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忠毅站在那兒,穩如磐石,像一座高山,任你浪潮多急多高都被生生地擋回。
羅忠毅戴著軍帽,雖然帽頂已被子彈擊穿,有一個不規則的圓洞,邊沿呈焦黑色。羅忠毅身穿的大衣早早甩在了塘馬,不似昔日那長長的衣擺,寬大的翻領,碩大的紐扣,白色的羊毛為里質,細密絨尼為表皮,但那單薄的上衣,緊繃的軍褲,寬大的皮帶顯得更為利索,更為干練,給人一種威風八面的感覺。
至于那神情,全從臉上顯現出來,清瘦、清瘦,臉上的線條更為剛勁,輪廓更為醒目,黝黑的膚色經硝煙的熏染更為黝黑,黝黑得幾乎發出光芒。鼻梁更為挺直,那線條顯示出承擔艱難險阻的超凡力量。眼神堅定,明晰,顯示一種蔑視一切的神韻,驟然間又轉化為包容一切,俯瞰一切的巨大力量。臉面顯現的神情是那樣的從容不迫,有一種超凡的莊嚴的光輝,眉毛平直,一種凜然的正氣,世上的一切,最復雜的塵世生活,在這正氣的透視下、吹拂下將蕩盡一切污垢,化作純凈的世界、澄澈的明朗的天宇。旋即羅忠毅臉上蕩起一個微笑,那個微笑透著一股儒雅,和平昔所見相差無幾,但此時多了一份莊嚴,在昔日和藹、平易、溫順、善良、內向之中摻雜了新的成分……
羅忠毅站立著,像一堵墻,一座山,眼睛平視遠方,目力所及之處似乎是遠在天際的自然之物。
戰士們一見,驟間為羅忠毅的形象所震懾,為羅忠毅的精神所感染,他們安下心來,因為他們有了依托,猶如大海波濤四起,有了定海神針,不管風浪多大,水中世界安穩如山。
羅忠毅的鎮定在軍中是出了名的,不慌不忙,越是在槍林彈雨底下,越見之穩如泰山,一個膽小如鼠的人只要在戰場跟羅忠毅一次,都可以變成一個斗膽的勇士。和羅忠毅在一起戰斗過的人常常說:“啊,你講老羅嘛,炮彈落在他面前,他也不會變色呢!”他們會自豪地談起,在閩西三年游擊戰爭時,羅忠毅和方方等同志率紅九團越龍巖公路,在經過大池時,遇上敵人,在山腳下,一個包袱掉下來,此時敵人已追至只有百十米遠,而羅忠毅不慌不忙回頭把他拾起,如此膽大,戰士們佩服,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這一點汪大鳴最清楚不過了,五十多年后,他在自己的自傳中深情地寫道:“二支隊司令部到句北后不到一個月,敵人就開始掃蕩,那天我同司令部一起住在山外的朱巷,天剛亮,哨位上就響起了槍聲,句容和陳武莊的鬼子分二路下鄉掃蕩,部隊迅速轉移,敵人已靠得很近,天還下著雪,羅忠毅參謀長布置一個分隊阻擊牽制敵人,向另外一個方向邊打邊退,把敵人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其余部隊機關沿著一條山溝向山里轉移。他帶著一排人,走在最后面,敵人的機關槍子彈打在他旁邊的雪地上,劃出一道道長線,羅參謀頭也不低,腰也不彎,挺胸前進,他勇敢沉著的精神和形象教育了部隊,也教育感染著我這個缺乏戰斗鍛煉的新兵,我緊跟在他后面,聽著子彈從耳邊飛過的哨聲,感到敵人卑怯的子彈是打不倒革命勇士的。”
就在數小時前,當槍炮聲在塘馬村四周響起時,羅忠毅與廖海濤正步來到村西溝沿墳墳灘上,拿著望遠鏡鎮定自若,子彈紛飛,炮彈在不遠處轟響,泥土四濺,奔跑的崔玉英、袁秀英見羅忠毅臨危不懼,忙收住了腳,不斷地叫喊著羅忠毅與廖,希望羅忠毅們趕快脫離險境,但羅忠毅微笑著,揮揮手叫她們向南轉移,自己面帶微笑,拿著望遠鏡觀察敵情,并迅速地作出判斷,布置戰術。
晨霧消散,羅忠毅披著呢制大衣,屹立在墳灘上的身影早已印在兩位蘇南農村女子的腦海里,若干年后,兩位農婦在乘涼時于西溝塘沿,都會用她們的語言描述羅忠毅的神情,堅定沉著,輪廓線條分明,剛勁有力,至于那股鼓舞人心的魅力,更是難以忘懷,“有力量,有力量,好像有什么東西一樣子罩住全身,進入心中,看到他,一點不怕,一點都不怕。”這是一股魔力,她們感覺到了,但她們說不清,道不明。
羅忠毅的微笑、從容消除部分戰士的恐懼,他們的雄心一下子從心中升起,義無反顧地收住腳,準備予以敵人迎頭一擊。
羅忠毅知道光是鎮定還不行,還得用行動說話,羅忠毅發現不遠處有一挺捷克式機槍,這種槍最熟悉不過了,輕便而又具有威力,是阻擊敵人的有力武器,羅忠毅一個箭步沖了上去,抓住把柄,拎起槍,往前急沖,然后抱住它,向著叫喊著的、瘋狂的敵人掃射起來,子彈雨點般的掃射過去,蜂擁而上的潮水終于被遏制,敵人怪叫著紛紛倒下,后面的似退了潮的水嘩地一下退了下去,再也沒有卷起新的“浪潮”。
羅忠毅沒有說一句話,而是從戰士手中搶過機槍,猛地大叫一聲,躍進墳包,把槍往墳包上一架,“嗒嗒嗒”地朝迎面撲來的敵人狂掃起來。
五連副連長一見,眼睛也紅了,用盡力氣叫道:“同志們,退到這里為止,響應羅司令的號召,我們同敵人拼啦!”他端起槍上好刺刀躍向墳包,戰士們一見,精神一振,又扭轉身,用盡最后的余力向敵人撲去。
陳必利見羅忠毅身先士卒,一聲喊打,戰士們排槍齊發,敵人的炮彈又開始在四周爆炸了,陳必利端起捷克式機槍剛裝上彈卡,突然發現空中灑下一陣血雨,血水點點灑落在衣袖上,又是一聲響,只覺得有一硬硬的東西撞擊了一下胳膊。但敵人沖上來了,他顧不了那么多,扣動扳機,猛烈掃射起來,掃射一陣后,他發現血從衣袖里沿著胳膊往流,又流到槍身上,他才感到一陣疼痛,他拉起衣袖一看,手臂已掛了彩,此刻他才感到一陣鉆心的疼痛。另一個戰士也如此,血隨著身體流下來,灑透了衣服,他全然不知,等他感覺到時,低頭一看,眼睛一花,突覺撕心裂肺地疼痛,原來半個手臂已炸飛了,他大叫一聲,昏迷過去。
子彈貼地而來,地皮憤怒地跳動著,塵土飛濺,四處飄灑。
敵人涌上來,被羅忠毅用機槍一陣猛掃,躺下了好幾個。他們改變方向,從另一個方向涌來,他們見新四軍戰士已經退卻,以為只有一個孤膽英雄在阻擊,沒想到新四軍戰士來了一個反沖鋒,猝不及防,前面的被戰士撂倒,后面的還沒看清是怎么回事,明晃晃的刺刀刺到胸前,想用槍托去格,但已來不及了,只能帶著劇烈的疼痛,發出陣陣的慘叫。他們前面的往后退,后面的擠來壓縮成一團,只可惜戰士們彈藥太少了,否則此時摔幾個手榴彈,敵人必定要被報銷許多。
