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夢囈

我夢到自己睡在一個男人的懷里，那個男人不是日思夜想的表哥，而是曾被我誤認為是小美女父親的那個教授。這怎么可能？可不可能的事，還不止一件。從不做夢的奶奶，竟說夢見我變成了漂亮的鳥兒，在她頭頂打了幾個回旋后，便向東南方飛去……

奶奶坐船暈船，坐車暈車，坐機暈機。我曾在心里說，我也想暈一下?？晌沂冀K沒有說出口。我想我要是說出口，肯定會招來奶奶一頓臭罵?？晌疫@輩子大概是再也說不出口了。姑姑曾說，曉曉這丫頭大概是太機靈了，老天爺怕漏了天機，才罰她做個啞巴。的確，不只在姑姑眼里，在左鄰右舍的大哥大嬸眼里，我也始終是個機靈丫頭，只可惜不會說話。

那天是我第一次坐火車。上火車時天還未黑，可太陽早已經被耕牛一腳踢下了懸崖，不見了。我牽著奶奶的手，興奮地上了火車。本來，姑姑來電話讓奶奶去玩，奶奶是不準備帶上我的。姑姑每年都來不少次電話，可三年了，奶奶硬是守著當初說過的氣話，忍住沒去。這次要不是因為我母親香香，奶奶大概還是不會去的。可我母親香香確實把奶奶氣得夠嗆，奶奶覺得日子沒了奔頭，便下決心，出去走走。自從爺爺去世后，這是奶奶第一次遠離家門。于是，她提前好幾天就開始了那不厭其煩的千叮嚀萬囑咐。她對父親說，我明天去月月那里，長則半個月，短則五六天。香香的事，你先別急，我走的幾天，讓曉曉陪你。然后關照我，什么襪子放在哪兒，要聽父親的話，等等。兒行千里母擔心，母行千里兒不愁。父親每每聽奶奶嘮叨，總不住地點頭。但我看他的樣子，估計他其實什么也沒聽進去。他滿面愁容，并非為自己母親的遠行，而是為我母親的不辭而別。不過，最終父親總算良心發現。臨走前的那個晚上，他跟奶奶說，娘，你暈車，山西又這么遠，曉曉這丫頭雖然不會說話，人倒機靈，陪著你，接接拿拿，好歹有個照應，我也放心。父親的話，說到了我的心坎上。我幾乎是歡欣鼓舞地去美美睡了一覺。

第二天，父親把我們送到火車站后，就走了。大概是母親的出走沖淡了離愁，父親幾乎沒有表現出對我和奶奶的一點點留戀。我接過父親手中奶奶的大包袱后，牽著奶奶的手上了火車。奶奶頭晚沒睡好，火車啟動后，本想睡覺，可總覺得身體立在懸崖邊上，隨時會倒，睡不著，便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地聽著車上乘客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倒是我，沒等火車熄燈，很快便來了睡意。我和奶奶的票，一張是上鋪，一張是下鋪。別說是為了照顧奶奶，我得住上鋪，就是撇開奶奶，兩張票讓我選一張，我其實也不會選下鋪。我總覺得下鋪被白的黑的大的小的臟的干凈的各種各樣的屁股蛋子在上面碾過，臟。對于從小喜歡和男孩子一起上房揭瓦爬樹掏鳥窩的我，睡上鋪倒正合心意。

當我三下五除二爬到上鋪，鉆進被窩后，很快我便與外界的嘈雜隔絕了。奶奶后來說，我沒到五分鐘便鼾了起來。我夢到自己和表哥拜堂進了洞房。在我幸福地憧憬著，在表哥將要揭開我的紅蓋頭時，我醒了。我后悔得直跺腳，怪自己醒得太早了，我很想把夢再做回去，看看表哥揭開我的蓋頭后，我們是如何恩愛的，可我卻沒能如愿。

