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中涓生和子君的戀愛是純美的。他們因彼此的容貌、思想而相互吸引,而陷入熱戀。依據文本,那時的子君是涓生空虛生活的唯一慰藉。還有涓生對子君的求愛也完全是令人怦然心動的電影鏡頭“我含淚握著她的手,一條腿跪了下去……”
但是這對沖破封建主義牢籠的年輕人并沒有過上幸福的婚姻生活。從涓生的角度看,婚后的子君并沒有像一名新女性一樣追求獨立的經濟地位,而是以舊式太太自居,養油雞,養叭兒狗,依附于丈夫生活。而當他們在吉兆胡同的小家庭遭遇經濟危機時,子君表現出的畏怯讓涓生覺得諷刺;涓生丟了會館里的工作而在家里譯稿時,子君整天的鍋碗瓢盆又使涓生心生厭煩。再加上一些問題的分歧,夫妻兩人的激情逐漸褪去,關系逐漸冷淡,直至涓生說出了他心中的真實,即不愛。
涓生和子君的愛情悲劇令人扼腕,然而透過文本層層分析,他們的分離又有必然的原因。我認為,可以歸結為以下幾點:
一、雙方對婚姻中兩性差異以及兩性角色扮演認識的缺陷
美國作家約翰格雷在所著的《男人來自金星 女人來自火星》一書中曾形象地描述,來自火星的女人和來自金星的男人一見鐘情,他們彼此的差異,使他們新奇。他們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彼此了解。果不其然,他們的需要、喜好、言行舉止都不相同。種種差異,帶給他們的是神秘感,是美的誘惑。于是他們結為夫妻??墒钱斔麄兺话l奇想,一齊飛到地球上居住后,卻不約而同患上了選擇性健忘癥。他們都忘記自己是不同星球上來的人,與生俱來是差異。他們期待伴侶與自己相似或接近;盼望對方的一舉一動符合心目中劃定的形象;認為面對日常問題,伴侶應該有一致的感受和反應。
無論涓生和子君是多么前衛的新思想者,他們都逃脫不了自然法則的制約——即男女有別。戀愛時,兩個人對異性的好奇與愛慕使他們熱烈而單純,而同居后,兩人之間便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涓生希望子君按照他的方式進行思考和交流,做出理想中反應,自然,當理想中的子君與現實中的子君發生沖突時,涓生便開始逐漸厭惡眼前的子君。同時,涓生在追求他心中的最高價值時,對子君“主內”沒有表示肯定,而是怨她沒有去“求生”。這就是涓生在模糊兩性差異后,又“過左”地認識了由差異造成的婚姻中兩性角色的扮演,悲劇才在一日日氤氳開來。兩人的感情出現裂痕時,他們又沒有進行及時有效地溝通。沒有經營和呵護的感情必然走向崩潰。
從兩性差異的新奇到兩性差異的漠視,是他們將愛情由天堂變為墳墓的原因。這也可以視為這場愛情失敗的直接原因。
二、“烈日一般的威嚴和旁人賽過冰霜的冷眼”
嚴酷的社會環境是終結兩人愛情的根本原因。
任何時代的婚姻都必須放到那個時代本身中去考察。子君是新女性,也是五四時期才有的新女性。她有著新女性的典型裝扮,“布的有條紋的衫子,玄色的裙”、“高底的皮鞋”,她有沖出封建家庭的自我意識,“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然而,她卻具有不徹底的新思想?;楹蟮淖泳粌H在思想上保守傳統,安于做男人的附屬,沒有獨立的人格;而且在經濟上也完全依賴于涓生,沉溺于小家庭的生活。子君正是那個社會的“娜拉”,然而“娜拉”出走后應該怎樣,卻是一個時代性的難題。因為在那個充滿動亂和爭論的時代,要培養一個完美并堅定的新女性,那無異于要求誕生一個女神。子君人物的前后矛盾性和不徹底性正是那個時代的產物。
時代決定了子君的悲慘命運,也注定了她和涓生愛情的悲劇結局。首先,他們這種婚姻的存在是不可能被那個嚴酷的社會容納的。他們雖然沖破封建禮俗的桎梏成為自由戀愛的先行者,卻又被社會劃歸到異端的邊緣,飽受世人的非議。子君死的時候沒有得到妻子名分,因為子君是一個“傷風敗俗”的女子,所以只能得到“威嚴”和“冷眼”,并最后在“無愛的人間”死去。其次,惡劣的社會環境無法為自由婚戀保駕護航。那個時代的“自由戀愛族”就像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時髦,卻也要付出慘痛代價。一方面傳統經典里完全沒有可以仿效的對象,另一方面現實生活中也沒有光輝典范,似乎只能從外國文化中尋找一些似懂非懂的理論??梢哉f,怎么談戀愛,怎么處理這樣新型的家庭矛盾?還是一個急需探討的新課題。
三、生命意義的終極追求與兒女情長無法兼容的二元矛盾
魯迅的這篇小說寫的是愛情故事,然而卻并不是為愛情而寫愛情。有人認為,“《傷逝》中的涓生是站在追求生命終極價值的角度來對待人生以及他與子君的愛情的,他對子君愛情的追求與放棄,都與他對生命最高意義的追求緊密相連,涓生與子君的愛情悲劇對涓生來說實際上是一曲生命終極意義追求的悲歌?!蔽艺J為,魯迅更多是為“戰斗”而寫愛情。
深入分析文本來看,如果說子君這個形象是社會的產物,那涓生則完全是脫離出時代的“瘋子”。在戀愛期,我們似乎還看到了凡人的涓生,因為那時的他會為子君坐立不安。然而同居后,我們能很明顯地發現,文本中頻繁出現“路”和“奮斗者”二詞,因此在涓生眼里,只有不斷奮斗的生存,才是理想之路。這自然和“凡俗的生命形態,低質量的生存形式以及無價值的生命消耗”對立。正因為涓生的思想里,是把對奮斗者的生命形態作為欲求,因此才會產生不受“子君拖累而停滯不前,而離開子君”的想法。
自然,我們不能要求一個思想的“瘋子”像凡夫俗子一樣滿足于平常小家庭的寧靜幸福。不要說一個子君,就是現在絕大多數女性也難以和這樣一個兒女情長、風流倜儻明顯不足的思想圣人相處下去。
那是一個黑暗沉重而亟需吶喊的時代,因此魯迅在創作小說時,總是將對生命意義的思考放在第一位。在塑造涓生這個人物時,他糅合了自己嚴苛的精神追求和強烈的道義感。所以,我最后說涓生本身具有的二元矛盾是造成這幕悲劇的個性原因(作者的創作個性),具有和同時代其他討論婚戀觀小說對比來說的不可復制性。
魯迅寫《傷逝》,反映對新時代愛情和婚戀觀的思考,既反映了時代共性,又展現了創作個性。我想這也是為什么《傷逝》那么深奧難懂的原因。首先,必須從共性的角度看,因為時代本身,加以社會環境對人性格、思想的塑造,一對自由戀愛的情侶想要獲得婚姻的幸福是極其困難的,因此涓生和子君的愛情悲劇非常具有代表性,可以作為時代的愛情“教材”。而從個性角度看,魯迅筆下的涓生是他自身心境的寫照,是一個曲高和寡的斗士,為黑暗的現實奮斗。而文本采用手記的形式敘述,展現的正是魯迅對婚戀問題的思辨,而不僅僅局限于情節和愛情本身。這樣,我們才能基本把握住《傷逝》的主題。
作者簡介:
陳韻致,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