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識相互琢磨
——黑豹歌詞
1
我們蜷縮在滾石酒吧欣賞昆明的落日,那條改變命運的短信10分鐘后出現在我手機上:2萬元人民幣=漂亮性感的越南美女,身高1米63至1米68之間,三圍88—62—89至89—63—91,絕對尤物,如假包換。這一定是垃圾短信,但我沒著急把它刪除,后來,王重真的撥打了那個號碼。
對方先用越南語問好,隨后說一口地道的云南話。他保證那條短信的每個字都是真的,可以為我們發(fā)一個詳細地址——就在中越邊境河口縣,前提是我們必須為指定賬號匯入50塊錢。我知道很多騙子都這么干的,他說,但我不是騙子。你看著辦。
50塊錢不過是幾瓶啤酒錢,比起正宗越南美女的誘惑簡直微不足道。我和王重30大幾了還沒個正經女朋友,干嘛不試試?王重立即在酒吧電腦上完成轉賬操作。我們繼續(xù)縮在幽暗的角落里(下午5點至7點之間的昆明酒吧總是這樣)耐心等著,音響里傳出竇唯當年黑豹時期最著名的《無地自容》,它讓人心潮澎湃,我想起一個大人物的出現和消失,一陣厭惡讓我產生了永遠擺脫這家伙的念頭。太久了,誰都會對沒完沒了的猜測膩味的。我可不是作家,記者才是我的職業(yè)。
手機很快響起來,那個家伙告訴王重,匯款已經收到,請5分鐘后檢查郵箱,邊境小鎮(zhèn)河口的確切地址已經傳來。如果確定啟程,務必提前一天告知,他將把22—28周歲的越南美女提前備好。
2
葛云峰于2007年從人們視線中消失,那年他才29歲,是職業(yè)運動員的黃金年齡,更別說他還是一名出色的門將,運動生涯可以延長到40歲前后。1990年葛云峰曾經入選徐根寶執(zhí)教的國少隊,1993年進入國奧隊,此后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淡出球壇,1996年是中國職業(yè)足球最火爆的黃金年代,人們發(fā)現葛云峰來到四川全星并打上主力;2000年他轉投云南洪達,在2001—2002賽季成為主帥曲建國手下鐵打的主力球員;如果不是在訓練中和隊友意外相撞導致小腿粉碎性骨折,他肯定會入選當年米盧的國家隊;傷愈之后他徹底淪為替補,再也沒能在職業(yè)聯賽中首發(fā),直到2004年洪達隊奇異解散,這位替補門將幾乎已被人徹底遺忘了。
粉碎性骨折。這是一次關鍵性受傷,它的謎底有可能會在后面的敘述中為你揭開。但是現在,我像你一樣一無所知吶。
我清晰記得葛云峰的最后一次亮相:2004年3月17日,洪達主場對陣北京國安,葛云峰在第74分鐘替補上場,有一次精彩撲救,其余時間表現中規(guī)中距。當時國安已經2∶0領先鎖定勝局——或許,他僅僅是曲建國不再希望翻盤甚至把整場比賽送給國安的明確信號。我記得云南電視臺的轉播鏡頭一度在葛云峰身上定格,居然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冷笑,他獨自整理手套、脫下門員服,根本沒搭理自己的隊友,更不在乎對方門將主動伸出的大手。
那以后,突然有消息稱洪達解散與葛云峰有莫大關系——這個嗜賭如命的替補球員左右了多場關鍵之戰(zhàn)的比分,中國足協準備展開調查,他神秘失蹤了——這是當年洪達解散前一度轟動全國的大新聞。作為昆明晨報的體育記者,我對葛云峰事件進行了深度報道卻無法獲悉他的行蹤,整個洪達事件很快成為不解之謎。最可怕的猜測是,這個身高1米89的優(yōu)秀門將已經被賭場和債主雇傭的殺手活活砍死。
我告訴王重我最后一次見到葛云峰是在昆明一家名為霧的小酒吧,一個叫大偉的搖滾歌手跳上舞臺,演唱了多首當年黑豹樂隊的經典老歌,《無地自容》《DONT BREAK MY HEART》《TEKA CARE》,讓人恍惚回到純真的1990年代。我突然驚訝地發(fā)現這個大偉就是葛云峰——就是他,錯不了。
為什么?你憑什么認定一個歌手就是他本人?純爺們也是純球迷的王重困惑不解,我們倆都迷戀馬拉多納和巴喬,對中國甲A時代都記憶猶新,葛云峰的消失對他來說同樣是難解之謎。
我告訴王重,這家伙雖然留著長發(fā)、每個動作更像一名搖滾歌手而不是足球運動員,可他臉上那種特有的譏誚落寞是永遠改不了的;他比從前胖了,但還沒胖得變形;他那雙大手緊緊握住站立式的麥克,就像緊緊抱住一只阿迪達斯足球。一定是葛云峰,他居然實現了很多球員奢望的職業(yè)過渡——做一個和足球完全不沾邊的人。搖滾歌手,多么大的反差!
那天夜里我聽他唱完所有的歌,霧吧里的客人越來越少,他從臺上跳下來,坐在角落里等待老板為他結賬。我穿過幾個超短裙女孩閃閃發(fā)亮的大腿走向他。葛云峰,我說。他毫無反應,漠然地打量我。不記得我了?李果,昆明晨報。他搖搖頭,長發(fā)甩動之際有些真假莫辨。你認錯人了,哥們。他說。你不是葛云峰?不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國奧隊洪達隊門將?他笑了,足球?我從不踢球。
錯不了。
我叫阮大偉。
你就是葛云峰!我整整采訪洪達隊3年!
我只是個跑場歌手。
我2001年做過你的專訪。忘啦?
