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的錢夾(短篇小說)

1

八年前，也就是2002年世界杯賽期間，那時老范比現在年輕八歲。廢話，現在是2010年，這話還用說？是啊，那時老范只有三十二歲，三十二歲的男人，過了而立之年了，姓氏前面還沒有那一個“老”字作狗屎的前綴。

當年老范還是小范，還算是個文藝青年。小范能親眼見證那天兩個中年男人掏出錢夾來比誰錢多的豪賭，還是因為老麻哥的原因。那一次親歷是老范人生命運的一個重大關節點，用現在的話來說是個拐點。

老麻哥是個漫畫家，天性幽默，很多無趣的場合都要他去說點醒瞌睡的話。所以很多場合他能親自出臺，那會讓大家都覺得相當有面子。老麻哥無論何時何地都能讓大家的嘴巴鼻子眉毛一把抓，再配合上渾身的皮膚肌肉做些——在女人說來是花枝亂顫，在男人說來是肚腩皮的沖浪滑板運動。

小范當時剛剛混成個報社副刊的編輯，正二八經的編輯，中級職稱，剛討了媳婦四年，剛當了爹兩年。老麻哥在小范編輯的副刊上開有個漫畫專欄“笑歪嘴”，開成了品牌欄目。

兩人一來二去便處成了朋友，老麻哥長小范二十五歲，是小范的爹輩。小范對老麻哥那是敬仰得五體投地的——不，是四體投地，因為他是敬仰老麻哥嘛，四肢投下去時，頭臉還是仰著的，所以，只是四體投地，這是小范隨時把老麻哥掛在嘴邊扯虎皮作大旗時自嘲的話。人人都有虛榮心，小范沒卯脫。

這天老麻哥被牛畫家、馬律師、攝影家南瓜、文學刊物主編紫洋芋等一黨文化藝術界的腕們約了一起看球狂歡。看球的窩子在東風路上緊挨著體育館那條巷子里，從東風路崴進去七八十米的鍋爐房酒吧。這酒吧是懷舊風格，那里高級洋酒也有鄉下人燒的包谷酒，有各種酒，也可以做點吃的，比如做個醬油炒飯、酸湯面什么的。酒吧不起個洋氣的名字，叫這么個老土的名，是因為那地方的前世就是一個大單位的鍋爐房，進去一看你就會發現開酒吧的老板懂整，他保持了那鍋爐房特有的六七十年代的工業元素，墻面還故意留下一條“抓革命促生產”之類的語錄，墻面像是沒處理過依然煤灰粉塵斑駁的樣子，而在這舊工業的灰色背景里又用麗江的條紋土布大理鄉間的土陶罐們插上點細碎小花花來柔軟環境，昆明城頭前衛先鋒另類的雀神怪鳥們仙人們都喜歡那調調。

要去看球賽時，老麻哥想，約上小范一起去玩玩也算是謝他一直的關照抽捧。你莫說，老麻哥也真就是在那些年被捧紅的，一時紅得發了紫，城里人對老麻哥的漫畫加漫話那是家喻戶曉。小范一買到《讀者文摘》雜志后，首先就讀中間插頁的幽默版，他得了啟發也想在自己編的版上做這么一個小欄目。瞌睡碰著枕頭，在自然來稿中小范發現了老麻哥這個天才。后來，后來嘛，這昆明城里人打開小范他們的城市導報也是先睹老麻哥的漫畫專欄“笑歪嘴”，后來別的報刊也來約老麻哥的稿，老麻哥不給，只給小范。

小范是個真球迷，大學時代踢球踢的是前衛，老麻哥呢正好應小范邀約將在一個月的世界杯賽期間畫些“球”畫說些“球”事情，城市導報特別批準老麻哥的專欄天天上，專欄名也因此特地臨時加了一個“球”字，叫“笑球歪嘴，呵呵，這樣一來，單看見這個專欄名就球想笑的人們就有了議論：莫說噶，那死老麻哥硬是懂球整，硬是把全城的球迷偽球迷們麻球得舒坦。

“笑球歪嘴”這個專欄成了一坨老發面，天天都發面蒸上一屜籠糖腿包子，笑球酸人們的腮幫子甜球死人家的牙巴骨，也仿一個癢癢撓抓搔逗弄著人們的笑神經。老麻哥的漫畫專欄被追捧得上了天。老麻哥算起稿費來就開心得要死。

那個瘋狂的夏天，那一個月內，各種看球的圈子、球迷俱樂部都把能與老麻哥一同看場球當作至高的榮耀。跟麻哥在一起看球就是麻啊酥啊！

小范跟著麻哥去看球的那天，運氣不好，那場比賽踢得太球悶，一點懸念都沒有，一窩看球人都球不來勁。酒吧老板也覺得乏味，就一件一件的啤酒抬上來，勸大家伙喝，說是喝球它個痛快！鍋爐房酒吧炸開了鍋，電視上不熱鬧，酒吧里酒瓶的破碎聲倒乒嚀乓啷地一直不斷。后來，看球的人便開始二麻二麻的了。

老麻哥在一片起哄聲中開始給大家醒瞌睡，蜘蛛扯絲般掏肚子里的笑料拿出來現蒸熱賣。小范縮在一個旮旯里撿麻哥的笑話豁皮，小范那時還沒中年男人的肚腩，他笑得就不像牛畫家馬律師攝影家南瓜主編紫洋芋他們盡性。

