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聊齋志異》探究蒲松齡事業(yè)與愛情的圍城

文章編號：１００２-３７１２（２０11）０4-００05-10

摘要：“出于幻境，遁入人間”的狐鬼形象是《聊齋志異》里由作家“白日夢”構建的超自然形象。它們雖非真實的存在，比擬的卻是真切的現(xiàn)實世界。借助《聊齋志異》主人公們源于生活又異于生活的離奇軼聞，從心理學視角切入，探究蒲松齡事業(yè)與愛情的矛盾并解開造成這些矛盾圍城的現(xiàn)實原因。

關鍵詞：聊齋志異；蒲松齡；事業(yè)與愛情；心理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Ｉ２０７．４１9 文獻標識碼：Ａ

《聊齋志異》從事業(yè)及愛情等多方面下筆，用仿傳奇手法結合狐鬼形象，以神怪軼聞植入托物言志，小說集獲得了巨大成功，這與蒲松齡感同身受的個人體驗是分不開的。比如取自科舉考試題材的《素秋》、《陸判》、《司文郎》、《賈奉雉》、《于去惡》等篇章，男主人公擁有與作者近似的人生經歷；而浪漫愛情為主的《嬌娜》、《嬰寧》、《聶小倩》、《白練秋》等篇目，男女主人公身上又蘊藏作者心馳神往的美好倩影。弗洛伊德認為，小說是創(chuàng)作者的白日夢，故事都是虛構編織的，這些不現(xiàn)實的東西在作者的潛意識里，經過對愿望偽裝的滿足，構成具有一定規(guī)律的夢的幻想，在一定程度上又解決著現(xiàn)實生活中被壓抑的情感和欲望的矛盾。本文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聊齋》人物充滿奇幻色彩的事業(yè)與愛情，探究蒲松齡事業(yè)與愛情的圍城現(xiàn)象，不妥之處還請方家指正。

一、事業(yè)、愛情的雙重圍困

事業(yè)、愛情是世間永恒的話題，“事業(yè)成功，往往與美滿的婚姻家庭密切相關。從戀愛到締結婚姻和建立家庭，是人生需要經歷的階段。” ［1］ （P116）作為人生觀的重要子屬，事業(yè)、愛情也是價值、理想的能動實踐。歷朝歷代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者最喜愛表述的即圍繞事業(yè)、愛情衍生世情百態(tài)并發(fā)展出新的價值觀點。