我和表哥是青梅竹馬，表哥總說我是折翅的天使?？烧鄢岬奶焓挂廊皇翘焓?，表哥從沒有因為我折了翅，就嫌棄我。他甚至還曾經盯著我天使般漂亮的小臉蛋，跟他母親說，他長大后要娶我。甚至從那以后，只要玩過家家，他都只讓我做他的新娘?？珊髞碇袑W畢業后，表哥參了軍，我卻再沒能見到他。每當有人去城里舅舅家時，我總打手勢問表哥的情況。母親心細，能琢磨出我的心思，每當這時，她就嘆氣。我明白母親的意思。舅母說過，表姊妹是不能做親的，她不希望生個傻孫子。我們更明白舅母的言下之意。可盡管表哥沒娶我，后來跟部隊首長的女兒結了婚，卻依然給舅母生了個傻孫子。關于這事，我是近來才聽說的。記得母親當時聽了后，沒有悲傷，甚至連稍微難過的表情都不曾有。倒是我，一連幾天，想著表哥，難過著他的難過，心總像在胸腔里懸著，下不來?？刹还芪以趺聪?，卻始終沒有夢到過表哥。后來，因為母親的事，一家人沒了心情，我雖然也跟著沒了心情，可想表哥的心思卻沒見少?？杉词乖谧钕胨臅r候，我依然未曾夢見他。我想，我的新娘夢其實不是日有所思的結果，或許就是受了小美女父母的影響。

小美女，是我對一個陌生同齡女孩的稱呼。上火車時，我看到一群人送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漂亮的女孩。那女孩不施粉黛，卻眉比青山，膚勝白雪，尤其那盈盈秋水，更別有系人處?？礃幼?，估計比我大不了幾歲。我于是便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叫她小美女。從那些送行的人口中得知，那個男人是個教授，而那個女人是個什么系主任，應該還是比男人大一級的官。從他們的輪廓和表情，我料定他們是一家三口。男人和女人很是恩愛，從一個細微的動作，便能看出大概。記得當時，一群老師和學生送行，男人和女人被圍在中間，隨著擁擠的人流，女人的一只綠寶石耳墜不知怎么被擠得滑脫后掛在女人的衣領上，男人眼尖，看到后立即捉到手里，然后順勢將女人攬進懷里。女人也不問什么事，便像一只乖乖貓似的將頭側著偎在男人的肩頭。女人就這樣依著，足足有3分鐘，男人才算幫她把耳墜重新戴好。顯然，男人也許做學問行，在這方面卻并不內行，動作有點笨拙，可女人卻一臉滿足。送行的人初時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都懵了，按理，夫妻之間的這個動作不算過分?？僧斨敲炊鄮熒拿?，到底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等看明白后，男生們便開始揶揄教授，壞壞地鼓掌。女學生們于掌聲中則情不自禁地向女人投去了羨慕的眼神。我沒想到能和他們在同一車廂，且座位緊連。于是在投去羨慕一瞥的同時，更在心里將他們與自己的父母做了對照。

我的父母是表兄妹。他們從小一起光屁股玩過尿泥，父親幫母親揍過欺負她的男生，母親幫父親織鞋墊偷外婆的繡花線，被罰跪過搓衣板。母親說，和父親在一起，每天吃糠咽菜，心也總是跳著舞的。我雖沒有親眼見到，但我能想象出心在胸腔里跳舞的快樂。按照這個想象，我后來甚至還把父母結婚時喜慶的樣子，打成手勢描繪給了母親。母親看后，很是夸過我一番。我雖不知道父母結婚時，我在哪里。但我想或許當時我就躲在哪片云層背后，偷偷看了。如果我曾經真是天使，那么大概我是羨慕他們，或者羨慕人間，后來才向老天爺求情下了凡間，做了他們的女兒。

老天爺到底不會給人類徹底的快樂，他同意我做了他們的女兒，卻覺得他們不配有太聰明的女兒，便故意弄啞了我?？晌业膯?，卻讓父母變得更加恩愛。他們總是爭著疼我，爭著抱我。等我會走路之后，他們就又爭著跟我用手勢交流。有時為了達成共識，父母自己總先討論一番。哪種手勢表示什么意思，等他們確定之后，他們再爭著告訴我。這種討論是別的家庭中不需要的，卻更加深了我們仨的依戀。他們總生怕給我的愛少了。我感覺我雖然不會說話，我們家甚至常常半天沒有聲音，可我一直生活在愛的懷抱中。