那天老麻哥講了個“不容侮辱的女人”笑話。老麻哥是一臉正經地講的，說那是一件真事情，一點都沒添過油加過醋——二十年前，八十年代初，幾個日不朧松留著爆炸頭的文藝男青年，百無聊賴地站在街邊評論起女人們來，評比人家的長相。有美人經過他們就集體尖叫打唿哨，一般長相的就懶得吭氣，生得難球瞧的就做鬼臉說些羞辱人家的二話。這天，一個丑女騎車經過，無聊男青年大聲沖著人家嚷：長得這么難瞧，還敢出門來嚇人？！老害怕！那個女人車騎過去一截后猛剎車，從車上跳將下來，把車籠頭調轉過來，推著車一步一步走回到這伙男青年的身邊，車籠頭狠狠一頓，凜然道：咋個？！老娘只是隨便長長！

球賽是沒看成，老麻哥的笑話把在坐的人肚皮都笑破了。笑過，牛畫家便說這笑話一定是麻哥的親身經歷，麻哥不理那個茬，只管抱著個水煙筒呼嚕呼嚕地一邊吸起來，眼睛盯著那場悶球看。馬律師跟牛畫家就因此戧上了，爭將起來，馬律師說老麻哥這笑話是他現編的，不然這么好聽的笑話早就在報紙上抖草了，因為它實在是太好笑了，是個笑話精品是個經典笑話，不黃不色卻那么搞笑！馬律師條分縷析，說這一定是麻哥原創的，因為他天生笑話大師，這城頭還沒人有他這球本事！

牛畫家就偏說那是麻哥的親身經歷，他一定就是那個被隨便長長的丑女羞了一頓的文藝男青年，這種事再有天分也想不出來。

牛畫家馬律師兩個人就掐起架來了。牛畫家說，揣了錢來賭球的，比賽難球瞧么沒球得賭的，就賭點別的也行，馬大律師，賭球不成么怪難玩，人家隨便長長么，我們來隨便賭賭，咯敢打個賭？！反正那錢總是要拿球來賭的，就賭這個，我說是麻哥是當事人，你說麻哥是現編的，咯是？問聲麻哥不就曉得了？天地良心，他說喃樣就是喃樣！

“啪”地，牛畫家從馬甲里掏出一鼓脹得如他的油肚一樣的棕色牛皮錢夾來板在桌上，然后斗雞似地挑釁起馬律師來，喝到：拿出來！

馬律師也紅了眼，唱將起來——東風吹戰鼓擂，這個世界倒底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就是你老牛怕我老馬……嘿，比錢多么，可是真的要比？！你以為你一張畫賣個萬把兩萬的就鴨子走路排著來，死跩？說著馬律師也“啪”地一聲從屁包里扯出一個癟是癟了點，但有幾張銀行卡的錢夾來砸在桌上。乜眼牛畫家，比錢多么？信用卡里還有！剛整了個標的大的，昨日天剛到的賬！

男人賭性一起那真就是好斗的公雞了，兩個人都臉紅筋脹地等著老麻哥站出來放公雞，說那笑話倒底是咋回事。老麻哥瞟他們兩眼，繼續吸那水煙筒，你們哥兩個，錢多得沒處使，多得錢咬包包么散錢啊？我就他媽的缺球錢，畫一幅漫畫得八十塊錢稿費，一個月里天天畫，也球才二千四五大毛，何況只是一周兩幅，現在得世界杯的福，天天畫一張，還是小范打報告給我爭取的，得了，小范你幫著數數這兩個錢夾里哪個現金多，多的負責今天的酒水花銷吧。

想賭的人沒賭成，加上球難看，喝高了的人就糾結在這么樁小屁事上要干架了。小范一眼一眼地看向那兩個桌子中央的錢夾想開了，啥時我的錢夾里那么鼓脹么我就他媽的混出人樣來了，這輩子一定要這樣跟人賭上一把！一定要活成這樣子！

小范家在滇北農村，從小吃的包谷苦蕎疙瘩飯屙的疙瘩屎，唯一的出路讀書上大學吃上公家飯。小范大學畢業在城里有了工作，討了個城里人媳婦，生了娃娃，可是他上面兩個哥下面的一個妹子和爹媽還在老家當著大地的雕塑工呢，小弟弟讀高中，日子過得球窮，窮得一年四季吃上兩頓白米飯就仿殺年豬般地歡天喜地了。小妹正準備去沿海地區打工，寫信來說，他擋了，不讓去，他怕小妹去那么遠的地方沒啥子會做的當了雞咋辦，小弟讀書還猴，他這個唯一在外頭吃公家飯的哥就得考慮小弟考出來讀書時的費用問題，老爹老媽一把年紀還彎在地頭盤兩塊包谷地洋芋地蠶豆地苦蕎地，唉，那地頭就是刨死刨活刨它一輩子也是刨球不出一個大伍分幣來的。

小范渴望身上揣起一個鼓囊囊的錢夾來，身上若真揣上那么個厚扎的錢夾，就可以像牛畫家馬律師他們板五板六的，跩三跩四的了。

2

老范的老婆小林是個大學老師，早就是個副教授了。老范在2007年評上了副高職稱，叫主任編輯了，評上三年了，再有兩年才可以評正高職稱。老婆小林正在申報正教授，估計沒問題，評下來，小林就是帶研究生的導師了，而小林在年紀上還比老范小兩歲。所以真要橫比起來，老范無法與自己的老婆比肩。小林是個土壤學專家，去美國做過一年訪問學者。

