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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鏡頭說話

2011-01-01 00:00:00葉多多
滇池 2011年3期

雅克·貝漢

下午到晚上,我一張接一張地看雅克·貝漢。一個套裝:《遷徙的鳥》、《微觀世界》和《喜瑪拉雅》,還有《放牛班的春天》,都是很老的片子。如果硬要排個隊,我最愛的是《喜瑪拉雅》。

《喜瑪拉雅》像是記錄片,其實是個劇情片。

影片從一片牦牛的海洋開始。牦牛從雪山,從天邊,從地平線洶涌而來——就在身邊,卻又仿佛隔了天地,隔了流年。

重疊的雪山,既熱烈又暴戾。

一個個長鏡頭,雪山與牦牛,干干凈凈。電影也因此有濃濃的文字味道,硬朗且流暢。但電影畢竟不是文字,感覺的過程,感情的流動,變化,成長,成熟,全由動作來完成。雅克·貝漢把所有的動作都拍得又平靜又耐看。平靜的傾訴。如此,而已。

其實,視覺陳述是一件困難的事情。表面上看,這僅僅是一群生活在喜瑪拉雅雪山腹中的藏族人,周而復始經歷中的一次:趕著自己的牦牛,馱著自產的鹽巴,穿越茫茫雪山去遙遠的地方換取糧食。幾個人物:老酋長、新酋長、作為畫師的喇嘛、孩子、女人,都有一種又強悍又溫情的面目。強悍是因為生存的殘酷,溫情則是生命的另一種質感。

但事實上,雅克·貝漢還是在其中表達了自己的立場:生存是一種努力和意志——人性中的真誠、信念、互助、悲憫和犧牲總是一個更為直接的標準。他的故事就是選擇。就是成長。就是尊重。他不停地質疑,新與舊,平和與災難,美麗與恐怖,熟悉與神秘,瞬息與永恒,無所不在與超然存在,雪山和天空,前景與背景,但無論如何,雅克·貝漢都不是悲觀主義者,在影片的結尾,新舊兩種觀念終于還是握手言和了。真的這么容易嗎?

至少對于我,這樣的問題不是這樣面對的。

雅克·貝漢不是一個極端的人,但是一個極致的人。他近乎沉湎地體驗著感情的質地與層次。《喜瑪拉雅》的拍攝歷時9個月,長途跋涉13500多公里,而在此之前,導演已經在那個海拔5000多米的朵洱博泊山村生活和居住了3年。

雅克·貝漢說:“我們就是在獲取真實,是靠人的眼睛、行為來表現,不是評價。它展現的是靈魂,用膠片記錄下細節,讓人們來體會。”

整個電影沒有一個鏡頭是在陽光下拍的,除了陰霾,就是雪山。

這是凄美的一幕。光與影。釀造了一種特質:尊重。雅克·貝漢要傳達的尊重。

關于主題,其實影片中的喇嘛畫師已經說得很清楚:“上師教導我,當眼前有兩條路時,應該選擇最艱難的那一條”。

在舒適與艱難之間,我們所有人都能這樣選擇嗎?人,可以有多大的力量?我被他的故事感動著。是的,雅克·貝漢所有的故事,都關乎生命與價值、信念與尊重。他在細節與動作中,尋求著面對苦難時個人的力量、人格和尊嚴。

在這一刻,我是如此感動于雅克·貝漢。藏人、雪山,以及音樂。

雅克·貝漢的優越之處還在于:他真誠,但不刻意。他對藝術要求嚴格,是因為都自己要求更嚴格。他展現了,同時也理解與原宥了。

這是一種誠實的態度。

仁青

一直有一種想要表達的欲望,如同疼痛來臨,有一種劈頭蓋臉的感覺。于是我開始在中甸斷斷續續地拍一些藏地的片段,同時也順手寫下一些文字。

那時候,我很孤獨,也很焦慮。我從小就是一個不愛說話,不善表達的人,熱鬧的場合尤其如此。我之所以想要表達,是因為表達讓我有一種松弛的感覺。

我想知道一個人內心的微弱爆發,會有怎樣的力量。

因此,我每天不是踩在散亂無章的文字上,去感受它們的彈性和質地,就是漫無目的的散轉,這兩種隨心所欲的表達,都有一種恣意的快感。

喜歡極致的東西,不喜歡不溫不火。

生命已經負荷了過多的嘈雜和無奈,缺的僅僅是一個釋放的借口。

這期間,我遇到了牧人仁青,突然間就有了一種淋漓的,釋放的,毅然決然的感覺。他是那種天生具有魅惑氣質的人,如同荒原的火,讓頹然與寒冷猝不及防。

七月的草原風和日麗,有棉花般的蒲公英花絮從窗子里飛了進來。

我驚訝地發現,我竟有了一種流血的感覺。

這種感覺像新開采出來的礦藏,沒有經過任何冶煉,既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又讓我倍感快樂。

我跟他說漢語,他跟我說方言,雖然交流起來有障礙,但彼此都能明白。

愛,在那時并不是我所渴望的。一天傍晚,我與仁青坐在松贊林寺后面的山包上,當夕陽把寺院染得金碧輝煌時我這樣想。

那天,我們一直坐到眼前一片星光。黑暗中,我看了一會兒他棱角分明的臉和溫潤的唇,然后,轉身向山下走去。

他究竟是誰?我再次向身后的山包望去。我看不見他,但我知道他依然在那里。

是的,我僅僅是喜歡和仁青在一起的時間,湛藍、飽滿、凜冽,一如這里的天空一樣。

我有一些暈眩,害怕時間在一眨眼的功夫驟然逝去,我明白我遇見了想要的東西。于是,我便請仁青一起開始拍劇情短片《遙遠的雪山》。

記得當時我在提要里這樣寫道:《遙遠的雪山》是孩子純凈的光,沒有渣滓,所有的人物都被一種純凈的光所洗凈為一種明亮童真的情景,影片后面,是孩子最純美的心靈,是心里可以觸摸得到的最柔軟的地方。

我不想掩飾自己對原始的依戀。

敘述從草原下的一個開闊的院落里開始,主角拉姆由仁青可愛的小妹扮演,其他演員也都是仁青的家人和鄉里鄉親。

中甸常見的那種藏族院落。周圍星星點點開著很多好看的花,白的,紅的,黃的,紫的……門外草原上常見的那些碎花。草叢中,踏開了一條小路,環繞著院子,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圓,拉姆一家每天就在這條小路上進進出出。