依據(jù)前人對《聊齋》主題的劃分，考慮到蒲松齡的生存境況，這里選取《聊齋》里頗具特色的篇章從事業(yè)和愛情兩方面辯證地探究作家心靈深處的雙重圍城。

（一）科場悲劇的激憤與矢志不移的悲壯

《易經》云，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yè)。古代讀書人談論的事業(yè)乃科舉稱首。自隋始，科考一直為朝廷選賢任能的重要手段而長盛不衰。詩書傳家又受過官學教育的蒲松齡，少年時代就熱衷參加考試，考到兩鬢斑白仍未善罷甘休?！读凝S志異》是作家從內心生發(fā)出來的文學語言，它是在“外因的促使下產生的心理需要的表達” ［2］ （P13）。如果說《聊齋》科舉類小說是蒲松齡欲搬鬼神異事諷刺科考，感嘆命運不公，那么《素秋》里的俞恂九、《陸判》里的朱爾旦、《司文郎》里的王子平等懷才不遇的失意才俊便是作家原型在小說中的不自覺投射。故事主人公的科考經歷，“簡直就是蒲松齡的化身” ［3］ （P36）?！端厍铩肺闹羞@樣敘述道：“居三年，公子又下第。恂九大為扼腕，奮然曰：‘榜上一名，何遂艱難若此！我初不欲為成敗所惑，故寧寂寂耳。今見大哥不能發(fā)舒，不覺中熱，十九歲老童當效駒馳也。’公子喜，試期送入場，邑、郡、道皆第一。益與公子下帷攻苦。逾年科試，并為郡、邑冠軍。恂九名大噪，遠近爭婚之，恂九悉卻去。公子力勸之，乃以場后為解。無何，試畢，傾慕者爭錄其文，相與傳頌；恂九亦自覺第二人不屑居也。榜既放，兄弟皆黜?！庇徕拍暧茁斆艉脤W，科舉考試連續(xù)奪得三個第一，“自覺第二人不屑居也”，可惜鄉(xiāng)試名落孫山。蒲松齡十九歲即以縣、府、道三試第一進秀才，此后屢屢重挫，再與功名無緣，落第使他堆積起無限憤懣，引燃其文章憎命的憤怒情緒?？婆e無奈，人生命運跌宕起伏，這一系列矛盾激發(fā)了作家由科場到世態(tài)，由挫折到命運的繼續(xù)深究。弗洛伊德指出，幼年偶然事件會對人一生的成長有著不可逾越的影響。因山東學政施閏章心血來潮使蒲松齡早年意外獲得秀才頭名，坊間風傳的文章慧影無疑變成他巨大的精神負擔，同時摧殘著作家原本的自尊、自信?！蛾懪小芬晃闹?，也有類似描述男主角朱爾旦，“朱三入禮闈，皆以場規(guī)被放，于是灰心仕進，積三十年?！敝鞝柕┻B續(xù)參加三次會試皆違反考規(guī)被驅逐出場，故心灰意冷，三十年不曾科考。蒲松齡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參加鄉(xiāng)試，因文思泉涌，心情過分激動犯下“越幅”錯誤，康熙二十九年，蒲松齡竟然再因犯規(guī)被廢黜，年過半百仍舊看不到任何希望，壓抑在心底的苦悶，渴望仕途卻無力滿足需求的焦急，通過潛意識升華到文學作品中，形成對自身遭遇的重現(xiàn)，也演變成憤世嫉俗批判雛形。此后創(chuàng)作的《司文郎》、《賈奉雉》等作品，矛頭已轉向對科場黑暗，考官昏庸的嘲諷謾罵?！端疚睦伞防镉涗浟艘粍t盲僧嗅文的奇事。余杭生和王子平是將赴考場的兩位學子，登州鬼宋生指引他們一起拜訪可憑嗅覺鑒別文章優(yōu)劣的盲僧。僧先嗅王子平文，曰：“君初法大家，雖未逼真，亦近似矣。我適受之以脾”，接著嗅余杭生文，“咳逆數(shù)聲，曰：‘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強受之以膈，再焚則作惡矣。’”顯而易見王子平文辭粲美，勝率較余杭生高百倍，然考試結果令人大跌眼鏡，放榜日“生竟領薦；王下第?！泵す矸直嫖恼潞脡氖侵^無稽之談，但蒲松齡堅信鬼神能秉持客觀公正的態(tài)度審視答卷，意欲用盲僧敏銳的嗅覺，替飽讀詩書久不得志的貧苦寒士抱不平的目的昭然若揭。這是為王子平們發(fā)出的不平之聲，更是為科舉失意的自己找到可以激發(fā)同道讀者痛恨科場腐朽的廣泛共鳴。

藉由蒲松齡深深地將自身遭遇和社會無情緊密關聯(lián)，投射到《聊齋》里，但凡取仕的篇目如反映科舉失意的《于去惡》、《陸判》、《司文郎》，或宣揚孝悌仁愛的《考城隍》等文章，知人事明道理的鬼神形象往往對文章主人公的命運軌跡產生積極干預。《于去惡》里桓侯張翼德接受于去惡申辯并讓其得第受官；《陸判》里陸判官指點朱爾旦中魁并助其成御史快婿；《司文郎》里宋生幫助王子平中舉；《考城隍》里關壯繆（關羽）們任用宋稟生為河南城隍……這些依賴虛擬神鬼使得失意學子兌現(xiàn)人生理想、達到功德圓滿的想象，實際上乃是蒲松齡對命運不可逆轉的悲劇感到絕望后，幻想外力實現(xiàn)麻醉心靈反戈現(xiàn)狀的心理反映。