土壤學這類當年填報大學志愿時沒人報的冷僻專業現在吃香得很。科技是第一生產力，而國家對農業科技的重視顯然是越來越加強了，在什么樣的地上種什么樣的作物是最合適的？投入產出比一算，一目了然。小林教授身材細小，看起來倒像個小學教師，可人家卻是一個在省內聲譽鵲起的土壤專家了，特別是從美國回來后，她就被幾個在斗南從事花卉種植在元謀江川等地搞蔬菜種植的大老板們盯上了，眼看著，在職稱的評定上在收入上老范都有被遠遠拉下的跡象，情勢越來越顯見了。

老范心里是有一絲絲不滑爽的，這絲不滑爽勁硌著老范，老范就感覺腰包雖然是鼓起來好些了，可是還不待他想有個機會也“啪”地把錢夾拍在桌子上跟人家比比倒底誰錢多時，直起來的腰桿就又要在老婆面前軟塌下去了。

小林是土生土長的老昆明人，當年她經同學牽線搭橋跟小范談戀愛時遭到了小林她媽的強烈反對。小林她媽陳二孃是個唱花燈的民間高手，成天瘋天闊地的不著家，家里的男人不管，家務事不做，一天天不是在翠湖啊大觀樓啊就是到官渡古鎮那些地方去唱花燈小調。回家來么就叨叨，說別人家的姑娘家都找著高枝爬，自家的姑娘是哪點不如人，就偏生往那矮處歇？

小范談戀愛時去小林家最怕見著這個未來的丈母娘，巴滋不得她老人家不在，倒喜歡那個沉默寡言的老丈人。等到生米煮成熟飯小范硬娶了小林，丈母娘還是不待見小范這個家在農村的姑爺，隨時隨地哼兩句調調指桑罵槐的，有一次陳二孃就有板有眼地唱過一曲：

梔子花來芙蓉花，你是哪家花上花？妹是哪家天仙女？惹得小哥懶回家？百樣草木百樣花，桂花不如毛瓜花，桂花謝了無人采，瓜花謝了才見瓜。栽花要栽粉團花，選郎要選十女夸，哪料選著沾人草，人人笑我爛眨巴。

（注：爛眨巴指眼睛有眼病，眼屎巴拉地隨時糊著，眼不好使）

小范當年佯裝聽不懂，心里卻直戳氣，恨得牙癢。哼！一個唯利是圖的小市民，稀奇個啥子？總有一天你陳二孃得來求著我，舔著我，給我唱花調調，專撿好聽的唱。

小范很委曲，他心里犯嘀咕：討得你陳二孃的囡回到我山旮旯的家，范家村的人把她捧成了牡丹花，富貴得像了王母娘娘她老人家，老子在你們家被當做一泡狗屎。不就嫌我農村人？等我混成個人模樣來，你給我當老保姆。小范那個恨啊，先憋著。

結婚兩年生娃娃了，丈母娘陳二孃還是個腳底抹油打滑的老花燈，只差天一亮就急著奔翠湖大觀樓去，根本不幫著小兩口帶孫孫。小范沒辦法接來自己的老媽帶兒子。可沒過兩天，農村來的婆婆就跟小林吵了架，小林下班回家時瞧見小范他媽給孫子團團喂飯時，竟然是把那飯先吃進自己嘴里嚼成飯糜，再吐出來用勺子喂進兒子嘴里，兒子還吃得吧嘰吧嘰的。小林猛一看見，惡心，過去就搶過婆婆手里的飯碗，把那碗飯當婆婆的面就倒了，然后垮著張馬臉自己煮菜肉粥給兒子喂飯。當奶奶的委屈得等小范下班回家來便拎起行李抹著眼淚鬧著說給她買夜班車去，她要回老家。

在滇北的大山旮旯里，小范家媽是個能干女人，培養出了一個大學生在城頭做了公家的人還討了城頭的兒媳婦，哪個不羨慕？最小的兒子讀書也猴，考上大學也不成問題，她來這城頭受兒媳婦的餿氣干什么?小范看媳婦小林馬著個臉不吭氣，過去就斥責小林：林瓊，你搞球喃樣？我媽咋逗著你了，你趕她走？惹毛老子，小心宰了你！你一個大學老師竟然把我媽這樣老實巴腳的人都惹哭？你咯曉得我老媽暈了一天的車，吐完吐盡黃膽苦水，第一次出趟遠門，不是來享福，是來給你兒子洗屎尿布的！給你洗菜做飯的！你還有喃樣球理由盤嘴失臉的？你那老爛媽呢？她幫過我們啥子？成天只會呆在公園里當老騷雞，你還有喃樣不得不依的？

小林把兒子團團往沙發里一塞，抹著跟淚就往臥室里跑，那門砸得客廳的吊燈亂晃蕩。

小范折頭把他媽哄歇，不說走的話了，又去哄老婆。

等小范頭拿棕皮包地搞明白是咋回事時，也跟著嘔了兩聲，然后出來跟他媽說：媽，你家不要給團團嚼飯，要鍛煉團團的咬嚼能力，再說你嚼過的再喂給團團，是有點，是有點不太衛生的，城里人不興這個，小林對你沒別的意見，她希望你家留下來。小范家媽就瞅了兒子一大眼，你小時候我不就是這樣弄的？沒見你生個毛發個病的呀，我有自己帶娃娃的方法，不得，你喊她媽來帶呀，城里的娃娃還得城里的外婆帶啊，長大了才會變成城頭的娃娃。

