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幾位大師、學術泰斗相繼離去,讓當代中國文化的天空倍添寂寥。“中國從此再無大師”的感嘆伴著追懷與省思洶涌不絕,隱含著這個浮華年代關于精神、道德和人文情懷的貧瘠與蒼涼。
是什么造成一個巨變時代偉大民族的思想斷層?當代中國、當今文人最缺少什么?魯迅先生曾說,文藝是國民精神的光,它總是不經意地表現出國民精神的狀態。近日品讀現代山水畫大師黃賓虹的畫,不禁感慨系之,其揮寫心像、特立獨行的形式語言,融通自然、縱橫歷史的深厚學養,躍然而出百年前的激變中國一代文人浩然之氣——敢為天下先的勇氣,不懼曲高和寡的靜氣,兼容并包的大氣。仔細品味,凡開宗立派大師無一不具備此境界,在當下這個“大師”頻出、藝術已淪為“速成產業”的時代,所缺失的不正是這樣的大師品格?
大凡卓越的藝術家,總是有著超越常人的眼光、敢于突破的勇氣。千年中國畫,近景濃重,中景次之,遠景淡遠,沿襲著傳統山水畫的法則。黃賓虹的畫,超越了這個空間,更超越了前人模式。他的畫看似不講究空間層次,卻在似乎凌亂的筆墨變幻、點線組合間,創造出極富情致的意象世界——這是一個植被茂密的山水世界,內涵豐富而又空靈多變,是更高層次的山水空間;這是一個不被凡塵所動的精神世界,無需在意世俗的牽強附會,是更為浩渺博大的精神空間。他的畫看似很滿,但并不窒息,處處透氣,節節有呼吸——觀者面對的是看不到底,卻是可感知的生機盎然。
亂中有序,以虛破實,計白當黑。黃賓虹的開創其實有著謹嚴的法則,只是他觀照的是更浩瀚的宇宙哲學,他的畫與其說是“遠取其勢,近取其質”對中國畫本質的解讀,不如說是對中國哲學思想的貫通、對辯證宇宙觀的通透,他的思想超越了狹隘的國界,屬于自然和人類本身。70歲后從“白賓虹”到“黑賓虹”的轉變便是他借筆墨山水,對人文和自然厚積薄發認識下的頓悟和升華,成就了“黑團團里墨團團,黑墨團中天地寬”山重水復間的悠然信步。偉大的藝術必定兼有哲學意味,偉大的藝術家就是哲學家。賓虹先生就是一位哲學家型、學者型的畫家,其思想在1941年所著《筆法圖》中可見一斑:他以從自然中抽象出的太極圖來概括畫理、畫法,以陰陽互含、變幻無窮的圓蘊涵虛實的真諦。這是山水畫至高境界,也為先生人生臻境,他將人生經歷和遠大心胸情懷都納入畫中,成一圓通無礙、包孕無盡的太極,且又不斷豐富、變化和突破,營造出藝術無窮魅力的美感空間。
大凡卓越的藝術家也總是有著驚人的執著,本著經典中那些常人遠不可及的理想和標準義無反顧、堅韌不拔。黃賓虹先生也是這樣的大家。他與同時代的許多畫家如吳昌碩、高劍父、徐悲鴻、張大千等人都友好,卻旨趣不同;他對“中西折中”的改良派畫風或西化畫風都不滿,認為是“舍中國原有最高之學識,而務求貌似他人之幼稚行為,是真無知者”;他對晚清道光咸豐年間以來的金石家畫,極力推崇,卻對后來的海上“金石畫派”也有不同看法。他所把脈的不是流派紛爭,而是穿越表象的本真的存在,所以先生作畫在意不在貌,不重外觀形式之美,而求內部充實的“內美”。這使得他的畫,弱化和淡化用色、用墨、用皴,凸現理趣;在用筆上,追求氣韻酣暢、渾成一氣。由于多年金石學的考究、對書法和繪畫的深切認識,他尤傾向那純化和強化后的中國畫線條——潑磔鋒芒、蒼厚老辣、剛健婀娜又變化多端,到了晚年變得更粗,筆致更飛動,氣韻更貫通。注重金石文字,并從中尋找筆法的正軌,還原墨之自然靈性,揮就萬物光彩。我們現在清晰可見,在一個變革時代,黃賓虹展現的是作為一個古典藝術家不同于流俗的學術取向,是以“一墨大千”的世界重振日漸低迷的文人寫意畫。而在當時,他取金石之“辣”味的用筆,不合俗世愛之“甜”味;而取法北宋墨法,漸成黑密厚重的個人面目,識者更是寥寥無幾,淺薄之輩譏笑他的畫是“黑墨一團的又黑又丑的窮山水”、“畫如拓碑”、“圖如烏金紙”。