較《司文郎》里“簾內人”只會做“刺鼻棘心”文的清淡諷刺，《賈奉雉》和《考弊司》里對官府黑暗，官僚昏庸、暴虐、貪婪的描述則完成了作家對世道由陽間到冥間的極盡撻伐?！顿Z奉雉》中“才名冠世”的賈奉雉受郎秀才“指點”，“戲于落卷中，集其蕞冗泛濫，不可告人之句，連綴成文”，放榜日“竟中經魁”。問其原委，郎秀才點明扼要，“文章雖美，賤則弗傳。君將抱卷以終也則已；不然，簾內諸官，皆以此等物事進身，恐不能因閱君文，另換一副眼睛肺腸也。”《考弊司》里，這種批判精神已不滿足于“科場”，延伸至另一層次。鬼秀才請聞人生幫忙免除“割髀肉”酷刑，聞人生前世恰是鬼王祖父輩，秀才雖沒錢財賄賂，但想必鬼王應該聽命聞人生。不料事與愿違，鬼王非但不買先祖情面，反以“此有成例，即父命所不敢承”為借口回絕。考弊司是專管秀才的機構，陽間管科舉的封建衙門相差無幾。陰曹地府的道德律令、人情冷暖尚且不能僭越孔方兄管轄，凡間自當變本加厲，貪奪無度，哪還有“孝弟忠信”、“禮義廉恥”？于是“慘慘如此，成何世界！”

不難看出，科場失利帶給作家前所未有的心理陰霾，情緒上激憤、精神上抑郁注定成為蒲松齡揮不去的夢魘。然理想破滅帶給普通老百姓的是無休抱怨，帶給藝術家的卻是永不枯竭的抒寫源泉。頭頂沒落士族后裔花翎、身著精英文化教育制服的獨特身份始終動搖作家內心對科舉的復雜情感，左右《聊齋》里科舉矛盾的天平?！蛾懪小贰ⅰ度~生》等章節(jié)中，蒲松齡忽然一改完全批駁的反對態(tài)度，顯露出不顧科場悲劇幻妄把成功的榮耀強加給兒孫、隔世的美夢?！蛾懪小防镏鞝柕┑膬鹤又飕|“二十五舉進士，官行人。奉命祭西岳，道經華陰，”遇父親，“父停輿曰：‘官聲好，我目瞑矣。’”朱爾旦親見兒子官位加身，叮囑其要做好官，才覺可瞑目九泉?！度~生》里蒲松齡垂青功名的心思更進一步，葉生以鬼魂之軀為了結科舉夙愿，輾轉追隨好友數(shù)載并教導其子進學，最后自己亦高中舉人衣錦還鄉(xiāng)，妻子驚駭，匆忙戳破其死亡真相，葉生才“見靈柩儼然，撲地而滅”。社會現(xiàn)實沒有消磨掉蒲松齡的雄心，思想堅持封建文人對科舉事業(yè)白日夢般的固執(zhí)，這種孤注一擲的態(tài)度決定了蒲松齡沉浸在虛幻與現(xiàn)實的真真假假里，一次又一次重復著命運的悲劇無法自拔?！度~生》結尾，“異史氏曰：‘魂從知己竟忘死耶？聞者疑之，余深信焉。同心倩女，至離枕上之魂；千里良朋，猶識夢中之路。而況繭絲蠅跡，吐學士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哉！嗟乎！遇合難期，遭逢不偶。行蹤落落，對影長愁；傲骨嶙嶙，搔頭自愛。嘆面目之酸澀，來鬼物之揶揄。頻居康了之中，則須發(fā)之條條可丑；一落孫山之外，則文章之處處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爾；顛倒逸群之物，伯樂伊誰？抱刺于懷，三年滅字；側身以望，四海無家。人生世上，只須合眼放步，以聽造物之低昂而已。天下之昂藏淪落如葉生其人者，亦復不少，顧安得令威復來，而生死從之也哉？噫！’”這大段“異史氏”近乎凄涼的抒懷流淌出作家心內的孤獨絕望，哀嘆屋漏偏逢連夜雨、天涯何處覓知音，正是作家事業(yè)失敗仍徘徊科場不愿脫困的心境表白。

