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老師走了,永遠地走了。他還沒退休就扒在他的辦公桌上再沒起來,只有夜半的臺燈送他上路。
如果他的靈魂有知的話,他會感到欣慰的,他那抿著的厚厚的嘴唇會露出一點點淡淡的笑意的。
初春的寒風凜烈地吹著,灰抹抹的的雨云層層疊疊。細雨中的蕎麥灣真是萬人空巷呀,說萬人空巷雖說有點夸張,那個偏僻的山鄉(xiāng)小鎮(zhèn)也不過三兩千人,加上周邊村子里的,四五千人是有的。街頭那七孔石拱橋的撫波橋上橋下站滿了黑壓壓的人。哀樂低回,鑼鼓喇叭響起來,鞭炮炸起來,紙錢一片片飄起來,在一片呼喊哭泣聲中,一列車隊徐徐開來,沒到橋頭車子就開不動了。人們擁向中間那輛大貨車,車頭上,扶風老師兒子小風捧著披黑紗的遺像。鏡框里的扶風老師還是一臉肅然冷冷地看著大家。七八個人上車抬下了靈柩,人們圍上去拍著棺蓋呼喚著:扶風老師,扶風老師呀——您的學生迎您來了!扶風老師,您到家了!您看到了嗎?
隨鄉(xiāng)入俗,兩桿引魂幡撐起來了,那上面寫著鄉(xiāng)間喪事常用的對聯(lián):日落西山常見面,水流東海不回頭。八個小學生一個個捧著綠色梧桐皮桿裹著白紙條的子孫棍在前面走著,后面是小風捧的遺像,再后面就是八抬大扛抬起的黑紅發(fā)亮的棺材——他的學生們知道盡管那里面已沒有扶風老師血肉之軀而是盛著骨灰的骨灰合了,他們一大早還是把這棺材運到城里殯儀館去接他們的老師的。棺材蓋上罩上金邊紅綢緞的大棺罩,棺罩當中還立著一只紅冠烏尾的大公雞。抬棺的都是扶風老師的學生,有鎮(zhèn)政府的官員也有須發(fā)斑白的莊稼人。
我是從千里之外回來為撫風老師送行的。兒時的伙伴告訴我,今天鎮(zhèn)上的中小學生都來了,商店也關門了,都來送扶風老師。
吊著棺材的八抬大扛在號子聲中起動了,那邊橋下傳來叫聲:
這是為什么,這是為什么?
我遠遠地看過去,只見七八個小伙子站了一排就是不讓一輛黑色桑塔那往這邊開。有人說了:沈大主任,不勞駕你了。
你們?yōu)槭裁床蛔屛宜屠蠋煟繛槭裁矗瑸槭裁矗?/p>
那聲音有點熟悉,我想去看看,當我擠上橋,那輛桑塔那已往回開走了。管事的人前人后地催促著,我只好跟著八抬大扛,踩著一路撒落的紙錢,隨著送葬的隊伍,在哀樂、鑼鼓、鞭炮混雜的交響中前行。
送葬的隊伍拉起兩里多路,在這條簡易的機耕路上,人們觸景生情地回憶著那個飄小雪花的冬天,扶風老師帶著同學到這里修路挑土方,干得赤膊穿件背心。有個中年農(nóng)婦說,那次她輟學扛著行李回家,扶風老師硬是騎著那輛嘎嘎響的永久自行車追到這里,把車子往路上一攔,兩眼瞪得像牛眼睛,氣呼呼地說,夏,夏,夏夢花,你怎么就悄悄地跑了呢?夏夢花抹著眼淚說,扶風老師后來硬是自己掏錢給我買菜飯票買練習本……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扶風老師就是給這個學生交學費給那個學生買菜飯票欠了一屁股債,調(diào)到縣里時整整扣了他三個月的工資。
