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噼噼啪啪,咚,噼噼啪啪,咚……
深夜,小區(qū)響起一片鞭炮聲。給秦懷陽和仇梅送房的鞭炮是一萬響的,擺放在樓下的路上,一個煙頭點起來,明明滅滅地炸出青煙火花,把一男一女睡到一起那點事情炸得沸沸揚揚。一犬吠日,百犬吠聲。鞭炮聲像調(diào)皮大笑的孩子,惹惱了小區(qū)里熟睡的小狗、汽車。汽車報警器委屈而又急促地狂叫著。于是,小區(qū)一片噼噼啪啪,唧唧哇哇。炸得人心煩意亂!
鞭炮聲息了,汽車也叫累了,小區(qū)復(fù)歸寂靜。
洞房里只留下一對新人,秦懷陽,仇梅。結(jié)婚是挺累的事情。一天笑下來,臉上的肌肉都快僵了。洗去鉛華,卸掉油彩,還原真實的面目。原來熱鬧過去,生活是如此平淡而又真實。白天留在彼此心里的不快,從臉上和眼神里掃進心靈的一角。誰都想把新婚之夜變得刻骨銘心,難忘而又美好。
仇梅走進衛(wèi)生間洗澡。秦懷陽跟著脫衣服,卻讓仇梅關(guān)在門外。秦懷陽不得不急猴猴地等待。坐在洞房里,聽著仇梅嘩嘩洗澡的水聲,享受著涼爽的空調(diào),感受著溫馨的氣息,秦懷陽想起一首歌的歌詞:不經(jīng)歷風(fēng)雨,怎能見彩虹?
兩年多來,秦懷陽從農(nóng)家窮小子,終于成為人事局長的女婿,風(fēng)風(fēng)雨雨,磕磕碰碰,心靈經(jīng)歷過太多洗禮。忍氣吞聲,委曲求全,只想飛黃騰達。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但求宏圖大展。如今收獲了順達的仕途和甜美的愛情,值。秦懷陽唯一倍受折磨的是,與仇梅認(rèn)識戀愛這么長時間,卻始終沒能得到仇梅。從仇梅接受他那天開始,秦懷陽可以擁抱她,可以親她,可以撫摸她,但是,就是不能把最寶貴的東西獻給秦懷陽。秦懷陽特別敏感,一看到仇梅嬌艷的面龐,特別是一觸到仇梅柔軟細(xì)膩的手,身體就騰地一下亢奮起來,雄心勃勃地想走進仇梅的身體。但是,多少次,秦懷陽差點把她撕碎,仇梅都沒有屈服。多少次,秦懷陽捶胸頓足,以頭搶地,仇梅都無動于衷。多少次,秦懷陽即將攻破防線,仇梅都化險為夷,使秦懷陽功虧一簣。仇梅告訴秦懷陽,“最寶貴的東西,留在最美好的時刻給你,否則,你就不拿我當(dāng)寶貝了。”
今天應(yīng)當(dāng)是最美好的時刻吧,秦懷陽興奮激動得熱血沸騰。
咯吧一聲,披一襲浴巾的仇梅走出衛(wèi)生間。出浴美女的芬香和嬌媚又一下?lián)舻沽饲貞殃枴G貞殃柌活櫼磺袚渖先ァ.?dāng)他想連同浴巾抱起仇梅時,突然發(fā)現(xiàn)仇梅像裝在匣子里的一幅古畫,不能這么稀里糊涂地收藏起來,必須展開欣賞;仇梅像一顆包在硬殼里的鮮嫩荔枝,不能這么囫圇吞棗地狂咽下肚,一定要剝殼細(xì)細(xì)品嘗。于是,他站在仇梅面前,伸手慢慢揭開仇梅身上的浴巾。仇梅像罩在帷幔里的一尊玉雕出現(xiàn)在秦懷陽眼前。秦懷陽上下打量著冰雕玉琢般的仇梅胴體,一句話說不出來。
嗓子干了。臉抽搐了。渾身顫抖了。一股占有欲蓬蓬勃勃,熊熊燃燒,快把秦懷陽融化了。
“去,洗澡去。”
“哎,”秦懷陽屁顛屁顛去衛(wèi)生間洗澡。站在淋浴噴頭下,熱水把秦懷陽的忿恨沖走了,喚起他身體更加蓬勃的性欲。他等不及了,草草洗完,赤條條走出來。秦懷陽發(fā)現(xiàn)仇梅已經(jīng)躺下了。
仇梅再也沒有理由拒絕他了。
仇梅再也沒有理由拖延他了。
仇梅再也沒有理由躲避他了。
是的,仇梅把燈光擰到最小,并且在朦朧的氳氤里眼光迷離地看著他了。
秦懷陽除掉浴巾撲了上去。
但是,秦懷陽畢竟是第一次。當(dāng)他走進仇梅的身體,他再也無法自持了,鼓蕩在身體里的一股奔騰的熱血頃刻決堤。
而仇梅的身體仿佛真是一件精美透明的瓷器,咔嚓,伴著仇梅一聲“哎喲”的呻吟,瞬間變成一攤碎片。
秦懷陽一下懵了。他毫無經(jīng)驗,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趕緊把嘴巴貼在仇梅的耳邊輕輕問,“親愛的,你怎么了?”
仇梅冷不丁吃了一顆朝天椒似說,“疼,咝——”
秦懷陽更不知道如何安慰仇梅,只顧到處親吻著妻子,以為那樣就能撫平妻子的痛苦。但是,沒吻幾下,他就被仇梅輕輕推下床。
仇梅撩開薄被。
潔白的床單上出現(xiàn)一片血跡,仿佛一朵鮮紅的玫瑰。
處女紅!
秦懷陽眼睛放光了,腦子里噼噼啪啪閃著“處女”兩個金燦燦的大字。一直盤桓在內(nèi)心深處的對仇梅貞操的懷疑一掃而光了。秦懷陽滿足了。他再次走進仇梅身體時,居然變得那么平靜,那么自信,那么從容。他真的想把心都掏給仇梅。折騰到天快亮,秦懷陽仍然沒有困意。他擁抱著仇梅,堅信懷里的女人只屬于他了,他也完全屬于懷里的女人了。赤裸裸的,沒有任何隱私了。當(dāng)然,也就不該對對方隱瞞什么。仇梅是他第一個愛得最深的女人。既是仇梅把貞操交給了他,他還有什么不能掏給仇梅的呢?他特想向仇梅掏心窩子。他在仇梅的耳邊輕輕敘說著自己的身世,敘說著自己的理想,敘說著自己的新鮮感受。當(dāng)他說到他的父母都是目不識丁的農(nóng)民時,仇梅推開他問,“你不是說你媽是小學(xué)老師,你爸是村干部嗎?”
秦懷陽想了想,如夢初醒似地回答,“是啊,那不過是我撒的一個小謊,就是村干部和小學(xué)老師又比農(nóng)民能高強到哪去?”
但仇梅受不了了,“你騙我!”
秦懷陽慌了,“我沒騙你。我是怕人說我沒背景才那么說的,其實后來我也很后悔。”
“你是個騙子!”仇梅跳下床。
秦懷陽拉住妻子,“好好好,我是騙子,你千萬別生氣。”
“啪。”仇梅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我最討厭騙子。”
二
“啪,”秦懷陽被一巴掌打醒了,睜眼一瞧,仇梅母夜叉似地站在床邊。秦懷陽以為是仇梅的親昵動作,不料感覺臉上火燒火燎的,疼得發(fā)麻。原來是真打呀,而且看那臉色就是聽了她爸的話,把丈夫當(dāng)成敵人了。
秦懷陽一手捂著臉大叫,“你干什么?”
“臉不洗腳不洗就上床睡覺,臟死了!”仇梅找個理由。其實是對秦懷陽敢提前回家的報復(fù)。
秦懷陽心里窩火,但明知背理,不好對老婆發(fā)火。仇梅愛干凈,干凈得讓秦懷陽受不了。當(dāng)然,也是為他好的。他迷迷糊糊爬起來,去衛(wèi)生間洗澡。
為這干凈不干凈,秦懷陽難以啟齒的事還多哩。還在蜜月里,青年男女,哪個不如膠似漆甜蜜蜜的。但秦懷陽心里卻總苦澀澀的。仇梅在新婚之夜向秦懷陽展示處女紅以后,就很少給秦懷陽上身了。秦懷陽越是急猴猴的,仇梅越是不給。沒理由,理由就是一個字:臟。仇梅嫌秦懷陽太臟。秦懷陽開始不理解。自己臟在哪里?你洗我也洗,哪天不像燙豬似的,洗得干干凈凈?但無論秦懷陽怎么干凈,仇梅還嫌他臟。他非常納悶。后來,仇梅說出心里話。“從土里爬出來的,骨子里就臟。”原來,仇梅是嫌他鄉(xiāng)巴佬玷污了她城里人的純潔。鄉(xiāng)下人的標(biāo)簽像一泡狗屎潑在仇梅的腦子里。仇梅自認(rèn)為她高貴,丈夫下賤。貴則干凈,賤則骯臟。但秦懷陽十分反感這種貴賤思想。
一個臟字積在秦懷陽心里,在自慚形穢的同時,秦懷陽開始和仇梅冷戰(zhàn)。從新婚之夜開始,秦懷陽就進入一個樊籠。仇梅時時處處想打掉他的自尊,徹底變成自己的哈巴狗。秦懷陽卻堅決謀求自己的獨立,甚至一家之主的地位。仇梅睜眼就要往父母家跑。小家有鍋有灶,有糧有米,但仇梅從不下廚。開始秦懷陽跟在仇梅身后去岳父岳母家蹭過幾頓飯。后來死活不去了。即使自己吃個忍饑,也不去聽仇金玉和劉麗的狗屁理論。因為,秦懷陽發(fā)現(xiàn),仇梅每次回來,都會跟他打碼頭,挑他的毛病。不是不干凈,就是懶。不是不懂禮數(shù),就是狂。不是少見多怪,就是呆。總之,秦懷陽一無是處。弄得秦懷陽不僅沒了自尊,而且還沒了自信,以致懷疑自己還是個男人不?