敵人亂了一陣后,便開始反撲,五個鬼子圍住了五連副連長,副連長撲過來,刺過去,結果了三個敵人,但敵人也趁機用兩把刺刀刺進了他的胸膛。一批鬼子被逼到稻田里,戰士們撲了上去,和敵人戰成一團,稻田里很快淌滿了血。戰士們的鞋子濕了,那鞋子已被血水浸透了,有的已陷進稻田里,有的則赤著腳。鬼子也一樣,雙腳陷在稻田里,很難活動,他們無法施展那平時訓練的刺殺技術,只能在原地不動,挺著槍,雙眼盯著對方,準備用最簡單,最實效的方法迎擊對方的搏殺。這一下形勢逆轉,戰士們的草鞋,易于甩脫,他們迅速甩脫掉草鞋,靈活地在泥田里打轉,他們一個個地繞到敵人的身后,有的猛地突刺,有的用槍托,手榴彈砸著敵人的腦袋,鬼子陷在田泥中,轉身不便,不久這十幾個鬼子紛紛倒地,在泥里掙扎,戰士們接著連連放槍,把這些侵略者送上了西天。
羅忠毅那邊早把敵人打退了,敵人暫時停止了對小墩上的攻擊,陣地上出現了短暫的平靜。
羅忠毅拎著槍,帶著陳必利以田埂為依托,以桑樹為依托,以墳堆為掩體,把仇恨的子彈雨點般地傾瀉給日軍,沖在前邊的日軍中彈后,挺著身子,雙手亂舞,腳還玩命地向前邁,腿一軟,搖晃著仆倒在地上,股股鮮血匯成流水在桑田、墳包間四處漫溢。
不知從那里冒出一股日軍,頭一伸出田埂,隨即槍桿架在田埂上向四連的戰士掃射,幾個戰士慘叫著,捂著胸口倒下了。
看著倒下去的戰士,羅忠毅眼睛都紅了,他的身邊響起了巫恒通的叫聲,“羅司令,報仇呀,報仇!”他跳了起來,跨過墳包,端著捷克式輕機槍,槍口對準了瘋狂掃射的日軍。
忽然腦海里浮現出滿臉血污的柳肇珍,只見柳點著田埂邊的日軍叫道:“老羅,快打呀,打死這些狗強盜!”羅忠毅鼻子一酸,雙眼噴出憤怒的火焰,他叫喊著,端著機槍,繞到敵人的側面,勾動了扳機,槍管頓時噴著猛烈的火焰,機槍的兩個叉腳在空中有節律地抖動著,羅忠毅整個身子也隨著機槍猛烈地抖動,“狗強盜,讓你們見閻王去吧!”“嗒嗒嗒”伴射著猛烈的喊聲在空中回蕩,雨點般的子彈射向敵人后,敵人的頭顱,肩膀猛烈地抖動著,最后趴在田埂上一動不動了。這幾個敵人剛報銷,另一批敵人從桑樹地冒出,他們的槍口已對準了羅忠毅,羅忠毅一個跳躍,隨即又用機槍對他們掃射起來,“狗強盜,來吧,我讓你們來吧!”
幾個敵軍,在槍口下倒下了,有一個日軍頑強地端著槍想還擊,羅發出的子彈雨點般的射向他,他晃悠晃悠,半響不倒,直到胸膛被子彈射成麻蜂窩一般,才在羅忠毅的吼叫聲中倒下。
五連戰士見羅忠毅一馬當先、身先士卒、連連斃敵,士氣大振,喊殺聲震天,無不以一當十,奮勇搏擊。敵人沒料到在如此密集炮火下,還有新四軍存活,更沒有料到新四軍還有如此強大的戰斗力和頑強的意志,竟然在如此危急的情況下,實施突擊,在一陣槍彈的打擊下,在轟轟的手榴彈爆炸聲中丟下幾十具尸體后退回竹林處。
羅忠毅掃射一陣后,眼睛都紅了,恨不得沖擊竹林再來一陣掃射,警衛員陳阿根拉住了他,“羅司令,通訊員從后周橋方向來報。”
羅忠毅放下機槍,陳阿根見槍管彤紅彤紅,便把槍口塞進稻田的小溝中,小溝中的水即刻滋滋作響,一股股熱氣散射在田地里。
“報告司令員,后周橋戰斗十分激烈,許多戰士犧牲了,現在橋還被我們控制,敵人被打退了,黃營長請示羅司令下一步該怎么辦?”通訊員頭上扎著繃帶,滿臉血污地,喘著氣向羅忠毅匯報前方情況。
羅忠毅神色十分冷峻,他的身后一棵被炸焦的桑樹還在吐著小小的火苗,腳下的茅草還在冒著絲絲的白煙,他聽到許多戰士犧牲了,嘴角抽動了一下,眼眶一熱,悲愴之情頓時顯現在臉上。
“告訴黃營長并轉告裘副指導員,謝謝他們。”他想說什么,喉結一陣抖動,話語哽塞起來。他抬起左手,看了一下時間,已是10點多了,他心頭頓覺一陣寬慰,“我十六旅忠勇將士是好樣的,沒有辜負百姓的希望,我們就是要用熱血來求得我們民族的生存,你轉告他們,時間已是10點了,機關人員該轉移較為安全的地方了,你告訴他們再堅持一會兒,勝利永遠屬于新四軍,勝利永遠屬于中國人民,勝利永遠屬于……”他的話語又中斷了,陳必利和其他戰士紛紛落淚,羅忠毅完全明白,敵人對部隊合圍已成,再堅持一分鐘,對于部隊就多一份危險,對機關人員而言,則是再堅持一分鐘,就多一份安全。陳必利和其他戰士明白,現在的形勢已是萬分危險,要沖開一條血路非常困難,彈藥快差不多了,堅守到天黑已不可能,生命隨時會消亡,但作為一個戰士,在民族生死的關頭,應該勇于獻出自己的生命,只不過看到許多戰士先于自己倒下,熱淚還是禁不住滾滾而下。
“請司令員放心,我馬上轉告黃營長、裘指導,我新四軍誓與陣地共存亡。”通訊員匯報完后則匆匆轉身向后周橋奔去。
西北之敵被擊退,暫告平靜,而正北方向激戰正酣,羅忠毅剛剛向從后周橋方向來的通訊員交代完畢,西北廖海濤率領特務連三排陣地連連告急,通訊員匯報正北敵人在東南綠色信號彈響起后,用炮猛烈轟擊特務連陣地,現在用騎兵搏擊,由于四連戰士傷亡過大,特務連只有一個排,正面兵力十分空虛,形勢非常危險。
羅忠毅急忙用望遠鏡朝正北方向觀看,發現敵人的騎兵又在輪番向特務連陣地進攻,騎兵后面即是潮水般的步兵,特務連戰士雖然作戰勇猛,武器精良,但人數有限,形勢吃緊,照此情形,敵人隨時可以沖進阻擊陣地,進入王家莊。
羅忠毅急命陳必利清點人數,陳必利的五連,因小鬼班被陳浩抽走,一二三排在塘馬一線大竹林一帶阻擊后,只剩下三十余人,如果抽調去正北,那么西北的防線將十分薄弱,他正想解說,敵人又從冒著煙的竹林里冒出頭,放著槍向前撲來。
“陳連長,你抽出二十人讓三排長率領,先去正北協助廖司令抵擋一陣,如果這邊有危險,三排長隨時帶兵轉向西北。”
幾個鬼子在田野里匍匐前進,槍口朝著羅忠毅的方向移動。
“是!”三排長朗聲地回答,被抽調的戰士排好隊隨三排長急速向王家莊的北面奔去。
鬼子們放著槍,弓著腰往上沖了,那幾個鬼子變換著槍管方向隨羅忠毅的身影移動而移動。
陣地上的戰士一下少了許多,而敵人又黑壓壓地撲來了,雖然敵人怕傷亡過大,前進的速度并不快,但隊型保持十分完整,并不時地變換著各種姿勢或以跪姿或以臥姿向戰士們射擊,子彈嗖嗖地從羅忠毅和戰士們的身邊劃過,戰士們的臉繃得更緊了。
