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冬的詩

筮書

一 上九亢龍有悔

“在母語的防線上／奇異的鄉愁／垂死的玫瑰”。一個人在顛沛中寫下這樣孤獨的詩句。它觸動了我，使我想到我自己的出走。一個寒冷的早晨，火車?？吭跐M洲的邊沿。我被妻子從夢魘中搖醒，竭力壓住從心頭涌出的一陣陣慌亂（它濃霧般使我興奮起來），接受例行的出境檢查……終于，他們全都下去了?；疖囉诌燕ミ燕悠饋恚杂^賞者在畫廊里的速度緩緩移向了另一邊。在紅軍官兵的注目下，我突然覺得無比的輕松和愉快。原因很簡單，越過他們高大的身軀，他們所捍衛和困守的防線，我憑窗眺望，西伯利亞壯麗的秋天像器官一樣耀眼。

二 六四括囊，無咎無譽

一年中的末日，風的腮腺炎逐漸加重。云，爭著把枕頭墊高，我也一樣。在雙人床上，我繼續拖累著生活。我裹著雪白的床單，眼睛侵吞著年華般的天色，以及室內，一張動輒被我打擾的書桌——在那兒，究竟有什么東西值得我為之虛度？我揣摩著，一個上午，我的心像傻子一樣發出笑聲。太冷了，我們只得靠散步取暖——我回憶著另一個冬天，一個后來被判刑的友人對我說：“毀滅一個詩人的方式有三種——寂寞，貧窮和不公正的評價。”我回答他，這應該是勿須提防的——而且，我還認為，詩人也存在著兩類：文人型和藝術家型的。前面一類懷著傳統的夢想、顯而易見的事業心、欲領風騷的機會主義以及對不朽的渴望，后者則深知藝術家是純粹的小人物，以至于對種種擢升為時疫的辭令不屑一顧。我觀察到，他們通常來去無蹤，對周圍的冷暖毫不關心；似乎，他們也沒有同伴，甚至也沒有口頭禪，就像那些愁悶的藝人，在倫敦和巴黎的廣場，在地鐵站和街頭巷尾，站在陌生人的圈子中，獨奏。

三 六三 即鹿無虞，惟入于林中

為了蜜水，螞蟻們搬運著詞語的蚜蟲，承擔了仆人和主子的雙重角色。一路上它們避開眼中的障礙物，從世紀的金色瓢蟲到聳立的哥特式蝸牛，沿著巨大的植物枝干把獵物納入它們溫暖的地穴內，捱過嚴寒。在寫作中，我考慮到這種為了嘗到甜頭而產生的有意識的行為，這種處理方式（類似于放牧）是否帶著某種無法彌補的缺陷，或者說，這種顧此失彼根本上就是粗暴的。對于我來說，詞語就是詞語，字就是字，它們并非是蚜蟲，并非是可以活捉，可以弄到手的生物；同樣，出現在枝干上，字組成著謎語，而謎底是另外的字。這就是我們的全部苦難。這項差使比螞蟻的勞作更為辛勤和枯燥，僅僅因為我們無止境的追問都不過是在回答著回答。但即便如此，在街燈下，我瞥見螞蟻們并非在休息；同樣，寫作也仍然是我每天的必經之路。

四 六四 困蒙，吝

寫作要求我們沉默。沉默便是我們唯一的樂趣。積雪點綴著頂峰，石碑安置在墓園，在登攀者的歡呼和熱熱鬧鬧的葬禮中，它們是無聲的。過度興奮和悲痛也使我們中間的一些人說不出話來。沉默成了縈繞在我們詩句中的主題，但是，由于唯恐失去了聲音，唯恐被生者假惺惺吊唁的是自己，在某些人的詩歌里，石碑的矗立被夸張成了不堪承受的打擊，是致命的，當然就談不上對它的贊美。為了擺脫恐懼，也許是難堪，他們的寫作蛻變成了對千年積雪的踐踏，對洪荒沉寂的抗議和拒絕——猶如鄉巴佬，被豐收情結糾纏著，在田地和住宅的周圍，用拖拉機和鋤頭鏟除著美麗的，本來就少得可憐的沉默之花，決不讓它們在貧瘠的土地，在我們僅僅生產糧食的練習簿上生根。如此百折不撓，但可惜，鏟除的不是他們念念不忘增添在碑碣上的，詆毀或頌揚的文字。

