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的慢船未能讓詩人如愿以償地抵達巴黎,踐行他稀奇古怪的念頭;也未曾讓他周游世界,“同每個國家的少女相愛”(《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莽漢們青春期的嚎叫在時間中速朽——和八十年代太多的聲音一樣。然而,這位曾意氣風發,要乘慢船到巴黎去的詩人最終走了出去。多年后,胡冬寫到自己的出走:“一個寒冷的早晨,火車停靠在滿洲的邊沿。……在紅軍官兵的注目下,我突然覺得無比輕松和愉快。原因很簡單,越過他們高大的身軀,他們所捍衛和困守的防線,我憑窗眺望,西伯利亞壯麗的秋天像器官一樣耀眼”(《筮書一:上九 亢龍有悔》)。詞語可以輕盈地越過可視的防線,釋放它的美麗,出走的詩人似乎并無意給詩歌以沉重的枷鎖,即使在所謂的防線面前。就像他早已洞悉詩人的處境與身份一樣:“一個后來被判刑的友人對我說:‘毀滅一個詩人的方式有三種——寂寞,貧窮和不公正的評價。’我回答他,這應該是勿須提防的——而且,我還認為,詩人也存在著兩類:文人型的和藝術家型的。前面這一類懷著傳統的夢想、顯而易見的事業心、欲領風騷的機會主義以及對不朽的渴望,后者則深知藝術家是純粹的小人物,以至于對種種擢升為時疫的辭令不屑一顧。我觀察到,他們通常來去無蹤,對周圍的冷暖毫不關心;似乎他們也沒有同伴,甚至也沒有口頭禪,就像那些愁悶的藝人,在倫敦和巴黎的廣場,在地鐵站和街頭巷尾,站在陌生人的圈子中,獨奏”(《筮書二:六四 括囊,無咎無譽》)。對于時代、生活以及它們的一切羈絆與束縛,詩人只是予以冷清地一瞥。
對于詩人和詩歌來說,時代與生活究竟意味著什么?總會有人沉醉在齊澤克所說的“美麗心靈”中,“不停地為世界的殘酷而難過,它自己也深受其害,因為世界的殘酷使它的好意無法實現”。然而實際上,“美麗心靈”也是造成自己所抱怨世界的幫兇:“我必須失敗,必須受到沉重打擊,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表明我有理由控訴我的敵人”。1有很多理由和好處讓人們去販賣苦難,弄些“擢升為時疫的辭令”,期待一個大反轉,名利、聲望收于囊中。而苦難本身,不過是作為輝煌今日的墊腳石:“當初,/對成分談虎色變,現在,祖先的忌諱成為了/墊壓,像黑人轎車里的豹紋座墊。”(《給任何人》八)——或者說,裝飾品。對于時代和它的苦難,投入太多的注視,自身將深陷于其中——“美杜莎之首難道不是預示著這樣一種凝視,當它與原質過于接近,‘看得太多’,便會遭到凝固”2。詩人說:“并不是隨便什么血污都能夠/點化出真實的棲鴉”(《治咳嗽》),苦難與詩歌之間有一個距離,如果詩歌想要避開對前者不恰當的幻覺與妄想,只有保持這種距離。是距離將目光從血污中解放了出來,詩歌得以冷清地奏出自己美麗的旋律:“一年中的末日,風的腮腺炎逐漸加重。云,爭著把枕頭墊高,我也一樣。”(《筮書二:六四 括囊,無咎無譽》)
1