拉姆家的人,抬眼就能看見神圣的梅里雪山的高貴的卡瓦格博雪峰。

向晚,燈光搖曳,拉姆正依在奶奶身上,聽奶奶講故事。

奶奶雙腿穩穩當當地盤坐在火爐邊的牛皮上,臉上呈現著那種恒久不變的微笑。

草原的夜晚經常會想一些奇怪古老的聲音。由遠到近,沖破了滿天酥油般閃爍的星星。

從小,拉姆每天的時光總是在奶奶的故事中睡去,又在阿媽的奶茶中醒來。

奶奶總是講一些流傳久遠的善惡故事。

人的貪欲,造就了很多罪惡。靈魂之路也必然只有兩條,要么進天堂,要么下地獄。

其實,整個村莊里的人們自古就是這么認為的,也由此注定了每天真誠的祈禱。

拉姆很擔心:我們是有罪的嗎?

奶奶太老,滿臉溝壑縱橫,癟著漏風的嘴。講累的時候,她總會暫時放下總搖動著的經筒,顫顫巍巍地撩起袖口,擦一擦那轉動已經很緩慢的眼睛。

拉姆對奶奶是真的好,給奶奶揉肩捶背,所有的人都很和睦,他們從不說“愛 ”,但彼此的關愛卻無處不見。

有時候,聽故事的不止拉姆,還有村中的婦女們。她們圍坐在展開的牦牛皮上,大一些的孩子在她們的身邊跑來跑去,小一點的就干脆扯開她們的衣服尋找奶吃。

拉姆很怕黑暗,一到晚上,走路就磕磕絆絆的,由于害怕,有時候出去撒尿,才走了一半,尿就撒在了褲子上,這時候,她就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速度飛快地跑回屋里。

更多的時候,由于害怕,走路時她總是故意碰響很多物品,或把樓梯敲得“當當”響,父親大聲呵斥她:“不要敲了!”她還是敲,像是敲著就不害怕了。

父母為此很惱火,每每這樣的時候,總要瞪眼吼一句:哪有什么鬼啊?其實,他們心里還是有些相信鬼的,這一點可以從他們底氣不足的表情上看出來。

拉姆走在去學校的路上,火紅的太陽剛從卡瓦格博雪山后面露出了臉,原本威嚴潔白的雪峰剎時變得瑰麗無比,霞光把大地映照得虛無縹緲。

看著變幻莫測的雪山和大地,拉姆忽然就出了神,上學的腳步也不知不覺地停了下來。正在出神,學校那個廢氧氣瓶做成的鐘忽然響了起來,拉姆愣了一下,撒腿就往學校跑去。

拉姆已經遲到好幾次了,面對那位生氣的女老師,她真的不知說什么才好,只好說了自己是因為看太陽才誤了上課的事,面對這樣的理由,女老師顯然更加生氣了:

“什么?看太陽?太陽有什么好看的?沒看夠干脆回家放牛去算了。”

教室里頓時:“轟”地一聲笑了起來。

第二天,拉姆沒有上學,真的去看太陽了。

路上遇到一條奄奄一息的小藏獒阿木,拉姆把它揀回家用酥油茶和漆油精心飼養。

拉姆走在遠離學校的路上,無拘無束地在太陽下唱著歌,因為她離開了嚴厲的學校,她自由了。

拉姆在黃昏里摟著小狗,替它擦著眼屎和眼淚,不斷用自己的臉頰貼著它的額頭。

那段時間在學校里,拉姆總是走神,總是生幻覺,想象著有一天奶奶會顫顫巍巍地來到學校,告訴她阿木不好的消息,她真的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

為此,她生了一場大病。

一年以后,當初這條渾身裹滿屎疙瘩的小藏獒已經出落成草原上最威猛神武的藏獒。

當新學期開始的時候,它被拮據的家里賣給了城市里的狗販子,同阿木一起被運走的還有它的伙伴們,這些平時威風咧咧的狗們此時全都耷拉著腦袋,垂著恐懼憂傷的眼睛,任由著狗販子們或提溜著脖子上的皮,或抓住兩只腿,一只只往開往城市的長途班車尾箱里扔。

“砰”地一聲,車尾的后蓋被冷漠地蓋上了,汽車沿著公路絕塵而去。

鏡頭定格在拉姆憂傷的臉上。

轉眼,藏歷新年到了,村里過年的習俗已很接近漢族人,然而奶奶總是像先前那樣,在佛堂里的供桌上擺上水果、鮮奶、牛羊肉、酥油,還有潔白的哈達,然后跪在卡墊上,長時間的默誦與祈禱,為所有生命祈禱。

拉姆也跪在奶奶身邊祈禱,她要為那遠去的藏獒祈禱。

片子拍完,我已經累得恍恍惚惚,感覺遲鈍,思維混亂,同時也很無奈茫然:片子與我想要的差距很遠,有一種眼高手低的感覺。

我不跟仁青說話,甚至也不跟自己說話。

我重新回到焦慮之中,這讓我很害怕。我感覺到很多事情是我力所不及的。

仁青倒看得比較淡,對于他來說,表達不重要,人更重要,情感更重要。

也許他是對的。

我寧愿相信,人的真誠與虛偽應該是一個更為直接的標準,一如雅克·貝漢一樣。

一直記得仁青對沮喪的我說:不急,我們還有時間重來。

于是,我在筆記本里寫下了9月8日這個日子,記下這個準確時間的時候,我的內心是如此的溫暖。

那段時間,我就是以這種方式生活著,有時獨自一人,有時與曾經熟悉的人和事物呆在一起。

玉樹

一直在撥打江索的電話。

兩天前,江索在電話里對我說,再有半個月就要上山挖蟲草去了,那邊沒信號,很長時間沒法聯系,要我照顧好自己,等他回來賽馬節上見。“扎西德勒!”電話那邊,江索的聲音歡快而明亮,一如既往地祝福著。