對不起,你真的認錯人了。
一個同樣留著長發(fā)的家伙穿過燈光、煙霧和客人,和剃著光頭的酒吧老板說了點什么,很快從酒吧后門消失了。我突然有種深深的挫敗感。這個阮大偉沒準真不是什么葛云峰,而是葛在這個世界上虛幻的另一半,就像老博爾赫斯筆下另一個也叫博爾赫斯的老男人。這個世界從不缺少詭異的巧合。那些短裙女孩在酒吧門口站成一列,像一排巨大的鉆石。他站起來,沖我揮揮手,很高興認識你,我還要去昆都趕場。再見。
3
這是一張精美的彩色地圖,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會懷疑這么別致的小縣城竟然是那個仿佛被甩在云南之外的河口,那些細密的街道、建筑、高山、河流縱橫交錯,看起來就像古老精美而秘不示人的斑銅走銀;在幾只藍色箭頭的引領下,紅色標識的目的地是河口鎮(zhèn)東南面濱河街7號。
我們決定后天動身,王重急不可待。他的8任女友全都離開了他;2007年總算結婚,對方是個離過婚的35歲女人,一年之后又離了——她實在忍受不了王重的懶散,再說他也沒多少錢,大部分家當還是她給置辦的呢。我也好不到哪去,繁忙的記者生涯幾乎把我的愛情全毀了,只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女友們紛紛逃走。我最后一個女友也是記者,我向她求婚那天遭到一通嘲笑,結婚?她說。你哪來這么可怕的念頭啊?她留了張字條就永遠從我那兒消失了,大意是她渴望加入美聯社,前往美國報道NBA,我們不過是在人生路口彼此相撞的兩列火車,還是得各奔東西。
多妙的比喻,相撞的火車。她哪知道我已經撞散了架,還拿什么往前奔?我和王重坐在滾石酒吧一遍又一遍嘮叨傷心往事的那些日子讓人心驚膽顫,兩個35歲的老男人仿佛再也沒什么希望了。3月份的時候我總算從報社辭職。對未來沒任何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
我必須告訴你我們前往河口那天是星期五,王重開著他那輛破夏利,沿昆玉高速直奔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的河口瑤族自治縣。5小時車程將我們推入一個炎熱、潮濕、散發(fā)著異域風情的小縣城,水流平靜的紅河從兩座灰暗的大山中間穿出奔向越南,茂盛的植物在山坡上鋪開;整個縣城到處是大片大片低矮的火柴盒狀的樓房,幾乎一模一樣;街道有些狹窄,兩旁佇立著熱帶棕櫚、芭蕉樹和細葉榕;比昆明多無數倍的摩托車在陳舊暗淡的坡地上回穿梭;人們面色白凈,神情坦然;熱乎乎的空氣中飄散著酸溜溜的你沒法說清的氣味,這一定是當地瑤族人熱衷的酸辣食物留下來的。我們在一個十字路口詢問濱河街怎么走,得到的答復非常干脆:直行,左轉,紅河邊掉頭向右就是。
不算短的行程讓我對10米外的紅河印象深刻,它引領著我們不斷向南,平靜的水面是深褐色的,細細的漩渦把岸邊雜草、植物和少量垃圾緩慢運往另一個國家;在河流、山坡和密林的夾角,海關高大的灰色樓房出現了,邊貿市場和當年的法國殖民者留下的黃色辦公樓、中國最古老的郵局連成一片;視線被推向更狹小的地帶,細長的濱河街就躺在一片薄薄的陰影中。我們沿著柏油路掉頭往前,很快找到濱河街7號——一排低矮破舊的平房,藏在幾幢陳舊的四層小樓深處,屋頂青瓦之間搖曳著枯黃的雜草。
王重下車,敲門。那扇老式的紅色木門很久才打開,一個干癟駝背的老頭走出來。我們報上姓名,他讓我們稍等;3分鐘后他回來了,帶我們進入一條昏暗的回廊,隨后是一個巨大開闊的院子,地面由青石板鋪成,是典型的云南四合院,三房一照壁,四合五天井,陽光從頭頂垂直墜落,南方榕樹的濃重陰影滑過房梁,空氣中有青苔、木頭和水的氣味。一個挽著發(fā)髻、膚色黝黑的胖女人迎面走來,她穿一條寬大的瑤族白色筒裙,手里托一只碩大的金色象牙芒果,院子里立刻充滿芒果的濃香,這讓我一時看不清楚她那張典型的瑤族女人稍顯扁平的臉。在炎熱的空氣和復雜的光影之間,她像一件并不起眼的擺設。
早在后面等著了。5個美女,隨便挑。她說。
4
我始終搞不懂當年叱詫風云的葛云峰為什么消失。最讓人難堪的是他的消失居然沒能在中國足壇激起漣漪,就像更多不值一提的足球運動員,他們默默生存又默默隱退。大概只有我還對2006年末的霧吧之夜耿耿于懷,再說,當年的葛云峰確實是一流門將,如果不是造化弄人,他應該是米盧麾下最重要的球員之一,一定會和這個前南斯拉夫老頭并肩創(chuàng)造歷史。
我家里有一張2001年中國隊1∶0戰(zhàn)勝馬爾代夫沖擊世界杯成功的光碟,大約3—5個月我會把它找出來仔細回味那個瘋狂的夜晚,我、王重和一幫哥們喝醉了模仿英格蘭球迷跳進昆明文化宮廣場的噴水池,直到廣場聯防威脅說要讓110把我們弄走;當時米盧的御用門將是江津,我想象個頭和他差不多的葛云峰站在門前,用他更加出色的彈跳穩(wěn)固中國隊后防(沒準一球不失),激勵隊友挺進韓日世界杯。想象總比現實完美得多。可它讓你的疑慮有增無減: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一個出類拔萃的門將突然消失的?就像遭到暗殺一樣,他被哪只無形的黑手輕輕抹掉了?
在滾石酒吧無所事事的黃昏我跟王重說起更多葛云峰的細節(jié),很多聽來的故事都像真的,簡直確鑿無疑。一個《足球》報資深記者在與我們昆明媒體聯隊踢了一場友誼賽后告訴我,葛云峰死于吸毒——這是一個讓人愕然的消息,卻又因為過于突兀而趨于合理。這個家伙(為了保護當事人,原諒我只能隱去姓名)給我講了不少細節(jié):當年洪達隊幾名一線球員經常帶著二三線隊小球員跑到昆都一代購買毒品,然后找一家慢搖吧包房慢慢享用。最初是大麻,然后是麻姑、冰毒。他們謹慎地不碰海洛因,但退居二線的葛云峰顯然碰了,從此再沒辦法回頭,只能靠賭球籌集賭資并成為一個地下賭博集團的小頭目,幫助上線把更多的職業(yè)球員拉下水。
但王重對這種說法不屑一顧。吸毒?開什么玩笑!
一些球員就這么干的。我說。
別人可能,葛云峰絕對不可能。你要相信他的為人——從小在大連東北路小學受訓,家里很窮,后來掙了錢還要寄回去給年邁的父母看病。你忘了?王重說,這可是你當年的專訪里寫的。我記得一清二楚。
當然沒忘。我甚至記得當年他說的每一個字。當時我們就坐在洪達訓練基地大堂沙發(fā)上,他看著我的眼睛,用平和、堅定的語氣說話,那之后不久他的小腿就在一次訓練賽中被二隊球員踢成粉碎性骨折。我當年對他所說的一切深信不疑,問題是后來他失蹤了。按照王重的邏輯,一個曾經對著記者信誓旦旦要為洪達奉獻一輩子的門將根本就不可能失蹤?
我繼續(xù)復述這個故事:這是一個小球員透露的——葛云峰拎著當年皇馬駕臨昆明訓練基地時卡西利亞斯贈送給他的一雙簽名絕版阿迪達斯球鞋,沒請假就從基地溜出去了,他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城南火車廣場酒店,在那里,他把這雙球鞋賣給一個年輕門童,后者是圣卡西的忠實粉絲;他攥著區(qū)區(qū)500元潮濕的鈔票奔向火車站附近一家廉價小旅館,先買了一克海洛因,然后叫了一個妓女。20分鐘后,妓女尖叫著沖出房間撥打了110,警方趕來后在旅館衛(wèi)生間地板上發(fā)現了他。葛云峰死于吸毒過量。這事讓俱樂部慌了手腳,只能封鎖消息、找到葛云峰遠在大連的父母,雙方經過協商悄悄將此事了結。葛云峰的骨灰沒運回大連,而是葬在滇池邊上的鳳凰山公墓。故事的講述者——這名小球員在洪達解散后去了四川,臨行前,他特地跑到火車廣場酒店找到那個熱愛足球的門童。
我出1000,把那雙鞋買回來。他說。
門童不干,你知道這款鞋的原價嗎?
那我出3000!