詩人沒有歸來。詩歌的慢船卻在若干年后靠向了母語,同時也突破了母語的防線。鐘鳴認為張棗的詩歌,由于遠離母語,便過分運用母語。3胡冬的詞語也在遠離母語的國度綻放,甚至比身處母語中的詞更靠近母語。齊澤克說:“比×自身更加×的非×”,他解釋到:“概念永遠不能與自身取得一致……因為一旦它完全實現自身,它就過渡到了另外一個概念”。4詞語在它所屬的語言歷史中,同時也修改著這種歷史。母語和詩人之間,也有一個距離,詩人靠近母語,卻又保持距離。母語自身包含這種距離,是距離讓它成為非它,同時也是距離讓它再次成為它。詩人說:“詩,本是在牢籠中創造大雁。/哪里!生活是老虎,詩才是籠子”(《給任何人》四)。語言既是被束縛者,又是束縛者本身。詩歌本是要制造能夠沖破牢籠的自由的聲音。然而,它也許就成為了心懷叵測者們表演滑稽劇的簡陋舞臺,人們淪為自己語言之牢的囚犯卻毫不自知:“一伙人爭執著,踅向自我的舞臺,/穿的是小丑的紈褲,或鶉結的囚衣”。
因為深知語言的危險,所以寫作對詩人來說并非一件討巧的、“嘗到甜頭”的行為:“為了蜜水,螞蟻們搬運著詞語的蚜蟲,承擔了仆人和主子的雙重角色。一路上它們避開眼中的障礙物,從世紀的金色瓢蟲到聳立的哥特式蝸牛,沿著巨大的植物枝干把獵物納入它們溫暖的地穴內,捱過嚴寒”(《筮書:六三 即鹿無虞,惟入于林中》)。也許,我們忘了追問,哪兒是籠子內、哪又是籠子外。或許,那被柵欄所包圍的內里才是真正的外邊。語言的危險性在于,我們看到了柵欄,卻并不意味著我們處于它之外——而是相反。于是,當人們繞過了障礙,自以為遠離了柵欄,實際上卻繞過了真正自由的可能。“我們無止境的追問都不過是在回答著回答”,因為問題、那最關鍵的問題恰是人們所繞過的。如果滿足于蜜水所帶來的短暫快樂與撫慰,對障礙視而不見,那么詩歌也許是幸福的,虛假的幸福。一旦脫離虛假幸福的幻覺,這種類似螞蟻的勞作就不可避免地陷入悲劇的處境——寫詩就是一種勞作,一旦拋開語言所帶來的暫時滿足感,它就像一次被不可抵達的詛咒所籠罩的漫長旅行,永遠在追溯最初的那個問題,卻永遠追不到。
這種追問必須一直進行下去,因為它一旦停止,語言就失去了自由。詛咒已經明示,追問是無法抵達它的目的,或者說一旦人們自以為抵達時,他們所追溯的東西就過渡到了另一個地方,留下的不過是抵達者們自己所制造的語言牢籠,束縛著他們。難怪羅蘭·巴特說:“寫作正是一種自由和記憶之間的妥協物,它就是這種有記憶的自由,即只是在選擇的狀態中才是自由的,而在其延續過程中已經不再是自由的了。”5詩歌的追問之所以存在,是因為距離,由于距離,它必須更靠近,拒絕停滯與自我重復。然而與此同時,它必須尊重與保持距離:“寫作要求我們沉默。”(《筮書:六四 困蒙,吝》)。因為不管怎樣,只要一經說出,人們就不可避免地制造了語言的牢籠。然而,人們又無法完全沉默,就連羅蘭·巴特自己,他宣稱純文學只能是一種寫作的沉默,同時卻也承認“沒有什么比一種白色的寫作更不真實的了”6。寫作就意味著無法沉默,所以注定不存在一種純潔的寫作,一種不會束縛自身的寫作。但人們應該接受沉默——接受這個寫作應是的、卻無法真正成為的狀態,并以此為警醒:“由于唯恐失去聲音,唯恐被生者假惺惺吊唁的是自己,在某些人的詩歌里,石碑的矗立被夸張成了不堪承受的打擊,是致命的,當然就談不上對它的贊美。……寫作蛻變成了對千年積雪的踐踏,對洪荒沉寂的抗議和拒絕——有如鄉巴佬,被豐收情結糾纏著,在田地和住宅的周圍,用拖拉機和鋤頭鏟除著美麗的,本來就少得可憐的沉默之花……”(同上)。詩歌如果處于唯恐自身被誤讀的焦慮中,而首先擺出拒絕誤讀的姿態,它就毋庸置疑地陷入了凝視的泥淖而忘記了距離,于是它更深地置于了語言的牢籠之中——而不是相反。