羅忠毅看著黑壓壓的人群,完全明白自己的處境,他對敵軍投去輕蔑的一瞥,高聲地叫喊著……
那幾個鬼子瞇著眼,槍管對著羅忠毅,手指輕輕勾住了扳機。
“同志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是共產黨員的站出來。”他轉過身子,指出那些放著槍有序挺進的日軍。
那幾個鬼子的手指扣動了扳機,子彈穿膛而去,飛向羅忠毅的頭部,羅忠毅剛好轉身,用手去指點著那些攻擊的日軍,子彈從身邊“嗖嗖”飛過。
“首長,危險!”陳阿根忙上前護住羅忠毅。
羅忠毅忙推開陳阿根,又用手指出那些彎腰前進的敵軍,“這些就是屠殺我中華兒女的劊子手、屠夫,他們就在眼前,我們要灑完最后一滴血,堅決地打擊他們,多打死一個鬼子,我們的勝利就多一份保證。”
那幾個鬼子見穿膛而出的子彈沒有擊中目標,輕嘆一口氣,又齊齊地移動槍管,調整角度瞄準了羅忠毅。
“同志們,上,今天就是我們報國的日子,”羅忠毅說完話,便轉過身,拿起一把三八大蓋手一揮,戰士們回到了自己的崗位,靜候敵人進入射擊圈來。
敵人的步槍射程遠,他們早已放槍,子彈嗖嗖地在墳包上空飛過,打入墳包上的子彈則發出一陣沉悶的響聲。
“打!”羅忠毅一聲喊,子彈齊發,四五個鬼子在泥地里翻滾著,雙腳亂蹬起來。
那幾個用槍瞄準羅忠毅的鬼子慌忙爬到田埂邊,頭貼著稻田,過了好一陣子,又抬起頭移動著槍管,尋找著羅忠毅的高大身影。
羅忠毅看了一下表,快10點半了,戰士們反復沖殺多次了,看樣子機關人員應該到達湖邊了,按正常計算,長蕩湖邊離塘馬村至多十五公里,按部隊行軍的速度應該到達那個區域了,他爬起來,朝幾個陣地上看了看,盤算著如何尋找突破口沖出重圍。
他一露出身子,那幾枝槍管又齊齊地向他瞄準。
他沉思著,東南方向的敵人還未上來,雖然偵察員偵察到那個方向有敵人,而且信號彈明白無誤地證明了那一點,但那部分敵人是快速突擊的部隊,估計不會用上重武器,那么戰斗力還是不及正北、西北、西南,看來突圍的方向還是應該選擇東南,如果戰斗有間隙,應該告訴指戰員迅速集結,往東南方向突擊。
幾個敵人用手指觸摸著扳機,眼睛瞇縫著,向他瞄準。
他換了一個位置向東面方向的敵人打了一陣子槍,又有幾個敵人被他撂倒,他許久沒有戰斗在第一線了,其實他是很喜歡沖鋒陷陣、親臨一線的,在襄陽上士兵學校時,他就喜歡撥弄槍枝,且精于射擊。上戰場,他的腦海里總會出現橫刀躍馬的情景,所以,無論是在中央蘇區攻打贛州的戰斗還是在永定金豐大山、龍巖大羅坪、扁嶺坑一帶戰斗,他都喜歡沖在前面,奮勇殺敵,尤其使他感到自豪的是在1939年的博望戰斗中,他親自率隊合擊敵軍,親自射殺多名日軍……由于處在高層指揮的位置上,他許久沒有上戰場進行搏殺了。
突然一股鬼子從側面撲來,一陣猛烈的掃射,一下子倒下好幾個戰士,羅忠毅怒火中燒,端起三八大蓋,一陣掃射,他十分遺憾,原本那把捷克式機槍不在身邊,如有輕機槍在,面對密集的敵人,一陣掃射將會是何等的收獲。
那幾個鬼子平心靜氣,用手指輕輕扣動了扳機,子彈穿膛而出又飛向了羅忠毅那高大的身子。
一顆罪惡的子彈穿出槍膛,破空而來。
羅忠毅端著三八大蓋,猛烈掃射,槍管噴著火焰,仇恨的子彈射向敵群,子彈鉆進了侵略者的肉體。
那顆罪惡的子彈在空中加速飛行,子彈摩擦空氣的聲音滋滋作響。
羅忠毅雙手劇烈地抖動著,他射擊技術精良,槍托有規律地撞擊著他的肩胛骨,小臂隨之以相應的節律抖動著。
罪惡的子彈離目標越來越近,空氣的摩擦使彈頭變得滾燙滾燙。
羅忠毅吼叫著:“狗強盜,你們來吧,你們統統上來吧!”他嘶啞的高亢的吼聲在王家莊的上空回蕩,音符穿越山山水水,飄落在襄樊、飄落在瑞金、飄落在閩西、飄落在茅山、飄落在太滆、飄落在塘馬……
罪惡的彈頭終于撞擊到英雄的額頭,就在那一霎那,英雄端槍屹立,紋絲不動,陽光照在他的頭頂、他的臉、前胸,雙腿在逆光下顯得略微灰暗,整個身子具有凝重的、立體的雕塑感,線條輪廓,剛勁,神情冷峻,臉上的憤怒的表情定格凝固,噴出火焰的雙眼,放出了最后一道火花,干裂的嘴唇在大開大合后微微閉合,似輕輕地蠕動著,槍托依然頂住肩胛骨,雙肘依然托住槍管槍柄,雙腿依然堅實踩在蘇南潮濕的土地……一霎那,英雄屹立、定格在蘇南硝煙彌漫、炮火連天的戰場上。
英雄倒下了,槍從手中滑落,身體傾斜,在煙霧的輕托下,緩緩地倒下了,太陽照在他的臉上,前胸、雙腿上,他的臉上仍保留著那份憤怒之情,鮮血從前額溢出,在陽光披拂下,英雄的軀體染上了淺淺的金黃色。他的身下是灰色的土地和枯白的衰草。
他倒下了,他離開了生命世界,進入了一個無法感知的世界。
塘馬戰斗的第一聲槍響后,他就作好了離開這個充滿生機、豐富多彩而又災難不斷的世界。盡管誰也不愿意平白無故的離開這個世界,因為生命太奇妙、太寶貴、太美好了,但是民族的解放、祖國的解放、百姓的安寧,需要他作隨時隨地付出離開這個世界的代價,他也毫無怨言地接受了這樣的條件。
小時候在襄陽,他就聽到過許許多多古代英雄的故事,尚武的精神使他充滿了橫刀躍馬,馬革裹尸的悲壯情懷,三國古戰場的風物強化了他的這種情懷,楚文化中的愛國主義的內涵使他的情懷和國家民族的利益緊緊地聯系在一起。二郎廟街,隆中故地,南漳河邊,都有他駐足仰天的形象。在夫人城城墻上,面對漢水,他的腦海里多次浮現韓夫人守城的形象,巾幗英雄,勇猛剛強,戰士的頑強意志,戰爭給人帶來的榮譽使他壯懷激烈,他甚至想,如果時光倒流,他將披甲上陣,橫刀躍馬,建立像衛青,霍去病那樣的功勛。面對家中后母虐待,面對官府的強暴,面對列強的欺凌,他毅然決然地加入了士兵行列,操起槍,實現建功立業的夙愿,踐行殺敵報國的理想,從那時起,他就投入到消滅生命和獻出生命的博弈中,對死亡,無所畏懼,遂成為他重要的精神要素之一。
攻打贛州,作為營長,他沖鋒在前,彈如飛蝗,他全然不顧,如果哪一顆子彈要結束生命,那就來吧,戰斗,這就是戰斗。
閩西攻打梅村鄉公所,國民黨軍隊的機槍朝他們噴射,幾顆子彈打穿了他的衣袖,他全然不顧,軍人的職責需要舍生忘死。
博望戰斗,他飛身躍入敵群,子彈擊穿帽子,死神是如此地接近他,他安之若素,戰斗,時時有死神伴隨,用不著刻意回避。