（二）愛情喜劇的脫俗與世俗復歸的扼腕

古代傳統(tǒng)婚戀意識標榜“男女授受不親，禮也”，要求須緊遵“男女大防”。男女恪禮倒無傷大體，可戀愛中雙方會產生自由和禁欲的矛盾，形成無法調和的生理性壓抑。封建社會精神管制特別對待愛情十分嚴格，《聊齋》故事作為打破封建高壓的存在而流傳，既是普遍心理認知的勝利，也是蒲松齡創(chuàng)作過程中追求浪漫的潛意識成功引領，小說超越傳統(tǒng)戀愛創(chuàng)造的含蓄雋永式愛情，成為浪漫脫俗代表。書生騷客與花妖狐鬼等異類積極互動自由結合，構成了《聊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喜劇典范。

《嬰寧》里，秀才王子服被女主角嬰寧的美貌吸引“神魂喪失”，表兄吳生善意謀騙緩解了事態(tài)，兩人經過陰差陽錯的相見相親，心心相印，終得百年好合；《白練秋》一文，魚女白練秋愛屋及烏，喜歡愛讀詩書的商人之子慕蟾宮，?！芭腔泊巴狻?，二人日久生情，在安度洞庭龍王選妃風波后，他們最終也過上幸福生活；《聶小倩》的故事一波三折，寺院女鬼小倩秉性善良，受妖怪挾制不得已誘殺過往書生商客，寧采臣出現(xiàn)，小倩兩次勸誘無功而返，遂心生敬佩，自愿助寧生躲避殺身之禍。寧采臣被小倩的真誠打動，依其囑移墳“葬諸齋外”，小倩對寧采臣心配身服，兩人結合其樂融融。

除以上三篇，《胭脂》里秀才鄂秋隼與少女胭脂相戀結婚；《連成》里義氣喬生挽救連成性命，兩人結為秦晉；《小謝》里書生陶望三與女鬼秋容、小謝愛而相幫，最終共結連理等等。這些主旨鮮明的婚戀樂章，倒映出蒲松齡不與傳統(tǒng)整齊劃一的愛情理念，對浪漫主義的贊許使《聊齋》里男女戀人們擺脫循規(guī)蹈矩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徜徉在充分分享主權的愛情長河隨心游弋，這種積極解放的戀愛觀促成作家筆下浪漫愛情的誕生，使《聊齋》伉儷們的愛情神話為后世津津樂道。

可是拿放大鏡分辨一個個團圓結局，這些貌似超凡脫俗的愛情戀曲又回歸到世俗傳統(tǒng)的窠臼。像《聶小倩》里男女主角角色、個性矛盾的轉化比較明顯：聶小倩戀愛前是寺院女鬼，和寧采臣成婚后，由知恩圖報的鬼魂搖身一變成為可以“啜稀酡”的正常人，甚至知書達禮，“善畫蘭、梅”；寧采臣開始“每對人言：‘生平無二色’?！睌?shù)年登進士后卻納一妾，這妾與小倩相處和睦，二女“各生一男，皆仕進有聲?！薄霸诖蟛糠值钠吕?，與狐鬼花妖發(fā)生交往的是書生、文人，發(fā)生的事情與書生、文人的生活境遇休戚相關，即便是沒有直接關系的，也沒有超出他們的目光心靈所關注的社會領域?！?［4］ （P269）寧采臣、聶小倩的逆轉可視作功名世俗于作家情感激烈碰撞導致的結果，這種反差揭示出連同蒲松齡在內參與科舉的讀書人對文人理想的最高追求和不停變換心理欲望的精神病態(tài)。