詩人說:“多年來,為了學會跟自己相處,我著迷地,像發明指南針一樣發明著自己的語言,不是為了應戰和引起重視,而是靠它指出逃避的方向”(《筮書:九三 需于泥,致寇至》)。沉默,或者說朝向沉默,意味著一種減法,撥去偽問題的迷霧。與其在詩歌與世界的關系中兜圈子,不如回到詩歌本身——它靠近語言又同后者保持距離,它改變語言又保持語言,它仿佛就要達到勝利了卻隨時可能被自己的勝利吞噬。寫詩確實是一種逃避,詩人要逃避的正好是他要努力抵達的,詩歌永遠保持一種指出方向的姿態,實際上,卻沒有方向。
因為詞語并非詩人像奴隸般將之負載于肩頭的甜蜜的負擔,但它們也并非人們可以肆意暴虐的對象:“詩人們,在各自的大海之歌中動用了暴力(強迫它變藍),而且是千篇一律的。語言的悲劇,正是在于要被欲火攻心的詩人變成有效的,完成所謂的純潔。……我們的斧鑿破壞了詞語先天的容貌,阻斷了它自身的呼吸——我才在絕望中培養著自我約束的能力,一種猶如海峽般的形式感。伴隨著浪花和海鷗,寫作像大海上的旅行一樣,被避免處理成一件盛事。輪渡自言自語的速度慢下來,緩緩抵攏了對岸”(《筮書:初六 師出以律,否臧,兇》)。就指出方向的姿態而言,詩歌自由的,也賦予詩人自由;然而,如果它固定了一個方向,就頃刻成為束縛的籠子。詩人若首先在詞語中動用暴力,為之確定一個方向,詞語就喪失了自由的姿態,它的籠子最終捕獲的還是詩人自己。詩人在寫作中的自我約束也許才恰恰是自由的開始,就像我們說過的,或許柵欄圍起的內里才是真正的外。寫作只能在艱難中抵達自由,就像放棄對蜜糖的幻想,日復一日辛苦勞作的螞蟻一樣,詩人只有放棄詞語的暴力所帶來的快感,放棄“自言自語”的愉悅感,才能夠抵攏對岸。當然,抵攏本身也是一個姿態,而非結果。詩歌縱深于大海,辨識隱藏其中的色彩,同時經歷包藏禍心的礁石和變幻莫測的天氣——也許,這才是一切。
詩人在認清語言危險的同時,也在認清自身的危險:把自己踅向語言狡猾的籠子,詩歌就是一場鬧劇,被塞壬的歌聲所吸引卻最終被這個女妖變成豬;粗暴地讓語言成為工具般的石碑,別有用心地賦予它某些有效性,詩歌就不再是它自身,僅僅是美杜莎的頭顱,只看一次就夠了,面容縱然再美麗,眼神的交流所帶來的卻是千篇一律的后果,于是人們最終記憶的只是石化,而非美麗。
2
基于上述所有的、甚至更多的理由,詩人歸來的詞語,似乎懷有了太多不信任:“阿諛的余音,格外動聽,/適合炎黃的子孫。”(《知音》),即使沉浸在古韻的憂愁中嘆息“哪里有詩,哪里便不會有知音”,詩人依然清醒地保持著對母語的審視——那也許在源頭上就已經不潔、已經染疾聲音:
染疾的詞,代謝了它們輔佐過的君子、
刻辭,所有叫“玉”的石頭。穿孔的詞,
反感我失語的闌尾炎。事故的詞吮過。
忌憚的詞摸過。反感向危險求救。
(《給任何人》十五)
或許是遠離母語的原因,胡冬的詩歌也偏愛古韻,甚至沉迷于其中。然而,呈現于詩歌中的古韻卻交織著自省、否定與虛無的感覺,母語中的古韻因此在詩人這里獲得了一個新的向度。染疾的詞語因為染疾本身而呈現出一種美,盡管這種美也許并不是詩人想要的。古韻中的“故事”注定將反轉為現代的“事故”,有失語危險的反轉,如果不成功,那就真成了一次“事故”。某種程度上講,詩歌是冒著承受危險的后果向危險求救,變或死,母語中的古韻若不僵死,就必須求助于這令人不安的現代感。詩人似乎已經了然于心——現代感將不容置疑地侵入古韻,即使那是溯及人類誕生的古老的歌謠:“后座,偎依的一對人兒嘀咕。/他們嘀咕的是那傳說的往事”;“灜涯上,漂來了參天的葫蘆,/里面,一對孑遺的兄妹依偎,追溯那天地悠悠”(《荒蠻時代的詩》。有關人類起源的神圣“偎依”不得不邂逅都市情侶在人群中陶醉于二人世界的“偎依”。對于古韻,人群是不存在的、無需注視的。現代詩,充其量只能對它維持視而不見,但存在的已經存在,人群擠入了空曠的天地。