朱巷阻擊,他命汪大銘速速轉移,他伏在高地上和其他戰士斷后阻敵,子彈打得身邊的土塊爆裂飛揚,他笑著面對猙獰的敵人,直到轉移部隊消失在視野中,猙獰的敵人已按上刺刀撲面而來,才起身撤離。
塘馬戰斗一響,他進入村西,炸彈就在身邊爆炸,他仍是那樣冷靜,他三次要求廖海濤先行轉移,而自己留下三面重圍的死地。王家莊邊他端著捷克式機槍掃射,小墩上他端三八大蓋怒射,子彈在他身邊發出尖利之聲,時時飛過。他聽到了,他沒有避讓,戰斗,本是生死博弈,浴血奮戰,這就是軍魂本質內涵,更何況這場戰斗是民族求生存的戰斗,更具有一種神圣的意義。
獻出生命,隨時獻出生命,為國家、為民族,這是他早已有的人生信條。他倒下了,不過戰士們的心中,他的形像永遠是高高屹立。就在敵人合圍形成,發動了最猛烈的攻勢,五連戰士往后退卻時,他一人巍然屹立在小墩上。他的神色既平靜,又凝重,臉上充滿了一種微笑,任何的艱難險阻,驚險恐怖,都將在他的笑容中被洗滌,被蕩滌,直至消亡,因為他的笑容充滿了一種無與倫比的感染力,它的核心就是為理想與目標獻出生命無限光榮。這光榮和教徒的殉道不同,教徒的殉道雖然充滿了崇高與樂觀,有一種遮天蔽日的遮蓋力,但它以虛無為本質,僅不過是對生命曲解的一種特殊方式。這光榮也不同于藝術家的審美情懷,因為那情懷充滿了個人的單一情感,美取代了一切,變得是毫無標準的個人體驗。他的笑容是在生命的平臺上,展示著生命力的微笑,是一種具有廣泛性的人類本質力量的顯現,是超越了殉道和審美、并帶有終極價值的微笑。
這微笑具有不可遏制的感染力,加以高大身軀的襯托,迅速傳導給戰士們,少數戰士的恐懼頓消,為理想,為民族獻出生命無限光榮的情懷迅速流溢全身,霎那間化作無窮的力量,涌起熱血,重新投入火熱的戰斗中。
他倒下了,生命已終結,和他昔日為國捐軀、拼死疆場的情懷相一致,這樣的結局、這樣的結果他欣然接受,雖然他有許多遺憾,雖然他眷戀生命,從來就沒有過厭倦生命的感覺。當陳浩提出留下半個班保護他時,他拒絕了,從趨勢看,那是進入死亡圈子的起始,但死亡的光環能否罩住,尚難定論;當敵人合圍之際時,他第三次勸廖海濤突圍,自己堅守原地時,死亡的光環基本上罩住了他的軀體,但仍有可能沖破光環。當他端起三八大蓋率五連少數戰士在小墩上阻敵時,子彈嗖嗖而過,他毫不避讓,腦后呼呼生風,子彈呼嘯而過,他的精力集中在射擊目標時,殘留的直覺使他預感到生命隨時都會終結,他沒有選擇避讓。因為他深知,避讓只能會讓更多的敵人涌入,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么多殺一個敵人,中華民族的解放就多一份保障。中國必勝,但過程將會十分漫長,多殺死一個敵人,這過程就會縮短一分,百姓的苦難的日子就會縮短一分。
他倒下了,子彈擊中頭顱時,他猛覺腦袋一震,心兒狂跳,隨之痙攣,眼前的一切模糊了,隨之天旋地轉起來,殘存的思維和心中的波流使他明白他將離開這個美好而苦難的世界,但他從漸漸消逝的槍聲中明白,自己是殺敵殉國,所以心中涌起一份自豪,那自豪之情溢于臉面,但他又隨之涌起一絲遺憾,為自己不能再報效祖國、為自己判斷敵情失誤所造成的被動帶來深深的內疚與遺憾,電光火石一般,和那份自豪一道凝固在臉面上。
他倒下了,靜靜地臥躺在蘇南的土地上,鮮血滴滴滲透在黑色的泥土中,自參軍的那一天起,他就考慮過一個問題“我隨時都會犧牲,不知我將長眠于何處?”,這是個沒有答案或沒有具體答案的命題,在攻打贛州城時,他以為自己可能倒在贛州城下,在穿越永定天子崠,他擔心部隊突遭襲擊,有一段時間在林中穿行時,他已做好隨時倒下的準備。
進入蘇南,他和粟裕率隊奇襲官陡門時,在那寬闊河堤上行進,快接近大橋時,他也做好了為國捐軀的準備,在博望,在朱巷,在丹北,在太滆,在黃金山他都經歷著各種風險……每一次他都作了這樣的準備,塘馬戰斗一響,他當然作好了這樣的準備。答案出來了,他無法也不可能去評判為什么自己會倒在這個地方,是偶然還是必然,是生命死亡的規律,還是什么……總之,他沒時間也不會去考慮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是為國捐軀,視死如歸,死得其所……
一顆炸彈在他身邊爆炸了,他覺得肚皮一陣疼痛,隨即覺得肚皮熱乎乎的、濕漉漉的……
警衛員一見,大吃一驚,猛撲上前扶住了他,只見廖捂著肚子,鮮血殷紅了衣服和手掌,廖海濤痛苦地扭曲著身子,頭上的汗直往外冒。
廖海濤躺在草垛中,處于半昏迷狀態。
最擔心的事,最不可預料的事發生了,打過多少仗,我記不清了,總之沒有負傷,確切地說沒有負重傷,啊!飄移、飄移,那些戰斗的場景,雙髻山、大嶺下、大洋壩、廬豐、調吳、坑口、石銘、月流、殺人崠、大禾坑、大官圩、小丹陽、茅山、赤山、西塔山、高莊、西施塘……塘馬……塘馬呀,塘馬,這也許是……應該是我最后戰斗的地方……
疼痛已經減弱,腦海漸漸變得灰白,我的腸,我的腸已經從腹部流出很長很長,稻草桿染在上面鉆心地疼痛,我知道腸流的意味,流腸的意味了。
腸呀腸,難道應驗了昔日的悲壯情懷嗎?這樣的情懷果然有了應驗的機會,小時候,清末秀才的父親講過“盤腸大戰”的故事,那情景多悲壯,英雄的羅通在“界碑關”為80歲的老將王伯超所傷,腸都流出來,他毫無畏懼,竟然盤腸大戰,挑死王伯超,自己訇然倒地。那聽故事的人都驚訝于那血腥恐怖的場面,還有人嘆息于羅通對屠廬公主的絕情,我托著腮、光著腦殼,看著泥墻窗外的小米蕉葉,卻覺得有一種充溢全身的壯美感。羅通死得英雄、死得壯美、死得偉大,大丈夫應該像羅通那樣拼死疆場。到了晚上,睡在床上,我還遺憾生在和平時期,有時候自己眼前幻化著一幅幅圖景,腸像佛珠一樣掛在脖子上,自己躍上白馬,挺著銀槍,奮勇殺敵,勇往直前。
那時候只知道壯美,熱血沸騰,騎著威武的馬,挺著亮閃閃的槍,糾糾偉夫子,豪情溢于天,在所有的感覺中,沒有痛楚,沒有半點痛楚,因為那是想象,那是想象。
沒有人會知道腸流于腹外的感覺,羅通不知道,小說家不知道,戲劇家不知道,演員不知道……我終于體會到了,什么叫腸流于地,什么叫盤腸大戰,那種痛楚,當事者哪有時間感到壯美。