小范發現他自己的媽也挺倔的，若她老人家走了，還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兩口子都是上班族啊。小保姆打著燈籠都找不著呀。

那樁事情過后，小林和婆婆的關系改善了一點，但生活中的磕碰還是越來越多，生活習慣實在是太不一樣了。陳二孃風聞了，趁姑爺不在家時跑到小范他們家里來撒了一回潑，把個親家母完全不看在眼里，不管不顧就對自己的囡說：瞧見了沒？什么叫門當戶對？不聽老娘言，吃虧在眼前了不是？你以為，你以為過日子就那么簡單？等著吧，等著七大姑八大姨地上昆明來到你們家吃住玩一條龍服務噶，等著親親戚戚串雀一樣地來托你們辦事情，看個病告個狀什么的，我說么，你兩口子干脆開個范家村駐昆辦吧！我瞧你是牙齒打落往肚子里咽，活該著吧。

小林鬼火綠，吆走了自己的媽。其實在背后，她跟著老公小范也不叫她媽了，也稱她陳二孃。小林煩死自己的媽了，她不幫著帶孩子倒也算了，還來說屎難聽的話。陳二孃就不是個佩當媽佩當男人婆娘的女人。小林為有這樣個不省心還添亂的媽，胸口積攢起一大口惡氣沒處發。自家媽天天唱花燈，伙著一堆愛唱花燈的老倌玩，就是干些摸皮擦癢的事，既不恪守婦道還對女兒的婚姻挑撥離間的。小林認為她爹一輩子的郁郁寡歡都是因為娶了她媽陳二孃，父母的婚姻是不幸福的。小林懷著娃娃時她爹得肺癌去逝。小林感覺自家人不給自己臉上添光彩還盡搗亂，她堂堂一個大學老師，她是非分明著的，她硬鼓著要嫁給家在農村的小范是因為她看見小范身上有股子勁，努力向上的勁。小林也曉得她跟婆婆的矛盾只是生活習慣的抵觸，要說人家一個裹過腳的農村老太太丟下老伴和一大家子人，來到昆明給他們帶孩子，做飯做家務，那可真是太不容易了。一個不識字的農村老太太還得現學廚房煤氣灶、洗衣機、微波爐的使用，也真是難為了她老人家了。自家的媽太不爭氣了，小林氣得光會悄悄地流淚，她沒臉跟自己的老公說家人的不是，她快得憂郁癥了。

小范一看家里這樣子，左思右想，既然自己的媽也不快樂，媳婦也不快樂，權宜之計還是送走自己的媽為上策。小范托了單位一個專門跑工青婦口采訪的記者，在婦聯掛上了號，終于插隊找到一個臨滄鳳慶來的小保姆，那小丫頭人木點，但可靠。家里一時算是消停下來。

3

一晃，兒子團團讀小學了，小范被喊成了老范，老婆小林去美國當訪問學者一年也回來了，人家度過金后，事業紅火起來，收入也噌噌地上來了，申請科研項目也容易了，款項也大起來了。就連老范都跟著沾了光，老婆的電腦頻頻升級換代，老婆淘汰給他的一臺手提電腦老范拎著去出差，編輯部那些小年輕一看都羨慕，說范老師太潮了。老范的電腦是老婆的科研經費里開銷的，這個老范就悄默默地不便說了，說出來，好像是吃軟飯的。老范只是享受著小年輕們夸他懂整是潮流達人這事，老范腳上的那雙英國的其樂鞋也被小的們嚴重表揚了，那是老婆小林給老范從國外帶回來的。

當然最最重要的是老范錢夾的飽脹度正朝著他的理想前進，的確是越來越鼓了，而老范的弟弟考上大學后又考上研究生，現在在攻碩士學位了，弟弟就在老婆小林的那所大學讀研，學的是再生資源系的熱門專業，周末會來老范這里吃頓飯。老范呢也總算混了個編輯部主任的職務了，老范的人生正別開生面。

2010年，世界杯又開戰了，八年了，又過去八年了！老范摩拳擦掌地，這些年他養成了個潛意識動作，他時不時地會從那屁包里——假若那天他穿的是牛仔褲的話，或者從便西服內里的夾包里——假若他那天他穿得正式點的話——摸出他的錢夾來在手上捏一捏。

老范的錢夾也從最初的本土品牌的瑞彪皮夾換成現在的咖色JEEP頭層厚牛皮的皮夾了。老范是主任，一人一間辦公室，他不忙時就關起門來把那鼓鼓的錢夾“啪”地砸在辦公桌上，找八年前牛畫家馬律師他們那種氣吞山河般的豪情，然后點上一根煙，抽起來，在那輕煙裊裊間，想那錢的事情。

4

那一年，是九十年代初，大四的那個暑假，小范回家探親。給家里人買點啥子回去？手抻進褲包深處摸那僅有的一點錢，那被他的卵子隨時焐著的幾塊錢還是他從牙齒縫里摳出來的，可惜它們天天焐得熱乎乎的就是不會孵得錢大起來多起來。

那一點錢給誰買禮物都不合適，給大哥家上學的娃娃買雙小球鞋，二哥家的娃娃沒有咋個行，莫惹事嘍。小范想了又想決定買半公斤大白兔奶糖回家，這樣家里人人都有份，起碼每個人都可以嘗到它的甜和那香濃的奶味。稱了糖后，小范的口袋里還剩下16塊錢。小范到南窯汽車站買了一張回家的長途夜班車票花去14塊８后，身上還剩１塊２毛錢。