可就是這濃濃的愛的氛圍中，卻隱藏著意想不到的危機。我怎么也沒想到母親會有一天拋下我們所有人，不辭而別。父親說，母親可能是跟人家聊天聊跑的，我當然不信。可我卻又想不出母親離家出走更合理的原因。記得母親說過，這輩子唯一的希望就是讓我開口說話，我相信她是為這個走的。

看著被恩愛父母牽引著的小美女，我更加深了對母親的想念。我希望她早點回來。沒有她的日子，家里的確有點亂套。首先是奶奶，一下子像樹葉子遭了霜，整天耷拉著腦袋。母親在家時，其實用本家奶奶的話說，過的是神仙日子。雖然我們家住在農村，可母親幾乎不干農活，即便農忙，母親也是照常在鎮辦廠里上班。偶爾休息的日子，她早上一樣是太陽曬到屁股才起床，中午天掉下來也不忘午覺。吃過飯，她常常把碗往旁邊一推，說，我去瞇會兒?？伤徊[就從來不會少于兩小時。但母親有一個好，她不干活也從來不叫別人干。所以她和奶奶從來沒有鬧過不愉快。奶奶甚至還特別樂意為母親做事，奶奶邊做還總是邊哼著只有她自己能聽懂的歌。農閑時，奶奶喜歡和本家奶奶一起，到村西頭化工廠打零工。奶奶并不是差這幾個錢用，她大概要的就是到一個全是熟人的環境中，找找良好的感覺。化工廠的大娘大嬸們沒幾個有奶奶活得滋潤。聽說有個養了一輩子孩子的，倒頭來三對兒女六個家，自己卻連棲身之處也沒有。有個養一個兒子的，媳婦整天鬧著要分家。而本家奶奶兩個兒媳婦，卻也都是從根子上就蠻不講理的，總喜歡隔三差五找本家奶奶吵架。常常一個說本家奶奶疼大孫子，一個就說本家奶奶偏小兒子。本家奶奶被吵得頭要炸開，卻只能暗自垂淚。每每這時，鄰居大嬸們就勸，有的就拿奶奶說事。說我奶奶好福氣，找了個不吭聲的媳婦，自己依舊能當家作主。我奶奶就覺得母親是家里的門面，她為她多做多少事都值。母親離家出走后，鄰居大嬸們幸災樂禍，說什么的都有。這些流言蜚語像刀子似的直搗奶奶的心臟。

母親走后，父親更仿佛被人抽了脊梁骨。母親在家時，他整天賭得不回家，母親不在家了，他倒天天下班后準時回家。他不幫奶奶做事，卻整天在床上躺著，實在躺得難過了，就坐起來盯著電腦發呆。他想不明白冷冰冰的電腦里怎么會跑出個怪物，竟能把母親的魂勾走。為此他甚至請教過姑姑。可任姑姑在電話里怎么說，父親還是聽不明白什么叫聊天記錄。初中沒有畢業的父親弄不明白是正常的。父親很想請姑姑回來幫忙，可姑姑說，如果不是奶奶親自叫她回來，她就不回來。姑姑結婚時奶奶說過再不要她進門。于是，父親便動腦筋促成了奶奶的這趟融冰之旅。

我本來就不親父親，甚至陰毒地想過，為什么出走的不是父親？母親的出走，雖然對我沒有生活上的影響，可我分明感到心的一角被挖空了。這么多年，我早習慣了有母親在身邊陪著的日子。我本來以為跟奶奶坐火車去姑姑家，會隨著對火車及陌生景物的新奇，慢慢減輕對母親的想念，可事實卻相反，窗外爭先恐后地蔓延著的鐵軌，反而更拉長了我的思念。

我希望母親突然出現在車廂里，雖然明知道這不可能，可腦海中還是突然閃過這一念頭。車廂里一片寂靜，只有偶爾的咳嗽聲和走廊里上廁所的人被夜燈拉長了的朦朧的影子。這時，暈車的奶奶，幾經顛簸后早已經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奶奶對面的小美女也安然入夢。她的父母為疼她，則各自爬上了我下面的中鋪。他們此時也正此起彼伏地發出了抑揚頓挫的的鼾聲。

