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之外的凝視

六月的南京進入了梅雨季節，潮濕、悶熱的空氣每天緊黏著肌膚，讓人呼吸困難。而翻開張羊羊《庭院》的湖綠色封面，仿佛又嗅到了久違的故鄉那盈潤的氣息，如此清朗，如此熟悉。

待到閱讀完整本書，才了解到“庭院”這個題目之于全書的意義：張羊羊筆下的庭院不是一個具象的、有限的空間，而是一個無形的、詩意的存在；不是慣常意義上古典雅致的藝術建筑，而是承載了少年記憶的鄉野故園；不是孤獨、高蹈的避世之所，而是親切的、和善的、日常的、在場的生態建構。在現代文明異常發達的今天，很多人在鱗次櫛比的高樓間懸空行走，不曾在某個時間點上駐足喘息，正像葦岸所說，“在這個世界上，有一部分人，一生從未踏上土地。”而張羊羊雖囿于城市與世俗生活——“十步之內，我如同一只困獸，掙扎在美麗文字的信誓旦旦和油鹽醬醋的焦慮之中，寫作與生活猶如我正在走的十步，左一步，右一步，僅僅存在腳步精確距離之分”——想象的自我卻穿過十步之外，徘徊在遼遠的鄉野。他立足于堅實的土地，精心建構了一座私人的庭院，用凝視的目光關注庭院中的花草樹木、魚蟲飛鳥，捕捉著這些細小的靈魂，感喟造物的神奇，嘆息生命的輪回。

一

南方，尤其是江南，總是和小巷、青石板、流水、夕陽聯系在一起，作為意象、寄托或歸宿等等，反復在文人筆下出現，搖曳生姿。張羊羊念茲在茲的是“三月細雨，桃花零落”的“私人的南方”——確切地說是蘇南平原的鄉土世界，那里種下了他童年時的記憶，將綿延其一生。因此，《庭院》里寫的多是南方的風物，并呈現出獨特的日常美學風貌。

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價值在于對平淡如水的日常生活的超越，用審美的眼光介入日常生活，使得日常生活的種種呈現出獨具美感的面貌。譬如“鄉野的歌”一輯中，燕子、喜鵲、麻雀這些本來稀松平常、無甚美感的飛鳥，“儼然成了莊稼人中的一分子，以一種永遠守望的姿態在此勞動、生息、繁衍，訴說著對土地無盡的愛”（《喜鵲》）。還令作者分外想念，幻想著再次重逢：“那只翠鳥早已飛離了我的視野，在南方，我分外想念久未謀面的它，如果某年某月某日于某個地方它能突然出現在我眼前，那感覺定像再次相逢第一個深愛過的姑娘一般。因為她和它的存在，我的記憶里還閃現著色彩鮮艷的柔軟部分，那是生命之初的純凈底色，不同于生活的光怪陸離，雜沓，眩暈，早把我抽打成一個身不由己的陀螺。”（《翠鳥》）“南方植物”一輯里，他歷數了菱、蓮、漢菜、稻子、茅針、馬蘭這些南方最常見的植物，引經據典地細細爬梳屬于它們的歷史和譜系，一些部分讀來令人口舌生津：“剝開上半截紫紅下半截嫩綠的苞皮，抽出里面的絨穗，綿軟，閃著絲般的銀亮光澤。放入嘴里細細咀嚼，舌尖抵住上腭磨幾下，柔滑香甜，雖沒有飽滿汁水，但有著嚼口香糖清口時無可比擬的原始芬芳。”（《茅針》）就如魯迅曾屢次回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像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但久別之後嘗到了，覺得其實也不過如此，“唯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這種記憶的“哄騙”，對任何一個懷揣鄉愁的人來說，想必都是甘之若飴的。

風物自然也包括鄉土人倫。鄉村社會是中國社會基礎扎根最深的所在，鄉土人倫則是中國文化賴以生存和延續的社會母體。作家王安憶曾在一篇訪談錄中，表明了她熱衷于鄉村日常生活描寫的原因：“是因為它和自然接近，懂得生存的本來面目。”什么是生存的本來面目呢？在張羊羊這里，就是在老屋門口眺望的奶奶，是病重時還不忘給小輩紅包的胖姑婆，是左手挽竹籃，晃蕩于田野的牧羊少年，是鄰里互相“行飯碗”的夏夜，是爺爺的墳墓——“野花開過那么一陣子/路過的鳥叫了幾聲”， 是祖輩幾代生長于斯的張家村。他用飽含深情的筆觸，細致勾勒出了一幅南方世界的風景畫、風俗畫、風情畫，那最為日常和生動的鄉村生活圖景。通過童年、成年記憶的交叉回溯，展現了生活和生命既平凡又極不平凡，既轉瞬即逝又不斷輪回的旅程，透露出一種樸素的偉大。

二

在江蘇籍作家的散文里，不乏對南方風物的描寫，相比龐培的野性，車前子的古意，黑陶的奇異，張羊羊的特點是他的感觸十分自我、內面，凸顯出一個鮮明的抒情主體。柄谷行人在《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一書中認為，“風景”和“內面”同時被發現，客體和主體互為前提。那么，隨著張羊羊目光而變得與眾不同的風景的出現，表明他并不是一個被動的觀看者，而是一個對自身有著充分省視的主體。