腹部一熱,隨之一陣鉆心之痛,我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掛彩、掛彩。我倒地了,我摔倒了,大地撞擊軀體的疼痛全被傷口的疼痛淹沒了,淹沒了。
我必須像羅通那樣戰斗,必須!必須!甚至應該比羅通更勇敢,我面對的是兇惡的殘忍的,毫無人性的日本強盜。
但疼痛使我難以站立,只覺得天旋地轉,土丘、樹木、池塘、田埂在上下、左右搖擺,搖擺,而且伴有陣陣的惡心,我的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如果有點兒東西,應該早已嘔出,嘔出。
人呀,血肉之軀,就是這么脆弱,他無法承載我的意志,也無法去演繹我的理想之夢,我多想再抱上機槍掃射一陣,多打死一個,勝利就會早一步到來……但是,我不能,我的軀體無法施展我的意志,我不得不一次次地把腸塞進腹中,不得不忍受難以想象的劇痛,倚靠在警衛員的身上,去指揮戰斗。
我看到了太陽光射向地球的串串光環,赤橙黃綠青藍紫,我看到了煙霧、火光、塵埃構成的混合空間,我看到了樹叢下、田野里、草地上那一幕幕廝殺,新四軍的軍帽,上衣,子彈帶、繃帶、草鞋、日軍的鋼盔、黃棉衣、大頭皮靴。
我看到滿臉血污、同仇敵愾、誓保家園的鐵軍將士的豪情,也看到了半人半獸的日軍橫行霸道、迷信武功、殺戮人類、摧殘和平的嘴臉。
噴著熱氣,雙方。新四軍的正氣,敵軍的邪氣,相互激蕩,蕩滌,雖然戰士們熱血飛濺,紛紛倒下,但那股正氣吹著強勁之風,蕩滌著那股股的邪氣、妖氣、毒氣。
吶喊聲聲,戰士們雄壯、激揚,敵人尖厲怪異,音響混合、聲震于天,但宏亮雄壯之音始終壓住那怪異尖利之音。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日本狗強盜,別看我們的戰士一個個倒下了,但他們的浩然之氣、凜然正氣充塞于天地之間,完全可以消融化解你們這些怪氣邪氣,勝利屬于新四軍,勝利屬于我苦難的中華民族。
戰斗、戰斗,我拿起了機槍,我想掃射它一陣子,可不知為何,這輕輕的機槍為何這般沉重,無情、無情、它無情地從我手中滑落、滑落,兩只腳都支撐不住槍管,它跌倒在一旁。
我只能這樣,我也只可能這樣一手捂腸,讓警衛員挽扶著,一手在調度指揮。
這狗強盜,真猖狂,現在用騎兵來沖擊,那些馬,那些敵軍,今天算你狠,可惜我不能再上了,你們有什么了不起。
區區戰馬,何足道哉,在葉家棚子,你們不是很猖狂嗎?利用樹林,我們一槍一個,打得你們暈頭轉向,乖乖退卻,即使在塘馬一帶,特務連不也是把你們打得人仰馬翻嗎?
但是現在,我叫喊著,呼喚著戰士們怎樣對付馬——利用地形,敵人騎在馬上,居高臨下,沒有依托物不行,遠射、遠射,否則戰馬瞬間來到眼前,步槍難以阻擊,而敵人戰刀鋒利,射術奇準……我的叫聲也許他們聽不到了,我只能閉上雙眼了,我們那些可愛的戰士紛紛倒在敵人的戰刀下,血柱不時濺起,在空中升到最高點復又墜落,血柱直冒。馬頭,人腿,被噴得殷紅一片,血、血……紅色的世界……好疼,好疼,腸又流出,越流越長,我無法再把它塞進肚子中,我只得托著它,只得抓住它,只得……
敵人合圍了,敵人想分割圍殲了,戰友們呀,趕快合在一起,保持距離,先撤向王家莊,再撤向茅棚,再從茅棚沖出去。
不必慌亂,保持距離,保持距離。
坐在門板上,哪像坐在馬上靈活。小高地,小高地,看清了四周,開闊、開闊,視野開闊多了,看到了塘馬,濃煙一片;看到了后周橋,敵人如狂蜂一般,急速涌來;看到了小墩上,敵人的太陽旗已插上了墳包。戰場,這就是戰場,戰士們快撤向村中,利用土墻,土包、房角、草垛……不要露在原野,不要露在原野……
又跌倒了,又跌倒了,應該說又被炸翻了,敵人的炮彈又炸死了可愛的警衛員,漆黑漆黑,窒息窒息……腸又拖出了一段……呼吸困難了,頭十分沉重了,門板坐不住了,我無法再去指揮戰斗了,我……口干,口干,心中,嘴里似火在燃燒。
隊伍交給黃蘭弟指揮,我用盡全身力氣宣布,宣布,宣布。
我躺在草垛里,身上蓋滿了稻草,這稻草桿粗糙得厲害,刺在我的臉上癢癢的,沾在腸上鉆心地疼,我挪動了一下腳,我想起來,我要戰斗,我要生活,我要和戰士們在一起,但是……我的一切浸潤于稻草的清香中,沉浸于激烈槍殺聲中。
清香,稻穗搖,稻谷香,啊,稼穡、勞動,塘馬村棚上,割稻的情景閃現閃現,渾蓮塘、石磨塘,池水青青,雖不是春季的時令,勝似春季的時令,野菊花,紅的、白的、競相怒放,茅草花隨風搖擺,芭根草四處蔓延,山芋藤壟邊紛披,蜻蜓飛舞,悠揚悠揚,青蛙跳躍,不忘撒尿,晚霞現天邊,池水映紅霞,歌聲和勞動的號子聲交匯于一起,羅忠毅和我率司政干部幫塘馬百姓割稻,歡快的笑聲、快樂的號子聲飄于空中,飛翔于水面,激蕩于稻浪中。戰士們可愛的臉在稻浪的襯托下,在落日余輝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嬌美,揮刀、收、拉、割,腳踩長滿絲絲絨草的泥田,摜稻,稻粒在戽桶上飛濺,眼望根根直立的稻桿,鼻中聞到陣陣的清香,清香,清香,稻桿的清香……
疼痛、痛,加劇,我額上的青筋在陣陣抽痛……
清香,疼痛……稻香,稻香,我看到了家鄉,我看到大嶺下山腳邊的稻谷,看到了蓮塘村的稻谷。四面環山,迥別于塘馬的開闊原野,空氣清冽,遠別于塘馬的溫和,稻田四周,小溝環繞,溪水淙淙,芭蕉葉映掩,金狗頭搖擺,山羊須貼于澗石,芋頭花怒放,板茅傲立,六筍竹,小葉樟發出嘩嘩之聲。割稻,割稻,幽深的山谷,稀少的人兒,山風習習、竹聲、松濤聲、稻穗相激聲,構成奇妙的和諧聲,看著那時起時伏的稻浪,我的精魂,隨之升騰,隨之飄蕩,隨之搖擺,啊!我融化于金色的稻浪中。
稻谷的清香,稻桿的清香,清香,清香沉入我的心肺,我,世界完全是清香的世界。
這樣的清香我享受過,也是躺在草垛里。家鄉,大嶺下,躺在草堆里,眼望著星星,作著漫無邊際的遐想,我喜歡那松軟的稻草,我喜歡那股清香,盡管稻草桿兒貼著皮膚上有一種癢癢的感覺。