但是,秦懷陽今晚有個新的想法。難道永遠(yuǎn)讓仇梅占著上風(fēng),自己心甘情愿吃軟飯?不能。光光跟她冷戰(zhàn),不行。說不定仇梅巴不得自己跟她冷戰(zhàn)呢。她再純潔,也是要給男人玷污的。既然成了自己的老婆,她憑什么拒絕丈夫的要求。性福是男女的權(quán)力。她憑什么拒絕我?她有這個義務(wù)。秦懷陽越想越憤慨,越想越要治服仇梅。不然,反了她了,不然,要老婆干什么?不然,我就不是男人了!
站在噴淋下面,熱水沖走瞌睡蟲,喚起身體里蓬勃的性欲。秦懷陽從衛(wèi)生間赤條條走出來。仇梅早已拉燈睡下了。借著窗外朦朧的路燈光亮,看得見仇梅的綣曲的軀體,像只痛苦掙扎在繭里的蛹。秦懷陽調(diào)整一下心態(tài),企圖用溫存感化仇梅。他輕輕撩開被子,深情地?fù)肀С鹈贰.?dāng)他的一只胳膊還沒摟住仇梅的脖子,仇梅突然暴坐起來,拉亮了燈,睜大眼睛看著丈夫。
“你想干什么?”
“你說我想干什么!”
“做夢去吧!”仇梅當(dāng)然知道丈夫想干什么,無非是男女那點破事,“給你好臉,你能上天!”然后拉上被子重新躺下。
秦懷陽惱羞成怒,一下扯掉仇梅身上的被子,瘋狂地解開仇梅的衣扣。仇梅除在新婚之夜赤條條展示給秦懷陽,以后都是和衣而睡,有時還穿著緊身褲子。秦懷陽即使有什么想法,折騰半天也脫不下仇梅的衣服,最后只好頹然倒下,生不如死。那是類似于非洲大陸上雌雄交配時的搏斗。仇梅身大力不虧,加上有時不顧秦懷陽死活,突然襲擊他的要害部位,很快就把秦懷陽拿下了。秦懷陽搏斗中的慘敗讓他羞愧難當(dāng)。但是,秦懷陽今晚決心要奪取最后的勝利,要把自己的一桿旗幟插上2011高地。秦懷陽簡直瘋了。
仇梅一邊手忙腳亂地保衛(wèi)著自己的純潔,一邊用惡毒的語言打擊秦懷陽蓬勃的性欲,“你別想糊涂心思。我不會讓你得逞的。你是從豬窩里爬出來的,你臟。你再洗也洗不干凈。你臟!你臟!你臟!”
秦懷陽沒有因為仇梅的語言傷害退卻,他解開仇梅上衣的扣子了。
仇梅怎么也扣不上去扣子了。
秦懷陽得意。他發(fā)現(xiàn)不是自己沒有仇梅的力氣大,不是自己甘拜下風(fēng),原來是自己太顧及自己的尊嚴(yán),太不忍對自己的老婆下此狠手。男女如果把結(jié)婚當(dāng)成一場兩個人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那么勝者必定是心狠手辣的人。而往往男人比女人更有悲憫情懷。但一旦男人出手,再強悍的女人也不過是男人的俘虜。秦懷陽品嘗到征服者的快意,于是橫下一條心,要徹底打掉仇梅堅守的防線。
秦懷陽把仇梅的上衣扔到地上,開始解她的胸罩。仇梅雙手反背到背后緊緊攥著胸罩扣子。但反手畢竟沒有力量,秦懷陽很輕松就扔掉她的胸罩。秦懷陽離勝利越來越近了,因此信心滿滿。
仇梅罵秦懷陽,“你個鄉(xiāng)巴佬!你個大騙子!你還是個大流氓!你這是強奸我。你想強奸我嗎?”
秦懷陽喘著粗氣,“對,我就是鄉(xiāng)巴佬,我就是大騙子,我就是大流氓,我今晚就是要強奸你。你去告我強奸犯好了!”
仇梅向秦懷陽臉上啐唾沫。秦懷陽不管不顧,直奔主題,他扯下仇梅的短褲。仇梅雙手緊緊攥住自己的短褲,雙腳蹬著秦懷陽的小腹,把短褲扯上去。秦懷陽又把她的短褲扯下來。
仇梅一絲不掛地出現(xiàn)在丈夫面前。
仇梅還有辦法,她從枕頭下面摸出了那把剪刀,對準(zhǔn)了秦懷陽。
秦懷陽酒壯熊人膽,居然沖上去一把奪下剪刀,扔到墻角,然后緊緊攥住仇梅的雙手,騎了上去。
仇梅閉上眼睛,但張開紅唇,咯吱一口咬住秦懷陽的胳膊。秦懷陽不知道疼痛,只快樂著。咯吱。咯吱。咯吱。仇梅一口一口咬下去。一口一個血圈圈。一口一枚紅印章。左胳膊咬過,咬右胳膊。仇梅似乎要在丈夫身上完成一件精美的作品。在秦懷陽的左右胳膊上終于留下差不多相等的牙印。秦懷陽疼痛并快樂著,快樂并疼痛著。仇梅的眼角卻流下兩行淚水。
三
秦懷陽一人坐在辦公室窗下陽光里,用一根綿簽蘸著紅藥水往胳膊上的傷口上涂。自從那次讓仇梅咬傷,秦懷陽就沒敢再露胳膊。誰知舊傷沒好,又添新傷。仇梅在他的胳膊上咬下一圈一圈的牙印。除非秦懷陽不想性交那回事,想那回事就得付出代價。秦懷陽在家里沒少涂藥水療傷。但沒用,還是癢得難受。現(xiàn)在,正好新來的大學(xué)生不在,他就又悄悄捋起衣袖,一邊撓胳膊,一邊涂藥水。也許精力太集中,秦懷陽根本沒聽到任何動靜,突然看到孫蘭出現(xiàn)在自己背后,眼睛正盯著自己的胳膊看,頓時慌張起來。秦懷陽趕緊把衣袖向下抹,但由于捋得太緊,怎么也抹不下去,花斑蛇似的胳膊一下就吸孫蘭眼里去了。
孫蘭嚇住了。她看到秦懷陽黑乎乎的胳膊,只見胳膊上傷痕累累。不用問,一定是仇梅咬的。
“她咬的?”孫蘭抬起眼睛看著秦懷陽。
秦懷陽點點頭,喉結(jié)上下澀澀地滾動兩下。
孫蘭仔細(xì)數(shù)著秦懷陽胳膊上牙印,“真毒啊!怎么忍心下嘴的!”
“毒!”秦懷陽眼淚流下來了。
“她咬你就扳掉她的牙!”
“打不服她。”
“肉怕蛆,人怕打。你往死里打,不信打不服她!”
“我沒那個毒心。”
孫蘭問,“這條胳膊上也有嗎?”
“有。”秦懷陽捋起另一條胳膊。
又一條花斑蛇出現(xiàn)在孫蘭面前。孫蘭眼淚涔涔的,義憤填膺說,“你給仇老頭子看了嗎?”
“沒有。給他看又怎么樣,跟他家人沒理講。”秦懷陽把兩個衣袖抹下來。
孫蘭說,“不,你應(yīng)當(dāng)給仇老頭子看。你就讓他瞧瞧,看他閨女是什么貨色!你不說我說。”
秦懷陽說,“你千萬別說。”
孫蘭轉(zhuǎn)臉走出去了。不走她受不了,不走她怕自己說出仇梅那些破事。肚子里的話嘰哩咕嚕擠在喉嚨里往外冒,不走就會馬上蹦出來。一蹦出來,不知會惹出什么事來。眼不見,心不煩。孫蘭不是走,是逃。
一連好多天,秦懷陽都沒有到岳父岳母家吃飯了。這天,秦懷陽給仇金玉送文件去,仇金玉喊住他,“怎么不回家吃飯?”
“早上起不來,中午在加班,最近回家吃的少了。”秦懷陽找個理由。
仇金玉臉上冷冷的,心里卻是熱的,他說,“小秦,仇梅早上愛睡懶覺,你可別跟她學(xué),不管怎么忙,早飯不能不吃。”
秦懷陽說,“都吃的。”其實,秦懷陽根本不想再去岳父岳母家吃飯了。
他和仇梅有點像太陽和月亮,除了上床睡覺,白天見面機會不多。各上各的班,各打各的算盤。在家不是不說話,就是話不投機。秦懷陽說什么,仇梅要么瞧不起,要么不贊成。早上上班,秦懷陽要送她,仇梅不給送。說同秦懷陽走一道丟人現(xiàn)眼。中午晚上仇梅跑爸爸媽媽家肥肚子去了,秦懷陽犟種,開始還招呼一聲就去岳父岳母那兒吃了,可后來發(fā)現(xiàn),兩口子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模寂c岳父岳母有關(guān)。兩口屁大一點事,仇梅都對媽媽說。劉麗要是省油燈,跟上勸解勸解閨女,待小秦好好的,也還不錯。可劉麗偏偏火上澆油,盡給仇梅出歪主意。怕秦懷陽蹲仇梅頭上拉屎撒尿,叫仇梅先蹲秦懷陽頭上拉屎撒尿。這樣,秦懷陽想過好自己的小日子,難。自從挨仇梅咬了胳膊,秦懷陽寧愿餓肚子,也不愿再到岳父岳母家蹭飯。算什么呢,一家不一家,兩家不兩家的?自己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多好。但仇梅不管那么多。一到睡覺時,上床不是搏斗,就是生氣,可以說是同床異夢。秦懷陽這日子過的,簡直暗無天日。
但秦懷陽對仇金玉總是畢恭畢敬,從不對仇金玉吐露仇梅一個不字。隨著時間推移,秦懷陽對辦公室工作已經(jīng)得心應(yīng)手,駕輕就熟了。仇金玉交辦的工作,沒有不妥妥當(dāng)當(dāng)完成的。仇金玉除了感覺女婿若即若離生分了點,對女婿的工作和為人非常滿意,正打算翻過年給秦懷陽再上個臺階呢。
這天,下班的時候,仇金玉順道走辦公室門口,推開門撂話給秦懷陽,“跟我車子回家吃飯,果果今天過生日。”
“我加過班騎車去。”
秦懷陽知道今天是果果生日。一大早劉麗就給仇梅打電話說過了。仇梅接媽媽電話時,有說有笑的。秦懷陽聽著呢。放下電話,仇梅就換了腔調(diào),“媽叫中午回去給果果過生日,我下班直接去了。”至于秦懷陽去不去,沒說。秦懷陽心里來氣。要不是看在果果是孫蘭的兒子,他還真不想去給果果過生日了。他就是要跟仇梅爭一口氣。仇梅把他的弱點當(dāng)咸菜了,動不動就揭他的老底。一天不揭他的老底就活不下去了。說他鄉(xiāng)巴佬大騙子大流氓還不算,還訝諞他死皮賴臉想沾仇家的光。秦懷陽未必沒有高攀的念頭,但骨子里又從來不愿承認(rèn)。他就是要讓仇梅瞧瞧,秦懷陽活得堂堂正正。
秦懷陽趕到仇金玉家時,迎面看到果果懷里抱一桿玩具沖鋒槍對準(zhǔn)他,咯咯咯,沖鋒槍一陣一陣冒著火星。他頓時高興,“喲,果果不歡迎我!”