在20世紀初的畫壇,多種思潮激蕩,崇洋心理漫卷,當時流行“窮山水,富花卉,餓不死的人物畫”,黃賓虹的學生們也多傾向張大千等導師,朋友也勸他多畫青綠山水,真可謂“世人愛甜每憎辣,先生之畫俗駭怕”。先生獨立于各種風氣之外,注定是寂寞的,然而他不為所動,過著他極其簡樸的生活,樂此不疲他的“實驗水墨”。他在北京的畫室小得無法回旋,書從地上直堆至頂棚,屋頂還時常漏雨,但他見有善本真跡仍不惜重價收購,并每日書畫練習、創作。畫室沿用潭渡“竹北簃”之名,寓意思鄉、竹雖北移其節不改。竹子在北方冬日里的青翠生趣正象征艱苦景況里先生的精神面貌,苦竹、青苔、菖蒲和文石所營造的小環境,表露他對自由溫潤的生命和雅正傳統文化的心靈渴求。
“有價值的并不在于一件作品,而在于整個人生的精神軌跡。不在于人生做了什么事情,而在于他能或清晰或模糊地看到別人要在比較遙遠的未來才能實現的事情。”我想,以20世紀超現實主義繪畫大師米羅的這句話來驗證黃賓虹頗為合適。賓虹先生特立獨行的畫作生前不被人重視,去世后相當長時期內也不被市場看好,只到近年來,先生的繪畫價值得以發掘,市場價格一路飆升。而先生的第一位伯樂則是其忘年交大翻譯家、著名藝術評論家傅雷,傅雷曾這樣評價他:“賓虹則是廣收博取,不宗一家一派,浸淫唐宋,集歷代各家之精華之大成,而構成自己面目。尤可貴者他對以前的大師都只傳其神而不襲其貌,他能用一種全新的筆法給你荊浩、關同、范寬的精神氣概,或者是子久、云林、山樵的意境。他的寫實本領(指旅行時構稿),不用說國畫家中幾百年來無人可比,即赫赫有名的國內幾位洋畫家也難與比肩。他的概括與綜合的智力極強。所以他一生的面目也最多,而成功也最晚。60歲左右的作品尚未成熟,直至70、80、90歲,方始登峰造極。我認為在綜合前人方面,石濤以后,賓翁一人而已。”知己之語令人感喟。
然而,在這個浮華不止的時代,學界對于黃賓虹的爭議從未停息。直到當代,仍有人認為黃賓虹先生的創新是來自西方現代主義。其實早在當年傅雷和先生的討論中就已給出答案:“黃賓虹畫有與印象派的相似之處,其簡筆畫與歐洲近代立體、抽象風尚不謀而合,中西藝術面目不同、精神相通,演進殊途同歸。”這是大師間的心靈相通,是超越民族主義的人類藝術的默契,其理性支撐的自信和堅守于當下骨質疏松的國人會否有所啟示?
孤獨是人生的境遇,大凡卓越的藝術家也一定是孤獨的,只是他們的孤獨是超越,是如臨樂境的圣者的孤獨。思想的深邃、信仰的堅定和守望孤獨的姿態,構成了黃賓虹的大師品格之美。他的弟子王伯敏在回憶錄上載有恩師教誨:“讀書人,要甘于寂寞……作畫,墨是黑的,只要眼明心清,便能悟出知白守黑的道理,畫便猛進。”這正是黃賓虹的真實寫照,年屆80歲患白內障,幾乎失明,仍在粗麻紙上練習筆法,朝夕加以點染。先生作畫很慢,總須四五十次點染才能表達心中的厚重,還要隔數月再加筆。他的畫有十年而成的,或者說他的畫具有永遠在完成中的哲學意義。
賓虹風骨令今人汗顏,聯想到現在一些所謂大師,不是為了學術良知、時代精神、公眾福祉,而是只圖金燦燦的“注意力經濟”。對功利的追求只會削弱對真理的熱愛,今天的文藝創作失去信仰、失去靈性、失去判斷、失去方向,是整個民族缺乏想象力、缺乏自由精神、缺乏思考意識的表現。這是當下文藝創作的最大危機,也是一個民族的精神危機。
站在又一個繼往開來的歷史交匯點,回望黃賓虹,仰望那座高山,冀望喚起更多的人走近那片厚重的歷史和積淀,冀望我們真正從一個缺乏大師的年代,走向一個制造大師的時代。
夜的繆斯
——《張書云藝術評論集》后記
