近同時代文學創作的脈動，歸納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的關鍵詞，進而為新世紀文學研究提煉出既具有中國特殊性又具有國際通約性的前沿命題。由此出發的研究成果數量目前雖尚未占據主流，卻對新世紀文學理論構建具有顯著推進作用。另外，海外華人學者將中國當代文化現象和文學變革問題作為研究對象，厘清本土理論的運行趨勢，呈現異質文化投射給現代性發生以后中國文學的壓力和陰影，從話語層面將文學理論的功能與文學形式的變化展開加以比較，在文學創作跨語際主題學研究方面多有突破。

作為同類問題的學術參照譜系，近年來西方作者理論(AuchorTheory)針對理論與創作、批評關聯的研究成果也值得吸收融會。西方浪漫主義文論以作家創作經驗為研究起點，開啟文學理論新型范式的研究；符號學研究旨在嘗試文學理論和創作實踐之間的符號闡釋和應用；還有身兼作家與批評家的卡爾維諾以及艾柯，各自反省了寫作步驟和作品問世后的多樣解讀可能。

還原歷史問題

面向新世紀以來的中國文學創作和轉型中的文學理論實踐，需要梳理不同歷史階段中理論在創作和批評之間的狀態轉換。首先反思第一個階段，文學理論直接“套入”創作實踐所產生的錯位(如過度闡釋文本帶來的理論高蹈)；繼而考察文學創作對理論自動產生的反彈性疏離(如理論面對創作的失語、脫節)；最后概括文學理論和創作主體之間的互動影響(如兩者的主體間性轉換與互文關系構成)。在歸納新世紀中國文學理論與創作關系變動軌跡的基礎上，采用綜合研究的理論方法，同時拒絕直接套用或挪用西方話語程式，以免遮蔽中國新世紀文學現象本身的復雜性。立足個人知識經驗，強調直覺認知和理性反思相結合，加強理論闡釋、文本描述與寫作經驗三者間的契合度，研究其背后社會、意識形態、美學和方法論轉型等諸方面的現實動因。

具體到研究過程，則需要在文學文本的選擇方面做到合理歸類，遴選恰當的案例。當代文學創作和生產數量極為豐贍，只有通過廣泛細致的閱讀，以開放而審慎的態度、靈活而精到的眼光發現中國文學創作和理論研究之間的新問題、新關聯。還需要注重分配理論推演與實際論證之間的比重，畢竟文學創作屬于藝術，而文學理論屬于人文科學，在論述二者的關系時，重在“互動關聯”的主題下整合理論化的抽象推理和豐富多變的文學現象。就微觀層面而言，以現象學辨析的方法考察理論批評和創作的生態環境，不側重解讀文本個案的內在語義，轉而涵納諸多周邊因素，在語境發生學的意義上還原文本生成的多重動因，尤其關注文學理論的影響作用，綜合文學理論思辨、藝術文本分析、社會學調查和歷史線性描述等方法。就宏觀視野而言，則需要同步關注當代文學創作，先用實錄的方法描述文學創作的整體形態演變，選擇有代表性的文本群加以分析，從中提取具有中國特質的文學問題，并在中西對話、古今對話的基礎上將西方文論與中國傳統文論中可以用來闡釋、批評、引導當代中國文學的觀點加以糅合。

另外，打破傳統研究從創作實踐到理論演繹的單向思維模式，有助于規避理論研究中純理論的自我增生，轉而采用動態的、聯系的和發展的眼光，在更具有生長性的視野中展開理論與創作之關系研究。一方面積累與重組新世紀以來文學理論知識資源，總結當前文學理論研究的經驗；另一方面也改善當下理論與創作的疏離甚至脫節現象，突破“中體西學”和“中學西體”的糾纏，促進中國當代文論本土話語的甦生與更新。

總之，密切理論批評和創作間的互動關系，不僅需要探求文學內部規律，關注當代創作中的個性特征和共性問題，而且要注重社會價值和讀者個體的經驗反應，構建“創作－批評－理論－社會”的良性文化生態循環，穿過理論的幽昧抵達澄明。通過研究中國文學自身問題，達到增進新世紀中國文學理論參與國際對話能力的目的。以實踐性的文學創作與批評為基礎，從中國本土文學創作中涌現出的新現象(如泛文學化、蔓延的文學性)、新問題(如市場化、類型化、大眾化、傳媒化等)人手，建構與之相適應的基礎理論闡釋空間，促進中國本土文論話語的整體生成。

[注釋]

1.宗白華：《宗白華全集》(第二卷)，358頁，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

2.陳平原：《“批評”——文化生產的關鍵環節》，載《北京觀察》2000年第11期。

3.劉小楓：《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346頁，上海三聯書店1998年版。

4.楊俊蕾：《中國當代文論話語轉型研究》，94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5.代表著作如錢谷融、魯樞元：《文學心理學教程》，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童慶炳：《藝術創作與審美心理》，百花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

6.代表著作如徐岱：《小說敘事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韓少功：《夜行者夢語》，知識出版社1994年版；王安憶：《心靈世界》，復旦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余華《我能否相信自己》，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7.代表著作如錢中文：《社會理論視野中的文學與文化》，暨南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王一川：《文學理論》，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陳曉明：《現代性與中國當代文學轉型》，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盛寧：《文學：鑒賞與思考》，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版；陶東風《文學理論基本問題》，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蔣述卓：《文化詩學：理論與實踐》，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楊匡漢：《20世紀中國文學經驗》，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楊春時：《文學理論新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錢中文：《社會理論視野中的文學與文化》，暨南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8.e.g.M.H.Abrams，The Mirror and The Lamp，OxfordUniversity Press，1971；L.Asher，The Art of Novel，PerennialClassics，2003.

9.e.g.E.Bissell，The Question of Literature：the place of theliterary in contemporary theory，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2.

10.Italo Calvino，The Literature Machine，Vintage，1997；Albert Eeo，Interpretation and Over-interpretation，CambridgePress，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