正在廚房里的孫蘭跑上來,“果果,還不快謝謝姑父給你買了玩具。”然后伸手拉果果去看動畫片,哄下果果的沖鋒槍,放到空調(diào)上。果果聽話,開始躺在沙發(fā)上,吃著開心果看動畫片。
秦懷陽知道那沖鋒槍肯定是仇梅買的了。
“吃飯嘍!”秦懷陽正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時候,陪著果果看動畫片的仇金玉大聲吆喝一聲,想把沉悶的氣氛攪活了。仇金玉抱著果果坐在主人位置上。
劉麗和仇梅一盤一盤往桌上端菜。秦懷陽和孫蘭想伸手幫忙,根本插不上手。菜上齊了,仇杰還沒到。劉麗問孫蘭怎么回事。孫蘭說,“外出招商引資去了。”
仇金玉說了句,“不管他,吃吧。”率先伸筷子夾菜。
大家跟著動手喝酒吃菜。仇金玉端起酒杯說,“來,小孫,你是仇家的大功臣,果果生日,仇家最應(yīng)該感謝的就是你。”
孫蘭受寵若驚,猛地站起來,雙手端起酒杯說,“我敬爸爸媽媽。”仰頭喝下一杯酒。
仇梅遞個眼色給秦懷陽,秦懷陽會意,夫妻倆站起來敬仇金玉和劉麗的酒。
秦懷陽剛坐下,孫蘭突然問,“秦懷陽,你的胳膊上是怎么的?”仇金玉一口菜堵在嘴里,睜大眼睛看著秦懷陽。秦懷陽忙說,“沒什么。”仇金玉的目光移到閨女臉上。仇梅一臉平靜,低著眉眼吃菜。劉麗挨著秦懷陽坐的,低頭看看秦懷陽的胳膊問,“有什么?”孫蘭說,“我怎么看秦懷陽的胳膊上有牙印似的,是不是在外面讓小三咬的?”仇梅狠狠看孫蘭一眼。仇金玉輕松下來了,原來是嫂子開姑父的玩笑哩。秦懷陽急了,“別胡扯呀,我哪有小三?”孫蘭不依不饒,抓起秦懷陽垂著的胳膊說,“我都看到了,還不敢承認(rèn)。怕果果姑姑看到剝你的皮是不是?來,仇梅你看看。”孫蘭居然捋起秦懷陽的衣袖。
看著秦懷陽花斑蛇一樣的胳膊,仇金玉瞪大眼睛,劉麗瞪大眼睛,只有仇梅閉上了眼睛。
“怎么回事,小秦?”仇金玉嚴(yán)肅地問秦懷陽。秦懷陽忍著不讓眼淚流出眼眶,“自己摔的。”“仇梅,是你咬的?”仇金玉盯著閨女。仇梅背過臉去,“他打我,我才咬他的。”
劉麗拉場,“啊,小秦啊,你敢打老婆!”秦懷陽辯解,“我沒打仇梅。”“沒打她會咬你?”
秦懷陽憋一肚子氣,“你問問仇梅,我打她哪里了?”
仇金玉臉沉得快要下雨,“啪”地一聲摔下筷子說,“該打!下次再咬你,小秦,你就往死里給我打!打死我不找你!仇梅,你看小秦讓你咬的那樣,還能走得出去嗎?”仇金玉胳膊肘朝外彎,劉麗受不了了,也“啪”地一聲摔下筷子,“老仇,你這一說,下面小秦就理直氣壯打仇梅了。仇梅還有好日子過嗎?!”仇金玉朝劉麗翻眼,“女人沒錯,男人腦子讓驢踢了去打老婆呀?!”劉麗蹦起來,“噢,這么說全是咱女人的錯了,你們男人就沒一點錯?小秦,你拍拍胸脯說良心話,你娶仇梅,你是花錢買房子了,還是花錢添家具了?你是給錢辦酒席了,還是給仇梅買衣服了?哪一樣不是我仇家的。仇梅錯在哪,你說?”
秦懷陽傻了,沒想到自己小兩口的事惹得仇金玉老兩口不高興,岳母居然把火又燒到他身上了,揭他的瘡疤,他臉上掛不住了,“媽,我沒說仇梅錯了。”秦懷陽站起來對仇金玉說,“爸,這是我和仇梅的事情,你們二老千萬別為我們生氣。”
孫蘭在一旁幽幽地說,“都怪我,仇梅你別往心里去,我還以為秦懷陽在外面七花八花的呢,不知道是你們皮臉玩的。”
仇金玉又逮住孫蘭的話不放,“什么皮臉玩的,咬成那樣還叫小秦怎么出門的?仇梅,我告訴你,你不能拿小秦不當(dāng)人!”
仇梅早已坐不住了,爸爸的話句句都戳她的心,簡直委屈死她了,她撂下一句話,“他就不是人!”捂起鼻子哭著跑進臥室。
劉麗追了上去。仇金玉怔怔坐一會,不再說什么了。仇梅說小秦不是人,想必小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毛病,比如性無能或虐待狂等等難言之隱。如果真有這些毛病,那也難怪仇梅那么毒了。唉,男女兩人的事情,誰說得清呢?仇金玉平靜下來,重新拿起筷子央秦懷陽和孫蘭,“來,繼續(xù)喝酒吃菜。”但沒等秦懷陽和孫蘭動筷子,仇金玉又摟不住火,“啪”地摔下筷子,離開桌子,追著劉麗和仇梅去了。臥室里傳出仇金玉和劉麗的吵架聲,還有仇梅的哭聲。
四
咯吱,仇梅一口咬住秦懷陽的胳膊。秦懷陽清楚聽見自己的肌肉脆生生響了一聲。啪,秦懷陽一個巴掌抽下去。仇梅一邊臉暴紅,松開了嘴巴。噼噼啪啪,秦懷陽接著左右開弓,一頓猛抽,抽得仇梅頭昏眼花。仇梅伸手從枕頭下摸出那把心形剪刀,向秦懷陽刺來。秦懷陽一把死死攥住仇梅握剪刀的手脖往床沿上磕。砰,一下。砰砰,兩下。砰砰砰,三下。越磕越快,仇梅的手脖紫了,咣,剪刀落在地板上。仇梅想躍起來,卻被秦懷陽死死壓在身下。嘴角流著血在破口大罵。秦懷陽卻一聲不吭,只用拳頭予以還擊。仇梅罵一句,秦懷陽打一拳。仇梅罵得慢,秦懷陽打得慢。仇梅罵得快,秦懷陽打得快。秦懷陽心里早就憋著一口氣了,不打服仇梅,誓不為人。仇梅的臉腫了,眼青了,嘴流血了,有氣無力,停止了謾罵。
“你敢打我?”
“你爸叫我打的。”秦懷陽下床穿上衣服。
仇梅摸過床頭柜上的手機,給爸媽打電話,“爸,媽,我讓鄉(xiāng)下孬種打死了,你們來遲一步就看不到你們閨女了!”
不多會,坐在黑夜里的秦懷陽聽到門鈴聲,開燈,然后開門。仇金玉和劉麗滿臉怒氣地出現(xiàn)在門口。
“爸,媽,你們怎么來了?”
劉麗拉開丈夫,一步上前,伸手打了女婿一個嘴巴,“長本領(lǐng)了,學(xué)會打老婆了,是不是?”