蒲松齡先給寶應知縣孫蕙做幕僚，又至豐泉鄉(xiāng)王觀正家作客，在本縣大族畢際友家呆到年超耳順方肯撤帳，游學坐館耗費半生精力。家中有賢孝溫存妻，但感懷僅止相思，精神鴉片并不能消遣肉體的空虛寂寞。既然沒有窺破紅塵吃齋念佛的打算，那么對花妖狐媚的極盡描摹，可歸為蒲松齡想用自然萬物和頭腦里的“胡思亂想”編譯成完美愛情故事來彌補心理、生理欲望的缺失。我們知道作家本人既是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同時是文學作品的欣賞者，他對每篇作品的審美發(fā)掘，都基于自身對欲望的需求。弗洛伊德分析，文學欣賞中對美的享受生發(fā)于一種迷人的感覺，“這種感覺來自性欲，美與吸收首先是來自性欲的滿足，沒有這種滿足，就無從談美?！?［5］ （P91）人與妖的愛情若包裹失意加空虛的文士情欲外衣，其發(fā)芽開花的果實便不由分說向人妖結合和互為知己兩方向發(fā)展。在《嬌娜》、《香玉》等篇章，男女雙方升華為紅顏知己，相親相愛的事例不勝枚舉。以《嬌娜》舉例，寄居寺廟的孔生機緣巧合邂逅嬌娜的表哥狐公子皇甫，兩人詩書唱和飲酒作樂。盛夏濕熱，“生胸間腫起如桃，一夜如碗，”為速醫(yī)孔生，皇甫招表妹嬌娜傾助，“生望見艷色，嚬呻頓忘，精神為之一爽?！笨咨鷮赡纫灰婄娗?，與《嬰寧》里嬰寧對王子服的吸引，《白練秋》里慕蟾宮對白練秋病中嬌美“欲近就之”一樣，屬于異性相吸引發(fā)的情愛欲望，它構成孔生與嬌娜初次照面就暗生情愫的關鍵。故事繼續(xù)發(fā)展，嬌娜的姐姐松娘嫁給孔生，兩人失去感情交集，誰料嬌娜家突遭劫難，孔生聞訊即刻挺身救護，“崩雷暴裂”，“仆遂斃”，嬌娜醒“大哭曰：‘孔郎為我而死，我何生矣！’”“自乃撮其頤。以舌度紅丸入，又接吻而呵之，”孔生“醒然而蘇”。故事結局，“生與公子兄妹，棋酒談宴若一家然?！眿赡扰c孔生竟是有情有義，至情至性的俠義形象，孔生遵循世禮婚后不與嬌娜往來，嬌娜為報恩不避世俗舌送紅丸救活孔生，這些復雜的人物構思既填補了蒲松齡對美好異性的渴望，也滿足了作家升華心靈的文士追求。劉艷玲說“嬌娜永遠是作者精神桃源里的一只美狐！” ［6］ （P48）孔、嬌二人正是蒲松齡文人情懷透過虛擬自我在幻化異性身上的美麗投射與寄寓。 《嬰寧》一文中，嬰寧接近癲狂的嬌笑本該立為人性善良童真的鏡子，但鏡子的偶爾反光卻釀成人間慘劇——思想不純的鄰居無端慘死于嬰寧“笑”的魅惑。作家一箭雙雕，既使這位有淫欲的鄰居殉難在封建禮教反意淫的約束里，又使嬰寧亦真亦幻的形象跌落凡塵。

故意讓戀愛一方借鬼狐身軀做超凡脫俗之事，卻根據(jù)自身需要逼迫這些沖破世俗藩籬的精靈們復歸世俗囚籠。出爾反爾的創(chuàng)作意圖泄露了蒲松齡圍繞傳統(tǒng)禮教左右猶疑的世界觀。骨子里保留官學思想意識的作家，不會自愿跳脫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的雷池自謀出路?！读凝S》很多章節(jié)顯示，遠看制衡的男女權利在《聊齋》故事中多向男性傾斜。平等相戀的男女雙方在起點已分高下，女性雖某種程度手握主動，戀愛過程中的付出卻明顯大于男性，一旦墜入情感漩渦，其思想主體旋即向服務男性靠攏。開明的新女性們從心理、生理，物質生活的改善無微不至地呵護懦弱的男權中心，喪失了應有的獨立?！断阌瘛防锵阌衽c黃生相狎貪歡，其義姐絳雪成為黃生的紅顏知己；《蓮香》里蓮香、李氏和桑生的婚戀三角幫助桑生轉危為安，三人融洽勝過血脈親緣；《辛十四娘》里十四娘寬厚守禮，勤儉持家，危難時四處周旋力救馮生……然而這些隨時服從男性的狐鬼想與愛人成雙入對，不僅需過男方關卡，或多或少仍須取得男方父母首肯。《嬰寧》里，嬰寧先得王母垂愛才嫁給王子服；《聶小倩》文中寧母怕小倩是女鬼，“生平止此兒，用承祧緒，不敢令有鬼偶。”小倩“請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又承擔起寧家大小事務，終得寧母信賴；《白練秋》最能體現(xiàn)父母重要，白練秋母親了解到女兒對慕氏產生戀情，意將練秋許配慕蟾宮?？蓱z慕生礙于“心實愛好，第慮父嗔”婉拒白母。最終白練秋憑借預測物價的本領巧助慕父挽回經濟損失，亦贏得慕父青睞。小說中慕生父親對慕蟾宮和白練秋三番五次的態(tài)度改變，直接影響到慕白二人自由戀愛進程。蒲松齡十八歲和妻子劉氏完婚，父親、岳父的支持舉足輕重，夫妻結果圓滿，但社會潛在習俗制約依舊是成全作家婚姻的主導。蒲松齡從自身角度出發(fā)的種種臆想，經不住潛意識早就形成割據(jù)的傳統(tǒng)勢力反復敲打，走出傳統(tǒng)、皈依傳統(tǒng)的思維背叛了已經看見封建邊沿曙光的聊齋人物們，這是蒲松齡對是否打破傳統(tǒng)瞻前顧后，同時為尋求精神慰藉拆東墻補西墻釀造的苦酒，令人扼腕。