在我的記憶里,扶風老師還是個普通老師,帶我們的語文政治,霜凍兮兮的早晨,他迎風站在教室的走廊里,凍得清鼻涕直流,叫一個個同學背那些天降大任于斯人、餓其體膚之類的文言文。背得流利的,他拍著學生的肩膀說不錯,叫他回教室;背不出來的,他氣得用當?shù)胤窖粤R,你是吃干飯的呀?我早就布置了,說今天背今天背,你是耳朵聾了還是眼瞎了?他就罰那些背不出來的同學站一排,哪時背出來才進教室。那時候各種教學輔導材料就層出不窮了,窮困的學生買不起,家境好的學生他也不讓買。他硬是一黑板一黑板地寫,叫我們整堂整堂課地抄,他在黑板上寫得一手一身的粉筆灰,就是一個白毛男了。事后證明他那優(yōu)中選優(yōu)的叫學生記下的少而精的題目是很有效的,每年中考,他帶的課成績都是全縣數(shù)一數(shù)二的,我們學校的升學率也是年年名列前茅,我因此考上省重點中學地區(qū)一中。
真正走近扶風老師還是我大學畢業(yè)工作之后,他已經(jīng)是縣教委教研室語文課的教研員了。當時他的語文教學的是高山打鼓名聲在外了,他的教學論文頻頻出現(xiàn)在全國語文教學的核心刊物上。作為他的學生、他的同行的我回鄉(xiāng)時少不了要去看望他,向他討教。
他住在縣教委后面的一排紅磚紅瓦的平房里,只有一間宿舍,前面一間不到十平米的披屋是他的廚房。我也算是他看重的一個弟子吧,每次去他都要留餐留宿,跟他搗腿。你要怕麻煩他,話還沒出口他就知道你的肚里的小九九了,瞪大眼睛吼你了:你想溜呵?告訴你,你不要玩什么小門道!
吃飯,也是簡單的。他上街買點鹵豬耳朵半只鹵鴨醬干子什么的就成,酒是必吃的。酒是引子聊是真,一聊就聊到教學上。我還清楚記得一次說到魯迅的《故鄉(xiāng)》,說小說是生活的鏡子,荒涼鄉(xiāng)村陰抑的意境和人物,折射出當下底層的真實和弱小者的無奈的心靈,她的深遠的意義絕不是僅僅是反封建和揭示國民的劣根性所能概括的。他又從《故鄉(xiāng)》說到語文教學的弊端,說現(xiàn)在的語文課只是歸納主題思想段落大意和名句名段的分析,把一篇文學作品生生地割裂開來,這和學社論喊口號有什么區(qū)別?
他那間宿舍也不過十七八個平方,里面是臥室,外面算是客廳。客廳攔中拉一根鐵絲上面晾著水淌淌的衣服,水滴洇得地下一片濕跡子。我們兩個就在那水淌淌的衣服兩邊坐著,他從衣襟下面瞄著我,我就透過當中吊著的衣拐歪著頭看他。他視若無睹習以為常絲毫不干擾他的談興,談魯迅談茅盾談老舍談聞一多談莎士比亞談托爾斯泰。腳下,大半個“客廳”都擺滿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白酒瓶啤酒瓶。我稍一挪腳就碰得這些空瓶子丁哐作響,我要來收拾,他聊得正在興頭上,還怪我怎么這么婆婆媽媽的。
蕎麥灣的人上城少不了托他辦事。他給人家辦事還得叫人家在這里吃住。有一次竟來了八九個人,四瓶白酒喝了喝啤酒,吃過喝過還不讓走,說老賢德(女客)我留不得,你們男客要去住店可是錢多了騷包?人家說一根扁擔還能睡八個人,我這個房間能睡多少人?我說我城里同學不少有地方睡,他就不高興了,拿話杵我,你就這么嬌?就不能和老鄉(xiāng)擠擠聚聚?
他給一個個老鄉(xiāng)出主意——
你兒子上了錄取線,要進一中我給你去找人,大概沒問題。
你家小女兒差五分,我就不能違反政策了,要想上一中那就要把錢準備好,1000塊錢一分不要去求人的。
辦雞場是個好事,我去找農(nóng)行,行長是我的學生,我給你擔保,貸款沒問題。
好在是熱天,床上睡四個,涼床上擠兩個,沙發(fā)攤開睡三個,我和扶風老師鋪床席子睡地上。他給一個個吃了定心丸,大家不一會就睡著了,里里外外鼾聲此伏彼起地動山搖。他拍著我的腿樂滋滋地說:“聽,多么多么的威武勇壯喲!”