現在也有清香、清香,清香漸淡漸淡,愈來愈濃的火藥味從草縫中飄來,撞擊著我的鼻孔。槍聲、槍聲,金屬的撞擊聲,人兒吶喊聲,那是戰場特有的,特有的。聽到那聲音,我知道我熱血沸騰了,我的身子飛翔起來,從半空中壓下來,去加入那個行列中進行廝殺。小時候看《水滸傳》魯智深浙江坐化一章,總覺得難以理解,為什么魯智深聽到錢塘潮聲,便會以為是擊鼓聲,而一聽到擊鼓聲,便要上場廝殺,那倒提禪杖的情景歷歷在目。現在我明白了作為一個斗士,作為一個軍人,他的魂魄永遠系在戰爭的舞臺,舞臺上的搏殺具有永久的魅力,使他投身于其中。
可愛的戰士,我再也無力和你們一道廝殺了,苦難的同胞,我再也無力去解救你們了,古代圣人賢士有解救百姓于水深火熱的重任,我們共產黨人自有解救中華民族的重任,在烽火連天的今天,我們自有消滅日寇、拯救民族的責職,但是,親愛的戰士,我沒有機會再去擔負這個任務,你們,你們中的大多數也許和我一樣,也無法去完成這一任務了。
我,我,我的呼吸又細又勻,我覺得我的生命力在漸漸消融,身體有一種輕浮上升的感覺,疼痛漸消,甚至有一種極痛后隨即而至的輕松快樂。一切,感到模糊了,外面的聲響也漸漸地不再有那種喧鬧之味了。
一個身影飄來,哦,我親愛的戰友、首長羅忠毅,你帶著圓筒軍帽,微閉著嘴,帶著微笑走來了。你的身影還是那樣的高大,我記得我們倆曾一道站在丫髻山上品評過蘇南形勢,我們有一個共識,蘇南倘若能建成一支強有力的正規化黨軍,那么蘇南的戰局就會有大大的改觀。是呀,在閩西,我們的力量那么弱小,我們都能立住根、站住腳,我們打不垮,壓不倒。現在在蘇南,我們有民眾的支持,有國際進步力量的同情支持,有以毛澤東同志為首的正確領導,我們有什么困難不可以克服呢?
啊!那丫髻山雙峰并峙,松樹高大,竹林茂密,峰頂巨石直插云霄,看山南湖泊似鏡子閃閃發亮,村莊似棋子,星星點點。你總是帶著微笑,那種充滿自信的微笑,晚霞照在臉上,你那寬大的臉膛紅彤彤一片,你說上杭有個雙髻山,也是雙峰并峙,但從沒有上去過,不知和丫髻山是否相似,我連連點頭,說相似、相似。雖然雙髻山遠高于丫髻山,但由于丫髻山從平地拔起,看上去和雙髻山一樣高大雄偉。我說抗戰勝利后,我一定邀請你到雙髻山山頂作客,你欣然答應,臉上又漾開了那少見的笑意,你笑得那樣純凈與燦爛。
為何,不知為何你今天的微笑帶有難以言說的苦澀……
疼痛又來了,我的心兒狂跳了,我覺得腦門上的熱血在奔涌,我聽到了槍聲、刺刀的撞擊聲和“轟轟”的手榴彈爆炸聲。
你消失了,哦!我的天啦,我知道你犧牲了,我和戰友們撤退前曾向你告別,由于相隔較遠,戰火激烈,我無法去看你的遺容,只是脫帽,朝你犧牲的地方默默致哀……你犧牲了,你犧牲了,我知道我自己也快要犧牲了。
你為什么留給我最后一絲苦澀的微笑?為什么?為什么?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也許只有我一人知道,一人能回答這苦澀的含義和秘密,但,也許,我也要把這一秘密帶到另一個世界,你我還有犧牲掉的戰友的那個世界去。
什么原因呢?難道我們的計劃是紙上談兵?可我們是經過無數次血雨腥風的人呀,務實是我們的本質,我們的計劃不是紙上談兵呀。從戰略上講,我們守住溧陽北部無論從眼下的生存,還是以后的發展是極具深遠意義。這溧陽北部是北連茅山,西連句溧,南下郎廣,東連長滆的戰略要地,怎能放棄,如不重要,我們為何要和國民黨在黃金山拼個你死我活。如今日軍南下,倘能抓住其攻擊國民黨,后方空虛的機會,我們背后一擊,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從戰術上講,我們的排兵布陣如此嚴密,也無大錯,又是什么造成我們戰術如此被動,不得不去和日軍打消耗戰呢?
到現在,我也找不到我們自身的原因,只能說敵人來得太突然,我們的警戒形同虛設,這按常理是不可思議,而恰恰現在就在這兒出現了,是什么呢?
空白、空白、空白,如霧一般霧一般……對,對對對,霧,我不知道有沒有人作過研究,霧會給戰爭帶來什么,至少,現在我真正明白霧會給進攻的一方帶來極大的利益,在閩西時,敵人就利用過這種機會偷襲過我們,那是在石銘茶排里,這和日軍的偷襲很相似……為什么昨天晚上我沒有考慮到這一因素,我應該把這例子放大、放大、再放大,也許……也許……其實,我在意識的深處,我已感覺到,一見大霧,我就極不放心,否則,我就不會如此著急地去查哨……但是……一切……這一切的一切似乎晚了,但究竟錯在哪里,上蒼,你能否告訴我,是惰性所致,還是意識的盲點,還是意外所致……一切的一切……唉,我們在軍事上遭受如此大的挫折……聽,聽聽,那廝殺的聲音更響了,現在什么時候了,我記得宣布突圍時已是11點了,現在快12點了吧,這么長的時間應該不短了,機關人員應該到達湖區了,到達湖區就安全多了,機關人員不容有失,那可是我們堅持蘇南斗爭的骨干力量呀,還有電臺、鈔票,那可是十六旅的命根子呀,如果有失,不僅我們這兒在拼殺、犧牲的戰友失去了應有的意義,今后蘇南抗日大局也不堪設想。
你們應該到達湖區了吧,我相信你們應該到達了……因為你們有堅強的領導班子。
漢清呀,漢清,你能聽到我對你的呼喚嗎?你現在把隊伍帶到哪里,這不是你第一次率領隊伍轉移了,我是充分相信你的能力的。羅司令叫我走,我不走,最后讓你帶隊先走,我們完全相信你有這個能力的。閩西三年游擊戰爭你在金豐大山有突圍的成功經歷,你在赤山之戰有轉移機關人員的迅捷舉動,你在西施塘戰斗中有冒彈雨率機關人員奮戰突圍的先例,我相信,我充分相信……可惜,我不能率隊了。月流呀,月流,月流會師土樓,圓形土樓,澗水淙淙,芭蕉掩映,我們初次相識,暢談于山腳下,雙髻山呀雙髻山,紅七支隊與紅四支隊會師,我們戰斗一起。屈指算來,七載已過,歲月倥傯,彈指一揮間呀。在宜興和橋的浴室中,我們談過蘇南抗日的局勢,在塘馬我們多次交換過部隊政治工作的方法,你是出色的政治工作者,抗日需要你們,只要你們在,只要換得你們在,我和羅司令及王家莊血戰的將士們可以死而瞑目呀。
珍重呀,珍重,戰斗呀戰斗。
廖海濤嘴唇嚅動著,在昏迷中喊出了“戰斗”之聲。