二、虛幻與現(xiàn)實交織的精神囹圄

蒲松齡受封建正統(tǒng)教育，卻因喜愛閱讀前朝市井文學，沾染了明朝中晚期傳遞下來的個性解放思想，基于本身官學意識，陽明心學啟蒙頂多涉及皮毛，并未獲得其內心深度接納，不敢輕易打破世俗樊籠的思想導致這位脫胎于封建地主階級的斗士長期囚禁在無法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精神囹圄中不能脫困。

《聊齋自志》語：“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蒲松齡用‘孤憤’表達自我價值不能被承認的痛苦?！?［7］ （P116）這仿效“三閭氏”“長爪郎”的徐圖挽救需要莫大的勇氣和毅力。在封建社會傳統(tǒng)人生價值觀灌注的階級認同中突圍艱難的蒲松齡，為排遣胸中苦悶，避免階級同僚另眼，他開始尋找精神生活的快慰。幼時閱讀與坐館搜羅的鄉(xiāng)野見聞巧妙融進作家“雅愛搜神”的脾性，逐步創(chuàng)造出偏離階級本性卻無法逃脫局限的妄想世界?；ú輼淠?、蚊蟲魚鳥，夜夜“胡思亂想”的超現(xiàn)實物在蒲松齡的腦海自然而然幻化并構建成編寫聊齋故事的素材原型。

蒲松齡摯友張篤慶曾“把蒲松齡的久困場屋，徑直歸因于作《聊齋志異》” ［8］ （P35），這種不明就里的誤解，反從側面印證了蒲松齡為轉嫁內心糾結刻意專作《聊齋》的真實心境。深陷精神是非囹圄中的作家，為擺脫尷尬痛苦，只好借助藝術創(chuàng)作者普遍采用的方法緩解事業(yè)理想無法實現(xiàn)帶來的精神重壓，希望通過虛幻滿足現(xiàn)實不能給予的美好心愿。

楊絳先生比擬“圍城”，圍在城里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婚姻也罷，職業(yè)也罷，人生愿望大都如此。面對事業(yè)悲劇引起的多米諾效應，力求達成現(xiàn)實與虛幻間的平衡，尋找可以茍安的心理、生理雙重寧靜，這位地主階級中的異類用白日夢搭建了一個又一個虛擬世界締造現(xiàn)實神話的空中樓閣。做為建設者同時也是居住者，蒲松齡沒能“逃出來”，也沒能“沖進去”，他只是在精神折磨的疲憊中目送自己在虛幻愿望與現(xiàn)實理想共同澆筑的“謊言”圍城中日漸衰微，頹唐終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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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袁世碩、徐仲偉.蒲松齡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

（責任編輯 李漢舉）

收稿日期：２０11-08-11

作者簡介：宋翔宇（1988-），男，安徽蚌埠人，阜陽師范學院信息工程學院中文系2010屆研究生；王錫渭（1954-），男，安徽阜南人，阜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安徽大學、阜陽師范學院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