小范捏捏那一張大點的紙１塊錢，又指頭捻捻那舊得起毛的一張小紙１角錢，又拇指食指搓了搓兩個大伍分的鎳幣，心有點酸澀。反正是上了夜班車就拉抻了腳睡吧，半夜若在哪里停車，餓了，１塊２毛錢買碗面條或者米線吃吃也寬綽得很了。

小范上了夜班車，車輪子一動，鼻子那里就仿聞到了一股燒洋芋的香味，小范嗓子眼那做了個吞咽動作，心想一覺睡到天明，離家就不遠了，一進家門就搓一糞箕的洋芋放進火塘，焐上一糞箕的洋芋，吃它個飽足，那燒洋芋蘸老媽腌的辣醬好吃死球了。

5

老范透過手指上飄起的那縷輕煙回想起十多年前，鼻子還是嗅到了一股子燒洋芋的香。

老范坐直了身子，把斜擔在辦公桌一角的雙腳放下來，拿起那飽脹的JEEP錢夾又仔細地摩梭了一下，唉，這牛皮錢夾揣在身上快兩年了，那皮面都起一層油亮亮的包漿了，還沒掏出來跟人抖過草，可惜。當然那鼓脹的皮夾老范買東西時也氣粗地掏出來使過的，可那時刻就硬是沒熟人看見，就連手下那些眼睛里只有名牌的小年輕也沒瞅見過呢。這錢夾還養在身上人未識呢，憾事一大樁吶！

這JEEP牌的這鼓脹的錢夾不砸在老麻哥牛畫家馬律師他們那類人面前就太沒意思了，沒球意思啊！還使著那個黑皮面的瑞彪錢夾時，老范身上帶的現金只是千把塊兩三千塊錢，現在換成這個JEEP的大錢夾，老范隨身帶的錢數就至少是五千塊以上了，少說也都要塞它個齊嶄嶄的五十張一百面值的老人頭啊墊個底，紅紅的一匝錢，那還不算上伍拾元的綠紙二拾元的橙紙拾元的灰紙及那些小紫伍、小綠二、小嫩綠、小伍小二小一角的角角票了。

老范就煩錢夾里的那些信用卡，卡，卡卡的，摸著卡可沒數出那一張張老人頭時實在滑爽，可現在什么都往卡上打，檔案工資往卡上打，效益工資往卡上打，稿費也往卡上打。老范跟老婆林教授抱怨過，這卡那卡的往錢夾里塞，就生怕它滑掉哩，你打開錢夾掏錢，一扯，說不準啥時就掉了一張，這卡不好，很不好！

工行、農行、建行、交行、中行、華夏行、光大行、浦發行，外加本土的富滇銀行、招商銀行，一遛牡丹卡、金穗卡、龍卡、太平洋卡等等，牡丹卡里又分金卡銀卡、儲蓄賬戶卡，老范看見那些卡就煩，都他們單位財務部跟各家銀行的玩交易，拿著卡既看不見錢又不曉得自己倒底賬上有幾文錢，刷來刷去的，以為錢不是錢，流水一般，“嘩嘩”地，財富就從身上嘩啦啦地流走了，嗨，真不好，感覺非常不好！

老范就是不喜歡那些銀行卡，所以一到月初工資上卡，月中獎金上卡，月末稿費上卡時老范保準在第一時間把錢從柜員機上嘩啦嘩啦地取將出來，然后拿著存折去存銀行、上交老婆，趕過年過節地留出一筆私房錢來，就去郵局給老爹老媽寄點錢使使。本來，寄錢現在也可直接在銀行或者郵局卡對卡地轉賬，老范也不習慣，他還是感覺什么也沒看見不踏實，他還是要拿著現金到郵局去填匯款單，然后數出千把幾百去，交給柜臺里的職員，看見那錢在驗鈔機上嘩嘩地走，看見閃耀的阿拉伯數字在驗鈔機上跳，他才心里安妥下來。因為老范看著驗鈔機上的數字跳時，就想象著老家的郵局里，七十歲的老爹背著個大篾籮拿著匯款單去郵局取錢，錢拿到手上時，手指沾著嘴皮子上的唾沫子一張一張地數錢的情形。老范認為那就是老爹最歡心最快樂的時候，老范喜歡想象那個一成不變的場景——老爹取了錢便去街子上買得化肥農藥，買得肥皂洗衣粉，買得鹽巴醬油醋，打了酒稱了油，籮籮里裝不下還割了一條肉買了一匝小粑粑用手提拎著，滿滿的貨品背回家去，還沒花完的錢交給老媽收將起來……

老范就愛這樣像老牛一樣反芻著，想著老家想著他的爹媽想著那山旮旯想著他作為一個成了器的兒子能帶給爹媽的這一點點快樂。老范有時還想些更遠的事，比如古稀之年的爹媽勞作慣了，身子骨還硬朗，他要是腰包再鼓些再鼓些，他就再買個大房子，最好是有院子的別墅，把爹媽接上來住，爹媽有塊小園子種著，再養上兩只雞，一家子盡吃綠色生態食品……

這些是老范最遙遠最偉大的愿景了，可能嗎？不太可能！老婆小林不會容得下他爹媽來跟他們一起住的，小林，人家是林教授了，修養也比從前好多了，可真要是把農村的公婆接上來一起過，林教授恐怕好臉嘴不會長時間掛著。這些美好愿景也只是老范腦袋瓜里過過玩的畫面，再說一輩子挖地種田的爹媽在慣了山旮旯的，哪會愿意離開鄉里鄉親的那一小塊窄地？就算避開林教授的難瞧嘴臉，另買一套小房子給爹媽住著，他們又怎么可能適應那城市生活的環境？想想罷了，想想罷了。