仇金玉跟在后面扯了一下老婆說,“小兩口拌嘴磨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劉麗卻還在瞪著女婿,“仇梅哪里配不上你?”仇金玉推她先進臥室看看閨女。這時,仇梅已經(jīng)穿好衣服靠在床頭。
劉麗撩開閨女披在額頭上的亂發(fā),看到鼻青臉腫的仇梅,心如刀絞。“鄉(xiāng)下人真他媽B野蠻,不是早來一步,真能把咱們閨女害掉了。”
“又是因為什么打架的?”仇金玉站在一旁似乎不關(guān)心閨女傷勢,立足于解決問題,更關(guān)心打架的原因。
仇梅不回答爸爸。
劉麗代她回答,“因為什么,無非是男男女女那點事情。”仇金玉走出臥室,來到客廳。秦懷陽捋起胳膊在給傷口涂藥水。仇金玉大體知道秦懷陽為什么對仇梅下毒手了,也隱隱知道秦懷陽為什么敢對仇梅下毒手了。上次看到仇梅把秦懷陽胳膊咬成花斑蛇,仇金玉給過秦懷陽尚方寶劍,再咬你就往死里給我打。但是,小子太愣了,真的就往死里打閨女了。仇金玉忍不住來氣。“小秦啊,你也太不像話了,怎么忍心把仇梅打成那樣,簡直破相了,讓她明天還怎么去給學(xué)生上課呢?”仇金玉責(zé)備女婿。秦懷陽說,“爸,你問她我為什么打她了嗎?”“為什么?”“這個,唉,我都說不出口。”秦懷陽沒說已經(jīng)眼淚涔涔的了。
仇金玉鼓勵女婿,更像是局長命令部下,“在我面前有什么不好開口的,說。”秦懷陽未曾開口便哭了,“爸,我雖來自農(nóng)村,但我好歹也是大學(xué)畢業(yè)。我知道,自從我進了人事局工作,爸對我一直是非常關(guān)心愛護的。但是,我實在受不了城里人對鄉(xiāng)下人的歧視,更受不了仇梅對我的態(tài)度。我是父母雙全的人,可我結(jié)了婚后哪里還有父母啊!仇梅在蜜月里的所謂約法三章,那是人做的事嗎?對父母的態(tài)度不好也就算了,我能忍受。讓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她剝奪我的尊嚴(yán)和幸福權(quán)利。說白了,爸,她不給我沾。即使給我沾,也千方百計不讓懷孕。我爸我媽早就想抱孫子。可咱們結(jié)婚快一年了,仇梅就是不想要孩子。過完性生活不是吃藥就是下床跑衛(wèi)生間。我都沒臉說這些事情。”
仇金玉算是明白閨女為什么挨打了。但是,理由盡管充分,不僅放在秦懷陽身上要打老婆,而且擺在任何男人身上都不能容忍,但是,即使有千千萬萬個理由,他也不能允許一個鄉(xiāng)下人把自己的閨女打成那樣。“小秦啊,這些道理你跟仇梅溝通過沒有?”“溝通過。可她從來不聽。”秦懷陽抹掉眼淚,不再哭了。
仇金玉嘖嘖嘴,“仇梅有時是任性了點,但還不至于像你說的那樣蠻不講理。哪個孩子哪個疼。但我的孩子我更知道,我的孩子是有教養(yǎng)的。從小到大,接受著正規(guī)教育。大學(xué)畢業(yè)又教書育人。從各界反映來看,仇梅知書達理,溫柔賢慧。怎么到你嘴里就變成一個惡魔似的呢?小秦啊,你要多從自身找原因。”
秦懷陽說,“我對她可以說百依百順。”
仇金玉發(fā)火了,“百依百順嗎,小秦?你骨子里那點所謂的自尊心一直在作怪,我看其實是自卑感在作怪。你以為咱們仇家誰都瞧不起你。瞧不起你,我能把閨女許配給你?瞧不起你,我能花錢給你買房結(jié)婚?瞧不起你,我能一步一步提拔重用你?你拍拍心口好好想一想,仇金玉待你怎么樣?”秦懷陽回答,“爸爸對我有知遇之恩,我當(dāng)涌泉相報。”
“我不圖你報答我什么,只要你對仇梅好就行了。本來,我還想馬上給你的辦公室主任明確到位的,現(xiàn)在你像這樣,我就要重新考驗考驗了。”仇金玉放出政治誘餌。
秦懷陽一聽非常后悔,埋下頭去,痛哭流啼,甩手想抽自己的嘴巴。仇金玉抓住女婿的手說,“你也是一時沖動,就算了,下不為例吧。去,給仇梅認(rèn)錯道歉去。”
秦懷陽心里非常不情愿。憑什么給她道歉?她該給我道歉才對。給她道歉就長了她的志氣,滅了自己的威風(fēng),今后自己在這個家庭里還有地位嗎?秦懷陽遲遲不動。
“嗯?”仇金玉喉嚨里發(fā)出一個怪聲。
秦懷陽站了起來,但腳下生了根似的邁不出腿。
“嗯——”仇金玉又發(fā)出一個怪聲,這一聲拖得很長。
秦懷陽像耕牛看到了鞭影,猛地向前躥去,沖進臥室,低下頭,“媽,仇梅,對不起,我錯了。”仇梅眼皮沒抬。劉麗瞪著女婿,“說聲錯了就完了?下次再敢抬手打仇梅,我叫人來給你爪子剁掉,你信不信?”“我信。我的爪子該剁。”秦懷陽裝孬。
劉麗又說,“你十幾年的墨水都喝狗肚子里去了?你看城里哪個男人不把老婆撮在頭尖上銜在嘴里疼呀,你倒好,居然敢下毒手打老婆了。這才在哪里呀,仇梅跟你過什么時候是個頭啊,啊?我早就對仇金玉說過,千萬別給閨女找鄉(xiāng)下人。寧可坐在奔馳里哭,也不坐在自行車后面笑。寧可找個城里人喝西北風(fēng),也不跟鄉(xiāng)下人吃山珍海味。鄉(xiāng)下人骨子里就是野蠻的。他偏不信。結(jié)果出來了吧?秦懷陽,道個歉沒完,你打算今后怎么辦?”
“我今后再也不打老婆了。”秦懷陽表著忠心。
“僅僅不打就夠了?”劉麗得寸進尺。
秦懷陽想了想說,“我今后像城里人一樣把老婆撮在頭尖上銜在嘴里疼。”
劉麗還不滿意,拉起閨女,撞開秦懷陽,“走,仇梅跟我回家!你好好反省反省,什么時候反省好了,再去帶仇梅。”
秦懷陽還想攔住劉麗和仇梅,但一看劉麗眼睛都紅了,不攔便罷,要是秦懷陽真的一攔,劉麗不打他個眼斜鼻歪才怪。因此,他往墻角一趔,放她們走出臥室。
“都是你惹的禍,回家再跟你算賬!”劉麗沖仇金玉在吼。
秦懷陽聽到一聲摔門聲,樓房一陣顫抖,深夜靜得漆黑。“砰,”又是一聲巨響,秦懷陽一拳搗在墻上,手背立即腫了起來。
五
上班時間,秦懷陽辦公室里上網(wǎng)。桌上的手機響了。號碼顯示是鄉(xiāng)下家里的電話。秦懷陽打開手機,聽到媽媽還沒說話先哭了起來。
“媽,你怎么了?”秦懷陽心頭襲上一股不祥預(yù)感。
“懷陽啊,天塌了——你爸得了癌癥了!你快回來吧!”媽媽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
掛了媽媽電話,秦懷陽心都快蹦出胸腔了。他先給仇梅打個電話,告訴仇梅,爸爸得了癌癥,得趕緊回家給爸爸治病。仇梅說了句,“去就別回來了!”本來秦懷陽還想約仇梅一道回鄉(xiāng)下的,仇梅在這節(jié)骨眼上居然說出那種沒人性的話,他來不及跟仇梅慪氣,只好打算獨自回家。
但身為公務(wù)員,探親必須請假。秦懷陽本來想趕快去向仇金玉請假的,但眼淚忍不住嘩嘩直淌。他趴到桌子上哭了一陣,然后用班上的臉盆水洗去淚痕,走進仇金玉辦公室。還沒開口,又眼淚涔涔的了。
仇金玉得了女婿報告,通情達理說,“啊,這是比天塌下來還大的事,帶上仇梅趕緊回去。”
“我想把爸爸帶到運河市醫(yī)院來看病,仇梅就暫時用不著去了。”秦懷陽維護著他和仇梅的和睦關(guān)系,不想再給仇金玉添堵。
仇金玉說,“好,運河醫(yī)院條件不錯,我還可以找找熟人。”
秦懷陽又回到辦公室里,從抽屜里拿出1000塊錢裝在身上。那1000塊錢是過年時候?qū)O蘭塞給他的果果壓歲錢。他曾悄悄給孫蘭打電話,要求把錢還給孫蘭。孫蘭死活不同意,說本來就是你家的錢,留在你手上應(yīng)個急。他感激孫蘭,把錢悄悄藏在辦公室抽屜里的。口袋里有錢,心里也有了底。叫上一輛機動車,匆匆趕回馬家灣。
秦懷陽撲到爸爸病床前。眼前的爸爸瘦得皮包骨關(guān),磣人。眼眶深陷像兩口枯井,直流眼淚。媽媽坐在床邊,眼淚嘀嘀噠噠打濕了衣襟。秦木石骨瘦如柴的手撫摸著兒子的頭,老淚縱橫,一句話說不出來。
媽媽告訴秦懷陽他爸得病的過程,“你們兩口子大年三十走了,你爸氣得摔了飯碗,一睡就到正月初五。米水不進,怕見陽光。我好勸歹勸才吃飯了,可一口飯在嘴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半天咽不下去了。開始我以為他是餓過勁了,哪想到病上去呢?你知道你爸的,一輩子心高。過了正月十五,就出去找活干,打工掙錢。你結(jié)婚前還貼補家里,后來也見不到你的一分錢了。你爸不打工就怕連個煙火油鹽錢都沒有了。哎,你爸賤皮吧,在家睡著吃不下飯,打工干活又能吃了。可是吃歸能吃,人可一天天瘦了。前天一查,怕鬼遭鬼,就查出那倒霉的病了。”
秦懷陽聽著媽媽訴說,心讓人摘了似的。他無聲地哭了一陣,問媽媽,“醫(yī)生沒讓住院嗎?”
媽媽回答,“叫住院的,可哪去弄錢住院呢?”
秦懷陽說,“病來如山倒。總不能躺在家里呀!”
媽媽說,“你爸他聽人說這病生吞活燕能治好。昨天我下地去了,他在家折騰不輕。你看那梁上的燕窩了吧,你打小就有。年年春天燕子都來,壘窩下蛋養(yǎng)小燕子。今年來的燕子更多。你爸還說呢,家有燕子說明家庭日子興旺。可昨天他忘了這話了。關(guān)上門,把燕窩里的小燕子搗掉下來,一口一只,連毛帶骨頭,全吃下去了。我下地回家,一進院子就聽到你爸在哼《摘石榴》,我想好了。一看他滿嘴毛血,又看看那燕窩,才知道他把燕子的子孫后代都吃了。唉,你爸怕死啊!”
秦木石有氣無力的插話說,“好日子還沒過上一天,哪個想死啊!”
秦懷陽聽著媽媽的敘說,心都快碎了,爸爸為他摔了碗,氣出了病,生吞了活燕子,他卻沒為爸爸做點什么,有愧呀!他把雙手插進爸爸的后背,“爸,不能再等了,跟我去運河市醫(yī)院住院開刀去。”
秦木石有氣無力說,“算了,不去難為你了。再說,這病花光了錢也保不住命。”
秦懷陽說,“爸,你別再犟了,車在外面等著呢。”
媽媽問,“我還去嗎?”
秦木石說,“你別去了。都走了,家里豬呀羊呀哪個喂呢。”
求生的本能讓秦木石強撐著起床,在兒子攙扶下上了車,直奔運河市醫(yī)院。樓上樓下檢查。結(jié)果出來,沒錯,癌癥。醫(yī)生開單,馬上住院。秦木石一聽住院,拉上兒子就往外走。秦懷陽不解。秦木石解釋,“住醫(yī)院,得多少錢往里塞呀,住你家里去吧。”
秦懷陽想了想,爸爸說得在理,住院的確要多花住宿費,但住家里,仇梅能同意嗎?他敢肯定仇梅不會同意的。“爸,住院也花不了多少錢,再說住家里來回跑不方便,還是住在這里吧。”
“你有錢給我住院?”秦木石眼巴巴地看著兒子。
秦懷陽說,“有。你坐著,我去辦住院手續(xù)。”
安頓好爸爸,就往住院部去辦手續(xù)。邊走邊掏口袋,1000塊錢只剩幾十塊錢。住院少說也得交幾千塊錢押金的。秦懷陽腳下躊躇,盤算著到哪弄錢給爸爸住院。他又想起向仇梅伸手。剛撥了仇梅的手機,馬上又掐掉了。千萬別去惹騷。窮鬼殺叫鬼,叫鬼饒不了你。仇梅不招不惹都拿他鄉(xiāng)下爸媽開涮,還想求她解囊救人,與虎謀皮吧。但不求到她,將來還落便宜話給她呀。于是,秦懷陽撥通了仇梅的手機,口氣非常軟和,甚至有點像是乞討,“爸爸得了癌癥,馬上住院開刀,我想從你手里借點錢。”
仇梅扔給他一句話就掛了手機,“我一分錢沒有!”