靈柩入土了,一座黃土新墳堆起來了。一塊刻著“鄭扶風老師之墓”花崗巖的墓碑立起來了,扶風老師和生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大地融為一體了。扶風老師病重的時候?qū)鹤雍蛦挝活I導說,我死了就把骨灰撒了,撒在蕎麥灣的山山野野就行了,不要貼訃告不要開追悼會什么的。教委頭頭說,鄭老師你好好養(yǎng)病,煩那個神干啥。扶風老師知道死后的事說也無益,彌留之際,只是上氣不接下氣地念叨著:老師……好……老師……
小風知道父親的心思,說,爸,你是老師,是老師。
來看望的同學都說:鄭老師,您永遠是我們的好老師!
因此,他的遺愿就刻在墓碑上。
都說扶風老師是個善解人意怕驚動大家的好人,就選在春節(jié)剛過新學期還沒開始的時候離開我們。也正是這個時候,才能讓我們這些他的學生能從容回憶思念老師生前的一樁樁一件件往事。幾個城里的同學硬拉我到酒店小聚。我們把第一杯酒都向著朝南的陽臺灑去,遙祭長眠在蕎麥灣的扶風老師。
沒有勸酒,沒有歡聲笑語,開始大家悶聲喝著酒。酒畢竟是開啟胸中郁悶的液體鑰匙,漸漸各種神情呈現(xiàn)出來,有沉痛追憶的,有慷慨激昂訴說的,有如泣如訴感嘆的。
一個好人走了,走了!
好人?不完全吧?扶風老師是個大寫的人,是個大寫的人!
對!只有扶風老師活得瀟灑,想吃就吃想樂就樂想干就干想罵就罵!
微斯人吾誰與歸?
扶風老師可算得上是一介耿直的寒儒。最高的職務也就是鄉(xiāng)村初中的校長,縣教研室的一名普通的教研員。他當教研員也是眾望所歸順理成章的。當時的教委主任三下蕎麥灣請他上任,他舍不得離開生活工作近四十年的蕎麥灣,教委主任重要性緊迫性說了幾大籮,還答應他到教研室上班不用坐班,不用參加政治學習和事務性的會議,文件學習材料送給他翻閱就行——對他已經(jīng)是特例了。不坐班他就沒有上下班了,就沒日沒夜在一方斗室伏案工作。白天也常常拎著那個人造革的黑包,穿著那雙舊解放鞋下鄉(xiāng)一個一個學校去聽課。有些得到他稱許鼓勵的年輕教師便在酒桌上畢恭畢敬地敬他的酒,敬了酒,又在他耳邊悄聲懇求他,以他的威望推薦自己進城任教。
扶風老師只好直言相告,小伙子,我會說你的教學還是不錯的。別的事你不要指望我,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我說不來,真的說不來。
小伙子怔怔地看著他,似乎領會了什么。
于是,便有人提著大包小包的煙酒什么的摸到他宿舍里。
他煩了。除了蕎麥灣的鄉(xiāng)親,只要有拎包的上門就拒之門外。縣教委規(guī)定憑考試錄取鄉(xiāng)下教師進城,他還建議鄉(xiāng)鎮(zhèn)中學要留足夠的品學兼優(yōu)的教師,教委采納了他的意見,有些鄉(xiāng)下教師說他狠說他損,一封封罵他的匿名信來了,他看著這些信還京腔京調(diào)地唱:“我本是散淡的人。”
他的愛人是蕎麥灣鄉(xiāng)下面村小的代課教師,一代就代了20多年。
他上城三年的時候,同事告訴他教委頭頭已經(jīng)暗示了 ,叫他打個報告可以特批解決他愛人代課教師轉(zhuǎn)正。扶風老師兩眼一瞪,說什么叫暗示?為什么不能明示?