老范現在的近期目標是哪天直接把一百張大鈔塞錢夾里，那才氣粗才過癮呢！可是錢夾里真要塞進一百張大鈔老人頭，那錢夾也就得換了。換個內里空間更立體一點的？老范現在這塞得進五十張大鈔的錢夾吃不消的，若整個一萬元揣著，那錢夾就無法折疊起來了！整個大手包來塞很多錢呢，又過了，又不是做生意的，給人家暴發戶的感覺，不好，要的就是牛畫家馬律師他們從身上的包里抽出錢夾來板在桌上那種份！牛逼，牛逼得很！

6

老范又把腳搭上桌，瞇起眼繼續回憶那十多年前坐夜班車回家的遭遇。

誰料事如神呢？小范坐的夜班車早上六點來鐘行至一半山腰上時，被泥石流擋住了，那地離家還有百把公里，鬼地方前不挨村后不巴店的。小范下車一看，前方路上的泥石流太嚴重了，半座山塌下來，擋了一截三四十米長的公路，修路工來排出路障最快也得一整天。小范的肚子那時已餓得咕嚕叫了。小范摸了摸褲包里那一大張一小張兩小枚硬幣，望著那把把下破了的連天雨，心一酸，眼睛就汪起淚來。

山腳人家已有人拎著炭火盆來賣燒洋芋賣煮雞蛋了，洋芋五角錢一個，雞蛋起先一塊錢一個，后來漲價到一塊二，最后兩塊錢才買得著一個了。大學生小范咽咽口水，硬沒花出那最后的一點錢去，他背上他的包，包里就只是有半公斤大白兔奶糖，那是回家給父母給哥哥家的娃娃們含的，半公斤大白兔奶糖一顆一顆數，也就三十顆，小范在稱那糖時一眼就瞧清望準了的。可小范是不掙錢的窮學生啊，車票錢，這糖錢還是他從助學金里省吃儉用硬摳出來的呀，是把省下的菜票跟一個城里同學調的現錢。上次過年回家買過半公斤帶回家，兩個哥哥家的五個娃娃一個人得了兩顆，剩下的爸媽要鎖進箱子，小范硬是拿了兩顆，一顆剝了給爹，一顆剝了硬喂進媽的嘴巴里。小范知道，那些鎖起來的糖最后也會由當奶奶的分給一個個孫兒孫女們。爹舍不得嚼，一直把那糖含化，一點一點地咂巴著，坐在火塘邊放下那不離手的水煙筒，咂著嘴說了句：咦呀，硬甜了。老媽含了一下下，又把那糖吐出來用糖紙包好，揣起來，她舍不得把兒子小范帶給她的甜一下子含化掉，她要把那一顆糖的甜回味得更綿長些。

老范現在想起來還是辛酸，還是噎脖子。好在，現在的自己，腰包鼓起來了。大白兔奶糖算個喃樣球啊？一百公斤松稱！

7

不過有過讀大學回家路遇泥石流餓了整兩天的經歷，老范對錢就敬畏得五體投地的了。三年前老婆單位集資建房，林副教授可以買到她大學校園里一百四十平方米的一套小高層房，因為是集資，地又是學校的地皮，價格就比市場價便宜一半以上，且校園的環境那是沒得說的。兩口子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拿下它來，這之前兩口子已在滇池邊貸款買了一套商品房，這一下子要拿出錢款來再買下這一套還是很難的。老范的朋友蘇總聽說了，立馬說借他錢。蘇總問老范要多少？蘇總爽快地說可以借他二十萬沒問題。蘇總是做錫礦生意的老板，被老范采訪報道過。房子總價是二十八萬，老范缺口二十萬，他真想借二十萬來一筆給清，可是他心抖抖地不敢要，只說他缺十萬，就借十萬吧。蘇總很哥們，說不差錢，叫老范慢慢還，有一點還一點。蘇總給老范送來十萬現金，老范正二八經地寫了借條給蘇總，蘇總拍著老范的肩，不必不必的。老范堅持把借條給了蘇總。缺的十萬元錢，老范還是貸了款。那時國家還不限制貸款買房。

可是借了那十萬錢，老范從此不安逸了。有一天蘇總約老范吃飯，老范心緊怕極了，人家蘇總盡管只是喊他一起吃個飯喝個茶吹下子牛，可老范偏就覺得蘇總是暗催他還錢。后來，只要蘇總電話一響，老范就不舒服，莫說應約赴會，那就是跟著去洗了桑拿他的身體也放松不下來。終于有一天，老范跟老婆商量說，是否可以在她申請到的科研經費里先挪點款把那錢先還了蘇總，因為他被那十萬借款壓得睡不好吃不香的，快得神經病了。那科研經費么一兩年內省吃儉用還上也不大有關系的。

老范在兩個月后把十萬塊錢還給蘇總時，蘇總很訝異，問老范，這就有了？老范點頭，有了！好在后來老婆的一項科研成果得了政府的一等科技獎，獎金剛好填了空。老范那個爽氣啊，抱著老婆狠勁地親。老婆現在收入遠超老范了！老范是越來越敬佩土壤專家林教授了。