等你回來,我微笑著。

握著電話,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有酥油的味道。

感恩于每一次到玉樹的日子。班車總是半夜抵達,刺骨的寒風里,總有江索孤獨的身影和厚重的藏袍在那小小的車站等著我。

江索是個仔細的人,知道我大大咧咧且丟三落四。有年夏天,他和尼瑪趕著牦牛帶我去遙遠的夏季牧場,出發前他讓我帶上羽絨服,可我嫌麻煩,故意“忘”在了家里,誰知途中遇上暴風雪,多虧他帶了一條毯子,把我從頭到腳嚴嚴實實裹住,否則,不堪設想。

盡管,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敢任性,可每次出門他總替我多準備著一件衣服。

很長時間了,在我的內心,一直有一個安靜的地方,關乎記憶,一如玉樹,一如江索。于我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僅隔一天,玉樹就處在了可怕的災難之中。我失去了江索的任何消息。

昆明的太陽依然熱烈,仿佛要把整個地球點燃。我抱緊雙臂,系上衣服所有的紐扣,可依然覺得徹骨的冷。我不停地在屋里轉來轉去,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來。

牽掛讓我坐立不安。仿佛它就是我身體里的一根針,緊要關頭就一下一下地扎著我的心。

災難是實實在在的東西,有誰管得了死亡?

下午王毅過來,我們不停地在電腦上搜索,目不轉睛地盯著有關玉樹的最新消息和救援的最新進展。

我祈禱江索是去了牧場,比起土木結構的房屋,牛毛帳篷顯然要安全得多。

所以,不要悲傷。

王毅故作輕松地說。

我還是無法松弛,不能細想。

無關愛情,可是可以相愛,我與玉樹,一直都是這樣。

三天后,才文終于來了短信,報告平安。他說,村里剛剛有了信號,他和家人都平安,讓我放心,不過很忙,他和大家都忙著自救和救人,他的聲音疲憊且鎮靜。

我愣愣地握著電話。

江索依然沒有消息。

我能做些什么?我能做點什么?我知道想是不夠的,必須去做。

第一次見才文是我剛從瀾滄江源出來的那個晚上。在阿德的藏吧里。純粹的藏族音樂彌漫著,溫暖的燈光勾勒出他有些桀驁的側影。我不停地說著江源的事情,那些永生難忘的生死經歷和震撼,有些自顧自的激動。他安靜地聽著,不斷地給我添著酥油茶。后來,我們又說到了他的音樂和他的學生們,他的話漸漸多了起來,看得出,他是真的喜歡那些調皮淳樸的鄉下孩子。那時他大學剛畢業,在縣小做代課教師。

此后的日子,總想著他的音樂和他的孩子們。

記憶里,依然是濃烈香醇的酥油茶,才文唱了幾首他自己創作的歌曲。隨著他漫不經心的歌聲,我的內心一點一點溫暖,我不得不承認,他有著一流的聲線。

送我回去的路上,他忽然說:多多,咱們合作一首歌吧,你寫歌詞,阿德作曲,我來演唱,好么?

好啊。我欣然答應。于是,就有了這首《祝福你,姑娘》的初擬。

此后的日子,一直想聽才文唱歌,喜歡那種久違的感動。

他有這個能力。

阿德和才文,都是康巴大地上永遠的歌者,因此,才有了這首歌的血脈。

不想說出這一刻多么的讓我心動。亦不想描述我們的相聚是多么的難得。

只是盼望著這首歌快點出版發行。

因為,我們都為此久久地付出與努力。

年底,阿德的新專輯《劃破天邊的音符》在西寧出版發行,并且很快位列藏族音樂網前茅,這首歌就收錄其中,才文用藏漢兩種語言演唱。才文當時很激動地在電話里說:多多,無論歲月怎樣的變遷,這首歌都永遠見證了我們的友誼。

是的,是的。我拼命點頭。

可是,永遠到底有多遠?

瀾滄

當旱季的瀾滄江水像蛇一樣扭動著柔軟的身體在我的視野里越來越清晰的時候,永不衰竭的藍天下,出現了瀾滄的山和土地。

山是單調的風景,太陽是帶毒的火球。

延綿數十公里的山大都由石頭組成,像一塊塊天上垂下來的灰毯。石頭是大地上最悠久的語言,只有石頭不會蝕化,只有石頭才能體現不朽。我曾長時間地注視著那些太陽光下的石頭,直到眼睛發燙。歲月就這樣在石頭上流動,生命就是從這些看起來既原始又貧瘠的地方生長出來,沒有人可以講清楚生命和歲月的事情。

土地的顏色乍一眼看去是釅紅的,純粹熱烈,血液一樣。看多了,就慢慢看出了紅色的基調中有著豐富的色彩過渡。淺紅,磚紅,赤紅,紫紅,黃棕紅,灰紅,綠紅,幾百個梵高也涂抹不出來。不同的植被,不同的土質,影響了土地的顏色。

樹,還是有的,不多,但使人快樂。樹間有一種鳥,常常是只聞其身聲,不見其影,叫聲猶如飛石,直砸腦門。

太陽天衣無縫地輝煌。我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扯一片云彩,把太陽擋一下。云,當然是沒有的。好久了,樹們寂寞地綠著,只看著云做夢,感嘆著土地的干裂。

那些血管一樣的小路,往往把人引向一個個有日月籠罩的地方,有繁衍和婚姻的地方。蘑菇一樣冒出來的村莊大都依山而立,少則幾戶,多則幾十戶或上百戶,遠遠看去,全是灰頭土臉的,呈現著陳舊單調的顏色,像一個個被新時代隨手拋棄的老疙瘩,老老實實地伏在山褶里。這些與大地肌膚相親水乳交融的村莊活在連綿的群山里。