看護廖海濤的士兵也加入了戰斗,此時敵人像潮水一般向王家莊合圍而來。
廖海濤嘴唇嚅動著……
槍聲、炮聲時隱時現,時強時弱,腦中白茫茫一片,又轉化成多姿多彩了,但疼痛又加強了,那稻草桿已經和露在外面的腸連在一起了,無法扯開,一扯開,鉆心地疼。
不知為何,此時頭腦出奇地清晰,比雨后的天空還要清純、純凈,碧空如洗,我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童話匯成的世界,鮮花、彩虹、高山、流水、原野、森林。
我掙扎著,盡力驅除這些美麗的幻象,我需要血與火的戰場。
聽,聽,聽聽聽,槍炮聲依舊,吶喊聲依舊,刀槍撞擊聲依舊,我要起來,我要戰斗,我要用刀、槍、手、牙齒消滅一切來犯之敵……
疼痛加劇,心又狂跳起來,眼前幻象消隱,鮮花、彩虹、高山、流水、原野、森林像碎片一樣紛紛墜落……
老首長、老戰友,你們也來了。啊!你們也來塘馬了,陳司令,粟司令你們在蘇北可好?張司令、鄧主任,許久沒見到你們了,在閩西,我和戰友們在你們領導下,那么艱苦的斗爭都熬過來了。譚師長呀,久違了,你還記得在雙髻山下的寮子里遇險的事嗎?我、你、華元招三人順著山路,穿越竹林、順利脫險……噢!彭沖、藍榮玉,你們好!彭沖呀彭沖,到了十八旅,我們沒有了見面的機會,藍榮玉呀,藍榮玉呀,你隨陳、粟指揮去了蘇北,忙些什么,我一見到你們心里還是有些內疚,這政治工作的藝術還必須不斷磨煉。橫山事件時,你彭沖率隊救援,措施得當,非常時期非常對待,我在這一點上尺度掌握不夠靈活,老戰友,不會見怪吧?榮玉呀,榮玉,在代英縣工作時,你的建議是對的,當時,我的想法和舉措是錯的。啊,我多次想向你說明,苦于沒有機會,我和王直說過幾次。怎么樣,老戰友,坐下吧,十六旅,沒有什么好招待的,抗戰太艱苦了,勝利后,我們到上杭縣城好好聚聚吧。啊,家鄉,家鄉,許久沒見了。
廖海濤左手挪動了一下……
母親,母親,你怎么來了,你怎么到了蘇南?啊!菊英,我的妻子!噢,孩子!我的孩子順文,怎么啦,你們為什么一言不發?你們為什么淚水漣漣,國民黨呢,他們把你們怎么啦,我的孩子,你長這么高啦,讓爸爸來親親你,你為什么一言不發?你為什么只顧流淚?你們應該高興呀,你們也來蘇南打鬼子,好呀,好呀,我們正缺少人呢,抗戰是全民抗戰,多一人多一份力量呀……
“轟轟”好響亮的爆炸聲呀,那是十幾顆手榴彈同時爆炸的聲音……怎么啦,好疼呀,我的腹部,噢,怎么啦,母親他們怎么不見了……又是手榴彈爆炸聲,噢,我明白了,我現在躺在蘇南的大地上,躺在茅棚村的草堆里,母親、妻子、孩子早已犧牲了,我……我……我怎么能躺在這兒,我要戰斗,我要戰斗,我要繼續戰斗……我爬不起來,我連抬起手臂的力都沒有了。昔日做夢,在夢中掙扎想起,卻竭盡全力,終究翻身不得,現在亦如此,難道現在在夢中……不是……不是,我清楚地聽到了槍聲、手榴彈的爆炸聲,不,不,不,我不在夢中,我無力再起……
誰在哭泣,誰在哭泣?啊,是你,李英,我親愛的戰友,親愛的妻子,你怎么啦?你從哪兒來的?你不是隨王直科長轉移了嗎?你不要哭呀,你應該去戰斗……
你為什么不作聲,你是不是抱怨我惦記著閩西,不用再想什么了,她們母女倆已經犧牲了,她們犧牲了,雖然這個消息并非確切,但我在軍部學習時,曾托人去找她們,那人回來說她們犧牲了。
我們相處的日子不多,戰爭的殘酷使我們難有相聚的日子,承蒙你對我的一片深情,你托王科長送給我的襪,我最喜歡穿,我知道那一針一線凝聚著的一片摯情。什么叫柔情似水,我現在體味到了,共產黨員革命者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我不知道我怎樣來形容我對你的摯愛……我最喜歡吃你做的面,光光的,滑滑的,軟軟的,富有彈性,在塘馬時,你用鮮蘑菇做的湯料,實在誘人……對啦,昨晚,你不是也做了一碗面嗎?同志們都說好吃呀,嗯,難怪乎在蘇南我聽到有人說“娶媳婦要娶丹陽女,”丹陽女子勤勞、賢惠,這一點在你的身上最明顯不過啦,怎么啦,你哭什么呢?
轟轟,又是爆炸聲,對啦,別哭,快拿武器。上、上,快上呀,敵人來啦,去,替我多殺兩個鬼子。
廖海濤右手挪動了一下。
噢,好清麗的山,好翠綠的竹,兩頭上翹的屋脊,土墻圍成的院墻,木板鋪成的樓房,小葉樟、六葉竹、山羊須、光芒、芋頭,好艷麗的山川呀。噢,對了,這不是客家人的居所嗎?啊,山峰,山峰并峙,山峰并峙,這……這不是雙髻山嗎?呀,我來到家鄉了,桃源洞、仙人巖、仙人井、睡美人,好美的景致,好美的景致呀。仰視,朵朵云彩被霞光浸染,白中透著金黃,在藍色的天宇里,絢麗致之。俯視萬綠叢中猶見棋粒般的村莊,小河、小路彎彎曲曲,猶似帶子一般,林海,松濤聲聲,清風吹來,猶入太古,清幽直襲心頭,透遍全身。
前面巖石矗立,千姿百態,古怪嵯峨,啊,這不是年少時,經常玩耍的地方嗎?哪來的這么多云和霧。
嗯,好輕松,昔日行走這段陡坡,好吃力,每爬一次山,要壞一雙鞋,今天腳下猶如生風,輕快無比。
摸摸這些石頭,濕濕的,上面的洞窟窿里有許多泥塊,石頭上面有許多石脈構成的花紋圖案,昔日所見的一幅似長江黃河的圖在哪兒呢?
“月光冇火樣咁光,井水冇風樣咁涼,心肝今年十八九,身上冇花實在香”……
歌聲、歌聲、客家歌聲,誰在唱,誰在唱?好熟悉,好熟悉!這是我們上杭客家的情歌呀。久違了,這些質樸的的歌詞,清麗的樂音,美麗的旋律,噢,沁人心脾,沁人心脾。我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山花爛漫的童年,陽光、溪水、桃花、芭蕉、笠帽……澗水中泛著光的小魚,誰在唱?誰在唱?好熟悉的嗓音,好熟悉的嗓音,多么熟悉,多么熟悉。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為什么只聞歌聲,不見其人,怪石嶙峋,山花滿坡,人兒杳無。
“月光彎彎在半天,船子搖搖在河邊,有心搭船趕大水,妹要戀郎趕少年。”
啊,歌聲、歌聲、歌聲,誰在唱,誰在唱?這是我最熟悉不過的歌了,這是我大嶺下少女常唱的歌呀!