前些時報上說一家醫院的院長被雙規了，受賄款就一千多萬呢，報上還說那個醫院院長的家小早就移民國外了。兩口子是在飯桌上說這檔子事的，老范說，那錢恐怕都轉移出去了。老婆說，那還用說？人家是有準備有步驟地做這份事的吧。老范說，天，一千萬，就算分成幾次，一次幾百萬，就算全換成了美元，那得用多大的行李箱啊？要不就是螞蟻搬家一點一點地盤。老婆怔忡地抬頭盯著老范，老范反應過來，說，對了，誰會隨身帶現金呢？一定是事先全轉進卡里了，銀行的人都喜歡給人辦卡呢！林教授笑得噴飯，老范啊老范，人人都像你一樣要看見現錢才踏實？！人家存什么銀行卡，若真是在國內把那些錢轉存成卡，那么事發早就凍結財戶了，人家沒得那么憨，早就把錢洗干凈了！老范聽得一愣一愣的，怎么洗呢？林教授說，我咋曉得？政府都曉不得，我咋曉得？政府曉得還會讓那么大的資金流走？

8

老范掂著手上的錢夾一聲長嘆，然后把它塞進上衣內里子的口袋里。

老范收攏心思，拿起桌上編輯小陳遞交來的南非世界杯賽期間的報道宣傳策劃案。

閱過，老范感覺那報道方案的框架基本是搭起來了，但還不夠有趣。老范加了自己的一堆意見進去，他提筆在空白處補充了一大段，寫畢，老范為自己想到的主意激動起來，干脆臨時通知報道組的編輯記者開了個落實會，會上老范一個人呱啦開了:

上次大家討論后由小陳執筆寫上來的報道方案不錯，我想了想又加了一塊，我們來組織一個看球俱樂部，挑選四五家酒吧，約請幾個城里的文化名人外加一些美女——也就是大家說的足球寶貝，再外加一些熱心的球迷，也別管他們是真球迷還是偽球迷，請來，人數控制在二十人左右，男女老少、各行各業的人混搭摻和著就行，只要會看個球，她就是個掃街的老大媽也行……這個看球俱樂部將會很好玩。在長達一個月的賽程里，我們每周挑選一場可能很精彩的比賽，組織以上各色人等，對他們吹集結號，通知他們在某某酒吧集體看球。我負責去跟老總申請點經費，給大家備好酒水。每次一個文字記者一個攝影記者搭檔報道球迷們看球評球的現場場面，不論那場面是激情四射還是落落寡歡，我們根據現場的情況臨時選角度報道，突出現場氣氛，每期給出兩個整版的圖文報道，我敢打保票，一準火爆球！比如挨著名詩人于堅喊來，問上他兩個關于足球的問題，拍一張他大光頭的照片，再寫道球詩就球有意思得很了；再把攝影大師吳家林喊來，他也是光頭了，叫他從攝影的角度談談足球體育攝影什么的也球有意思得很了；再把作家潘靈喊來，他跟我既是朋友又是老鄉，他那副尊容福相得很，呵呵，讓他用手指頂著足球來一張，呵呵，也球有意思得很了；若能再把舞蹈家楊麗萍這大仙姑請來，請她說兩句球星提腳射門的姿勢與舞蹈是否同美就球有意思了，另外再把雷平陽喊來，這個人也是我老鄉，我請不動他，潘靈會幫我請的，最近這個人有球點牛，他寫的長詩《祭父帖》刊在老潘主編的《邊疆文學》上，讀得我哭啊……唉，唉，翻篇翻篇，我打岔球了，書歸正傳，把這個人喊來，請他談談足球和美人的關系，也球有意思得很……對了你們想想，找哪幾家酒吧呢？酒吧們是很愿意做這類事的，不出錢白宣傳博名聲還有酒水錢賺，沒不高興的！我提供一家——鍋爐房酒吧！你們誰對接這個事？好，小崔來吧，你親自跑一趟，對了，我們這個專欄就叫——“看個球說個球”！哈哈……

會開完，編輯記者去落實具體事宜了。他們一散，老范就把門推過去，只罅了一條縫，顯示自己在著，又不想讓走廊上來來往往的人瞧見他在干什么。老范深深地把自己深陷進軟和的皮圈椅里，左手撐著右手拐拐，右手拄著下巴頦，然后屁股轉扭著椅座反反復復地回味了好半天自己方才的杰出創意，那些小年輕都佩服得只會眨眼睛了，這就是資深前輩的作派吶！不光有創意更有人脈！老范得意著，眼睛不時地瞟向面前電腦黑屏里自己的影子——那可是相當地有氣質還無比地跩！跩得不想跩想謙虛點都不行吶！

9

老范從抽屜里取出電話號碼本來，一篇一篇地翻，他要找下老麻哥。還在使用手抄電話號碼本是老范的一個特色，他不存電話號碼在手機里正如他拒絕使用銀行卡是一碼事兒，老范認為存在卡上看也看不見的東西不可靠。電話號碼抄在小本上，起碼看得見筆跡看得見一串阿拉伯數字，實實在在的，只有瞧得見摸得著的東西才讓人踏實啊，老范認為那信用卡那手機磁卡完全可能被磁化掉被“抹掉”，一抹那不就等于空冇冇了？