年復一年,種糧食仍然是這里無望的指望。

山里的人們始終沒有找到別的生存門路。村子周圍的山包大都被開墾出來,一圈一圈繞著村子。失去了森林的養育滋潤,土地貧瘠而干旱,能種稻谷的很少,大部分用于種植雜糧。

現在,雨季還沒有到來,土地大都閑著。那些鋤頭翻起來的土疙瘩,混雜著燒焦的甘蔗茬,懶洋洋地躺在太陽下,漫不經心地等待著下一次播種。

路過一所小學,孩子們正興致勃勃地看籃球賽。五月的瀾滄,并沒有迎來期盼的雨水,鄉下依然青黃不接。我所看見的這所小學在一個山村里,遠遠望去,幾排灰溜溜的房子像是土里長出來一樣。就像鐘是寺院的標志一樣,高高飄揚的五星紅旗使我看到了這個學校。走進學校,吸引我的是那個有些不堪一擊的籃球架,兩個班的孩子正在比賽,其他孩子圍坐在場邊,正饒有興致地觀看。這些孩子全都來自附近的幾個山頭,糧食靠從家里背來。如果按每學期15元的書本費計算,每個孩子的費用不會超過20元,但許多家庭拿不出這筆錢,因此,每學期老師都要墊付一二百元的費用,才能使交不起學費的孩子重新上學。說到這里,那位表情盡量沉著的老師,忽然有些激動,他說,這幾天,好幾個孩子家里斷了糧,吃飯都成了問題。我默默將一些錢留給老師作為這幾個孩子的生活費。然而,貧困并沒有扼住孩子們的快樂。他們依舊每天在操場上打鬧、撒歡。

在瀾滄,我的目光經常會不由自主地追隨著一個個拉祜女人,目送著她們漸漸遠去的身影,那一刻,我是如此強烈地體味了高原山地生活,我看見了屬于這種生活的某種殘酷和猙獰——一個農婦出現在我的眼前,她是娜約。

她正背著一坨洋芋從山地里走來。時光在她臉上雕刻出了最深沉的皺紋,那都是對廣闊的山地生活的呼喚與應答。她才40歲,豐潤的青春早已銷蝕,嘴唇已不在飽滿,臉上布上了屬于老年人的斑點,像經歷了深秋的樹木,吐露著某種疲憊。她赤腳緩緩地走著。我看見了她裸露的雙腳,陽光和泥土在上面留下了細膩的褐色,她早已習慣了赤腳在草叢山路上行走,她的腳已經不會疼痛。她正向我走來,她的手剛從泥土里伸出來,還沾著泥。在她無意識伸出的手的引導下,我看見了她的原形:鮮嫩的嘴唇,潔白的牙齒,尖尖的下巴,剛剛發育的小小的乳房,修長的臂,漆黑的長發。我驚訝地看著她從蘆笙歌舞中走來,滿身的露水,滿身的芬芳。

此刻,她就站在我的眼前,她在微笑。顯然,她沉浸在美麗的回憶中,那些往事里飛舞著花瓣,搖曳著芬芳。她以她的皺紋從容地敘述著她的故事。她笑的時候,我被震動了。

我觀察過大多數拉祜女人的生活,其實最為基本的元素只有四種:山岡、火塘、婚姻、勞作。這四種元素搭配組合就形成了具體的拉祜女人。

其實,幾年前我就到過瀾滄,只是那次是專程到糯福教堂去看望一位基督的女兒。一個在教堂里度過了一輩子的拉祜老人,無疑是世界上最老的人。

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同去的除了老存,還有朋友張海珍和陶明。

穿過一片難得的森林,我們來到了一座小山包上。教堂前面的路被威嚴的派出所擋住了,仿佛迎頭痛擊一般,我們只好繞過去。

教堂是那種瀾滄隨處可見的干闌式建筑,給人一種家的溫暖。據說100年前的教堂曾經雄偉壯麗,以至于當地的官府、土司衙門都黯然失色。如今,教堂的富麗已被時光觸摸得鉛華褪盡,木頭呈現著一種心甘情愿的黯淡色彩。

在教堂門口,我看見一位拉祜族老人,碎花的頭巾裹著一張安詳的臉,同樣是碎花的衣裙在隨風拂動,宛若飛舞的蝴蝶。

她已經很老了,老得滿臉溝壑縱橫,老得猶如秋樹上的枯葉,隨時都會隨風飄零,一雙仁慈的眼睛卻依然熠熠閃光。她靜靜地坐在教堂的木門檻上,身影完全被身后的教堂籠罩住了。

這一定是娜咪了。只有她才會有這樣的柔和安靜,這樣的慈愛溫馨。事實上她早已同過去的全部歷史失去了聯系,剩下的只有上帝的光明和燦爛。

教堂里沒有電視,沒有電話,完全與世隔絕。教堂永遠只有娜咪一個人,除了禮拜日。于是,娜咪就接納了許多鳥在教堂的屋檐下筑巢,繁衍生息。

看見娜咪的那一刻,我那顆原本焦躁不安的心,竟仿佛甘泉洗過一般,充滿了柔軟與安詳。這是一種多么奇異的感覺。我知道,從此我將被這種柔軟和安詳所牽引。我決意要留在教堂和娜咪過夜。

那晚沒有星星,夜的靜謐溢出來,漆黑的樹林深不可測。整座教堂的調子是陰沉的,使人畏懼。只有娜咪的房間彌漫著溫暖的燈光,這使我感到柔和而親切。我的身體整個松弛下來。我突然意識到,我之所以執意留在教堂,只因為娜咪的存在。我原來是一直尾隨著娜咪帶來的安詳啊。

娜咪告訴我,永偉里牧師給她治好了打擺子(瘧疾),“那時,我還是一個六歲的小姑娘。不過,我已經病得不會說話了,我感覺自己被裹在一團熱霧之中,地上仿佛有一個大洞,滾鍋般的熱浪從里面涌了出來,很多手伸出來想要抓我,更有一只老虎張著巨大無比的口向我撲來,我嚇得尖叫起來……后來,我似乎就漂浮起來,坐在半空中看著自己痙攣的軀體和哭泣的母親,摩巴對母親說,我的魂已經被勾走,母親號啕大哭。我的靈魂試著撫摩了一下母親的肩膀,但母親全然沒有察覺,她依然悲傷不已。我非常想安慰一下母親,卻無能為力。這時,牧師來了。他穿著亮麗的長袍,高貴而俊美。他給我嘴里灌進了一種白色的藥片。我無法感覺過了多長時間,只覺得一些非常微細的光束從我的身上散發開來,像無云的藍天一樣凈朗,我試著慢慢睜開了眼睛,看到高鼻梁、藍眼睛的永偉里牧師正仁慈地注視著我,我的目光掠過他安詳的面龐,停在了他的胸前,一只金黃色的十字架正晃動不息。媽媽驚訝得張大了嘴,她以為我已經死了。牧師有一只小箱子,里面裝滿了各種洋藥,他告訴我,這些都是上帝的恩賜。”