有關古韻,詩人已緬懷了太多,也否定了太多:
匿名信:關于用詞,我們還有什么好說的,
既然古人已經作古,秘傳已經失傳——
乃父苦跪炭渣:“我已交代得一個字不剩,
豈敢再否認、重復,既然人人對我說不。”
(《給任何人》一)
秘密的最終意義在于,它的“秘密之名”,而非秘密究竟是什么?對于古韻的秘傳,只要言及它,就喚醒了我們對懷舊、神秘、不可言說之物的向往。然而古韻究竟固守怎樣的秘密,人們永遠也弄不清楚,或者說,實際上不想弄清。也許,所謂“失傳”就是失去一個沒有的東西。人們無法把握所謂古韻,正如無法把握自身一樣。像本雅明說的那個坐在客棧屋角里的乞丐,他想象自己為一個亡國君主“……丟掉馬剌,因為沒有馬剌;放棄韁繩,因為沒有韁繩。”7不是因為放棄才沒有了,而是原本就沒有。語言的秘密也在于,沒有秘密,想象秘密,然后想象失去秘密。交代得越多,秘密也就喪失得越快。因為人們已經說了“不”,這是對古韻粗暴的拒絕姿態,拒絕相信,秘密就不存在。
在“粗暴”拒絕的“不”之外,“不”還有另外的意思,它展現了一種消極性,這種消極性恰是詩歌所需求的:
詩,向壁虛構。養生的胎兒夢見它
進化的鼻祖,顛倒之驅沒入海闊的羊水——
未來,隔絕的深度充滿對
確定事物的懷疑,對“不”的假設。
(《給任何人》十一)
詩歌就像一棵倒長的樹,無法確定的不是樹梢,而是它的根部。它朝向未來,即朝向那不確定的根部,那還在進化中的鼻祖。只要時間還在延續,樹的根部就不會停止生長,所以詩歌只能以虛構的姿態朝向未來的本源。如果有什么是確定的,那它將不是本源,因為本源是不確定的,所以詩歌懷疑一切確定的事物——基于對那處于遙遠未來的本源永不停息的追求。古韻自有它迷人的魅力,卻終究要被納入“不”的消極性中。因為它是屬于過去的,即使這是一個能喚起人們神往的過去:
那么,這是童年,手術的推車嘀咕
又嘀咕。這是你在南北遁走,
揪著日月遁走的陰陽頭。你,造反的腳伕,
擔當起了碣石、谷神,三百斤的死。
(《給任何人》二)
你真美,且停一停吧。人們沉醉于一首懷舊的老歌中,會短暫地懷有錯覺,仿佛時光一直停留在那里。古韻本身,確曾造就那有爭議的壯美的記憶——廣袤的天地、漫長的歲月,和仿佛擁有神力的人。詩歌有出色的懷舊能力,或者說虛構懷舊的能力——如果古韻的秘密只是我們相信秘密本身,而不在乎秘密是什么。是悲劇性讓懷舊染上壯美的色彩,懷舊本身散發著否定自身的氣魄:“遁走”標識著不安的歲月與不安的人,人們輕率地行動,卻充滿“擔當”的魄力,改變世界的豪邁幻想,即使最后被證明不過是一個悲劇,是一個我們在時間中看清的錯誤。也許這才是詩歌的命運,時間讓它的錯誤與殘酷呈現,時間讓它注定被自己的未來遺棄,但是即便如此,它依然美,且令人思慕:“阡陌交通,最最深處,/可有一株異香的花椒樹仍刺目、閃爍?”(《植物園的秋天》)