門童還是搖頭。
4000,不能再高了。門童伸出5根手指,5000。小球員沒再還價。5000元,他買回了偶像葛云峰很少穿上的卡西戰(zhàn)靴,它的皮革縫隙中還殘留著洪達基地的草屑,仍帶有葛云峰特殊的微微向內翻曲的內八字腳形。小球員捧著它走到陽光下,淚流滿面。
5
其實我像王重一樣,寧愿相信這只是一個蹩腳而殘酷的傳說,是對卑微命運的一次戲劇化演繹。我開車去過鳳凰山公墓,哪兒都沒有葛云峰的墓碑。這確定了我對霧吧搖滾歌手的猜測——那就是葛云峰。
但我連續(xù)一個星期的探訪都失敗了,留著長頭發(fā)、蓄著胡須的阮大偉再沒出現,酒吧老板說,這些跑場歌手做事沒譜,病了,或者離開,他們的生活無拘無束,誰也管不了。我要了阮大偉電話,但你猜到了,那是一個永遠無法撥通的號碼。
6
我們跟隨胖女人沿一條狹窄的走廊踏進后院,青石磚換成白瓷的,空間仿佛無限伸展;四個廊角的燈光亮起來,屋角重重疊疊的榕樹陰影消散了。那5個女孩就坐在一條長長的藤條沙發(fā)上,她們穿著幾乎和當地瑤族一模一樣的粉白色筒裙(這就是越南京族?),各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fā),臉上略施薄粉,修長的身材呈現在溽熱的空氣中,像一片耀眼的白雪。她們的笑容既靦腆又坦誠,幾乎清澈見底。我很驚訝她們全都面帶微笑,仿佛經過嚴格訓練,但那種通透感與昆明濫俗的KTV小姐們的職業(yè)微笑截然不同。
會說中文嗎?王重對所有人說。
還不太會。簡單的你好什么的可以說,別的說不了。胖女人坐在竹凳上,用一把鋒利的小刀剝開芒果。它的氣味更濃了,完全蓋住5個女孩的淡淡幽香;幾只灰色大鳥從天井上空掠過,遠處的紅河響起駁船的汽笛。
坐右首的姑娘捂著嘴偷笑起來,說出兩個讓我們目瞪口呆的漢字,做——愛——。她說,做愛。其余四個姑娘全笑了。
胖女人用越南話大聲喝止,姑娘們有些慌亂,突然變得羞澀,紛紛低頭看著地板上細碎的樹葉。兩個姑娘把兩手使勁藏在屁股底下。
胖女人又說了什么,其中三個女孩嘰嘰喳喳她溝通,為首的女孩又說了兩個字,結婚;另一個女孩說,新娘。最后一個身材嬌小些的姑娘大膽抬起頭來直視王重的眼睛,我想做,你,的老婆,做愛。
我和王重像傻瓜一樣笑出聲來;王重很窘,這個面對昆明所有職業(yè)賣笑女子從不臉紅的家伙居然臉紅了,他看看我,又看看胖女人,不知說什么好。靦腆單純的姑娘們確實很美——小巧的鼻梁,微微扁平的臉,大大的眼睛,下巴溫婉而輪廓分明;白嫩的皮膚柔滑得無可挑剔。這真是一個讓所有男人驚慌失措的時刻。她們齊刷刷站起來了,5個女孩個頭差不多高,大約1米62—1米64。她們的表情嚴肅起來,雙手合抱在小腹那里,整齊露出漂亮的左手拇指,這是中國傳統女人標準的旗袍站姿。胖女人把芒果剖成比手機更小的薄片,小心翼翼地攤開在一張被太陽曬得嘩嘩響的報紙上。
你們挑吧。
這是一次無比艱難的選擇。我把優(yōu)先權讓給王重,他想了很久才指了指右首第二個,她盤著發(fā)髻,帶一對小小的翡翠耳環(huán),兩只鎖骨格外漂亮。她看起來內向些;但他很快又搖搖頭,對女孩說了聲對不起,重新選擇了為首那個,她的發(fā)髻扎得更高,皮膚微黑,笑起來嘴角有兩個漂亮的酒窩。她看起來聰明活潑無憂無慮。她捂著嘴笑了,陽光在她臉上跳動,這讓我覺得王重挑了她們當中最美的。王重捅捅我的腰,胖女人舉著報紙,把剖好的芒果遞來。我擺擺手拒絕了,王重抓起一塊塞進嘴巴。我有點慌亂,似乎芒果的香氣讓人暈眩。我仔細打量剩下的四個,最后選了他剛才選的。我喜歡內向靦腆的女孩,雖然這可能全是假象。女孩笑了,微微側著臉,挺直的鼻梁像把漂亮的水果刀。兩個女孩彼此擁抱了一下,分別向我們鞠躬,一邊操著還算過得去的漢語反復說著謝謝。其余三個姑娘走上來輕輕拍打兩人的腦門,嘴里用越南話不停念叨著什么(我猜一定是衷心的祝福),很快從屋角后方的走廊上消失了。兩個即將被我們帶走的姑娘站在原地,好奇而興奮地看著我和王重。
你多大了?王重說。
23。那個活潑的姑娘聽懂了。
你呢?我望著自己那個。
22。她笑了,我屬都(兔)子,小都(兔)子。
我們傻站著,突然降臨的幸福讓人手足無措。下一步干嘛?是立即掏錢,還是一把抱住自己精心挑選的越南妻子?
7
一段時間內,葛云峰這家伙像某個無法淡忘的女人一樣撞擊我的內心——一個人的生死哪有那么容易,就像愛情的到來和離去,總得有種種征兆、反復和鋪墊吧?我經常從睡夢中醒來,懷疑是不是夢見葛云峰了,或者,夢見我的前任或前前任漂亮女友?醒來后你必須獨自面對黑暗,一種撕心裂肺的絕望讓人難過得想大哭一場,你不得不半夜三更爬下床,像個瘋子找出2001年米盧沖擊世界杯成功的DVD碟片一路看下去,當于根偉踢進那個關鍵球,你才得到片刻放松。
天知道我這是怎么了?
把尋找葛云峰的過程寫下來,會是一個不錯的小說嗎?我拿不準。
我必須告訴你后來我真的找到葛云峰了,可等待我們的,卻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可悲結局。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冥冥中早就注定了。
8
只要你愿意找下去,總能發(fā)現更離譜的葛云峰失蹤版本。我在一家地產公司找到當年和他一起賭球的趙某某,他的外號叫小紅臉——記著這個就足夠了。他在一個下雨的午后約我去昆都賴客喝泡沫紅茶,隔著落地玻璃窗看得見外面細密的雨絲。小紅臉的臉色一點不紅,反而白皙光滑,這讓我對他外號的來歷困惑不解。
當年他們通過網絡和短信聯絡,小紅臉扮演著半個莊家的角色,為葛云峰送去每個盤口的心水。意甲、英超、西甲、法甲全在他們的賭局之內,最兇險的還是中超,它經常被俱樂部老板和教練一手操縱。但葛云峰一定是可以左右洪達乃至整個西南地區(qū)俱樂部勝負的著名賭徒,他手下參賭球員不乏當年大名鼎鼎的趙玉國、劉俊以及曾經的競爭對手、國奧時期最想擊敗的人,馬驍——那已經是陳年舊賬。當他在洪達淪為替補,昔日的雄心早已飛灰煙滅,他知道他這輩子只能淪為二三流的角色,他突然領悟到人生的意義就在于你為之奮斗的一切最終毫無意義。賭球是他這個工資不足主力三分之一的替補門將的謀生手段,更是他嘲弄和報復職業(yè)生涯的唯一辦法;他知道這是一個悖論,他要靠此活著又得不斷毀掉它,但最初的困惑很快就被滾雪球般的賭資完全消滅。他像條影子活在洪達基地的綠茵場之外,活在部分球迷天真的想象、猜測和回憶之中。他為朋友們收錢,轉賬,再從小紅臉那里得到其中一部分或失去更多。
變故是由一場重要的比賽引發(fā)的,洪達主場對陣遼寧,后者急需保級,事先開好的盤口是洪達讓半球,他暗中搞定洪達主力中衛(wèi)希望他在下半時放水。意外發(fā)生了,主教練曲建國上半場突然撤換中后衛(wèi),遼寧隊3球擊潰洪達拿到關鍵三分,也徹底攪亂了葛云峰的計劃——他只需要洪達0∶1就足夠。葛云峰和他的朋友們一次就賠掉480萬。
曲建國故意輸3球?