啊!上杭、雙髻山、大嶺下,啊!家鄉,故鄉,誰在唱……
啊!對對對,是她,是她,我、我那上杭的妻子張招巴,是她,只有她能唱出那味兒,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了解她,我熟悉她,我最清楚她那種唱歌的調門,什么地方用高調,什么地方用低調,什么地方快,什么地方慢……我的妻,我的親,我的愛,為了抗戰,上杭一別,已有四載,你一向可好?孩子可好?不是傳聞你們被抓了嗎?怎么?怎么?你到這兒來了……是你嗎?應該是你呀,為什么眼前白霧一片,不見人兒,歌聲清婉,亮麗,富有浪漫意味,催人永遠追尋那金色之夢。
“朗有情來妹有情,兩人有情真有情。兩人好到九十九,麻衣掛壁不丟情。”
啊!招巴,是你,這首歌只有你唱得出,唱得出,唱得出那種味兒。
“你在哪兒,你在哪兒,你在哪兒呀?”我對著曠野呼喚,我對著雙髻山呼喚,我對著天空呼喚。
人兒不見,人兒不見,只有歌聲依舊,“生也魂來死也魂,死哩兩人共墳墓,周年百日共碗酒,紙錢燒落兩人分。”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家,我的家,瓦片依舊,土墻依舊,門前的石塊依舊,門前的澗水依舊,門前的稻田依舊,但空無一人,萬籟俱寂,萬籟俱寂。
人呢?哪兒去了呢?讓國民黨抓走了,難道他們還在抓人?
村南,村南,小道,小道,那是通向蓮塘的,有一小孩,有一小孩,啊,終于有人了。
青山遮于天,翠竹遍于山,泥土房布于山麓,錯落有致,人字頭山墻下,芭蕉承受著陽光,伸展著那巨大的葉子,呈放射狀地伸向空中,芋頭密布小澗旁,一小女孩在青石山戲水、戲水。
快步上前,快步上前,小孩轉身了,四目相對了,我正想問話,但我馬上被她那雙小眼睛吸引住了,那眉毛、那眼神、那眼中的流波……人家都說我長著一雙虎目,這小女孩眉毛雖細,但那眼中流露出的光芒,虎虎生氣,那眼波中含有的情意,分明是廖家后代特有的神情,她應該是,應該是……
“小孩,叫什么名字?”我彎下腰極其溫柔地問道。
小孩,光著腳,嘴咬著手指一聲不吭,眼睛撲閃撲閃地望著我,她似乎從眼神中看到了什么,也許從我的氣息中嗅到了什么,只是癡癡地望著我,但她對我有著明顯的依戀之情,這種情是一種感應,一種超自然的感應……我感覺到她應該是,她應該是……
“小孩,村上的人呢?你家有什么人呢?”我摸著她的頭。
小孩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眼中顯著淚花,想說什么而又說不出,突然她轉過身,爬上澗沿,一路小跑高呼起媽媽來。
我循聲趕去,小孩一路小跑,跑在我熟悉的山道上,那山道有許多被砍伐的松樹,圓木橫躺在路上,路旁有一木柵欄,柵欄邊有土樓,上為人字斜坡披屋,覆以瓦片,下為泥土夯成的土墻,房屋為正方立柱形,上面開有許多方型窗戶,一木扇小門洞口,房屋邊是一大片荷田,一女子正在荷田邊洗手,小孩一路小跑叫著媽媽,那女子回過來,一把把小孩摟入懷中“別怕,孩子!”
沒等她抬頭,我就知道是誰了,當她抬起頭來,四目相對時,我心頭一熱,眼睛一花,淚如雨下“招巴,你在這兒。”
招巴一怔,旋即淚下,懷中的小孩看看我,看看她的母親,“哇”一下,也跟著哭起來。
我走上前,想去抱她那懷中的小孩,“這是女兒明娥嗎?你在山上唱歌,怎么一下子到這兒啦。”
她不作聲,只是流淚。
“你們受苦了,在軍部學習,我派人接你們,傳聞你們被害了,還好,總算消息傳錯了……”
對方似不作聲,只是流淚,我從她懷中抱過小孩“孩子,我是你爸爸,快叫爸爸,你是不是叫明娥,我的親,我的愛,快叫爸爸”。小女孩在懷中癡癡地看著我,她望著招巴,用探詢的眼光望著她,招巴點點頭,小女孩一下子大哭起來,一連串的“爸爸”之聲。我吻著她的額頭、眼睛、下巴,她只是一味地用手撥弄著我的胡子,“孩子,爸爸一直惦記著你們倆,現在總算團圓了,你們好好的,真是喜出望外。”
我轉過身,朝著招巴叫道:“你怎么不作聲,四年不見了,為什么見了面不作聲。”
她仍不作聲,從地上撿起一片荷葉,淚水滾落在荷葉中,在荷葉上飄蕩起來……
廖海濤身子抖動了一下……
“轟轟”二聲巨響,那不是手榴彈爆炸嗎?我趕快放下孩子,“叭唝,叭唝”清脆的響聲,那不是三八槍槍聲嗎?啊,抗戰,抗戰,塘馬那兒還在戰斗,王家莊那兒還在戰斗,我……“孩子,爸爸要打日本鬼子”我只得把孩子推到她母親身邊。
“招巴,快給我上次上抗日前線時給你的那把槍,”我催促著她“快快。”
她遲疑了一下,想說什么,始終沒有開口,淚水又滾滾而下,她即刻從荷葉下抽出那把手槍。
啊,我心愛的手槍,那是1938年二支隊成立后,即將上前線,臨別時我給她的。我曾對她說:“在你即將分娩時,我又要離開你,形勢所需,沒有國,就沒有家,別難過,別流淚,這把手槍就讓它留在你的身邊,必要時,作自己之用,對于所懷的孩子如果是男孩,取名為明朗,如果是女孩,取名為明娥”,為了防止敵人再次滿門抄斬,你拿他自衛。現在我要取它,要打擊日寇。
“轟轟”又是巨響,告別了,我親愛的妻子,你沒有和我說一句話,剛見面,又不得不分手,告別了,我親愛的女兒,爸爸要回塘馬、王家莊殺敵去了。
我雙腳懸空,高高飛起,啊,那樣我會很快回到蘇南,山頂已在腳下了,前面祥云一片,彩虹數道,天宇碧藍碧藍,身心似乎要融化于那藍色中。我扭轉身,低頭下望時,山凹里,小道上,我那女孩追趕著我,她哭叫著,沿著山道,小手拼命向空中揮舞著,她高呼著“爸爸,爸爸,早點回來,”這聲音在天宇中久久回蕩。
又見蘇南,又見塘馬,又見王家莊,可恨的日寇還在拼命地往王家莊沖,許多戰士倒下了,我落下云頭,對著敵人,用左輪手槍射擊、射擊、射擊、再射擊,讓子彈把所有的日寇消滅光、消滅光、消滅光……
廖海濤被戰士掩藏于稻草叢中,失血過多,一直處于半昏迷狀態,戰斗的槍聲催醒著他,戰士的喊殺聲、拼殺聲驚動著,腹部的疼痛觸動著他,他稍一清醒,便想爬起戰斗,但傷情使他無法起身,流出的腸和稻草的草桿和稻谷的癟殼粘連在一起,一翻動,他痛得全身顫抖。就這樣他掙扎多次,終因傷勢過重,無法醫治,眼中的紅光一點一點消隱,直至完全消失。一位智勇雙全的軍政工作者、一位閩西根據地卓越的領導人、一位新四軍高級將領和羅忠毅一道長眠于蘇南的土地上。
作者簡介:
劉志慶,江蘇人,畢業于江蘇教育學院漢語言文學系,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幻情》《風云塘馬》,長篇傳記文學《羅忠毅》《羅忠毅傳》《廖海濤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