穿行在別人夢境的夾縫中，我仿佛一個靈魂找不到家的夢游者。在百無聊賴地聽著鐵軌“嘎吱嘎吱”聲的當兒，我又想起小美女。記得上車前后，自始至終，她并不多言多語，可眼里卻寫滿了對父母的崇敬，目光也始終追隨著她的父母?？吹剿?，我曾想，老天爺如果給我如她一樣的父母，或者如她那般會說話的小嘴，我應該會比現在快樂的?？扇挝以趺聪?，我還是那個不會說話，被母親拋棄了的啞巴女孩。盡管有著還算漂亮的外表，可我總覺得這仿佛更加深了光景的凄涼。

在我自悲自憐之際，火車突然駛進了一個漆黑的山谷，車廂里一下子變得萬籟俱寂，一切聲音甚至連火車本身的“嘎吱嘎吱”聲也仿佛被山谷吸了去。我的耳朵一時間失了重，感覺整個人仿佛進入了真空。就這樣，大約有十分鐘時間，我不能思想不能呼吸，隨后，我的耳邊一下子響起嘈雜聲。我聽到本家奶奶在砸我家電腦，本家奶奶邊砸嘴里還邊叫著，說：“都是你這東西惹的禍，我讓你再惹禍，再惹禍……”原來，本家奶奶剛結婚沒滿三年還未生孩子的二兒媳婦也跑了，聽說她曾跟我母親在電腦上學過如何聊天，我母親出走了，本家奶奶便把罪過怪在我家電腦上。本家奶奶越砸越氣，小美女便在一旁阻止。小美女說你媳婦學會了之后，便用手機聊天了，你要砸也該砸她的手機去。本家奶奶無奈，抬頭間，看到一旁父親的手機后，一下子便將它當成了替死鬼，狠狠地摜到了地上。父親那個手機之前說好了是準備給我的。看到它將要粉身碎骨，我一下子來了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可我沒接住手機，卻差點跌下床去。當我把腳蹬在床沿的擋板上時，我一下子嚇醒了，睜開眼的剎那，我看到了一顆流星……

當然，火車上是不可能有真正意義上的流星的，可朦朧中的我一時找不到光的源頭。當流星的眼睛再次眨起來的時候，我才看明白那原來是睡在小美女上鋪她父親手機的亮光。亮光過后，跟著小美女的手機感應器也閃了兩下。小美女隨即有了感應，突然翻了個身。我從惡夢中醒來，再沒了睡意，本來打算先下床去一下洗手間，活動活動筋骨的，這下怕驚醒了小美女，便決定待會再去?？勺屛乙馔獾氖牵∶琅^身后，把臉轉向了床里，隨后竟靠著床壁小心翼翼地向上探出一只手。我以為從上面她父親床上掉下了什么東西，可沒想到，上面被窩里的男人仿佛迫不及待，很快便也探出一只手。隨后，兩只手緊緊纏在一起。他們的舉動把我的小便嚇了回去，我再沒了尿意，便把頭輕輕縮進了被窩，只把兩只眼睛留在外面。我想看看，他們到底搞什么名堂。可他們就那樣纏著，足足有十分鐘沒有動。也許掌心內有什么小動作，可我看不到。這讓我有點失望。我想，或許是女孩沒坐過火車，一個人在漆黑的夜里害怕吧?？蓻]等我想完，下面中鋪上又響起女人翻身的聲音。男人和小美女于是便各自把手縮回了被窩。女人仿佛善解人意似的，竟然下床蹬鞋去了洗手間。我想，或許她真的沒有注意到男人和小美女之間的小動作。看女人走了，隨后，男人也下了床，只是男人不是去洗手間，而是一下子鉆進了小美女的被窩。床太窄，沒法容兩人并排躺下。于是男人干脆翻到了小美女身上。我真怕他一不小心會滾下床去。這個時候，事實已經告訴我他肯定不會是小美女的父親。那么會是小美女的什么人呢？還有那個女人？我本要前后聯系起來再想一下，好弄個明白，可我沒法集中注意力。我看到男人接著把手伸向了小美女的胸口。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現實中的男女如此親昵，我幾乎害羞得要閉上眼睛。這當兒，我又一次偷偷聯想到了自己，我想，要是那個新娘夢不是醒得太早，表哥在挑開我的紅蓋頭后，接下來應該也有這個動作的?；蛟S是潛意識中有所期待吧，很快我又忍不住好奇，睜開了剛要閉上的眼睛。黑暗中的我，眼睛甚至比平時睜得更大，我生怕漏掉任何一個細節，可光線實在太暗，我看不清楚動作，只隱約看到起伏的被子，但我能真切地聽到兩個人壓抑著的喘息聲……我看得心驚肉跳，真怕那個女人提前回來?？赡莻€女人不知干啥去了，始終沒有回來，等她回來的時候，男人已經回到了自己的被窩。一剎那，我的第六感覺讓我甚至懷疑她是故意的，可我確實找不到說她故意的理由。