那還用說?小紅臉沖我不屑地撇撇嘴。他也有自己的盤口。這是公開的秘密。心水是洪達讓兩球,他必須輸兩球以上才能賺錢。
這幫雜種。
結果就是,曲建國大獲全勝,葛云峰血本無歸。他媽的,他事先得到的情報是曲建國不會對這場比賽動手,可誰想到……
葛云峰不得不消失。小紅臉的表情無限哀傷。為躲避債主追殺,他跑到一家桑拿水療館里整整住了3個月,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已經胖得不像話;他唯一的娛樂就是躺在休息廳的矮床上收看周末央視五套的足球轉播,堅決不看中超;那天夜里他們剛好看到《足球之夜》對巴西足球的深度報道,當劉建宏站在一塊荒蕪的球場上擺弄一只足球,告訴觀眾每天大約有40多名貧民窟的孩子在這里踢球的時候,當鏡頭給了他身后那個破敗球門一個清晰的特寫、一陣微風掀起破爛的球網一角,葛云峰嚎啕大哭。媽的他哭得撕心裂肺。之后我們大概兩個小時沒說話,我已經換了頻道,但我知道他根本沒看。我走前給他留下兩千塊錢,他說他不知道如何走出這個水療館大門,一來是沒錢付賬,二來是門口一定有幾個打手準備隨時要他的命。
葛云峰采取的方式比較滑稽——他從洗衣房偷了一套合身的工作服穿在身上,深夜從餐廳通道溜出后門。小紅臉的表情凝重起來,密集的雨聲由近及遠,我們都清楚,這場大雨過后昆明的氣溫將直降5度,寒冷的冬天說來就來。我催促他快往下說,他卻悠然點了一支煙,并不著急抽它,手托下巴望著窗外的雨水發(fā)愣。
我還是很想他的,葛云峰,畢竟我迷上足球的時候他是國少的主力門將。我們對這批球員的感情多深啊。他說。他盯著我的眼睛,我說的沒錯吧?你也熱愛足球,也喜歡葛云峰,你一定記得1994—1996年整個體育場座無虛席的景象,球迷拎著滿滿一口袋錢撲通跪在俱樂部老板腳下,使勁磕頭哀求保級成功的傻逼勁吧?所有的父母都把兒子送到足球學校等待他們一夜之間成名成腕,漂亮女孩守在更衣室門外等著你往她高聳的假奶子上簽下大名……
我沒吭聲,也沒追憶過去。我知道那簡直像沖自己吐口水一樣令人惡心了。
言歸正傳,他抽一口煙,繼續(xù)往下說。那天夜里下著瓢潑大雨,葛云峰穿上工作服偷偷跑出水療館后門就給我打了電話,告訴我他終于成功逃跑,準備坐夜班車去保山或大理洗心革面,踏踏實實做個隱姓埋名的普通人。他的嗓音里全是激動和喜悅,都有點走調了。但沒說兩分鐘,我在劈劈啪啪的雨聲中猛然聽到一記慘叫,電話斷了;我感到大事不妙,立即開車趕過去;110警車和120急救車幾乎同時到達,醫(yī)生把葛云峰抬進車廂。全他媽亂套了,那些債主一定晝夜埋伏等他現身。兩天后我才知道,事情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樣——是一個水療館服務員的情敵用一把鋒利的藏刀捅進葛云峰的小腹。除了那名員工,全水療管誰還長得這么牛高馬大?再說當天夜里的大雨實在讓人辨不清長相……誰能料到,一個當年叱詫中國足壇的頂尖門將居然死在一個陌生的被愛情沖昏頭腦的22歲小子的刀下?
我半天沒吭聲。外面的雨水漸漸減弱,冰涼的空氣穿透浮法玻璃的縫隙鉆進來。真冷。
他埋在哪里?
就在大連。你知道,我的身份讓我根本不可能在他周圍露面。他父母把他的骨灰?guī)Щ厝チ恕?/p>
說真的,我不太相信這個故事。
9
還有更離譜的版本嗎?小紅臉這個職業(yè)賭徒起身告辭。我獨自呆在泡沫紅茶坊要了一杯苦得不能再苦的原味咖啡。他在雨中打了車,此前告訴我他的豐田早賣了,從前住的白馬小區(qū)四室兩廳的大房子也變賣了,全因為那些撲朔迷離的足球比賽,它們一場接一場,像跌宕起伏的好萊塢大片一樣讓這幫家伙家破人亡。
我冒著細雨走向距此兩條街的霧吧,它還沒有開張,空蕩蕩的幽暗空間仿佛一只吐得干干凈凈的胃,到處彌漫著干冰和酒精的氣息。葛云峰再也不可能出現了,他們連黑豹都不再播放,背景音樂是李宇春一支奇爛無比的新歌。
10
她們的牙真白,這大概是我和王重兩輩子都沒見過的好牙,越南美女有什么美牙秘笈嗎?我們坐在前廊上小心翼翼用漢語加手勢說話,胖女人為我們翻譯了幾句之后就消失不見了,只剩我們四個人,仿佛世界末日之后的兩對患難夫妻。我對自己的挑選非常滿意,臨時給她取了名字,卡奴。天知道這名字從何而來。王重那位我也效勞了,叫她亞羅;很好,她們很快就聽懂并且接受了,卡奴在我手心里劃出數字,再次告訴她剛滿22歲,亞羅干脆用王重隨身攜帶的圓珠筆寫在他裸露的手臂上,23,并且畫了一顆心。她們還是郁郁蔥蔥的孩子。
接下來我們面臨如何交錢、簽字、辦理護照戶口等一系列實際問題,我回頭沖胖女人消失的后院喊了一嗓子,她走出來;院子里仍然彌漫著芒果清香。她讓我們隨她往后走,房子的主人想見見我們,再把余下的手續(xù)辦完。那是一個更加寬敞的院落,由一條更加狹窄的過道連接,進去后我恍惚感到我們已經回到外貿商業(yè)街和古老的河口郵局的大門口,但鼎沸的人群不過是偶然出現的幻覺,沒準是院角那棵高大的鳳尾花帶來的假象。王重牽著亞羅,手一直沒松開,這小子不時沖我眨眼睛做鬼臉。我覺得自己仿佛踩在棉花里,但院落里真切的白瓷磚明晃晃地映照出裊裊升騰的熱浪以及卡奴和亞羅婀娜的背影——京族服裝的背心有一條細縫,可以看到兩個美麗女孩光滑平坦的仿佛奶油般的肌膚。一扇很大的黑色中式木門向我們敞開了,接著是一個套間,光線迅速變暗,再往里走又是新的走廊,往左繞過院角一只造型古樸的石獅子,我們來到一個仿佛更小也更老的房間。屋里有股霉味,角落里的人影猶如鑲嵌在黑暗中。
坐吧。胖女人說,你們喝花茶還是綠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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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內很長一段時間我經常獨自跑去霧吧聽歌,盡管不再有我認定的葛云峰(或阮大偉)。酒吧老板堅持了一陣懷舊路線,每一個登臺歌手唱的全是1990年代的經典,從黑豹唐朝到別安譚詠麟張信哲乃至國外的老鷹樂隊、大門、涅槃和鮑勃迪倫。我期待還能撞見當年的國奧門將,用不著采訪什么,我們可以像朋友那樣喝上兩杯,聊聊當年激動人心的球賽和球迷。
你應該約上我。王重抱怨我實在不夠哥們。否則他能幫我判定那個阮大偉到底是不是葛云峰。
我沒吭聲,其實獨自前往的孤單正是我想要的。很多時候最好的哥們也幫不了你,無論你們之間有多親密,甚至親密到可以交換女人。
我告訴他一個新版本,滾石外面的夜色掩映過來,我已經沒法看清楚對面樓房上空的電線,這讓我的敘述與傍晚氛圍頗為合拍。那是普普通通的星期三,我在霧吧一直呆到凌晨一點多,當所有的歌手全唱完了自己的歌紛紛離開,一個長得一般的小個子女人突然坐到我對面,跟我要了一支煙,一瓶百威啤酒。我認真打量著她,盤算當晚的艷遇指數有多少(簡簡單單、敞出前胸的白色職業(yè)長裙,黑色高跟鞋。不能再普通了),她惱怒地看著我,別胡思亂想了,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女人——我不是雞。她直截了當,我只好一聲不吭;她身上發(fā)梢上也沒有迷人的香味,她像是我偶然撞見的另一個不合時宜的老家伙,并不需要假模假式的開場白。
我知道你一直在尋找葛云峰。她吐出一口煙,低聲說。
我在譚詠麟的歌聲中挺直身體,酒吧間煙霧和霓虹繚繞的混亂感加重了黑夜的滲透作用。女人看著我,繼續(xù)抽煙。我有他的消息,真的。她壓低嗓門,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訴你。算了,人都死了,還有什么不能說的?她盯住我,像在確認身份。你就是當年那個靠寫洪達隊掙錢的家伙嗎?