當娜咪從瘧疾的死亡中爬出來時,上帝無以倫比的光芒已經為她照亮了一生的道路。從進入了教堂的那一天起,她決意要用自己的一生去追隨這種光明。

事實確實如此,在她從放牛場上開始的一生中,苦難始終像茅草房上的青苔一樣難以剝離,死神一次又一次降臨在她的周圍,卷走了她親愛的丈夫和十個孩子中的九個,好幾次,死亡的魔爪甚至已經伸向了她,但只要她抬起頭來面對莊嚴的教堂時,一種信仰的力量總會支撐著她度過那些極其艱難的時光。

80多年過去了,她經常撫摸教堂陳舊的板壁。那些木頭快要有一百年的歷史了,時光在上面由亮變暗,多少悲歡離合灰飛煙滅,教堂里早已沒有了美國牧師,只有她依然平靜地活在信仰里,當早晨的陽光照在她柔和的臉上,我確信,她早已從心靈的黑暗里走了出來。

那段時間,我的一切關于瀾滄的記憶都和她有關,我所記住的,與其說是細節,倒不如說是一種氛圍,一種深廣寧靜,單純樸素,清明圓凈,純凈燦爛的氛圍。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心整個沉浸在這種濃濃的氛圍之中。那時,我對瀾滄的印象,就是娜咪那小小的房間。那個房間是教堂的一部分,一進大廳右側的那扇門便是。墻角有一個小火塘,火塘上的茶壺整日燒著開水。我睡在她的床上,她就坐在床邊的木凳上,那只木凳不知道已經存在了多少年代,四周的棱角早已磨成圓形,漏出了美麗的木質花紋,木頭的香味隨風蕩漾。

當我睜開眼睛看她的時候,她總會拉起我的手,溫柔地撫摸。一瞬間,我的心溫暖地膨脹起來。這種溫暖源自于娜咪安詳的氣質。

我永遠不會忘記她坐在那兒的樣子,午后燦爛的陽光,就從她背后的窗子灑了進來。

這次再到糯福,我沒有去教堂。娜咪在三個月前去了,我非常難過,但不是悲傷。生命之光猶如閃電,她將會消失,這是注定。在我看來,這個心地善良得令人悲傷的拉祜女子,依然活在她的信仰里。我們之間,并不需要刻意,靈魂在光的隧道里彼此交付,將是無始無終。

怒江

為一本冊子的圖片,我再次來到怒江。

說實在的,從十多年前開始,我就漫無目的地在怒江游蕩。并不為了尋找某種驚心動魄,僅僅是因為陽光照亮了這里最幽暗的峽谷,照亮了那些最平凡的日子,以及那些最卑微的生命。純凈的光竟然從這些微不足道的、貧瘠的地方發出來,是那么的不可思議。

那里一直是我的遠方。

只有這一次才有一個理由:拍照。說來也荒唐,我竟會以這樣的方式來到怒江。因為我一向不喜歡刻意,那會使我煩躁不安。

在這之前我也拍,只不過拍得很隨意。

在很多人看來,我與攝影是不搭邊的。事實上,是我與這個世界不搭邊。很多時候,我總會不由自主地說出一些與這個世界不搭邊的話,做出一些不搭邊的事。我想,這種不搭邊應該源自于視覺。我的腦海里總是攪和著各種有關山地的影像。每一朵花。每一棵樹。每一條河流。甚至僅僅是一些點、線、圓、弧。當然,還有那些走在山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

也許正是因為這種含含混混的視像和一種被迫要說出來的、單純的東西,使我居然聽從了影友的蠱惑,再次來到了怒江第一灣。之前,我從沒有想過要拍這里。

我對此非常懷疑,在我看來,攝影里的“一窩蜂”一般說來都是錯誤的。況且,怒江經由西藏進入云南后,類似的拐彎就有好幾處,憑什么說這里是第一灣呢?很顯然,完全是一種人為的操作。可我還是鬼使神差地跑到了這里,真是一件說不清的事情。

一路上,塌方、泥石流、阻車。心情無比煩躁的我一改往日的謹慎,見車超車,行云流水般往前奔。心想,有什么好怕的?人自從發明了機器,實際上就已經把自己整個地交給了機器,身不由己為機器所操控。既然如此,擔心和謹慎完全是多余的。不過,事后還是免不了為當時的魯莽驚出一身冷汗。

我如此拼命趕到第一灣的時候,非常不幸,不寬的公路上已經密密麻麻停了三、四十輛車子,各種“長槍短炮”挨挨擠擠地對準了凸進江中的那一小片陸地,人人凝神屏息,表情專業,一副裝神弄鬼的樣子。如果碰巧,陽光一不留神鉆出了云縫,他們就拍得更加起勁。真是太夸張了,我連相機都懶得拿出來了。

如果按照當下的美學標準,怒江第一灣無疑是不應該遺漏的。成百上千的攝影師、發燒友瘋子般反反復復往這兒跑,不就是因為它符合一種程式化的美么?可有誰知道,世界因此每天要拍出多少無用的照片!

一種持續的標準,一種公式,一種便捷。我本能地反感。我想,我只是為了自己那個微小的世界才熱衷于攝影的。

我曾試圖爬上身后的貢當神山,希望能從那里獲得一種不一樣的視界,或一個新的向度,一種“更自然”的可能性。但我很快放棄了這個想法,理由很簡單,在我看來,每一張照片都應該是獨一無二的,重復只能是乏味和無聊,更是一種錯誤。我只抓很少的東西——那種有張力的東西。對于我來說,這是至關重要的。

眼前的陣勢讓我排斥。我不知道這會使我更做作,還是更真實。無論如何,我選擇放棄。

在丙中洛街上的一間小吃店,我邊吃邊向店主打聽去第一灣的路徑。店主是一個干瘦的當地女人,著漢裝,看不出是什么民族,只能從她那詞不達意的漢語中判斷她不是漢族。當她好不容易弄明白我的意圖后,竟然驚得連連擺手:去不得,去不得,那是一個麻瘋村!