胡冬自然深知,母語的古韻遠不止于吸引懷舊者的美妙。它的暗疾和與之相關的歷史也烙印般地銘刻于詩歌之中。在談到曼杰斯塔姆時,鐘鳴用希波呂托斯的故事來隱喻祖國與詩人的關系:希波呂托斯拒絕后母淮德拉的亂倫要求,淮德拉為保自己的清白,污蔑他,讓他遭到驅逐。8毋寧說,在詩歌與母語間,也是這樣一種狀態:詩歌被母語驅逐——或者說自愿被驅逐,因為它深知后者的丑陋、就像他了解她的美麗一般。從這個意義上講,才有所謂流放歸來的詞語,遠離母語,在距離中靠近她,看清她:
傳單花花綠綠。軍閥割據。
內戰水深火熱。告密者說話像機關槍。
(《給任何人》三)
而在腦際,黑暗的帝國覆蓋
我們共同的淵藪:瞎子摸象,蛇吞象。
(《給任何人》五)
語言要么是看不到的牢籠,因為它已經讓人們身處黑暗,他們摸索或大膽妄為地行動,尋找不到出路。要么,它就干脆成為人們心底深處懼怕的幽魂,那一經說出就化為真實籠子的恐怖巫咒。詩歌呢,詩歌在哪里?“支磯石瑟瑟發抖,失卻其秀色碧凈/從爨秦到文革,在成都,所有叫‘玉’的姑娘都哭了。當她們哭著,不再像字,而像一個個字母”(《給任何人》十六)。語言的不潔永遠聯系著歷史的不潔,古韻的美麗伴生著它的殘酷,那隨即付美麗于一炬的殘酷,古已有之。所以詩人才會說:“曾幾何時,琴聲放縱于政治,/英雄煮酒,所以它斷了,在意氣的春秋。/阿諛的余音,格外動聽,適合炎黃的子孫”(《知音》)。詞語消失了,或者說支離破碎,在雙面母語殘酷一面的注視下。
問題依然要回到語言那里。母語中古韻的美麗與殘酷并不能涵蓋詩歌的所有問題。詩歌的目光投向過去,也無法回避當下。母語本身也處于當下,她不可避開即時性與異質性的滲入:
匿名信:關于帝國。我要在它暴露的巨細上泄欲。
它亂搞的開發區——麻將偏要絕對,
高樓偏要聳起。我,大哥哥!
贏來喝彩,世界塞進我鼓囊的旅行袋。
(《給任何人》十二)
時代聚合他老邁的影像:蜀都古已消失,
通過野蠻的興建拆遷,正如卡多岡廣場上幾個
罵娘的中國人是一個支點,一個縮影——
挖地三尺,鏡鑒難覓。后人推銷偽劣產品。
(《給任何人》二十六)
當下的語言,不過是“字的廝殺。舊世界落花流水”(《給任何人》二十四)。應景的喝彩或即興的、無關痛癢的罵娘——對于那些任性而野蠻的現代建筑。詩歌在哪里?“詞自言自語,人各就各位——/對理想的賣弄,為生活所迫,即使才貌的嫻熟/也會出走,即使那哼哈二將,/也正派過一陣子,清醒過一陣子”(《給任何人》十八))。殘酷的過去的語言曾強行摧毀詩歌。而當下的語言,只需擺出現實的處境、只需展現生活與人們在生活中的百態,就足以讓詞淪為不具任何理想主義的自言自語——更甚,成為人們別有用心推銷的偽劣產品。即使,人們曾清醒過,曾宣稱捍衛詩歌的尊嚴。現在不過是:“人的元氣泄出首級:道,道在遁走。/人的晦氣貫入舍腑:陰陽把守的宅樓”(《給任何人》十九)。時間將不再予以道一個形而上的位置,在這個堆滿實用器物的世界里,人惶惶然,再也無氣魄撐起古韻中的壯美。
對于這一切,詩人統統說“不”:“不,不,不——野象的三段式警告/嚇跑了悠遠的游牧和推論的猩猩”(《給任何人》五),那早已消失的過去的美麗就讓它們消失吧,哪怕它的消失是近乎被強迫的,古韻必須面對現代的入侵,即使后者的反轉顛覆帶來的災難遠遠多于美麗。