是我。我說。你的意思是,葛云峰死了?
她輕輕嘆氣。葛云峰死于自殺。就在昆明前往玉溪的老231國道上一家不怎么樣的小旅館,名字我還記得,好再來,俗得不能再俗了。
王重笑出聲來,好再來,他重復這個名字,仿佛這成了質疑我這故事的把柄。
我沒搭理他,繼續(xù)往下講:我先付了賬,建議我們出去談。這個身材還過得去的嬌小女子有時踩住我的影子,月光在空曠的建設路一帶滑動,狗肉攤子上熱氣騰騰,小鍋米線的香氣從兩側的巷道深處飄散過來。
女人的敘述一直沒有中斷,她像個女特務那樣迫切而緊張,似乎擔心被人發(fā)現。葛云峰的新版故事簡直不可思議——他愛上一個云南本地女孩,她并不是那些每逢周末就沖往洪達基地索要球員簽名的崇拜者之一,她只是昆明櫻花酒店的坐臺小姐,是葛云峰和隊友們每個周末翻墻爬出基地、打車沖往市區(qū)尋求肉體刺激的普通對象而已,天知道葛云峰怎么就愛上了她;在一個主場比賽日之前,他和3名隊友再次違反隊規(guī)偷偷打車跑到櫻花酒店,他和那個叫趙曉菲的坐臺小姐頭一次相遇了,但很快被一名球迷撞上,此人通過私人關系弄到了葛云峰等人物色小姐的酒店監(jiān)控錄像并把它交給中央電視臺,后者由于和俱樂部高層的關系最終把這起嫖妓事件壓下來了;俱樂部很快對這幾名替補采取大清洗,葛云峰就是那時候從球迷視野中消失的。更離奇的是,那個趙曉菲居然答應跟隨這個倒霉的守門員四處流浪,她或許被一個球員的愛情感動了,哪怕這中間摻雜著極不靠譜的夢幻和冒險成分;兩個年輕人一路奔向昆明至玉溪之間的好再來小旅館,就像美國電影中的汽車旅館一樣,很多匪夷所思的故事都在這種鬼地方發(fā)生。
王重直起身體仔細聆聽。他知道故事已進入關鍵部分了。
葛云峰當天晚上情緒不高,他的女朋友認為這是遭到清洗的后遺癥;他們看了一會電視,趙曉菲沒心情做愛;半夜他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返回時發(fā)現女友不見了。他等了很久。她的手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tài)。她顯然是偷偷跑掉的,否則他不可能聽不到一絲動靜。接下來是這個故事最詭異的部分,就在葛云峰到處詢問服務員有沒有看見他的女朋友時,一樓一間亮著燈的房間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湊過去,從沒拉嚴的窗簾縫隙里看到他的女朋友趙曉菲正在一個陌生男人身上起伏,她渾身赤裸,用力壓抑著職業(yè)性的嚎叫。葛云峰退回走廊上站著,兩分鐘后,他從院子里找到一根稱手的鋼筋。他沒怎么思考就踹開房門,把半小時前還和自己躺在一起的趙曉菲打倒在地。他認定她死了;那個赤身裸體的男人辯稱是她主動和他談價錢的。突然冒出來的鮮血一定把葛云峰嚇傻了。他放過那個男人,扔掉兇器,一言不發(fā)上樓回到房間,沒有開燈。
女人的敘述被一輛迎面開來的悍馬打斷,它耀武揚威地咆哮著,像只大甲蟲直奔昆都方向的慢搖吧。她向我靠近了些,兩眼直視前方,天空中淡淡的月光和溫暖的銀色路燈混合起來;街上居然出現幾個孩子,他們一定正奔向網吧或剛從里面出來。我沒想到他會這么干,根本沒想到。你能想象嗎?一個職業(yè)球員竟敢動手殺人?她站住了,看著我。這問題我沒法回答——過于離奇的情節(jié)讓我轉不過彎來,沒準那個化名阮大偉的家伙就呆在黑暗深處沖我們竊笑不止呢。
葛云峰自殺的方式非常可笑,他從樓下小賣店里買了6瓶58度的鶴慶大麥酒,坐在床上一氣灌下去。120趕到時他已經不省人事,旅館老板聽到他迷迷糊糊的最后道別居然是一首詩,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葛云峰死于急性酒精中毒,這樣的死亡案例云南每年至少30起。趙曉菲的尸體很快由貴州來的親屬認領,而葛云峰的父母一直沒從大連趕來,他們或許根本就不相信這個消息,也根本不打算再認領這個面目全非的兒子。
我怎么相信你?我說。
我就是那個為央視提供錄像帶的球迷。
我目瞪口呆。她繼續(xù)往下說,我是湊錢安葬葛云峰的三個球迷之一,就在金陵公墓,離市中心不遠。當年我多崇拜他啊,他那么高大,那么帥,像30年代美國黑白片里的大明星……她說,我看過你的博客,知道你在霧吧碰上一個很像葛云峰的歌手并且你一直懷疑這人就是他。我沒見過什么阮大偉,我相信他不是葛云峰。葛云峰死了。真的死了。我一直很內疚,誰說他不是被我害死的?我要是不那么較真的話……可我當年太喜歡他了,你不明白那種感覺……這個世界上再不會出現第二個葛云峰了。再不會了。她一聲長嘆。
她怎么知道那個坐臺小姐叫趙曉菲?王重的突然提問與我當晚的質疑不謀而合。
她說她做過調查。我說。她說葛云峰就葬在金陵公墓,11排,54號。
12
次日我驅車去了金陵公墓。但11排54號只有一塊光禿禿的黑色大理石墓碑,上面沒有一個字。
13
隱晦不明的光線讓我恍恍惚惚,胖女人端來兩杯熱騰騰的蒸酶茶,青花瓷的蓋碗茶盅,小巧而精致。我這才發(fā)現角落里并沒坐人,那是我在炎熱河口產生的又一個幻覺,它只是一把碩大的黑色靠背椅,沉默地斜倚在一盆竹子和一束深紅的蔦羅背后,胖女人坐上去,身體努力前傾;屋里仿佛更加悶熱,卡奴和亞羅沒說一句話。
你真是李果李記者嗎?胖女人上下打量著我。
當然,我在昆明晨報干了3年零8個月。
你就是報道云南洪達隊那個李果?
不會有第二個。
她長嘆一聲,圓圓的手指敲打桌面。我知道你到處打聽葛云峰。他就在這里,河口。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無法形容自己的驚訝不安,猛然覺得這一切就像精心布置的陷阱。胖女人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吩咐門外的駝背老頭為我們取來姑娘們的護照、入籍證明和正式發(fā)票。
他就在這兒,對吧?