我的腦海里立刻本能地延綿出這樣一些特征:勞頓、疲憊、以及醫學意義上的危險與骯臟。人們汗流滿面地活著,男人女人一律是粗大的骨節和皴裂的肌膚。

會是這樣嗎?這讓我想起了那個把恐怖、惡心、痛苦拍到極致的異端喬—彼得·威金。很少有人能如此地揭示生活,無疑,威金這樣的男人總是讓人眼紅的。

假如,第一灣真的是那么一個令人惟恐避之不及的地方,不知那些還在用“長槍短炮”瞄著它的家伙作何想。

坎桶

坎桶就是鎮上那個女人為之色變的麻瘋村,旅游書稱之為怒江第一灣。

其實,去坎桶的路并不復雜,穿過小鎮的一片坡地很容易就能達到江邊。這里有一座鋼繩吊橋,越過橋面,山上山下,走一個多小時的山路也就到了。

我站在高處大略數了一下,似有七、八間石片蓋頂的木頭房子。單調,但有質感。

天與核桃樹。母雞、小雞。清晨的光里有風。

順著寂靜的村子大致轉了一下,才從一所較新的木房子里發現了動靜。里面坐著一窩人,個個手持一本翻得有些卷邊的經書,在黯淡的光線里,發出蜜蜂一樣的嗡嗡聲。頃刻,人們走了出來,有些不知所措地打量著我。這是一群眉清目秀的人,五官舒展,衣著干凈整潔,沒有想象中的那種邋遢和窘迫。

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我來這里干什么?好在這些人壓根也沒問。在村民小組長王國才家坐定以后,老王沏了熱茶,有村民不知從什么地方端出六個剝了皮的雞蛋給我吃。我這才發現,人人都會說漢語,只是話不多,表情也很少,傳統的民族服裝當然也不穿了,有幾個小伙子居然還把頭發染出幾縷時髦的黃色。眼前的一切,跟外面的傳聞大相徑庭。看來,媒介時代的到來,徹底改寫了這個小村的語言。

據老王介紹,坎桶有七戶人家,加上一個五保戶全村共28人,分別是怒族、藏族、獨龍族和傈僳族,有的是麻風病人的后代,有的因為某種不能言說的原因,無可奈何搬遷進來,全村信奉基督教。

每家都很窮。江邊的沙地種不出糧食,種不出蔬菜,怎么努力也不行。從前,他們靠掘點石塊,砍幾棵樹,捕捕魚換錢度日。如今這里成了風景保護區,原先那點活命的門路轉眼成了非法,糊口的事自然不好解決了。除了養幾只雞豬和祈禱,他們更多的時間只能是看著太陽怎樣讓灰蒙蒙的屋頂染出磨砂般的光,又怎樣棄之而去。

這讓我很不舒服,卻又無從責備什么。

偶爾,他們有的人會去一趟不遠的鎮上。比如那幾個染了幾縷黃發的小伙子,這個年齡的人有一種對美的天然追求和愛,為此,他們寧肯餓著肚子。此外,他們參觀街道,在意衣服,觀看錄像。外面的世界正一點兒一點兒地進入他們的場景,他們在貧瘠的家鄉拼命地仿制著“現代”。但是,他們在此,遠方在彼,“現代”在哪里?

相對于年輕人,所有的父母對政府一律掩飾不住地失望。雖然防疫部門十年前就權威地宣布解除了麻瘋病疫情,可直到現在,從來沒有政府的官員來過,更不要說外面的人了,因為害怕,莫名其妙地害怕。不來也就罷了,生存卻是不得不解決的大事。首先是肚子要經受考驗。青黃不接的時候,每戶都得斷糧,山上能吃的都吃了,能找的都找了,接下來就只能在火塘邊恍恍惚惚地昏睡。再有就是生病,我比他們更害怕。在山村,我最懼怕看見奄奄一息躺在火塘邊無望等死的人和不斷痛苦呻吟的人,不是我不具備同情心,實在是因為無能為力,也受不了那種刺激。

老王曾代表全體村民到縣農業銀行申請五萬元貸款,想買兩輛農用車,到外面搞搞運輸,倒騰倒騰,或許是條生路。銀行說,貸款可以,得拿房產證抵押。老王無奈地笑笑:錢找有錢人,哪兒都一樣。

為這五萬塊錢,我也曾為他們多方奔走,比如爭取社會捐助、爭取政府的扶貧資金等等。就在事情有了結果的時候,鄉里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是買車搞運輸對坎桶來說,非常的不現實,豈不說木訥的他們完全不具備到外面闖的本事,就是在本地,這大峽谷更是沒有什么好拉的,每月還得白白花好幾百元的養車費,豈不是害了他們,就連車子的停放都是一個大問題,因為車子根本無法開進村里。

鄉里說的也是實情。不久,老王又給我寫了信,這回全體村民商量的結果是每戶請求給一臺拖拉機。照鄉里的說法,無疑還是一個荒唐的主意。倒是鄉里提出了一些想法,是不是可以幫助他們修一修進村的道路,買上幾匹馬,供游客騎,再翻修翻修房子,就可以搞農家樂了。對于鄉里的想法,村民并不認可。一個連當地人都不愿涉足的地方,誰又會來旅游呢?我能體味他們內心的那份無法顯露的沉重。

這事至今沒有個結果,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該怎么弄。再多,我也想不出來了。越是想盡各種辦法,越是讓人不知所措,我完全無法處置自己的感受。

如今,他們依然生活在人為的隔絕里。生活并不美好,一直都是這樣。

小才

小才的好看,是那種端整的好看,又細致又安靜。想想她,18歲,正是長個子長心事的年齡,況且怒江給了她水分。

一個朋友跟我說,如果他要找一個媳婦,一定要找害羞的那種。現在想來,小才的好,只在兩個字:真和靜。

剛到小才家的時候,確實有點難以適應。

火塘整天燃著。煙,自然是無處不在。墻上,床上,衣服上,臉上,頭上,到處都是。滿屋煙霧繚繞,是因為窗戶太小,就四個巴掌那么大。為了擋住暴烈的江風,這樣的小窗往往還被關上了。這種建筑的直接后果是容易患上青光眼和白內障。

那天,她坐在大片的陰影里,很仔細地刮切著一些植物的根,低垂的臉龐猶如收攏的心事。我怕冷,坐在靠火塘的地方。火光中,我的眼皮充溢著溫暖的金色。那一刻,我是如此地驚異于她的簡單與安靜。是的,就是這個小姑娘給我展示了一種活著的方式,一種不一樣生活、人、人生和態度。她在一個不可能自然的世界重生了自然。