五九三需于泥，致寇至

群星，一把一把，猶如夜烏賊般的眼睛警惕著人類的動靜；又如同壁爐旁，字眼中的瞳孔，透過藍色的窗欞凝視著我；可是我累了，我的思考有賴于沉睡——夢中，依然是字數般的星辰，霧狀的練習簿，以及自動擰開的鋼筆；但詩人的形象卻不再是能夠噴出自己的腔腸，在墨汁中溜之大吉的烏賊，而是迷失在練習簿旁的瘖啞的羊，披著嚇人的詩人的狼皮，獨自聽到自己在空曠山谷中咚咚回響的心聲——可是等到我醒來，我無法估計自己在多大程度上理解了這份巨大的心聲；即使我理解了的那一部分，當真我就能夠把它們準確表達？而且，應該表達？——即使真的有人愿意傾聽。多年來，為了學會跟自己相處，我著迷地，像發明指南針一樣發明著自己的語言，不是為了應戰和引起重視，而是靠它指出逃避的方向。

六 九五 訟，元吉

一批素質混亂的人，每一個都擔心自己比別人寫得更好，但大家卻在不在乎假話的前提下，攜手共建一個卑鄙的時代，用數不清的小動作進行著狡猾的自我訓練。很快，每一個都染上了一種仿襲的習慣，一種援引的風尚，并以此互相攀比。這種現象證明了我們內部的緊張。由于缺乏輕松自然，文化對我們構成了精神負擔；然而這又是進步，和熬過去的蒙昧時代比起來，我們變得敢作敢為和自作聰明了。弱智代替了全然的白癡。也許，在這種令人饞涎欲滴的沾沾自喜中，我們只忽略了一種美德，這種美德便是厭煩。

七 初六師出以律，否臧，兇

我曾經想，必然存在著一種純潔的可能性，依靠它，可以徹底從詞語中清除優厚的，物質的聲音。在英法之間，渡輪上的旅行讓我再次想到這個問題，但翻滾的白色浪花和海鷗的啼叫卻使我越來越懷疑純潔本身有沒有過錯，如同我從那些強調讀書人身份的人們那兒嘗到了知識的愚蠢一樣。大海被詩人提煉成蔚藍的，如今在漂泊中我卻發現，大海其實具有復雜的，值得區分的顏色，遠比一味的蔚藍有趣得多。詩人們，在各自的大海之歌中動用了暴力（強迫它變藍），而且是千篇一律的。語言的悲劇，正是在于要被欲火攻心的詩人變成有效的，完成所謂的純潔。一九八九年春天，我在寫作《給打字員的六首詩》時，正是深陷在這樣的愁云中。當時，我的語言發生了各種征兆，像正在釀造的酒一樣冒出氣泡。正是那些氣泡使我忐忑不安。我被空空如也的前景迷住了。第一次覺得可以任意施展。但也就在這時，我開始為純潔擔憂。由于看不到任何方法能夠使詩人稱得上詩人，同時又繼續稱得上詞語——我們的斧鑿破壞了詞語先天的容貌，阻斷了它自身的呼吸——我才在絕望中培養著自我約束的能力，一種猶如海峽般的形式感。伴隨著浪花和海鷗，寫作像大海上的旅行一樣，被避免處理成一件盛事。渡輪自言自語的速度慢下來，緩緩抵攏了對岸。

給任何人

借一個影像，我呼喚自己的對立面

——W.B.Y

一

匿名信：關于用詞，我們還有什么好說的，

既然古人已經作古，秘傳已經失傳——

乃父苦跪炭渣：“我已交待得一個字不剩，

豈敢再否認、重復，既然人人對我說不。”