每人2萬,可以交錢了。
他和這樁買賣有什么瓜葛?王重大聲說。
胖女人的表情漸漸清晰,一張圓臉并沒我想象的那樣蒼老。
這不明擺著?她看著我,再看看王重。別激動!她說。當年葛云峰沿231國道一路向南——越南一直是他渴望的終點。這一晃整整5年啦。她邀請我們在黑色真皮沙發(fā)上坐下。光線逐漸明朗,卡奴和亞羅呆在角落里一聲不吭,她們還弄不懂復雜的漢語。我就喜歡姑娘們植物般的乖巧沉靜。
可我說聽過各種各樣的版本……
所有的傳言都是假的,但也算不上完全虛構。好吧,我給你們講講葛云峰。她說下去。如今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我也懶得計較。胖女人的冷靜敘述從最后的231國道展開:葛云峰逃出那個好再來小旅館,乘一輛大巴來到紅河州的碧色寨,身上沒有一分錢,只好偷偷爬上開往河口的滇越小火車;下車后他被逮住了,但鐵路警察沒法處理他,只好教育一通了事;他在河口東南街角的一家臺球室找到一份保安的工作,沒到3個月就被幾個不付錢的越南人用桌球棍打得滿臉是血,躺在骯臟的水泥地板上等死,老板把他送到醫(yī)院就把他解雇了;后來他還在一家半公開的妓院呆過,在一家越南水產店做過伙計,2005年跑到越南混了大半年,專門搜羅當地的木頭和刺繡工藝品拿到河口販賣;這些年他認識了不少朋友,得到過很多幫助,但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他所有認識的朋友都因為生意不好做而集體離開河口。最潦倒的時候——他那些越南工藝品再也賣不出去,老街、西貢、河內也沒法呆,誰讓他根本學不會拗口的越南話?只能繼續(xù)留在河口,其實他非常喜歡這里的炎熱和無拘無束。
他說這就像從前每天訓練結束后大汗淋漓的感覺,多爽啊。胖女人說,臉上出現夢幻般的笑容,只要你降低欲望,活下去一點不難,對吧?
她看著卡奴和亞羅的目光溫柔潮濕,像打量自己的孩子。在他最艱難、欠了一屁股債的2007年7月,他認識了奉儀——當地一個瑤族女人,比他大7歲;她給了他無私的幫助,鼓勵他從事更賺錢的邊境貿易:把越南美女介紹到中國內地不也是邊貿的一種?他經常說,奉儀扮演了母親、女兒、朋友、知己、愛人的角色,只有呆在這么個偏遠的地方,你才能切身感受這種女人有多好;如果沒有她,他大概早完蛋了。(他在越南鄉(xiāng)下碰到的各種困難我就不一一細說了)能說一口標準越南話的奉儀總讓他逢兇化吉,兩個人感情很深,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很多姑娘被他們帶回河口培訓半個月,再根據需求賣給中國男人。
他總覺得他現在干的事情功德無量,把過剩的越南姑娘介紹到中國內地,讓過剩的中國男人買到理想妻子,比如你們,這是多牛的事情!后來,他越來越想念足球——你知道,足球早就融入他的血液,他說他這輩子別想真正離開它,一旦安定下來,怎么可能沒有足球?
你就是奉儀。我低聲說。
王重驚訝地看著她。
她微微一笑,默認了。這個行動遲緩的胖女人看起來更像葛云峰的母親而不是一個出色的伴侶。
他現在還踢球?王重大聲說。
我沒想到會在越南老街碰上他。我們這些年經歷的事情夠你寫本書了。奉儀沒接他的茬。老葛是個任性的男人,一個足球瘋子。
他該感謝你。我脫口而出。
這是緣分,是命。奉儀的目光有些迷離。
葛云峰組建了一支河口足球隊?
奉儀搖搖頭,這你該直接問他。
她起身帶領我們穿出最后一個院落,鑲嵌在圍墻上的一扇很小的院門打開了,屋外居然是四分之一塊標準球場,中間的草皮已經磨光,露出咖啡色的硬邦邦的泥地;明確無誤的,就像屋子里一張巨大的云南地圖,那個站在陽光下面、站在一群孩子中間的大家伙就是葛云峰,雖然他已經胖得不像樣子。奉儀沖他高喊,老葛!他轉過身,大步向我們走來,1米89的個頭在一個悶熱的空氣和堅硬的陽光中顯得無比高大,他身后是一道漸漸退縮的球門。王重發(fā)出低低的不可思議的嘆息,仿佛看到一個鬼魂。
14
我不由自主地渾身發(fā)抖。千真萬確,這就是當年的洪達門將葛云峰。我整整找了他5年!
真是你,李果,剛開始我還以為同名同姓。所以一定要見見你,太好了,媽的!葛云峰咧嘴笑著,沖我伸出大手。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葛云峰,這個現實中的大胖子哈哈大笑;他面色黝黑,頭發(fā)掉了不少,但看起來非常健壯,在河口的烈日下穿一件白色阿迪達斯T恤,一條黑色短褲,一雙耐克訓練鞋。這和當年職業(yè)運動員時期沒太大變化,只不過手里多了一枚亮閃閃的哨子。
我活得好好的,讓你失望了吧?先說說你,李大記者,還愛著足球?我為你物色的越南美女還算滿意?
我無奈而徒勞地大笑,回頭打量卡奴。她可真漂亮。
過幾年就把你們的混血兒子送過來,我教他踢球。葛云峰說,我已經組建了一支小球隊。據我觀察,越南人的協調性和中國人的力量速度完美結合簡直可以和南美的足球天才媲美。我手下已經有一批7、8歲的孩子,有像你這樣買了老婆生下來的混血兒子,也有我在河口當地發(fā)現的未來天才。我的理想是打造一支足以讓中國足球站起來的偉大球隊,我們的目標至少是世界杯八強。他們的天賦絕對讓你震驚。
前八?王重低聲說,抱怨這個黑胖子說了一句胡話。
葛云峰笑了,讓我們留意那群孩子。
那十幾個穿著褲頭的黝黑的男孩席地而坐,胖女人奉儀對他們說著什么。葛云峰轉身走到場地中央吹響口哨,把孩子們分成兩隊演練對抗。果然,我的驚訝無法形容——這幫孩子的腳下技術精妙絕倫,雜耍般的球技加上高速運動中的合理腳法讓人嘆為觀止;以我多年的足球經驗判斷,他們足以和任何一支國內頂尖U—14、U—16球隊抗衡。在隨后的半小時內,我耳朵里充滿這批天才來回奔跑的叫喊聲和足球飛舞的乓乓聲,細細的煙塵隨風縈繞,到處是熱辣辣的氣味,陽光刺透藍天白云,把眼前的一切割成無數閃閃發(fā)亮卻又迷離模糊的定格畫面。我呆呆站著,一動不動。
你一定知道,那種從噩夢中突然醒來的感覺又回來了——我真想當著孩子們、當著這個陌生的葛云峰大聲喊出來。我打量王重、卡奴和亞羅,一種莫名的亢奮洶涌澎湃。我竭力克制,不讓任何人發(fā)現我居然站在滾燙的陽光底下渾身發(fā)抖。
我答應葛云峰,將來我他媽的一定把兒子送到河口,只要我能和卡奴成功制造一個中越混血的小子。接下來我們繼續(xù)辨認、重新認識、追昔撫今。他承認了嫖娼、自殺、吸毒(成功戒毒)之后最終在河口落腳,被他否認的是死亡、賭球和做過酒吧歌手這三件。
我從沒賭過球,更不認識什么小紅臉。他憂傷地望著我,孩子們的跑動、呼應和足球的乒乓聲繼續(xù)在我們耳畔狠狠撞擊。你肯定不相信我的話,是吧?我不能說洪達隊球員百分之百賭球,但我葛云峰百分之百不賭球,所以,沒教練用我,沒隊友信任我,媽的。記得2001年那場著名的劉波事件嗎?——葛云峰陷入回憶,我是那起事件的報道者之一,沒人比我更清楚劉波事件了。洪達隊內前鋒張挺在更衣室被陜西隊后衛(wèi)劉波收買,交易過程被人偷偷錄音。當時葛云峰如日中天,這起著名事件應該和他扯不上關系。最終的結果不了了之,劉波迫于壓力提前結束了職業(yè)生涯,而張挺,一直被視為被動的受害者得到球迷的同情以及曲建國的呵護重用。這事難道和葛云峰有關?