先說她的靜。小才讀過小學二年級,原本是當啷村的傈僳族,去年才嫁到坎桶來。她的新房在最靠江邊的一幢,也是這一帶常見的那種民居。四周圍以粗糙的原木,頂上蓋著青石片,長長的屋檐伸出來,形成一個涼爽的走廊。唯一不同的是,小才的門上端端正正地帖著一幅周杰倫的招貼畫,上面已經有了一些黑瘢。

照我看來,她完全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木屋前面是車輪般翻滾的怒江,后面是山和樹林,再看得遠一些,除了怒江還是大山,只不過更高一些。對于終年覆蓋著冰雪的卡瓦卡布雪山,小才認定,那就是傳說中的水晶山。

坎桶的生活比想象中要艱苦和茫然。沒錢,糧食也不夠吃,連出賣勞動力的可能也不存在。實在無聊,丈夫阿旺就拉她玩紙牌,小才輸了,就在他臉上親一口。這倆人也真能苦中行樂,小才說,她要一個接一個地生孩子,以后生活肯定能好起來。孩子們可以放牛、養豬、揀松茸,有可能的話,還要讓他們讀書,做買賣。

還好,她非常茁壯,身體的各個部位都在綻放。她在大地上勞作,養雞、喂豬,還要祈禱。她花一上午的時間掃地、揀野菜、燒茶、刮土豆、做飯,然后慢悠悠地說話,慢悠悠地吃飯。她的興致就是這樣。

對于小才,即使生活已處于那種無可去處,卻總還是容得下笑聲。

再說她的真。事實上,小才的初戀僅三天就完成了。由狂亂的心跳和猝不及防的熱吻組成。那是前年的闊時節,她十六歲。她和他認識了,后來又住到了一起,這期間,沒什么理由倒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在這個貧瘠的地方,他們是兩個需要相互滋潤的人。

小才看來,過日子么,就是吃飯、睡覺、生娃娃。只要彼此能有一點依靠,就先在一起,至于將來,再說吧。

我和她說話的時候,她的丈夫阿旺在不遠處犁地,身子像一張彎弓,很不好看。買不起牛,他把自己當成了牛。

我有意識地留意過阿旺,我不得不承認,那是一個舍得出力氣的小伙子。難怪小才會有那么多實在的想法。

我必須說,小才的生活未嘗不是一種幸福的結局。小才對自己的處境并不認為是受罪,這沒什么不好。我想,即使世界爆炸,她也一定還是這個樣子。

同時,我也不得不承認,我與小才們實際上一直是疏離的。我感興趣的東西他們往往覺得沒有意思,也理解不了,而他們關心的,也許恰恰就是我熟視無睹的。畢竟,我與他們的生活是如此的不同,他們活在山里,如果高興,他們可以整天瞇著眼睛曬曬太陽,而我,現在和將來肯定都不得不繼續在城市里活下去,不得不考慮票子、房子。從內心講,他們很自在,我很焦慮。其實,原因很簡單。只要時光一直延伸,這里的村民就會一直這么生活,靠山吃山,千百年來都是如此。有時候,身體、生活、包括生命,其實就這么簡單。離開小才的時候,她笑。我靜。

暴力

我得先說明,我實際上并沒有資格談殺人。因為我不曾經歷過真正的暴力,盡管現在的城市每天都上演著暴力。

不過,我還是忍不住要把知道的兩樁暴力講出來。或許,這多少能夠緩解一點我內心的那種焦慮。

坎桶有史以來的一樁殺人案發生在兩年前。那天早晨,蜂氏兩兄弟像往常出去一樣,仔細地洗了臉,換上整潔的衣服,他們要到鎮上去。那年糧食地里遭遇土蠶,弄得連種子都沒有收回來,父母餓得話都說不動了。政府說是要發放救濟糧,可一個多月過去了,絲毫沒有兌現的跡象,再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雖然沒有多大把握,他們還是想到鎮上碰碰運氣,看能否給馬幫或游客當當腳夫。

來到鎮上,彌漫的霧氣消散了大半。山的角度和一抹陽光剛剛在街上掃出了一個沒有方向的方向。當腳夫是需要運氣和耐心的,他倆在郵局門口的臺階上坐了下來,掏出一瓶自帶的杵酒,慢慢喝起來。杵酒一向被傈僳人稱為:“傈僳可樂”,是一種類似甜米酒的自釀酒,我喝過,口感極好,容易上癮和醉。

說實在的,我本沒有必要如此啰嗦,完全可以用更簡潔的語言來表述這一事件:蜂家兄弟殺了人。但如此敘述,這樁暴力最初的惡與痛在語言整理時就有可能完全消褪。

我還是接著往下說。時光接近中午,終于來了一輛旅游大巴,已經有些醉意的哥倆本能地站了起來,如果這些人要進大峽谷,找腳夫是肯定的。果然,團隊中一個年紀偏大的胖子已經瞟上了他們。

至于蜂氏兄弟怎么會在一瞬間變為了殺人犯,不是個問題。問題出在那個“地陪”說出的三個字:“麻瘋村!”不錯,他們是來自十年前就已經治愈的麻瘋村。

事后他們一點也回憶不起當時是怎樣同時抽出砍柴刀,砍向那個萬惡的“地陪”。

刺眼的血染了一地。幸而,那種忍不住的戰栗在他們身上并沒有維持多久就平靜下來,連他們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

公安把兄弟倆銬住時曾問:“為什么要殺人,知道這是犯法么?”為什么殺人?沒來得及想。犯法?兄弟倆一臉茫然。

鑒于“地陪”經搶救保住了一條性命,他們以故意殺人罪被判以重刑,押往新平勞改農場服刑。據說,兄弟倆即使身陷囹圄也始終沒有后悔,竟說監獄里畢竟還有一口飯吃,只是放心不下尚在饑餓中的父母。

關于他們犯法的事,坎桶村民小組長老王的看法頗有意思,他認為那是沒有信教的緣故,不信教就亂喝酒,喝了酒就容易滋事,自然受到了上帝的懲罰。至于國家的法律,老王卻說不出一個所以然。許久,他才不好意思地說,不識字,太吃虧了。