秦懷陽走投無路,想到了孫蘭。他給孫蘭打去電話,“孫蘭,我爸在運河市醫(yī)院住院,沒錢交押金,我想從你手里借點錢,可以嗎?”
“可以。要多少?”
“5000塊錢吧。”
“我馬上給你送過去。”
秦懷陽松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向醫(yī)院大門口走去。
不多會,孫蘭開車過來,在秦懷陽面前停車走下來,遞給秦懷陽一個紙包。
“什么病?”
“癌癥。”
“噢,那得趕快治。我去幫你照應(yīng)一下。”孫蘭一摁遙控器,鎖了車,打算跟秦懷陽進醫(yī)院。秦懷陽攔住她,“你去上班吧,我一人能行。”
“仇梅呢?”
“她上課沒空。”
“仇老頭知道嗎?”
“知道。”
“噢,需要什么你就說。老的到這一步了,別給自己留下后悔呀。”孫蘭送給秦懷陽一個忠告。
秦懷陽點點頭,眼淚汪汪向住院部走去。一連幾天,秦懷陽在醫(yī)院里陪著爸爸。別的病人還有親友輪流看護,秦木石只一個兒子陪著。不過,讓秦木石欣慰的是,他的兒子非常孝順。床頭有拉屎的,墳頭才有燒紙的。為人父母,尿一把屎一把養(yǎng)育子女,圖的就是病床前有人端屎倒尿,死后墳頭有人送紙錢的。秦懷陽沒想到爸爸這么早就得了癌癥,還以為爸爸會長命百歲哩。回想起對爸爸的不恭,他特別后悔。陪著爸爸檢查,看著爸爸吊水,沒事哄著爸爸到樓下小公園里轉(zhuǎn)轉(zhuǎn)。困了不是綣在墻角迷糊一陣,就是趴在爸爸的病床邊打個盹。爸爸有天沒日子了,秦懷陽想多陪陪他。想起自己上班前對爸爸媽媽的承諾,想起孫蘭送錢給他時的忠告,秦懷陽倍感蒼涼。秦木石呢,感覺住院是自己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情不自禁哼哼那首《摘石榴》。
仇金玉劉麗來看秦木石了。帶著花籃,放在床頭柜上。一股撲鼻的花香,秦木石聞到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通身舒坦。仇金玉還帶著一個信封,往秦木石屁股下面的枕頭底下一塞。秦木石知道那是親家的心意,伸手想掏出來信封客氣客氣,讓仇金玉一把抓住了手。
秦木石掉下兩滴老淚,嘴撇得像個孩子,直想哭。仇金玉拉住親家冰涼的瘦手說,“親家,別難過。你放心吧,我找醫(yī)院最好的大夫給你開刀,你就等著抱孫子吧。”
秦木石灰白的臉上又綻開笑容,“我盼著抱孫子,可我怕等不到那一天嘍!”
仇金玉和劉麗擠巴擠巴眼睛,寒著臉跟著難過。
秦懷陽送他們下樓時,仇金玉劉麗似乎把秦木石忘了,更關(guān)心女婿的身體。劉麗一再叮囑秦懷陽,“你一個人這么硬扛哪里受得了啊,你看都熬成人干子了,我們叫仇梅小孫來替替你。”
秦懷陽說,“她們都忙,不要打擾她們了。”
但是,第二天,孫蘭和仇杰還是到醫(yī)院里來看望秦木石了。他們也帶著一個花籃和一個信封。仇杰把信封直接塞給了秦懷陽,孫蘭把花籃放在另一邊的床頭柜上。可那個床頭柜是鄰床病人專用的。秦懷陽就把花籃拿到床尾擺起來。
仇杰說自己工作太忙,總是抽不開身,區(qū)里明確他到南方駐點招商,一去又是幾個月。說妹夫有什么事需要孫蘭幫忙的,別客氣,都是一家人嘛。
不錯,是一家人,但秦懷陽跟仇杰還是生分的。他總感覺仇杰有點不著調(diào),有點公子哥的味道,有點天馬行空,獨來獨往的。越生分才越客氣。秦懷陽忙說,“你有事都去忙,千萬別影響工作。”
孫蘭說,“醫(yī)院里的飯菜難吃吧。我每天給你們熬點粥提來。反正,我開車方便,上班從這里打個彎就到了,不影響上班。”
秦懷陽還想客氣推辭,一看孫蘭眼神,就不再說什么了。孫蘭是誠心誠意的。
送走仇杰和孫蘭,又迎來局里班子領(lǐng)導(dǎo)和幾個要好的同事。班子成員都是一人一人來的,一人一個花籃,一人一個信封。問問病情,安慰安慰就離開了。幾個同事合伙買了花籃,湊份子給了錢,也裝在一個信封里,只是在信封上寫上姓名,統(tǒng)一交給秦懷陽。人情來往,非常正常。秦懷陽收下了,并表示感謝。
一撥一撥的人來了,去了。秦木石臉上泛光了。聽著兒子迎來送往的熱鬧,看著床邊幾好個花籃滿屋生香,而鄰床病人冷冷清清,一個花籃沒有,秦木石的心情特別暢快。來看他的人不是沖他的,是沖著兒子秦懷陽的,但是,他臉上也有光呀!他交代兒子,把花籃提給鄰床病人的床頭。秦懷陽照辦了。
在送走另一撥同事后,秦懷陽接到仇梅手機,“幾樓幾床?”秦懷陽告訴仇梅幾樓幾床。
不一會,仇梅飄然走進病房。其實,爸爸住院好幾天了,仇梅作為兒媳婦,來不來看爸爸,秦懷陽無所謂。因為有了前面那么多次教訓(xùn),秦懷陽對仇梅融入他的家庭根本不抱任何希望了,更不想做更多的爭取。只求仇梅不給他添亂就燒高香了,哪還指望她盡到一個晚輩的孝心喲!仇梅走進病房,秦懷陽不僅沒感到欣慰,反而感到緊張。他擔(dān)心仇梅又會吹塘灰找裂縫地犯病耍脾氣。他害怕她對爸爸橫鼻豎眼,就趕緊站起來笑臉迎接她。
仇梅進門看一眼公公,就把目光落到病房的花籃上。她一個一個數(shù)了數(shù)花籃,沒忘把鄰床的花籃也數(shù)了進去。然后指著花籃對丈夫說,“哪個送的都記下了吧,人家有事要你如數(shù)償還的,懂嗎?”
“記下了。那是肯定。”秦懷陽盡量抹仇梅的順毛驢。
“我馬上有優(yōu)課評比,忙著加班備課。”仇梅臉子冷冷地自言自語。秦懷陽心里一陣疼,但疼過之后還是想給仇梅作揖,求菩薩保佑,“好的,這里有我頂著,你安心備課吧。”
仇梅從一進屋還沒跟秦木石打招呼呢,臨走前站在秦木石床頭,但她不敢看一眼公公的眼睛,因為秦木石的眼睛里充滿著對兒媳婦的憤怒。仇梅沒有任何稱呼交代說,“你想吃什么就叫你兒子弄什么吃,山珍海味他都能買得起,他有的是錢。”
秦木石知道好歹,點頭答應(yīng)說,“你忙吧。”
仇梅轉(zhuǎn)身走了。前后不到十分鐘。
鄰床一個老太婆問,“她怎么空著兩手來去呀,是你兒媳婦?”
秦木石說,“我的冤家。”
秦懷陽聽了心酸,躲到一個角落里數(shù)了數(shù)信封里的錢。
正像仇梅說的,這些人情債都要還的,但起碼眼下可以貼補爸爸的住院費。但錢進了醫(yī)院全變成龜孫子了,醫(yī)院就是無底洞,多少錢都填不滿的。秦木石病情不穩(wěn),手術(shù)還不能馬上進行,必須把血壓等指標(biāo)控制好。原先沒病的時候,什么都沒有。現(xiàn)在查出癌癥來了,什么都來了。血壓也高了,血脂也高了,血糖也高了,秦木石簡直跟城里的富人似的,一身的富貴病。其實那是一種綜合癥。但必須把三高穩(wěn)定住才能動手術(shù),否則會很危險。這樣一來,就怕秦懷陽的錢少了。一天一遍對賬單打給秦懷陽,錢像讓天狗偷吃的月亮,見鬼似地縮。手術(shù)還沒做呢,又通知再去交錢。
催交單子是秦懷陽不在爸爸身邊護士遞給秦木石的。秦木石識字,看完單子,等兒子回到病房,就對兒子說,“簡直比攔路搶劫還狠,這病不治了。治也治不好,瞎讓你背一屁股債。”說著就把腿伸下床,要走。
秦懷陽摁住爸爸,“你別瞎操心,我不會欠醫(yī)院錢的。”
“你到哪去搶銀行呀?”
“這你別管。”
秦木石安靜下來。
秦懷陽走出病房給孫蘭打電話,“請你來時再帶點錢來。”
孫蘭送飯的時候又送來一萬塊錢。臨走時說,“你身上有一股臭味了,還不回家洗洗澡。”
秦懷陽笑了笑,“沒法講究那么多了。”晚上,秦懷陽頭腦發(fā)脹,一趴到床頭就睡著了。
秦木石推推他,催兒子說,“回家看看去,別給你也熬出病來,別冷了媳婦。我這里自己能照顧自己。”
秦懷陽睜開眼,恍惚過了一個世紀(jì)。心里除了爸媽,好像什么都沒有了。他迷迷糊糊的,真的想回家洗洗澡換身衣服。久病床前無孝子。秦懷陽不想成為這句話的注腳。他太想給爸爸的病治好,盡管不可能治好。他這些天光顧著給爸爸換衣服洗衣服,自己居然沒回一趟家。他怕進家仇梅就不放過他。等著他的肯定是那些不吃糧食的屁話。但是,當(dāng)他回到家,仇梅卻不在家。他洗了澡,往床上一倒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已經(jīng)大亮。秦懷陽一驚,自責(zé)太大意,于是直奔醫(yī)院。到病房才發(fā)現(xiàn)爸爸不在。鄰床病人說一早下樓轉(zhuǎn)去了。秦懷陽咚咚跑下樓去找。平時他會帶著爸爸在樓下花壇里轉(zhuǎn)悠。他以為爸爸還在那里轉(zhuǎn)悠。但到花壇里找遍了,也沒發(fā)現(xiàn)爸爸的影子。秦懷陽心慌了。
秦木石會到哪去呢?