是我錄下整個交易過程的。葛云峰漫不經心地說,聲音很輕。我偷偷把錄音機藏在更衣室窗臺上,誰都沒發(fā)現。后來我把錄音帶上交足協。過了一星期,我被3個隊友叫到基地外面一個小魚塘(你知道,咱們基地背后就是滇池,周圍有不少小魚塘)廢棄的小棚屋里,他們輪番揍我,用臭球襪塞住的我的嘴巴,把我扔進魚塘(他們知道我不會水)再撈上來接著打。我想反抗,但這幫家伙早有準備。最后,他們用的是杠鈴片,大約25公斤重,從力量房偷出來的。他們把我的褲子脫掉,露出右腿,他們舉起那塊東西,狠狠砸……那種滋味,你這輩子也別想忘記。那以后我徹底廢了,他們對外怎么說的還記得嗎?說我訓練時被二線隊后衛(wèi)鏟斷了腿。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3個家伙是誰?
不能說。大家還是兄弟,還都在這個圈子里。
找過教練嗎,曲建國?
葛云峰一聲長嘆,就是他讓干的。
為什么不離開?轉會、退役?
你太天真了,一個有污點的球員還有人要嗎?退役?不踢球誰養(yǎng)活我?
長久的沉默似乎讓所有的疑惑土崩瓦解,但我并不完全相信他說的話——我憑什么相信?就因為他沒死,他出現了,他活得好好的?霧吧黑豹的歌聲仿佛重新響起,我眼前一片空洞,突然明白所有經歷已沒有深究的必要。黑白相間的足球在孩子們腳下飛舞,我知道我們面對的一切都該來個了斷,葛云峰、那個我不斷追蹤的人大概早就被數不清的謎團埋葬了。他告訴我,他除了訓練一幫孩子之外還是當地一支業(yè)余球隊的隊長,球員多為越南在河口的生意人,他現在的位置不再是門將,而是前鋒。
我想踢兩腳。我望著這個讓我追蹤許久的男主角,抑制著突然萌生的激動。你守門。
葛云峰笑了,他讓所有孩子站到一邊,把球踢向我,我漂亮地停住;葛云峰走向球門,轉過身,褲腿都沒卷。點球,任意球,隨便!他大聲說。
我把球大約固定在大禁區(qū)前沿,我少年時代曾是校隊主力,嘗試一下洞穿當年國門的快感一定很爽,這樣的對壘沒準就是我苦苦追蹤他的隱秘原因?足球永遠是這個世界上最神奇最無法解釋的東西,它遠比泡到美女的快感更猛烈也更持久。我后退三步,以漂亮的正腳背射向球門左下方,葛云峰以一個令人驚嘆的魚躍猛地飛出將球穩(wěn)穩(wěn)沒收了。所有的孩子以及王重、卡奴和亞羅都拍手叫好。我很不服氣,連續(xù)在點球點、大禁區(qū)兩側前沿連射十幾腳,一共進了三個。我們都氣喘吁吁,熱辣辣的太陽和微微細汗令人渾身幸福。我真希望和這幫孩子來一場沒完沒了的足球賽。葛云峰走向我,拍拍我的肩,不錯,正腳背還有勁兒!
我心里涌上無法言喻的憂傷,遠處河口郵局的黃色屋頂熱氣盤旋,一只灰色大鳥擦著閃亮的瓦片迅速消失。葛云峰,這個大塊頭實在讓人厭倦了。
媽的,我恨你。我說。
他微笑著,沒吭聲。
我得走了。我說。
走?
對,回昆明。馬上走。
吃了飯再走吧?
不。就現在。
葛云峰非常驚訝,但很快又咧嘴笑了。他再一次向我伸出手,行,兄弟,后會有期。
卡奴、亞羅簡單收拾了行李隨我們上車,臨行前葛云峰緊緊握住我的手。記住你的承諾,把你們的兒子送來!他說,目光堅定而親切。另外,千萬別透露我的行蹤。你知道中國足球的大環(huán)境,我不想讓我的孩子們沒球踢。拜托了!
我用人格保證一定堅守秘密,他沒再說話,緩緩松開我的手,先前被他把守大門的右手緊緊握住的溫熱還存留在掌心里,他站在濱河街7號門前的身影出奇高大,它和熱浪蒸騰的景象一起構成我這輩子也別想抹掉的記憶;紅河很快從左側坡地后面閃現出來,像一面深褐色的巨毯;兩個美麗的女孩興奮地說著越南話;駛出河口之后天色迅速黯淡,大片暗紅色云霞堆積在擋風玻璃正前方。王重問我要不要先找個地方吃飯,都餓了。我沒吭聲。
我很久沒緩過神來。
15
一切都發(fā)生了巨變。葛云峰的出現完全攪亂了我的生活。我沒什么方向了。過去和王重縮在滾石酒吧撫摸傷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卡奴,亞羅,現在我們有了自己的女人。王重說他的亞羅真好,好得不得了,為他洗衣服做飯掃地拖地當他下班回到家熱騰騰的普洱茶已經沏好,飯菜即將上桌;他們準備年內完婚,旅游目的地不是歐洲就是美國。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出問題的是我。
回昆明不到一星期就發(fā)生了意外。至今我仍然不相信這個巧合又將徹底改變前國奧門將葛云峰的命運。冥冥中我們似乎早就休戚相關,這世界上就有這么詭異而費解的事情,它遠遠超出你的預料,就像我的歷任女友們,天知道她們怎么就能那么輕松地背叛承諾堅決離開?沒有余地。沒有任何余地。即便我用小說的方式把它忠實紀錄下來又如何呢?我能改變它嗎?