二

那么，這是童年，手術的推車嘀咕

又嘀咕。這是你在南北遁走，

揪著日月遁走的陰陽頭。你，造反的腳伕，

擔當起了碣石、谷神，三百斤的死。

三

山城浮現燈火。油印機漆黑的滾筒下

夜潮漲落。父親授課，細嚼簋豆、詩賦。

傳單花花綠綠。軍閥割據。

內戰水深火熱。告密者說話像機關槍。

四

詩，本是在牢籠中創造大雁。

哪里！生活是老虎，詩才是籠子。

一伙人爭執著，踅向自我的舞臺，

穿的是小丑的紈褲，或鶉結的囚衣。

五

不，不，不——野象的三段式警告

嚇跑了悠遠的游牧和推論的猩猩。

而在腦際，黑暗的帝國覆蓋

我們共同的淵藪：瞎子摸象，蛇吞象。

六

匿名信：關于歷史。我還是我，照樣在寫。

我想給你打個比喻，但怕你不懂。

嘿！是我，曾伏在串聯隊伍的背上寫。

有人站著寫。列寧用牛奶寫。

七

那么，這是今天。你已在加州，還是那老習慣，

走到那兒，就把那兒當一個總部。

你調動機器，以數碼透視人寰——

詩，豈似郵筒呆佇，或歸隱的石頭？

八

人遠赴異地。四川人說，不承認避難或流亡，

這個人的祖籍就有問題。當初，

對成分談虎色變，現在，祖先的忌諱成為了

墊壓，像黑人轎車里的豹紋坐套。

九

岷山牽連崍山。悚罪的父親寡言，

為干校刻蠟版。垃圾怎么辦？錢從何來？

從報社到劇團，垃圾中他倒掉的藥渣

包括黨參、柴胡，熬黑的字骨頭。

十

隱士們牛飲，抱著宿愿的火腿——

可他們彈奏的并不是對悠閑的研究，

也不是對鄰居的苦難故作高深，

隱士們驅駕單車，以鍋魁面對月亮。

十一

詩，向壁虛構。養生的胎兒夢見它

進化的鼻祖，顛倒之軀沒入海闊的羊水——

未來，隔絕的深度充滿對

確定事物的懷疑，對“不”的假設。

十二

童年的穹廬渾圓。童年非得看看馬戲團：

虎豹精鐵的困吼。三條腿男青年滑稽兮兮。

大力士憋足蟾蜍難看的沉默，

痛苦沉重的鱷魚摔到地面。

十三

匿名信：關于帝國。我在它暴露的巨細上泄欲。

它亂搞的開發區——麻將偏要絕對，

高樓偏要聳起。我，大哥哥！

贏來喝彩，世界塞進我鼓囊的旅行袋。

十四

那么，這是不?！安弧笔俏覀兊木窒?。

我深知我早已容就在里面——

居所的寥廓得從底部兜著，從身邊寫起。

曠世的麻煩賦予我離奇的閑散。

十五

染疾的詞，代謝了它們輔佐的君子、

刻辭，所有叫“玉”的石頭。穿孔的詞，

反感我失語的闌尾炎。事故的詞吮過。

忌憚的詞摸過。反感向危險求救。

十六

支磯石瑟瑟發抖，失卻其秀色碧凈。

從爨秦到文革，在成都，所有叫“玉”的

姑娘都哭了。當她們哭著，

不再像字，而像一個個字母。

十七

不，多少個不，像死囚腳下架起的干柴。

從中央到地方，布告像頂級的約稿信

催醒了詩人。此時誰起床

漱洗，誰就會去聊、去吹、去侃。

十八

詞自言自語，人各就各位——

對理想的賣弄，為生活所迫，即使才貌的賢淑

也會出走，即使那哼哈二將，

也正派過一陣子，清醒過一陣子。

十九

人的元氣泄出首級：道，道在遁走。

人的晦氣貫入舍腑：陰陽把守的宅樓。

葉詩人上吊。馬詩人舉槍。

革命何罪？革命不再有詩意。

二十

匿名信：關于詩意。吃在何方？

我挑剔一只龍蝦，厭惡西餐（刀叉居然說不）。

刀叉指向天府，她姑娘般的西南——

派性爭斗。吃菜艱難。三月不知肉味。

二十一

那么，這是匱乏。心想頓頓美餐，

主婦們挑選著同義詞，在菜場吁嘆。

潦倒的父親也仰止：庖丁，杳無的火腿。

蜂窩煤點燃“飛馬” 牌香煙。

二十二

古人屏息。詩意的蜻蜓不離它技藝的

肚痛帖。筆何欲翩飛？字何故顯現？

計策難消拼寫的短缺，下回分解——

詩在拮據中償付它昂貴的人工。

二十三

太陽，石頭在上山。騎車人曾夢想一副雪鏡，

登山睡袋的云，像赴約一樣，

冰峰的攀援里可有嵇、阮？

惡臭的屐履。騎車人推掇漏氣的輪胎。

二十四