秦懷陽接到媽媽電話才知道,爸爸秦木石悄悄跑回家,吊死在村頭的大槐樹上。不是早起趕集的人發(fā)現(xiàn),他媽還不知道。秦懷陽五臟俱焚,趕快回家,撲向已經(jīng)躺在堂屋當(dāng)門心的爸爸大哭以后,讓人拉起來,跪在秦木石身邊賣呆發(fā)愣。
村上主事的人幫著秦懷陽料理了爸爸的喪事。秦懷陽頭扎孝箍,腰纏草繩給爸爸守靈。蓬頭垢面,面容枯黃。單位的人陸續(xù)上門吊唁。秦懷陽跪在父親棺材邊上,不時起身還禮送客。第三天,仇梅在孫蘭的陪同下第二次走進這個農(nóng)家小院。除了秦懷陽和婆婆,仇梅不認(rèn)識任何人。而秦懷陽和她婆婆寒著臉,根本不跟她說話。因此,她抓住孫蘭的胳膊,這里站站,那里坐坐,就是不進喪棚磕頭。
鄉(xiāng)下風(fēng)俗,吊唁的人不向死者磕頭就拿不到孝幛。作為兒媳婦,理應(yīng)成為家庭一員,操持著喪事。但是,仇梅連一般的吊客都不像,頂多像個看熱鬧的外人。孫蘭看不下去,拖著仇梅到秦木石的棺頭磕頭。
秦懷陽向她倆回頭還禮。
幫忙的人把兩條孝幛扔給孫蘭和仇梅腳下。孫蘭知道風(fēng)俗,彎腰拾起來,掛在脖子上。仇梅卻轉(zhuǎn)身走出門。
孫蘭看一眼跪在父親棺材邊上的秦懷陽。秦懷陽雙眼含情,一臉憤怒。孫蘭再次彎腰拾起仇梅那條孝幛,轉(zhuǎn)身跑出去,追上仇梅,搶先一步,像獻哈達似地把孝幛掛到仇梅脖子上。
里里外外,進進出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鄉(xiāng)下人看著孫蘭和仇梅,猜測著她倆的身份。孫蘭和仇梅天女下凡一般光彩奪目,但在回蕩著哀樂的鄉(xiāng)村卻顯得那么另類。
任何人都沒想到,當(dāng)孫蘭從馬家灣吊唁秦木石回運河市,仇梅爬上她的車也跟了回來。
孫蘭一路上沒話。仇梅也一路上沒話。因為在仇梅爬上車時孫蘭帶氣說了仇梅一句,“果果姑姑,你不該撇下秦懷陽回來。你跟我們不同,你是秦家媳婦。死者為大,你應(yīng)當(dāng)給公公捧棺下地以后再跟秦懷陽回城。”
仇梅說了句,“我沒那個工夫!”
六
秦懷陽辦完父親喪事,傍晚回到運河市,敲開了孫蘭的家門。
“哎呀,真是鬼氣,家門怎么也打不開了,鎖好像是讓人給換掉了。我只好到你們家來借宿了。”秦懷陽本來單薄,一連這些天折騰,落魄得鳩形垢面,更瘦更黑。
孫蘭說,“這家人都拿人當(dāng)賊防了,真不是東西!”
秦懷陽長嘆一聲,“莫名其妙。仇杰呢?”
“招商去了。你先洗把澡吧,糟蹋得不成人樣了。”孫蘭找出一條新毛巾,換了衛(wèi)生間的洗漱用品。不是因為專為秦懷陽的,而是因為家里什么東西都是各用各的,不想讓秦懷陽用自己的用品,更不能讓秦懷陽用仇杰的用品。秦懷陽兩手空空來的,洗澡不換衣服還不如不洗哩。孫蘭就從衣柜里找出一套沒拆封的新衣服。這套衣服既不是仇杰的,更不是專門為秦懷陽準(zhǔn)備的,而是平時逢年過節(jié)或開會發(fā)的紀(jì)念品。大大小小的還有不少,孫蘭找了一套估計合秦懷陽穿的,遞給秦懷陽。
秦懷陽去衛(wèi)生間洗澡。孫蘭開始收拾臥室。這個臥室原來是媽媽住的。媽媽走后,床上的東西都揭掉了。幸好現(xiàn)在天氣還熱,不需要厚被褥子什么的,否則還要把收藏好的被褥拖出來,麻煩。用一次也要洗一回的。孫蘭簡單把涼席抹干凈,找一條方方正正的薄被放上去,又換了一個枕頭套子,就算好了。
孫蘭又走進廚房忙碌。
自從媽媽回去,仇杰冒失鬼似的,三天兩頭見不到人影,孫蘭吃飯也就有一頓沒一頓的。冰箱里放著菜,但一個人懶得做。想去食堂吃就去食堂吃,不想吃就什么都不吃。反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餓不餓,也沒人知道。特別是這幾天,一想到仇家人防賊一樣防著她,心口就堵得難受,哪里還吃得下飯?今晚就打算喝一袋牛奶湊合一頓的,不料秦懷陽來了。秦懷陽還是第一次到家里來,而且要在這里借宿。孫蘭把冰箱里的菜拿出來,打算做幾樣給老同學(xué)兼果果姑父補一補。這陣子秦懷陽肯定饑一頓飽一頓的。忙了沒多會,孫蘭居然感覺自己的心氣順了,肚子也餓了,嗯,心情寧靜了許多。
“你干什么?”不知多會,秦懷陽站在廚房門口問了一句。
專心致志切菜的孫蘭手一抖,差點切到手指頭,“哦,嚇我一跳。正好,我還沒吃晚飯哩,你肯定也沒吃吧?”
秦懷陽說,“沒吃。”
“你去休息一下,我做好了喊你。”
秦懷陽應(yīng)聲轉(zhuǎn)到客廳里,坐到沙發(fā)上,打開電視。有好久沒看電視了。他一直關(guān)注國際國內(nèi)新聞,記憶中的新聞如今早就過期了。但秦懷陽看著新聞卻一點也沒進腦子。緊張這么多天,剛洗完澡,一下松滯下來,眼皮子馬上重得像兩扇石門,釬子都撬不開了。電視還在播著,秦懷陽卻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孫蘭走出廚房看到秦懷陽睡覺了,便輕手輕腳走過去,拿過遙控器關(guān)了電視。又到臥室里把那床方方正正的薄被拿來給秦懷陽搭在肚子上。秦懷陽居然像沒根的草,薄被那點重量輕輕一壓,身子就倒下了。孫蘭突然想起一根稻草壓死駱駝的話,心底一笑,彎腰把秦懷陽的雙腿搬上沙發(fā),再把薄被展開蓋上他的全身,又順手關(guān)了客廳里的燈,這才回到廚房里做菜。
菜做好了,孫蘭卻沒有叫醒秦懷陽。她把菜蓋好,把紅酒開好,然后就坐在桌邊等著,就那么靜靜地等著。
夜越來越深,越來越靜。孫蘭坐在幽靜的黑夜里守著一份孤獨和寧靜,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沒有絲毫的困意,也沒有絲毫的不安。她無論如何都要等到秦懷陽醒來吃上一頓可口的晚餐。想起秦懷陽走進人事局辦公大樓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情景,想起自秦懷陽到人事局以來局里和仇家發(fā)生的許許多多事情,孫蘭對人生產(chǎn)生一種困惑。誰能想到彼此好感的同學(xué)會成為一家人呢?陰差陽錯,似乎也是順理成章。但是,他們在仇家都同樣沒有地位。仇家防賊一樣防著他們哩。他們同病相憐。她的痛苦來自于知曉仇家內(nèi)幕卻不敢說,秦懷陽的痛苦來自于仇梅的奴役卻不知道內(nèi)情,但他們都有一顆在權(quán)力淫威下呻吟的靈魂,遺憾的是他們?nèi)狈Ρ舜藴贤ǎ鼪]有抱團對付權(quán)貴的勇氣。然而,今晚孫蘭就要把仇家的內(nèi)幕和盤托給秦懷陽了。孫蘭早已做好了思想準(zhǔn)備。
嘀噠,嘀噠,時間的腳步在靜夜里踏過孫蘭的心田。
在一片寂靜里,孫蘭享受著渴望傾訴的興奮和即將到來溝通的快樂,突然,她聽到秦懷陽大喊一聲,“媽媽,我?guī)汶x開這鬼地方!”聲音里帶著哭腔,嚇得她渾身汗毛直豎,順手開亮了燈,她才看到秦懷陽坐在沙發(fā)上發(fā)愣。
“你做夢了吧?”孫蘭走過去問。
秦懷陽幽幽地說,“嗯,爸爸死了,我想把媽媽帶進城里來過。打電話給仇梅,她死活不同意。還說哪里有我家,我是大麥去皮光仁(人)。唉,我家本來在馬家灣受人欺負(fù)。我太對不起媽媽了。把她一個人丟在馬家灣,我不放心啊!”
孫蘭說,“遲早你都要把嬸子帶過來的,不然,為兒為女的還有什么意思。來,吃飯吧,菜都涼了。”
秦懷陽來到餐桌邊坐下。孫蘭給他和自己各斟了一杯紅酒喝起來。他們碰杯喝酒,誰也不說話。沒有外人,目光可以肆無忌憚,照映出各自的心跳的,但也彼此回避著。喝下幾杯紅酒以后,終于憋不住了。
“孫蘭,你在仇家過得好嗎?”
“不好。一肚子苦水沒處倒去。”
“我總感覺這家人把任何人都當(dāng)成敵人當(dāng)成了賊,他們是怎么了?”
“哼哼,怎么了?有權(quán)有錢燒的。”
“你比我強。我是外人,你是家里人。”
“強不到哪去,一樣都是外人——哎,你感覺仇梅怎樣?”