世界熱鬧，本來跟我沒啥關系，我想再睡會兒，可任我怎么翻身擺姿勢，就是睡不著。于是我又不由自主地盯著下鋪三個人的位置琢磨，不知為啥，我總想搞清楚他們三個人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于是，我從上車的一刻開始回憶，可我怎么也記不起小美女說過的話。的確，小美女好像始終沒喊過他們一聲爹或娘。倒是那個男人叫過小美女一聲丫頭，而男人這么叫著的時候，女人眼睛里好像閃過一絲不快。我不禁想起小美女在我夢中說的話。小美女對本家奶奶說她媳婦是用手機聊天的。我本來是不懂什么叫手機聊天的，雖然現在聽了仍不懂，可這些話卻提醒了我，讓我重新審視起我的父母來。我突然覺得他們之間可能早就出了問題。只是沒心沒肺的我，之前沒能覺察出來?，F在細細想來，好像自從姑姑送我電腦之后，他們間的話便逐漸少了。本來，姑姑送電腦是給我玩的，可我不愛好這個。后來父親不知聽誰說過可以上網聊天，便告訴了母親。常常，父親總是半夜帶著一身煙味回家。母親總盯著他盤這問那。有了電腦，父親便仿佛遇了救命稻草。父親的目的很明顯，就是想分散母親的注意力，讓她不要總把眼球集中在他身上。而母親在對著電腦認真琢磨過一陣子后，就真的再也不盤查父親了。后來甚至連多跟父親說句話的興趣也沒有了。依稀記得，有一段時間，我們家四口人，便仿佛一個聒噪的飼養員（奶奶）養了三個啞巴。但我們絕對沒想到電腦里正蘊藏著禍根。也許本家奶奶砸得對，留著它終究是個禍害?？砂阉伊?，真的就沒禍害了嗎？那個關于本家奶奶二媳婦的夢，到底做得離奇。本家奶奶二兒子家沒有電腦，也沒有手機，她媳婦在我家時連電腦的肚臍眼也摸不著。我想不明白她怎么可能突然就學會了聊天甚至因為聊天被人聊走。我更想不通，軟弱了一輩子的本家奶奶怎么突然有勇氣跑到我們家撒野。不過我后來想起本家奶奶說過的一句話，便有些釋然了。我母親出走后，本家奶奶跟我奶奶說，這農村將來家家裝了電腦，可咋辦？我記得我奶奶當時沒有回答。而我當時也沒有想出答案。于是，接下來，我便在火車的“嘎吱嘎吱”聲中再次拉開了思維的序幕?？晌覜]等這序幕完全拉開，便又迷迷糊糊睡著了。奶奶后來說，如果不是列車員推我們一把，我們可能要睡過了站。