除夕仿佛舊世界，爆竹震蕩升溫的地球。

父親死捏嘴的啞炮?？词厥覂龋?/p>

眾人吶喊助威——日光燈下齷齪的棋局。

字的廝殺。舊世界落花流水。

二十五

請以書法的岣嶁，寫出書法的峻嚴。

時代多出一個不，“不”的隱廬眼含它展翅的

鴻鵠——反叛的人是遠離的人。

誠實就是精華。汗顏、頓首……云云。

二十六

時代聚合它老邁的影像：蜀都古已消失，

通過野蠻的興建拆遷，正如卡多岡廣場上幾個

罵娘的中國人是一個支點，一個縮影——

挖地三尺，鏡鑒難覓。后人推銷偽劣產品。

二十七

關山飛渡。長城騰云駕霧，開始是蛇，

后來是龍，可最終是蛇，以繩索的方式延筑——

人數仍在增加。事態繼續擴大。

活人害怕真實像死人害怕屈辱。

二十八

童年錯了，我寫下反標。今天錯了，

我寫我的處境：笨拙的獻藝。錯是否也像

鱷魚？我們改著，改著，

主要是改著。錯飽噎著盲區和死角。

二十九

紙會呼吸：幸存，像西藏的氧氣一樣稀薄，

卻養育出一種人，高潔的山水——

那并非低下的稟賦可以屈尊俯就，

清澈的貫注的統一，也是聳峨的對立的統一。

三十

匿名信：關于時間。誰賽過了誰？

太極拳太慢，龍舟太快。健身器械的仙鶴

導引，它陰影的飛機吐納我——

對立面移向邊緣。對立面說不清楚。

三十一

那么，這是死，父親突然在信中寫到——

但它已不算什么，死不過是活著，直到散架。

他陷進碑帖、湯頭歌訣，用狼毫勾，

羊毫劃。藥酒的玄晦掠過他凹陷的臉頰。

三十二

“不”的大火云云，舌頭卷起宮殿、

絲帛，諸位塑造。紅照壁輝映

西天的絢麗。崩裂的山岳。

鳳凰，毛發精血冷卻成天壤、云泥。

三十三

灰燼。夜黑色的絲綢壓住一個黑色的時代。

電纜穿越的深海，越洋電話的出入口，

我們的能量在寒暄中灼燃、

湮沒，像正反的離子撞到一起。

三十四

當我打開屏幕，執迷，重現荒廢的驪山，

一只梨空腹的痛。當我佇立窗臺，

看到了對面的你。你也在

電腦的滋溜聲中擺弄著滑鼠、世紀蟲。

三十五

像穴龜外出尋找可口的藍色，

某種我們要講清楚的東西浮沉于

荒野、碧海。像穴龜慢慢

采摘著覆盆子，在藍色深處采摘藍色。

三十六

匿名信：關于攀登。鄙者生存？我也有一輛

單車，通行證龍飛鳳舞。我也挖苦那諂媚的談

吐，

吹捧的營生——身不由己的

冤假錯案，那些把自己牽扯進去的人。

三十七

那么，你早就認識我，并且悄悄讀著我的東西。

當你讀著，讀者本人也就是詩人。

如果你兩者都不是，那么你肯定是神——

且不屑棲居此間，詞語遣放的邊緣。

三十八

邊緣是我的底線。這才有了開心，

有了對酌、咋舌。詩和菜用相同的材料攪拌。

火候正好，酒箸歡然。

請品嘗這鼎鑊的乾坤，膾炙的對立面——

三十九

沒有同行。穿山甲在絮響中

刨著那動地的哀痛，那唯一漏掉的“不”，

它將靠這一點點孓遺存活。

沒有約會。絕望的灰蛾撲向黑燈瞎火。

四十

這是倒霉的人緣，關于三代人相覷，

仿佛素不相識。這是一首詩，關于命運的古老，

無分遠近與幸厄。這是一封絕交書，

關于家喻戶曉的誓言，共相邀約。

四十一

它將題獻給暴虐，抗議，虛假和流亡，

獻給庸才，無賴，偷工減料者，我們周圍的

掮客，女騙子。如果足夠，還將

題獻給父親，那傲然的宸極，我們冒昧的不。

四十二

它，童年忍耐的石頭小馬呈現于

云霄，酸蝕的大氣層——這喘促的弱者

馳騁、嘶鳴，終可比擬它的

先輩——它成長，像中國一樣龐然，

并承受其億兆的心臟，他們耗損的實力和恒心。

四十三

而這飄逸的軀干高蹈，是否真的天馬？

如果它不是極目神州，顧及到了那些呻吟的省份，

知道它們曾有過自由的言論，

有過捍衛的領土——列國，奮發的公侯，

運用智謀與干戈，確保各自的清醒和獨立。

植物園的秋天