有個性或個人風格并不就等同于具有鮮明的主體性，主體性的確立意味著作品中體現出了獨立思考的向度。中國現代散文主體的確立，經歷了一個漫長而曲折的過程。郁達夫認為“五四運動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現”，并且現代散文的最重要的特征，在于“每一個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現的個性，比以前的任何散文都來的強”，“個性”指“individuality（個人性）與personality（人格）的兩者合一性而言”；葉圣陶對散文寫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要求其具有“心的獨特的體相”，作品要完全表現自己，“便是細到像游絲的一縷情懷，低到像落葉的一聲嘆息，也要讓我認得出是你們的而不是旁的人的”；沈從文更是不無偏執地呼吁寫作者“要獨斷，要徹底地獨斷！”散文創作經過了曲折發展，到了上世紀末，在“文化大散文”熱潮的裹挾下，主體已漸漸迷失在泛濫著歷史感懷的洪流中，鼓蕩著虛情假意的波瀾。而張羊羊散文對主體性的追求可說是對從五四以來的散文傳統進行的一次遙遠的回應。

那么這個鮮明的主體是如何確立的呢？通過他筆下頻繁出現的方式——凝視。

凝視，較為學術性的解釋是指“攜帶著權力運作或者欲望糾結的觀看方法”，而在張羊羊的散文里，充斥的是抒情主人公無關等級、無關權力和欲望的深情注視。這不是一個簡單的“看”的動作，而是一種平等、可貴的姿態。他用孩童似的純潔目光凝視著一個透明的杯子，一棵孤獨的樹，一個作為祭品的豬頭，一只傲慢的小飛蟲，兩只吃草的羊，一只凌晨時分準時獨唱的鳥兒……它們也在看“我”，“像一個孩子看著另一個孩子”。在這樣的看與被看之間，彼此達成了對話和理解，心靈的溝通：

“被牛走過千遍萬遍的土地還在，被牛深情注視過的土地還在，我看見了一雙雙被泥土哺育的眼睛。”（《大地上的眼睛》）

“我也用看這幅畫的眼睛認真地注視過一只透明的杯子，如同注視著所有的遠方，并非我的脆弱，有一刻我甚至熱淚盈眶。”（《屋里屋外》）

這些片段讓人很自然就聯想到顧城——一個任性的孩子，在自然萬物中尋找靈性的溝通和對話，“孩子般看著螞蟻，想象上帝”，并且“相合于無形的造物本身，望樹望月望山望水，凝望中自身也在幻化”。顧城的散文精致臻美，像美好的童話，里面有著對生命最為廣大的同情和理解。同是詩人寫散文，在他們筆下，萬物皆有性靈，需要用一顆未被污染的“童心”去感受、去珍惜。

但張羊羊的目光并不真似孩童般稚嫩而單純，而是摻雜著復雜多樣的情感：一方面，它是天真的、喜悅的、深情的，洞悉了生命的真諦，輪回和繁衍，另一方面，又常常帶著成人的焦慮、不安，甚至是憤怒：

“我記住了它的丑陋，在經過三十年的滌蕩後，眼藥水也洗不去其間的塵埃了，它再也沒有我想象的那么清澈。”（《大地的眼睛》）

“我緊閉一下眼睛，兩顆熱淚緩緩滑落：在這人性的荒原上，一萬個布菲耶也來不及播種綠和希望，來不及拯救了。”（《大地的眼睛》）

眼見藏羚羊、青蛙、知了等生靈流離失所，退出與田野、人類和諧共處的生活，而以另一種方式變成了人們難以饜足的物欲和口腹之欲的犧牲品，“下游的後來者可能僅剩下一句‘這辛稼軒寫詞真有想象力’的感嘆”（《青蛙》），這凝視目光的主體——一個充滿內省精神的自我，在憂慮、反思的同時，不知疲倦地尋找著自在天然，與萬物榮辱與共的前現代生存方式，這正是一個寫作者的擔當。

三

如前文所說，“庭院”是張羊羊精心建構的一個生態場域，他對其給予了持久的關注，并不斷反思維護的途徑。在這個意義上，把他的寫作歸為某種類型的生態書寫想必是不錯的。但無可否認的是，當下的生態寫作存在著許多問題：“作者體現的生態義憤是一以貫之的，即把城市化視為生態問題的萬惡之源，并沒有一個邏輯的上升……以懸置現代化、歷史進程化的方式，來獲取精神超越的可能。為其竭力渲染的生態詩性便難免空洞化、泡沫化。”張羊羊的可貴之處就在于他并沒有采取截然對立的城鄉二元文化視角，也沒有領受鄉村之子和城市游蕩者的文化身份。他有時候甚至站在文化、文明的對立面說話，但從來不領受特定的文化歷史身份和立場。他突破了文化格式的圍困，向審美和精神的自我維度旅行。但這種面向“自我”的旅行如何才能達到“邏輯的上升”，來獲得不僅止于個人的精神超越？如何才能避免最終流于空洞化和泡沫化？這是張羊羊在今後的寫作中應該思考的。

此外，反復利用相同的經驗或題材，諸如童年、鄉野來進行創作是可以的，但更高層面的寫作終究需要寫作者在作品中注入多樣的經歷和感悟。相比顧城，張羊羊所欠缺的是語言的節制、純粹以及對自然和生命更為哲理化的思考。誠然，對于一個年輕的寫作者而言，這一切的完善還需要足夠的時間。

作者簡介：

陳揚，80後，現供職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