“一言難盡。想不到為人師表的女人會像一個惡魔。”
“哼,她有什么資格對你橫鼻豎眼的!”
“她出身高貴唄。”
“其實她比誰都賤。”
秦懷陽直直看著孫蘭,目光在問孫蘭,此話怎講?但孫蘭轉(zhuǎn)過臉去,然后突然伸出酒杯來碰秦懷陽的酒杯,“來,喝酒,不說她了。”
“不行。你肯定有什么瞞著我。孫蘭,我們是老同學(xué),你不該有什么瞞著我。”秦懷陽放下酒杯不喝了。
孫蘭說,“這話該爛在肚子里一輩子的。可仇家欺人太甚,從來拿我和你不當(dāng)人,我也就不給他們要面子了。秦懷陽,難道你沒感覺到,仇梅跟你結(jié)婚時沒有什么不一樣嗎?”
結(jié)婚時仇梅的處女紅一直像一朵不敗的桃花開在秦懷陽心底,盡管婚后生活總是不和諧,但秦懷陽一直引以為自豪的是,仇梅是干干凈凈的。聽了孫蘭的話,秦懷陽皺起眉頭,“你是說她作風(fēng)上有問題?”
于是,孫蘭把仇梅幾次墮胎的事說出來。秦懷陽無地自容,趴到桌子上抽泣,不愿抬頭。
“我前天還看到她跟你們婚禮上獻花那個男的在一起吃飯的。”孫蘭繼續(xù)說。
砰,秦懷陽一拳打在桌上,差點震翻了碟子,“別說了,我要跟她離婚!”
孫蘭笑笑說,“你沒那個膽。”
“我怕什么?”
“除非你不想在官場上混。”
“頭頂綠帽子就是在官場上混出個人樣來也讓人指脊梁骨。”
孫蘭站起來收拾碗筷抹桌子,“快去睡吧,天不早了。你要是想步步高升,你就當(dāng)好縮頭烏龜。你要想無所作為,你就離婚。你掂量掂量吧。”
躺到床上,秦懷陽掂量來掂量去還是咽不下一口氣,更睡不著覺。腦子里放電影一般,一幕一幕回放著進入人事局以來的境遇。難道期間就沒有思考過仇金玉為什么會把漂亮的女兒許配給自己?想過。但從來沒往壞處去想。這種事情為什么偏偏受害者是最后一個知道的呢?孫蘭為什么不早告訴自己,卻在這個時候告訴自己呢?
秦懷陽一夜未眠。
七
又快到春節(jié)了。仇金玉反復(fù)催促秦懷陽,“回去把你媽帶進城來過年。”
秦懷陽沒得到仇梅同意,自己凈身入戶一個人寄人籬下,哪還敢把鄉(xiāng)下老媽媽帶進城。老媽媽雖然是鄉(xiāng)下人,但也是知冷知熱,要面子的人,別說聽不得別人言高語低的,就是看到別人沒有好臉色也會心里難受的。但把老媽媽一個人扔在鄉(xiāng)下孤苦伶仃過節(jié)終究不是事情,秦懷陽打電話問孫蘭。孫蘭說,“仇老頭子有這份心,你就不能再推辭了。”秦懷陽就找車回鄉(xiāng)下接老媽媽。先帶著媽媽到父親墳上燒了紙,然后就往運河市里趕。
秦懷陽母子倆一進門,看到仇家正在打牌。仇金玉扔下牌,宣布開席。先是推親家母坐上席。親家母不懂官人規(guī)矩,看著兒子臉色,不敢坐。秦懷陽說,“叫你坐,你就坐吧。”她才敢坐到上席主賓位置。劉麗挨著丈夫坐下。仇杰,仇梅,孫蘭,秦懷陽,依次排下來。仇金玉看到秦懷陽坐在下首,又站起來央女婿主持。
難得一次大團圓。
秦懷陽早就想在這樣大團圓上表現(xiàn)表現(xiàn)了,他坐下沒多一會兒就一把將孫蘭的手抓在自己手里。盡管孫蘭的小手變成一只拳頭,但他的手包皮似的緊緊裹著孫蘭的手。
孫蘭在他抓手的那一刻有一個小小的無聲反抗。既沒有多大動作,也沒有用眼去挖秦懷陽。只是臉上一紅,眼睛看著仇金玉和劉麗。當(dāng)然,她更應(yīng)當(dāng)擔(dān)心另一邊的丈夫仇杰發(fā)現(xiàn)她的異常,但是她卻不擔(dān)心。因為仇杰正狼吞虎咽吃菜哩。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仇金玉和劉麗正跟親家母說話,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秦懷陽桌下的小動作,她便安靜下來,攥緊的拳頭仿佛一頭埋在土里的蒜頭,慢慢吐瓣發(fā)芽,五只纖纖手指鉆進秦懷陽的五指縫里。秦懷陽感受到情人手心津津有濕汗,迅速箍緊孫蘭的五個手指,于是,十指相扣,沉在桌下。
秦懷陽一直在用左手端酒杯喝酒,而且只喝酒不吃菜。因為秦懷陽是用右手抓住孫蘭左手的。
仇金玉把筷子伸進一個碟子里央女婿,“小秦,不能光喝酒不吃菜呀,那樣傷胃子。來,就菜。”
秦懷陽不得不松開孫蘭的手,用筷子夾菜。但時間很短,放下筷子他又抓住孫蘭垂在他身邊的手。孫蘭的左手像一只小兔子,一直在窩邊轉(zhuǎn)悠哩。
仇家這兩個外姓人都不愿放棄在仇家人面前享受報復(fù)的快樂,寧可不吃菜,也很少松開緊扣的手。
不一會兒,餐廳里空調(diào)的溫度就高起來了,加上熱菜冷酒,陸續(xù)有人脫掉外套。
劉麗脫下外套掛到衣架上去。衣架就在秦懷陽和孫蘭的背后。當(dāng)她轉(zhuǎn)身走向餐桌時,忽然看到秦懷陽和孫蘭兩手松開的那一瞬間。她的心里咯噔一下。再坐到自己位置上,就一直拿眼看著秦懷陽和孫蘭,特別注意他倆的左右手。
孫蘭敏感地發(fā)覺到婆婆的異樣眼神,用腳碰了碰秦懷陽的腳,丟開吧。
秦懷陽心領(lǐng)神會,把雙手放在桌面上了。
“果果,奶奶累了,去你媽跟前去。”劉麗撮弄果果。
果果跑向?qū)O蘭。孫蘭把兒子抱坐在膝頭,問兒子想吃什么,轉(zhuǎn)著桌子上的轉(zhuǎn)盤揀果果愛吃的挑給果果吃。
仇金玉說話了,“仇杰,孫蘭,你們做晚輩的還不敬你嬸子的酒。”
孫蘭放下果果,和仇杰一起站起來敬秦懷陽媽媽酒。
老人不喝酒,只端杯意思意思。
仇金玉還要出酒題,“仇梅,你是秦家人,該怎么喝呀?”
仇梅會意,看一眼丈夫。但秦懷陽眼皮沒抬。仇梅只好自己站起來,端杯走到婆婆身后敬酒。真真切切,叫了一聲媽。婆婆聽出幸福,脆生生答應(yīng)了。鄉(xiāng)下老人也站起來,擠著淚眼大笑,“大過年的,親家,我說句話,不知中聽不中聽,我做夢都想抱孫子!”
仇金玉鼓掌,“這話不僅中聽,也說到咱們心里去了。小秦啊,仇梅啊,你們聽到了吧,可不能辜負(fù)老人家的期望啊!”
秦懷陽說,“媽,少說話行不行啊!連個窩都沒有,抱什么孫子!”
“喝酒喝酒,來,小秦,你不敬我酒,我敬你酒,祝你步步高升啊!”仇金玉拉場。
秦懷陽一直沒敬岳父的酒哩,聽仇金玉說怪話了,立即站起來喝干兩杯酒。肚里有酒,心里憋氣,秦懷陽就想耍耍酒瘋。桌上三個男人,還有仇杰沒喝。仇杰譜大,等著秦懷陽敬他的酒呢。但秦懷陽譜更大,根本不睬仇杰。仇金玉看出苗頭,撮弄兒子敬女婿的酒。
仇杰不說什么,端起酒杯碰秦懷陽的酒杯,喝下去兩杯。
仇金玉嘖嘴,感覺酒桌上氣氛上不來,跟他預(yù)期有距離,他說,“孫蘭,怎么沒見你敬小秦的酒呀,他不僅是果果姑父,還是你老同學(xué)吧。”
劉麗拉扯一下丈夫的衣角,但仇金玉沒理她那一套,只顧著勸酒。
沒等孫蘭開口,秦懷陽說話了,“我就孫蘭這一個小舅娘子,果果也就我這一個姑父。仇杰仇梅你們別吃醋。在咱們運陽鄉(xiāng)下,舅老娘子跟姑父開起玩笑來沒底,剝下褲子套在頭上的有,摟著親嘴瞎摸的有,好得棒打不散的有,反正姑父舅老娘子就是沒個正形。孫蘭,你說咱們這酒怎么喝?”
孫蘭看著秦懷陽,“你說怎么喝?”
秦懷陽沖孫蘭擠擠眼說,“喝個交杯酒給他們看看。”
孫蘭紅了臉,抿嘴直笑。她看看公公。公公嘴趔成棉褲腰了。她看看婆婆。婆婆下巴拉到腳面上了。她看看丈夫。丈夫兩眼皮膠成一條線了。她看看仇梅。仇梅眼睛瞪成燈籠了。只有秦懷陽的鄉(xiāng)下老媽媽還那樣樂呵呵的。
秦懷陽把端酒杯的胳膊伸出去。孫蘭把端酒杯的胳膊伸出來。兩只胳膊開始直直的,轉(zhuǎn)變繞在一起。兩人臉對著臉,眼看眼眼,嘴銜著杯,慢慢喝下一杯酒。
仇金玉樂得鼓掌。劉麗猛的砸開丈夫的手,拉起果果走了出去。仇杰仇梅也跟著走了出去。秦懷陽孫蘭喝完兩杯交杯酒后,又共同敬仇金玉酒。仇金玉意識到了什么,不喝。
秦懷陽說,“我說不出理由,你再不喝。”仇金玉就聽他說。“理由有三:一是我和孫蘭都是外姓進入仇家的;二是我和孫蘭都是你的部下;三是我和孫蘭是同班同學(xué),找到這么多同類項,你說咱們還不該一起敬你酒嗎?”