蜂氏兄弟的事不是唯一。

另一樁暴力是公安親口對我講的。當時,我執意要去碧羅雪山下的一個傈僳族小山村,據說那里自古就沒有進去過外人。聽說我要去,縣公安局的朋友竭力勸阻,連縣文聯原先答應陪我去的一個朋友也堅決不去了,說那種與世隔絕的地方,民風強悍,殺個人就跟摁死個螞蟻似的。原來,那里半年前發生了一起命案,一個喝醉了酒的傈僳漢子把自己的老婆給打死了。

半年后,消息終于傳到鄉派出所。民警想,那地方四周都是人跡罕至的雪山,出路就只有到鄉里這一條,諒他也跑不掉,不必興師動眾去抓他,稍個話叫他出來就是了。一個星期后,那個漢子果真來鄉里報到了。

派出所的民警照例問:“知道么?你犯法了。”漢子莫名其妙:“犯什么法?”“犯什么法?你打死了老婆,有沒有這回事?”漢子一臉委屈:“她是我用苞谷換來的,打她是我自己的事呀,又沒有妨礙別人。”警察是個剛工作的小伙子,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

后來,我還是去了。除了語言不通,實在沒感到有什么不好。

對這兩樁暴力真不好說。很長一段時間,一種絕望的情緒一直包圍著我。殺人當然是不可饒恕的。不過,當貧困、愚昧、勞累、苦痛、歧視走到極限的時候,問題就不那么簡單了。誰都不會否認,恐懼會催生暴力。那么,人最本原的恐懼是什么呢?其實就是對自身弱勢的恐懼,這才是恐懼的精髓。巴塔耶說過:“除非以欺騙的方法,我們永遠也領會不了人類——人類總是自相矛盾,突然從慈善變得極其殘酷,由純潔變得無比卑污,由迷人變得萬分可惡。這種不和諧也會集中在一個人身上:與家人在一起時,這個人是一個善良的天使,但當夜晚來臨時,他便沉溺于荒淫。”

那么監獄呢?對于命運催生的惡,監獄也沒有用。因為監獄僅僅是一種直接的以暴制暴,人一旦進去了,就將失去一切尊嚴,只能是作為82612之類的代號而存在。也就是說,監獄很少能夠給心靈提供善的希望,最多只能是以一種制度的強力去抑制惡欲。

如此,惡將隨著尊嚴的喪失而擴大,人將會一直都承載著這種后果,既是人性的悲痛,也是人類無法解脫的毒藥。

災難

對于人類來說,災難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發生,永遠也結束不了。在災難的旅程上,生命與死亡、全體與個體、瞬息與永恒,都不能依據理性的思維與習慣來判斷和衡量。

在我離開坎桶的第三天,怒江下起了百年不遇的暴雪,房屋大部分倒塌。幾天以后才看到電視畫面,曾經熟悉的面孔,對我來說全都是模糊的。還有那些被鏡頭所強調的瞳孔,無一例外地仰望著天空,茫然而絕望,好像救星一定是來自天上似的。

公路被冰雪封死,救援物資運不進去。一切好像又都回歸于零。我試著想從畫面上找到一點氣息,可具體的生活似乎走到了盡頭:火塘頃刻沒有了,墻沒有了,小狗沒有了。

死亡是如此迫近。昨天,小才還站在那棵老核桃樹下撫摸著她漆黑的長發。她在期盼。一切看上去還是那么美好。雪災來得過于突然,連尼帕波大付都沒來得及占卜,災難——忽然就從視覺的麻木中蒸餾出來,強悍地宣告著自己的存在。

怒江發生災難的時候,我在翻越白茫雪山的路上。正好也車陷冰雪。在我之前,一輛越野車剛剛滑下懸崖,四個鮮活的生命轉眼就消失了,猶如攤開的手心,沒有留下一點背景聲音。剛才,他們還蓬蓬勃勃地活著。

那一天本來很美好,陽光、快樂、刺激。四個男孩都很年輕,20出頭,熙熙攘攘。

突如其來的災難把我整個嚇懵了。生命如此脆弱,還活著干什么?我甚至對人生都疑惑了。我的意思是,對災難的恐懼,使我覺得自己是那么的小,并且還在不斷地縮小。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生命其實是沒有意義的,人在災難面前更多的是無能為力。宿命論的深刻之處就在于把人的無助、無奈與悲劇統統歸結為冥冥。我相信,很多時候,僅用理性是無法解釋災難的。

比如那次火災吧,還是在怒江,我和老存走在去達友的路上,海拔大約接近3000米。忽然,對面山梁上的村莊冒起了一股濃煙,老存一聲驚叫:“不好!著火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滾滾的濃煙早已變成驚艷的大火,再轉眼,整個村莊已成一片火海。

這里海拔高,物燥風烈。老百姓的房子全是木頭茅草搭建的,我本能地掏出電話撥打了火警119。電話里很不在意地傳來一聲:“知道啦。”啪嗒就撂下了,連問都沒問是哪發生了火災。我義憤填膺,正要再撥,還是老存反應快:“算了吧,消防車能上這來?”也是,我們上來都是手腳并用,連爬帶喘的,消防車不可能上來,這是常識。

兩個小時后,我們爬上那片焦土。

狗的叫聲,孩子的哭聲,慌亂的腳步和驚恐的呼喊,這些預料中的場景一樣也沒有出現。全村四十多個人靜靜地站在焦土旁。一個孩子怯生生地看著我,像是說:“我害怕。”我只能用眼睛安慰他:“我知道,我知道,但愿我能幫助你。”其實我明白,我能做的真的非常有限。

我忍不住想流淚,我只得看著天空,不讓他們看到我的眼淚。一個滿臉盤根錯節的老人過來拍拍我:“我的孩子,不要悲傷,一切都是注定的。”

是的,衰老、痛苦、土地、腐朽。即使沒有災難,生命也還是在慢慢流逝。老子說過:“天地不仁,視萬物為芻狗。”災難確實使我靠近了靈魂的本質,并給了我一種人的東西——生命從來都是盲目的,要好好活下去。

從那以后,我一再對自己說,我不會再到那些苦難的地方去了,我需要美好的生活。鮮花、陽光、富裕、健康,都是我希望的。我不會花太多的生命去在意每一件事了,但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又不由自主地去尋找那些不幸的人呢?或許這也是我的宿命。

責任編輯 王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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