“這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埃茲拉.龐德

一

“那不曾是個好天?！蔽覍μb云，

又默享幾個芳名。午宴的焦云擦過一張匆匆的

藍臉，然后雨幕也好像一點點復燃了——

木蘭小姐，來款別的朋友艾麗絲和杰弗，

好像我們又已在椰宮

支延的傘骨下聚齊。落木轉入殘拱。

涼椅攙扶變黑。家燕低徊的舌音

告訴我某個天涯海角，泥濘的

世界盡頭，薈萃的游人也都是三三兩兩。

二

眾口析賞金風玉露間的泥血蜜果。

但是否如此，園丁求諸于這天真色相，

才把聳垂之木植入他躬耕的版圖？

寰宇呀! 仙人球般的名姓，是否也因似

一枚獨蒜，中國人桀驁的百合心

才得以穿山涉水？如果到達不是真實的，

疑問也將不會真實。“歲時秋波橫生，

活標本的我曾設想，濕足的

黑發人和金發人，一起走走又有何妨？”

三

那么蓮藕的另一端，才情與膽識是否

總要連累一座蜉蝣不絕的空亭？

松煙裊裊的記載又是否值得？

摞進洞穴的長城還擊我：要不是三十出頭，

看著這個又想著另一個，我也許會于

霜紅的樹底蟄眠。我，南方人，趕考的飛蟲，

大概還會佯狂，假死，會啖囈“蜜蜂的議會”，

蝸牛懸馱的圣山和圣城。

瞧，朝覲的仇讎用私肥謀略，用秋葉投票。

四

前面，以它向導般的格式，錢伯斯爵士的塔

從核桃迂回的長憶釋放出來。

類似他早年在廣東的游歷，塔累積的層次

使有緣見證的遠客欣慰又灰心。

“一座時間的府衙?！痹诜茏璧木羰炕卮穑?/p>

“大人閣下，正如它殊懸的階梯

使登臨者瞻前顧后，在“退避”的重重時態中，

盡管我不知道你使用的是其中哪一種，

但交談，將仿照它繁復的構造回旋下去?！?/p>

五

桃金娘恣意的纖手垂下倦膩的無名指，

而山毛櫸噬零的群心曾綠葉森森。在伴侶們的千

里眼里，

這浩劫并不比一句實話令人難解。

河原上馳騁西風的勁旅。時間的線性，

終于連看法也改觀——“不過如此，

想象的邱園可比這要好?！?想當年，

這鄉音窮盡了人之初：游人手牽著手，

飛鳥棲于湖巢，為的都是溯回到那曲終話結。

這樣也就分開了鴻鵠和燕子，各奔東西。

六

禮貌的人兒，左右侍立著蟾蜍，兔子。

一垅魔芋。汗青的玉石旁必有良善的夫子扶犁。

這照拂的奇境在杰弗學者的鏡片凝結。

然而像山河難擋筆墨的熏陶（他今朝

為何氣色異樣？又何故詞窮？）

情人的一絲不快也將在霜雪的搖撼下失血變白。

其實在篇佚的千仞頁巖間，晝夜??！

變黑變白只是浩繁的執閱。

“它夢喻的拜讀人，在兩個地方都不能幸存。”

七

永無協調的明眸！神的雙眼皮和偶像的單眼皮，

與其考證之間并無遮擋，不如說只有虛空。

盤根錯節的世代對視，又一個千年輻圓后，

星空檜柏的旋轉是否仍會使

銀河世代的情人悲愁：月亮的單眼皮和

太陽的雙眼皮。“潮生潮滅。成就的愛

也將是斷送的愛?！毙D的軸心吸緊地衣。

軸承上的傲慢腦袋，在驚愕的雙重幻象中

尖叫“可怕的天真” ——永無喘息。

八

雨后，這寂寥時代唯一的園子

似乎只剩下了兩個人。遍地的癩蛤蟆，

它們游戲的步履代替著我錯亂的心。

墨藍，卻不只在艾麗絲晴朗的瞳人麇集。

在木蘭的長信里（她回國去了），

頹地的蒼龍的嘆息畢竟要嗔毒得多，

老實得多。行吟的本草化為疾苦的風雷，

像我等卷入這寥廓里抒寫（談何容易），

化名的鳳凰也不在突厥斯坦生根……

九

但見它，自然的古鏡漸褪去悠長的蒙蔽：

失陷的蜀宮，金人金杖，

那些炙黑的象牙。從中，我郁寡的

形影偕望新月，忘記了清高，

不同意當今的任何人。是的，天不作美，

然而天終可憐見——墟垣之上，無論父老們揖別

的

是你還是我，無論他是叫作園丁還是神農，

阡陌交通，最最深處，

可有一株異香的花椒樹仍刺目、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