有關過去的殘酷的語言,詩人同樣予以拒絕,即使這拒絕,這“不”,“像死囚腳下架起的干柴”,拒絕語言的牢籠,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這是詩人所承擔的命運,像希波呂托斯拒絕后母的亂倫要求而被驅逐,詩人也可能會因為拒絕用一種不潔的方式和母語相容而被后者排斥,畢竟,語言從來都不只是它自身,滲透于其中的強大力量足以應對詩歌的違抗——這恐怕是另一個很復雜的問題了。當下,那即興卻又任性的語言更無法獲得詩人哪怕多一些的注目,他只是冷清地掃過他們,就像他桀驁地拒絕某些自己天天身處其中的異質語言:“匿名信:關于詩意,吃在何方?/我挑剔一只龍蝦,厭惡西餐(刀叉居然說不)。/刀叉指向天府,她姑娘般的西南——/派性爭斗。吃菜艱難。三月不知肉味”(《給任何人》二十)。大概,母語終歸還是他心所系,即使雙面的她讓詩人困惑于愛恨中。
詩人說:“童年錯了,我寫下反標。今天錯了,/我寫下我的處境;笨拙的獻藝。錯是否也像/鱷魚?我們改著,改著,/主要是改著。錯飽噎著盲區和死角”(《給任何人》二十八)。這就是為什么詩歌永遠呈現“不”的姿態,也是為什么它最終應該朝向的是那不確定的未來。語言無法至善至美,時代更是如此——甚至可能會越來越糟糕。詩人的目光是投向語言自身也好,投向時代也好,詩歌只會以錯的形態出現——不是說,它對時代錯了或不合時宜了,而是它對自己的未來而言是錯誤的,是終有一天需要被糾正的。而這一切,僅僅建立在一個基本的條件之上——那就是,未來還需要詩歌,未來依然有人在寫詩,不管詩歌如何被邊緣化:
穿山甲在絮響中
刨動那動地的哀痛,那唯一漏掉的“不”
(《給任何人》三十九)
像穴龜慢慢
采摘著覆盆子,在藍色深處采摘藍色。
(《給任何人》三十五)
詩歌僅僅是,那足以否定掉一切其它問題的“不”,堅持追溯最初的問題,即使這追溯漫長、辛苦甚至注定導致失敗的哀痛;詩歌僅僅是,朝向未來,朝向在一切過去與當下中滋生、卻比它們都更美好的未來。詩人也有他的雙面甚至更多面,他的目光冷清地瞥過世界,卻把詩歌獻給了后者:
它將題獻給暴虐,抗議,虛假和流亡,
獻給庸才,無賴,偷工減料者,我們周圍的
掮客,女騙子。如果足夠,還將
題獻給父親,那傲然的宸極,我們冒昧的不。
(《給任何人》四十一)
注:
1 參見齊澤克《因為他們并不知道他們所做的——政治因素的享樂》,郭英劍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87頁。
2 參見齊澤克《幻想的瘟疫》,胡雨譚、葉肖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105頁。
3 參見鐘鳴《詩的肖像》,見《秋天的戲劇》,學林出版社,2002年,19頁。
4 參見齊澤克《因為他們并不知道他們所做的——政治因素的享樂》,郭英劍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161頁。
5 參見羅蘭·巴特《寫作的零度》,李幼蒸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13頁。
6同上,62頁。
7 參見本雅明《弗蘭茨·卡夫卡》,見《啟迪——本雅明文選》,漢娜·阿倫特編,張旭東、王斑譯,147頁。
8 參見鐘鳴《黑太陽——曼德爾斯塔姆的〈時代的喧囂〉》,見《秋天的戲劇》,學林出版社,2002年,2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