老范電話本本上抄了六七百個電話號碼，密密麻麻的，眼睛都找花了，終于翻到老麻哥名下。

老范要射個電話給老麻哥，邀請他一起看球，他可是個真球迷吶。對了，若是請得這位漫畫大師出臺么也球有意思得很，到時再把牛畫家馬律師他們叫上，嘿，完全可以復制一下八年前的場景，我的天，那么這回是風水輪流轉，終于輪到我老范“啪”地拍出錢夾來跩兩下子嘍！老范這般想著，真就摸出錢夾來演習了一把，他“啪”地把錢夾拍在了桌上。

老范現在牛了！不是說了吹的，就連當年那個不把他看在眼里的丈母娘陳二孃都轉過來拍老范的馬屁了，花燈調調她不唱已兩年了。

陳二孃被一個好色的糟老倌害慘了。一日，她正跟那老倌在翠湖里對唱得開心，被人一把從湖心島岸邊攮進水里頭嗆了好幾口臟水，差點淹死變成水鬼球。那日，那色迷迷的老倌正唱著：

隔河望見韭菜綠，哥哥提的半斤肉，有心跟妹打拼伙……

這時，一個又丑又老的胖婆娘突然從人群中躥將出來，狠勁一推就把正羞答答張嘴欲唱的陳二孃攮進了翠湖，那胖婆娘是那色迷老倌的媳婦，她才不管那陳二孃的死活，揪扯著那老倌的耳朵便罵：好啊，叫你們打拼伙！叫你們打拼伙！

可憐個陳二孃不會游泳在那冰涼的秋水里浮浮沉沉地掙扎，驚起海鷗一片，又一片。

后來是翠湖公園里的工作人員跳下水才把她救上岸來的。一個熱心市民把救落水陳二孃的過程用相機拍了下來，問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寫了一篇社會新聞稿——“一老倌二老奶爭風吃醋引發的事件”投到報社來，稿子正好編發到老范這里，老范一看扣下了。

老范下班回家把那些照片和兩百來字的新聞稿一并拿給老婆林副教授看（當時還是副教授）。林副教授氣得腳跳，拿起電話就咬牙切齒地把個自己的媽陳二孃好一頓臭罵，數落了半天。可以想見，那稿子要是發出去才是磣死先人吶！

那之后，陳二孃在姑爺老范面前就軟了。若不是姑爺正好在報社當個小領導若不是他拆下那稿子，她陳二孃的老臉往哪點擱？那還不如去西山跳龍門算了。現在陳二孃收攏心思，不去唱小調了，一句都不唱了，主動要求搬來跟女兒一家住，她銜著一塊老臉說，自己囡和姑爺工作都忙，她來了可以負責接送外孫團團上下學，還管他的吃喝拉撒。丈母娘陳二孃的回歸在老范看來仿是西邊升起了紅太陽，老范幾乎要叫陳二孃教他花燈調調編排上她一段了。

老范半瞇著個眼讓思想跑了趟野馬，習慣性地伸手摸了摸捏了捏桌上那鼓脹的JEEP錢夾。

咦，跟哪個來賭上一把呢？想到這里，老范都能感覺到心臟咚咚地跳得歡快了，老范的血在燒！血在燒啊！太有創意了！

10

老麻哥接了老范的電話。老麻哥那頭說，哦唷，小老弟！謝謝你還掛牽著我，你不是不知道，我過了六十歲就懶球得挨你們玩了，我以前是的，是個真球迷，現在呢不是了，沒意思，凡是要分個勝負爭個輸贏的事我現在都球覺得沒意思。我這兩年四處云游，歡著呢，這陣子我在雞足山，要呆到年底，你得空么開車上山來找我閑閑。

唉，老范放下電話，人一整個地縮回到圈椅里，老麻哥迎頭給他澆盆冷水，老范冇得心腸。

老范開電腦登錄約網友斗了兩把地主，輸得好慘，心腸又打失一大截，便匆匆下線。

這時電話鈴響，記者小崔打電話來。小崔說，范老大，我按你畫給我的線路圖找死找活，硬是找不著那個叫鍋爐房的酒吧，你提供的酒吧老板的電話已停機，最后打聽了一下，人家說那地方早就拆遷了。

老范手不由自主地拿過錢夾來，用手摩梭了好一陣，然后還是“啪”地把它拍在了桌子上！

后來老范就又把雙腳蹺上了辦公桌，他點了支煙，抽將起來……

“咚咚”，聽到敲門聲老范一下子放下腳來。一聲“請進！”話音沒落，編輯小楊和記者小孫推門進來，兩人匯報了一下工作。

八零后小楊眼尖，瞧見了范老大桌上那個鼓鼓的錢夾，忍不住說，老大，太板扎了嘛，那么多錢呀！是為我們這個月準備的啤酒錢？

小孫是個臉上長滿青春痘剛畢業兩年的小妞，她拿起那錢夾摸了摸，大驚小怪地說，唷，老大的錢夾是JEEP的，手感好舒服！老大，你揣那么多錢搞喃樣？哈哈，看這錢包就可推算老大的年紀了，你老人家是六零后或者前七零后人吧？知道不，你這是保守派，典型表現是非得揣滿滿的現金在身上才有安全感！這是我剛剛從時尚雜志上看來的，說是看錢夾猜年紀，哈哈，太準了！老大，我說呢咯對？

老范臉就有點燒，隨即有點要垮下臉嚴肅起來的樣子，小楊和小孫一瞧勢頭不對，連忙提腳就撤。

他們走遠了，老范耳邊還聽見小孫在走廊遠處的笑聲，像是還聽她說了句，范老大太球老土了！

老范把手抱在胸前，眼睛盯著那個鼓脹的錢夾發起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