聊以自慰罷了。
16
我要告訴你那天夜里皓月當空,忍耐7天的我終于斗膽解開卡奴的長裙(我特地為她買的一條ONLY,據說即將絕版),她在我懷里微微顫抖,突然跳起來奔向床尾,跪在地上拽住床腳不愿起來。
我慌了,勸說、安慰全都無濟于事;卡奴始終用她清澈無辜的眼睛狠狠盯著我,很快熱淚泉涌。我只能撥通葛云峰的電話,接聽的是胖女人奉儀,她所說的話讓我匪夷所思:越南姑娘的第一次通常要留給她的前男友,以示感激。卡奴抓過手機說了一通越南語,奉儀向我解釋,她是個固執(zhí)的姑娘,我應該征詢一下她戀人的意見或者讓他來一趟昆明。我火了,質問奉儀我怎么能確認卡奴究竟是不是處女?這個附加條件并不在我們的購買條款之列啊。再說,買她的時候干嘛不交代清楚?王重和他的亞羅怎么沒碰上這種破事?奉儀的回答簡單干脆:這是葛云峰的安排,兩名女孩百分之百處女,這是他對我多年來默默關心的回報。但誰能想到卡奴可能比所有越南女孩都要傳統?至于亞羅,她大概就從沒結交過任何男孩。
我看著卡奴。那怎么辦?送你回去還是讓你男朋友跑一趟?他來了住哪兒?我家?就在我床上?天吶。我自言自語。她當然沒法聽懂。她還跪在那里,低著頭,兩手死死攥住床腳。
你們好好商量,奉儀說,實在不行……
我掛了電話。你不能這樣。我看著卡奴說。
她抬頭打量我,用越南話說著什么,語調柔軟凄婉。
我不知所措,準備說服自己放棄了。但一陣沒來由的惱怒讓我沖向卡奴掰開她的手指用力把她抱上床,強行掀開裙子扯下內褲。柔順的卡奴變得像母狼一樣兇狠,一面用越南話沖我高聲喝罵一面對我拳打腳踢。我們之間展開一場不大不小的戰(zhàn)斗。她哭喊著跳起來奪門而出,樓道里充斥著響亮的腳步聲和惡狠狠的嘶吼。我呆坐在房門敞開的客廳里呼呼直喘,一陣難以置信的荒唐讓我破口大罵;10分鐘后,我只能下樓到處尋找人生地不熟的卡奴,我的老婆,我的合法妻子,我從河口買來的越南女人。
大約凌晨3點,110帶著瑟瑟發(fā)抖的卡奴找上門來訊問經過,他們堅持把她送往越南駐昆明大使館——這當然是當地報紙和電視臺爭搶的大新聞,緊跟在警察后面的記者趕都趕不走,事態(tài)已經完全超乎我的預料,就算我偷偷給所有記者塞紅包懇求他們千萬不要報道也沒用。一個懂越南話的電視臺記者配合警方很快從卡奴嘴里問出了河口小城的河濱街7號。不到一周時間,葛云峰暴露了。一支奇怪的足球隊,一個當年的著名球員,一些可怕而驚人的歷史,一群雖然合法卻被圈養(yǎng)的越南女孩,這些爆炸性新聞讓一幫苦練技藝的孩子不得不秘密解散。
葛云峰再次消失。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沒人知道他是否還會回來。當然,他帶走了那批孩子中的很多人。
我和王重很久沒上幽暗的滾石了,重新坐回洞穴般的酒吧深處仿佛都蒼老許多。王重堅持認為葛云峰并未遠離,他一定暫時跑去什么地方(比如越南)躲了起來,等待時機重振旗鼓,他的電話一直處于呼叫轉移而他始終沒有回電,就連奉儀也音訊杳無。事情的吊詭程度已經大大超出我們的想象了。王重沒提亞羅——他臉上的幸福明擺著。我們坐下后漸漸陷入心不在焉的沉默狀態(tài),其實我知道我們哥倆之間已經有距離了。女人把我們分開。就是這樣。甚至可以認為是消失又出現的葛云峰把我們分開的,然后讓我們的生活突然變得荒誕而懸空,這促使我們壓低嗓門連聲嘶喊,招呼服務生結賬;我們肩并肩走出去,沿文林街、文化巷一路向下,經過建設路走上人民路,從小西門取道昆都。昆明的夜晚古怪而招搖,一些穿著露背裝甚至三點式的孩子沖上街頭問你要不要進場K歌、慢搖,嗨到天亮;還有的孩子留著朋克式金發(fā)或直溜溜的莫西干頭當街亮出刺青,一個舌頭上打著銀色釘子的女孩抱住一個煙熏妝男孩拼命接吻;空氣里全是干冰、下水道、燒烤、香煙或大麻的臭氣,擁擠的車流從昆都一路排到新聞路口仍然一眼望不到頭,暗淡的冷黃色路燈從圣誕樹頂端傾瀉而下,擦亮我們腳底的油膩、煙蒂、痰、垃圾和避孕套,我腦子里空空蕩蕩,不知不覺已經走到霧吧。我們幾乎是下意識地走進去了,酒吧里還沒什么客人,跑場歌手還沒趕來,光頭老板也不見蹤影,音響里放著聽不懂的韓語歌。
王重拍拍我的肩讓我離開,可我坐著沒動,詢問服務生阮大偉還來這兒唱歌嗎?得到的答復是他消失很久了——又是消失。聽人說他最近在金馬碧雞一帶跑場,可無法證實。服務生突然不屑地冷笑,說不定死了,說不定離開昆明了,天知道。死了?我一陣反感。他神秘地大聲說,這些家伙如果消失太久就有可能掛了,有無數的原因,比如女人,比如毒品,比如賭博……我不愿再聽下去,一種漠然的沖動促使我再次撥打了不知身在何處的葛云峰手機。這一次,居然通了。我激動起來。
你好啊李果兄弟!果然是他。
媽的你又玩失蹤啊!
哪里,他笑了,我在去越南河內的路上,剛到河口對面的老街,所以你電話還能打進來。
河內?
足球還得玩下去啊!這幫孩子廢了多可惜。我還想多招一些河內華僑的孩子……葛云峰,這個再次失蹤家伙的聲音聽上去仿佛就來自霧吧的昏暗角落。
我只能祝他順利,希望他有任何進展都通知我。他說一定會的,同時再次強調若干年后我必須兌現諾言,把我和卡奴的兒子送來讓他調教。這事千萬記著。最后他祝我婚姻美滿愛情幸福,但并沒詢問我和卡奴、王重和亞羅過得還好嗎。我們突然沉默下來,誰都沒著急說話,耳邊敲打著韓國女歌手的堅硬嗓門。他最后笑著嘆口氣,那就這樣吧兄弟,保持聯系。代問你那位兄弟好。到了河內我會給你電話。
我把他的問候向王重轉達,王重一聲不吭,盯著空空蕩蕩的被一束聚光燈照亮的舞臺。我們還是要了兩瓶百威啤酒,但似乎在滾石喝得太多,再沒什么心情喝下去。這真是一個不尷不尬的時段——不早不晚,周圍連個可看的美女都沒有,還不如出去昆都街頭溜達,看那些熱褲、露背裙和低胸裝。可我們坐著沒動,一直沒動,直到把兩瓶啤酒慢慢消滅。
那以后大約3個月沒有葛云峰消息,我和卡奴的生活像所有的夫妻生活一樣平庸瑣碎,不說也罷,一個比較好的可以寫出來的消息是:卡奴懷孕啦。我有些小小的激動,同時開始思忖將來到底要不要把我兒子送去河口或越南,送到一個不太靠譜的老男人身邊?
萬一是個女兒呢?
我在炎熱的8月之夜接到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他告訴我,葛云峰死了。
什么?誰?死了?葛云峰死了?我喊起來。
對方說葛云峰在越南西貢(怎么又去了西貢?)被一輛拉西瓜的平板貨車狠狠撞倒。在醫(yī)院急救那幾天,他反復提起我,他希望我把兒子送去南美或歐洲接受世界頂尖足球教頭的調教,否則就太可惜了。
死了?我不相信。我說。
是真的。信不信拉倒。
你找他女人,他女人奉儀接電話。
她走了。就是她讓我給你打電話的。那幾天她一直守在葛云峰身邊,死死抓住他的手。沒人見她流過一滴眼淚。是他把葛云峰帶回河口的。你懂我意思?
不,我不懂。我們還會碰面,我和葛云峰。這不是頭一回啦。
奉儀想把葛云峰的骨灰送回大連。她大概已經上路。葛云峰的東西她全帶著,一大箱子球衣球鞋球襪,幾只阿迪達斯足球還是全新的。
我一聲不吭,反復思考我應不應該相信他。
我答應過葛云峰,我會把兒子送到河口。
可他死了。真死了。還沒聽懂?對方掛了電話。
我迷茫打量端坐床頭的卡奴,她的微笑很美,像寬闊的紅河那樣美。她一無所知地站起來,微微挺起小腹,沖我打開雙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