當回望近年來讀畫品字的日子,敲下這個媚惑的標題,我才發現亦舒也曾有此番感觸,“有些人屬于日間,而有些人屬于夜”。只是她短小說中夜之嬌女繆斯,于我而言就是古希臘神話中那撫慰人類內心,喚起苦難中人浪漫性靈和美好冀望的藝術女神。
繆斯就是屬于夜的,是夜行者的知己。寂靜的夜,一個人百無聊賴燈下徘徊,燈光迷蒙,孤獨開始發酵,升騰,幻化……恩雅透出憂傷的天籟之音、八大孤高冷逸的畫中情境、李后主“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悲情詠嘆,一切或濃或淡或遠或近或清晰或朦朧的凄婉迷離,此時都變得很近很近——近得心緒不由被牽引潛入幽幽長長時空深處,與吟者同愁共嘆;近得你仿佛能傾聽到宇宙深處的呢喃,觸摸到內心最深最真最柔軟的渴望;近得不由會退去堅硬鎧甲,心變得綿軟,卻異常鮮活敏感,一個輕輕彈撥便能溢出一汪淚水。夜就是繆斯舒展的子宮,任孤獨不羈云雨,孕育生命奇幻的才情。多少個寂寥的長夜,我就這樣拋開俗務放縱情緒的慵懶,由著深藏內心的那片寂寥,由著繆斯的點燃,揮發漫延,美麗如煙,心光明媚。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他來尋找光明”。詩人的體驗總是溶精入骨,因為美麗的繆斯,我也一直感嘆造物主的仁慈,那是對苦難人類慷慨的恩賜,指引你穿越迷霧,踏上光明坦途。
我也曾是茫然的夜游族,從遣悶到依偎,到血肉相融,是繆斯女神讓我擺脫夜寂寞的糾纏,心得以收容,安頓,重啟,在一片臻境的靈魂沙龍,和許多親近繆斯的同道心游神交,有了通向光明和開闊的遠行——在丁捷的西部風光攝影中,激蕩著走天山行大漠的雄渾大氣;在孟昌明的筆墨哲學,傾聽著中西方文化溫柔的撕咬;在孔紫的筆意間,沐浴著母性的寬厚和溫存;在孫志勇的書法手卷中,回望著千年古韻的經典永恒……繆斯女神是在打開一扇門,讓你穿越精神的煉獄,抵達遠離塵囂的純白之地,她所做的不只是沖刷憂郁,而是填充陽光塑造新生,只要靠近,所有人都無法拒絕她的引力。我能體會到丁捷“鏡頭后是一顆激動的心”的率真獨白;能感受到孟昌明“我看著你的美麗和哀愁”,任心中淚水順筆尖的流淌;能領略到孔紫“孤獨和寂寞被一筆筆勾銷,煩惱和憂愁被色彩漫漫暈染”的佳境;也能心領神會孫志勇“端坐書案就是找回一種行走人生的姿態”,回歸世外桃源的精神愜意……失落,孤寂,渴望,萬千錯綜情愫,因著繆斯女神的牽引,素不相識的人在黑暗中有了偶然相遇,慢慢融合,靈魂的緊緊相依,有了內心堅冰的融化,境界升華的溫暖綻放,那些平日里糾結的煩惱憂傷隨之煙消云散。
藝術神奇的人性救贖絕不是我獨特的領悟,悠遠的神話千古傳承,貫穿了人類對繆斯之愛的自古及今。曾幾何時,人類感受到了自己的智慧,并試著用智慧來感知、思考世界,然而,那與生俱來的性靈,讓我們不經意中將感知與思考寄托于藝術,用藝術觀照心靈,表現對人生、哲理以及宇宙中那些也許永遠不會看透的真理的思考。像對待哲學和宗教一樣,面對藝術,我們仰望的目光里,滿是敬畏和思考,只是又更多了分親近,像尋到相見恨晚的知音,自由奔放的性靈、至真至善的大美,令古往今來無數朝圣者魂牽夢縈、矢志不渝。人類藝術燦若星空,吳鎮、八大、石濤、林鳳眠、齊白石以及西方藝術史上的塞尚、凡高、高更等等,這些耳熟能詳的大師都是孤獨的追夢人,大師們托物抒懷,執著行走在回歸真我的極樂世界,藝術就是他們精神的天堂。一個世紀前的高更,從巴黎只身來到南太平洋塔西提島,在給妻子的信中,對那片原生態的棲息發出由衷驚嘆:“一股穩定祥和的力量已逐漸侵入我的身體,歐洲的緊張生活早已遠去,明天、后天乃至未來的永永遠遠,這兒都會永恒不變的存在!”