仇金玉心里隱隱不快,但女婿說出這么多理由,只好喝下兩杯酒。
“兩個傻孩子,喝那么多的酒干嗎,不傷人啊?”秦懷陽媽媽心疼了。
秦懷陽說,“媽,咱倆今天高興!咱倆什么時候這么高興過?是不是,孫蘭?”
劉麗和仇杰、仇梅站在餐廳外面,誰也不說話。果果在大廳里跑著玩。一不小心摔倒了,哇哇大哭。孫蘭沖出門來,趕在劉麗、仇杰之前把兒子抱起來。不料,果果搶起小拳頭砸向?qū)O蘭。先砸頭,孫蘭避不及,頭被砸得還真疼。果果不管媽媽疼不疼,拳頭變巴掌上去扇媽媽的臉。啪啪,左右開弓,一邊一下。孫蘭本來就為報復(fù)仇家興奮著,矛盾著,不管仇家人看出看不出什么苗頭,反正鬧得暢快。但不料讓仇家的小人兒不僅砸了頭,而且還打了臉。打人不打臉。兒子打媽媽的臉。是媽媽不要臉嗎?孫蘭驚心了,憤怒了。她趕緊騰出一只手去擋果果的小手。但果果似乎比她更生氣。砸過扇過還不煞氣,雙手撲上去抓住孫蘭的頭發(fā)就薅。孫蘭疼得不得不低下頭,眼淚涔涔求果果,“快松手,不松手我馬上就要打果果了。”
果果就是不松手。孫蘭一只胳膊抱著果果,再次騰出一只手摘下兒子的小手。但頭上已經(jīng)被果果撓得成堆亂草了。孫蘭唬起臉瞪著兒子,發(fā)現(xiàn)果果無事似的,掛著淚花的臉上不僅沒有絲毫的害怕和愧疚,反而綻開了笑容。孫蘭意識到果果不是成心的,就教訓(xùn)果果,“兒子敢打媽媽,斜不掛調(diào)的慣爬頭了,反了,孬種!”
劉麗在一旁說,“在家都這樣,不開心就打爺爺奶奶,打足了打累了才撒手。”
孫蘭一聽嚇壞了,急得眼淚都下來了,“媽,你們怎么這么慣著果果呢,這樣他長大了能成人嗎?”
劉麗本來心里慪氣,又讓兒媳婦搶白了去,更加來氣了,上去搶過果果抱在懷里,說,“噢,你們天天到處瘋尸,高興怎么瘋就怎么瘋,沒人管似的,哪天問過果果的事!現(xiàn)在看孩子斜不掛調(diào)的了,又怨天怨地的了,怨哪個?我們就是要讓果果學(xué)成一個生葫蘆頭,免得像他爸爸那樣受人欺負(fù)。”
話攆話,沒好話。孫蘭聽出婆婆的歪心眼,“你們把果果霸占了去,不是你們慣著他怎么能這樣?從今往后,果果再也不能讓給你帶了。”
饅頭不吃隔食病。婆媳倆一山不容二虎,一提撫養(yǎng)果果,劉麗便什么話不說,抱著果果就下樓走了。團圓飯不歡而散。孫蘭回到家,罵丈夫算什么男人,連兒子的監(jiān)護權(quán)都不能履行,還在外面鬼混什么!她進了仇家門,開始怵著仇杰。后來發(fā)現(xiàn)仇杰真沒什么大本事,不是靠著仇金玉那個老東西撐腰吊后臺,仇杰就是一個渾渾噩噩的阿斗。越想越窩囊,越想越來氣,孫蘭有點不理智了。仇杰想著那天酒桌上秦懷陽和孫蘭的交杯酒,心里正結(jié)著疙瘩,懷疑孫蘭給他戴了綠帽子。嘿,孫蘭一鬧,仇杰順勢算是抓住把柄,瞪起牛眼,搶起暴拳,拳腳相加,臂頭蓋臉,肥打?qū)O蘭一頓。仇杰奚落孫蘭,“你看看你這陣子整天涂脂抹粉的,還像人嗎?簡直就是只雞!還有臉要兒子?”
孫蘭跟丈夫拼了,又撕又咬,結(jié)果,吃虧的當(dāng)然是孫蘭。孫蘭被打得鼻青眼腫,渾身沒一處不疼。
“我要跟你離婚!”
“離就離,誰怕誰?!”
節(jié)后上班,秦懷陽出了一趟差。幾天后回來,到家天都黑了。下車看看自家窗戶,黑洞洞的。低頭走上樓梯,伸手摁亮樓道燈。突然發(fā)現(xiàn)角落里一個老人頭磕在膝蓋上,綣成一團坐在地上。腳邊趴著一只黑貓,兩只眼睛雪亮。秦懷陽認(rèn)出老人是他媽。怔怔地站了好一會,媽媽也沒抬頭。秦懷陽叫一聲,“媽!”
媽才抬起昏花的老眼看了半天,“哎喲,你可回來了。”
秦懷陽早猜出八九分了,在樓道里不便問媽媽,一言不發(fā)攙起媽媽。媽媽彎腰抱起黑貓。秦懷陽開門進屋,把媽媽扶坐到沙發(fā)上,“媽,怎么回事?”
媽媽撇了撇嘴,孩子受了委屈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嘆氣。擠巴擠巴眼睛,擠出兩滴老淚。媽媽不說怎么回事,只說,“懷陽啊,媽是鄉(xiāng)下人,過不慣你家日子,還是把我送回馬家灣吧。”
秦懷陽聽出媽媽話里辛酸。一定話里有話,就開始追問媽媽到底是怎么回事。
媽媽說,“你走這些天,我有上頓沒下頓的,還不如在家的日子。家里吧,我自己扒著鍋,夠著碗的,自己燎鍋底還能做一口吃的。就是傷風(fēng)頭疼睡到床上起不來,門旁鄰居也能端一口飯給我吃。在你家可好,有,就吃一口,沒有,就只能忍著。你家小鍋小灶的,我從來又不會做。成天也看不到你媳婦影子。看到回來了,往床上一倒就睡了。你要是給我一把鑰匙,我身上還有點零錢,我不憨不愣的,好歹下樓能去買點吃的。可你們整天把我鎖在屋里不下樓,想把媽媽餓死呀!”
秦懷陽流淚了,“仇梅沒給你鑰匙嗎?”
媽媽說,“我問她要過幾回,她都說我沒權(quán)要鑰匙,這房子是她仇家買的,連你要不是她丈夫都沒權(quán)進這個家門。兒呀,媽知道你遭罪了,攤上這么個媳婦!可媽跟你爸這輩子什么日子都過過。啃樹皮,咽糠菜,糊不上嘴的有,可再難也沒受過人家下眼皮子扇呀!人窮頭腦瓜上都寫上個孬字嗎?你送我回馬家灣吧,眼不見,心不煩,你和仇梅過安穩(wěn)日子,快快給我生個孫子,我就睡著笑醒了。”
秦懷陽心都快碎了,說,“媽,別急,他們總是笑話我窮,笑話我沒房沒車。我要讓他們瞧瞧,我秦懷陽不是一個寄生蟲,更不是孬種!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自從媽媽進城,秦懷陽就擔(dān)心會有今天。今天終于來了。秦懷陽早想到了,仇梅不會真心實意對他媽好的,無非是把媽當(dāng)作一張牌押在手上,緩和和他的關(guān)系。媽又說了他不在時仇梅的惡言惡語,一把一把的死蒼蠅,媽媽都吃下去了。
看著媽瘦削蠟黃的臉,秦懷陽的心在滴血。
第二天早上,秦懷陽跟媽媽商量好,送媽媽回馬家灣去。
臨走,仇梅眼皮都沒抬一下。媽媽卻一哈百笑對仇梅自言自語說,“我回去看看再來。要是有三個兩個兒子,還能推磨似地轉(zhuǎn)著過,我就懷陽這么一個獨種兒子,你們不養(yǎng)我,我都不饒過你們。”
秦懷陽聽了心酸。其實,媽媽早準(zhǔn)備好了,兒子在城里沒個窩,就再也不進城受人家下眼皮子扇了。
送走媽媽,秦懷陽下決心要跟仇梅離婚。不離,他永遠(yuǎn)戴著綠帽子走在別人鄙夷的目光中。不離,媽媽就永遠(yuǎn)孤苦伶仃地在馬家灣苦熬。不離,他就永遠(yuǎn)不知道幸福自由快樂的滋味。秦懷陽在電腦上打印了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悄悄放在床頭。
第二天起床,發(fā)現(xiàn)仇梅已經(jīng)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了字。秦懷陽收拾收拾自己的衣物,把房子鑰匙解下來,放在茶幾上,帶上門出來。從此,他再也沒有辦法走進這座房子了,同時,他再也不愿走進這座房子了。
秦懷陽結(jié)束夢魘般的兩年官親生活,在另一個小區(qū)租下一小套房子,開始了平靜的單身生活。
但不久他就被仇金玉派到鄉(xiāng)下扶貧去了。脫崗扶貧,吃住在鄉(xiāng)里,為期兩年。秦懷陽明知這是仇金玉在整他,他卻一點也不感覺痛苦。
一天,孫蘭提著行李敲開秦懷陽的門。原來,孫蘭也跟仇杰離了婚。兩人開始同居。
仇金玉不會放過他倆。機關(guān)輪崗,人事局兩個名額,秦懷陽和孫蘭雙雙被交流到別的單位。秦懷陽不可能再為人事局扶貧,就到新的單位上班。雖然不在一個單位,但秦懷陽每天騎車帶著孫蘭,同來同去。人事局在機構(gòu)改革中撤銷。仇金玉在審計中查出問題,險些雙規(guī)。按說,秦懷陽孫蘭失去了威脅,但他們不喜不懼,不卑不亢。他們既不愿回首在仇家當(dāng)女婿做媳婦的生活,更不奢望依附官親夢獲得痛苦的虛榮。他們只想過著真實平淡卻又快樂幸福的生活。
今年五一,他們回到馬家灣,正兒八經(jīng)按鄉(xiāng)下風(fēng)俗舉行了一場熱鬧的婚禮。婚禮結(jié)束,他們帶上兩人的媽媽回到運河市,開始他們像許許多多年輕公務(wù)員那樣的平淡生活。
作者簡介:
王清平,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江蘇省宿遷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發(fā)表小說《干部家庭》《騙商》《秘書們》《升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