下車的時候，我跟奶奶說，本家奶奶二兒媳婦可能也和母親一樣，離家出走了。以前，看到貓和老鼠，我會說前世今生，看到花謝，我會說美人遲暮。奶奶以為我又胡言亂語，沒理我。奶奶把目光聚向了前面接站的姑姑。母女倆幾年不見，竟然都成了啞巴。當年姑姑大學畢業，硬是要隨姑父去山西。奶奶說什么也不同意。奶奶只有姑姑和父親兩個孩子?？晒霉谜f姑父家只有他一個，她不能太自私。于是奶奶就甩下狠話，說，要他還是要你媽，你自己選擇。奶奶滿以為姑姑再怎么著，也不會連媽都不要的?？梢幌蜍浫醯墓霉?，那次卻硬是拋下自己母親跟姑父去了山西。留下身后幽怨的奶奶跺著腳發狠，再不要她上門。我想，當年姑姑在火車上應該也是走一段想一段的吧。

回程的時候，仍是傍晚。奶奶沒有像她當初跟父親說的，長則半個月，短則五六天。奶奶第二天就要回，最后在姑姑的執意挽留下，才多呆了一天?？吹焦霉眠^得很好，奶奶放了心，知道姑姑有了身孕，長途來回不便，奶奶便沒有提父親的囑托?？赡棠绦睦锶匝b著我母親香香，終究久留不住。姑姑便只好送我和奶奶去火車站。

火車啟動后，看著姑姑漸行漸小的身影，我想起姑姑拍出來的照片。知道我長這么大，從沒離過家門，也為了讓奶奶開心，姑姑帶我們逛遍了山西的名勝古跡?？蔁o論是在周柏唐槐身旁，還是在難老泉面前，我們的照片總是有些模糊。要說技術不行吧，在別處拍的倒還清楚。一時間想不出原因的我，在火車漸行漸遠時，大腦的某根筋竟突然間仿佛通上了電，一下子變得豁然開朗了。在自然面前，人其實真的很渺小，永恒的是天地，人永遠只能是蒼海一粟。

回程的車上，我仍睡在上鋪。雖沒再見到小美女和那對男人女人，可我卻又想起來時火車上的那個夢，想起小美女在那個夢中說的話。本家奶奶二媳婦出走后，本家奶奶覺得都是電腦惹的禍，便到我家砸電腦。小美女見了曾攔住現身說法道，本小姐就有幾十個QQ朋友，也沒聊出啥事，到底還是素質問題。本家奶奶當時聽得一懵一懵的。我想，她大概和我一樣，剛明白有手機聊天，一下子又聽說QQ朋友，短時間不知道如何反應。我便又想起我母親出走后，本家奶奶跟我奶奶說過的那句話。

我已經習慣了鐵軌的“嘎吱嘎吱”聲，對火車上事不關己的閑聊也基本視而不見。一路上，我在不停地想著母親和本家奶奶那句“這農村將來家家裝了電腦，可咋辦？”的當兒，睡了一覺又一覺。其實不只是我們，連我那研究生畢業的姑姑也沒有研究明白，我母親香香到底為啥要走。關于素質這類抽象的問題，對我來說還是太難了，我只要一琢磨，便犯困?？闪钗移婀值氖?，與來時不同，回程的十幾個小時，我竟連一個夢也沒做。大概是怕我遺憾吧，直到臨下車，我才終于做了一個離奇的夢。我夢到自己睡在一個男人懷里，那個男人不是日思夜想的表哥，而是曾被我誤認為是小美女父親的那個教授。這怎么可能？可不可能的事，還不止一件。從不做夢的奶奶，竟說夢見我變成了漂亮的鳥兒，在她頭頂打了幾個回旋后，便向東南方飛去。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去了我的來處，還是找到了可以讓心靈盡情跳舞的天堂……

作者簡介：

朱巧云，女，江蘇省作協會員，鹽城市散文學會副會長。2001年開始文學創作，先后在《雨花》《青春》等報刊上發表散文、小說近百萬字。作品曾獲《人民文學》“背影”全國同題征文優秀獎、中國散文學會第二屆“新視野”杯全國文學征文二等獎、紀念改革開放30周年全國電力文學藝術作品三等獎、江蘇省報紙副刊好作品一等獎等，并有作品被《作家文摘》、《江蘇散文雙年鑒》、小學語文試卷等選編。著有散文集《云水禪心》、長篇小說《淮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