歷史總會在一個個時間節點有著奇妙的相遇。高更是否想到,一個世紀后,那遙遠的東方文明古國,正高速進入他所掙扎著逃離的現代文明,《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往哪去?》,大師油畫里的亙古哲學正成為這片喧囂大地上的人們,內心追尋的吟唱。
是的,何處有我們永恒不變的存在?于今天無法如高更幸運遠行的我們,又如何保持心靈長久的寧靜?我的答案是文字,在文字和藝術的雙翼中翱翔精神的遠行。文字是形而上的,看似簡單甚至枯燥,卻是最美的藝術,沒有音畫卻能在你心頭馳騁萬般想象,用文字讀藝術,則是對藝術的再創作;文字也是形而下的,以文字深入淺出,可以讓更多的人通過這普及大眾的符號探進藝術深層,領略性靈大美。
于是,便有了我讀畫品字的日子,我試圖透過長夜的形單影只,尋求孤獨更深層面的皈歸。相遇是緣,畫與讀畫便是美和情感感召下的相遇。深夜,一杯清茶,一本精美畫冊,常常會有奇異的碰撞,當書畫的意境與我的思想疊映,那便是心湖上蕩起的漣漪陣陣,就是與藝術家的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神圣與世俗交輝的潘纓、光與影哲思的姜吉安、營造花里世界的金凡、詮釋禪意生活的呂懿……便和我都是這樣的相遇,心的深度和廣度,鋪陳著畫者、評者筆下高低,能夠契合,實在是不相兩樣成一人的很深的緣。當然,很多時候也是營養的相互補充,畫者云生不知處,只緣身在此山中,而作為評者的我則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看高低各不同了。我感性地隨他們同頻共振,哭之,笑之,哀之,痛之;也理性地抽去附著于文字表面的種種遮掩,也試圖讀出作品背后的人文和良知,剖析關乎生命的思考——再讀徐悲鴻《奔馬圖》,是在當今物質日漸豐裕、精神變得荒蕪的時代,呼喚昂首奮蹄人文精神的歸來;緬懷吳冠中先生,是來源于心靈深處對鐵骨錚錚的一往情深,對精神脊梁瞬間崩塌一時間的失魂落魄;解讀陸慶龍風景油畫,是對一位能觸摸深度疼痛田園詩人的禮贊、對真正有良知詩人的呼喚;賞析新疆畫家帕爾哈提的意象油畫,是對拂去表象塵埃,直抵靈府精神和勇氣的助力……孤獨如水已如帛,帛在水中自含蓄。藝術是夜行者的燈,照徹心的荒野,夜色也為思考罩上一層清晰和冷峻,驅使我將文字變成鋒利的刀,剖出生命的本真,剖出這個浮躁社會的精神指歸。
白天世俗角逐,夜間放逐天籟,在精神和物質間自由穿梭,這樣的日子讓我的生活變得富有情趣,面對現實紛爭尋得心平氣和。我在解讀藝術和藝術家,也是在找尋和解讀我自己,借藝術不斷平衡內心,傾訴我的唯美理想,袒露我被層層硬殼包裹著的依然柔軟灼熱的心。于我,讀畫成就了一種生活狀態,如同一次次吐故納新暢快的深呼吸,讓心底清風徐來;于你,若我的文字能使你從世俗的嘉年華歸來的那個無眠的夜,問聲自己:“這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則是我最大欣慰。
寫到此,腦海中涌出黎巴嫩作家、畫家紀伯倫的一句名言:“孤獨,是憂愁的伴侶,也是精神活動的密友。”我的體會是:孤獨,是藝術的伴侶,是挺立的姿態,是高貴的品格。能與一個世紀前被稱為“藝術天才”的紀伯倫產生精神的共鳴,能突圍寂寞,涅槃孤獨,這得感謝夜的繆斯給我的豐厚饋贈,在有幸準備將這些賞析的文字整理出版的今夜,自然要將我誠摯的謝意獻給她。
作者簡介:
張書云,1973年9月出生于江蘇鹽城,《東方生活報》常務副總編,藝術鑒賞家、書評家。曾公開出版伊犁美術界第一本評論專著《伊犁美術7家藝術賞析》(2008年5月南京出版社出版),2011年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夜的繆斯——張書云藝術評論集》。先后發表具有相當藝術水準和理論功底的藝術賞析類專業文章100多篇,是媒體傳播的新生代和文藝評論的杰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