同事告訴他還不是名額微乎其微,只能個別解決。
他說我打個卵子報告,我長這么大,只知道低頭做事還沒有低頭求過人。
那還是上世紀80年代,扶風老師就這么長期夫妻分居,她愛人胡玉翠老師就靠自己26元工資和丈夫帶回的錢維持一家六口的生活。直到上世紀90年代末全省統(tǒng)一解決民辦、代課教師轉(zhuǎn)正。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兒子高考落榜,盡管扶風老師不少學生是科局長、副縣長,他就是不開口。他說我不想欠他們的情。蕎麥灣的人能過我兒子就不能過?自己貸款買車讓兒子跑運輸。
女兒小翠未婚先孕肚子出懷了,胡玉翠老師連打三個電話把他叫回去。蕎麥灣的鄉(xiāng)親,還有他的學生是知道他的火爆脾氣的,都悄悄地躲在窗子底下聽,準備在危急的時候把小翠搶救出來。
昏黃的燈光下,扶風老師讓小翠站在堂前,他坐在臺子邊也不正眼看女兒。小翠牽牽衣襟怎么也遮不住那隆起的身子,只好埋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靜。只有秋蟲在燈泡下嗡嗡飛舞,靜得屋外聽壁腳的人不敢大聲呼氣。越是這樣越有人想咳,只好用手帕捂著嘴,憋得眼淚直淌。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其實扶風老師只抽了三根煙。胡玉翠老師忍不住了,咳了一聲。
扶風老師終于開口了,問那人是誰?
誰?
小翠依然低著頭。
屋外的人懸著心在猜測著扶風老師是怎么懲罰女兒,是甩她的耳光,是拿扁擔砍?是拿竹鞭子抽,還是趕出門?這都是蕎麥灣長輩懲治不孝子孫的套路。
扶風老師又問你愛他嗎?
你說!愛不愛?
愛不愛?你說!
小翠慢慢地抬起頭,第一次打量坐在臺子邊上的父母,吐出了一個字:愛。
又是長時間的冷場,后來只聽到鞋子沓拉聲,扶風老師走到臥室門口回過頭也只說了一個字:嫁。便佝僂著腰進了房。
三年之后,有那么兩天,在教委大樓門口,在路燈剛亮的傍晚,就常常看見扶風老師抱著一個嫩伢子,一雙粉嫩的小手揪著他的胡子。他樂滋滋地說,喲,喲,你把佬佬的胡子拽痛了呢。你這個伢子怎這么有勁?
來去的熟人問這伢子可是他的孫子,他就響聲大氣地說這是我的外孫子呀。便叫小伢叫叔叔叫奶奶叫阿姨,說GOOD拜!
染了一頭棕色披頭發(fā)的舒小雅說我就問過扶風老師,說你當時怎么就能忍住了,沒有打也沒有罵你家小翠,我說這對你來說可以算是奇跡了。你們猜扶風老師是怎么說的?
大家都看著她,舒小雅展頤一笑,說你們絕對想不到!
大熊不耐煩了,說你舒小雅賣什么關子喲,你快說吧!
人到中年的舒小雅笑得更歡了,笑得眼角鼻尖迭起細細的皺紋,說扶風老師朝我兩眼一瞪,兩道濃眉豎了個倒八字。
小田不小了,也快40歲了,把個鐵塔似的身子直晃,拍著桌子說姑奶奶,你就不要七彎八繞了,就像我殺豬一樣來個一刀見血吧!
舒小雅還是不慌不忙,說那絕對是另一個扶風老師。他盯著我看了好一會才說,舒小雅,在你們心目中我就是個兇神惡煞?我就不懂兒女情長?我告訴你,兒女情長的書我比你們看得多得多,兒女情長的道理我也比你們懂得多。在這件事上我要不能理解小翠我不就是個假道學先生?怪只怪我們夫婦倆對兒女的關愛太少,木已成舟生米做成熟飯了,我只好順其自然尊重女兒的心愿了。
雅間的門推開了,探進一個頭,是樂子。他臉上堆著笑,和我們打招呼,學兄學姐都在,大家好!
大熊首先吼道,出去!滾出去!
樂子說請大家聽我解釋幾句,就幾句。
舒小雅霍地站起,昂頭逼視著樂子,說沈大主任你少來這一套!
小田騰騰地迎了上去:你要再不滾我就不客氣了。說著就拿起一個盛蛋羹的海碗就要砸過去,我一把按住那只手。
這又何必呢,這又何必呢。樂子嘴里咕叨著還是退走了。
樂子這一探頭,他就成了唇槍舌劍的靶子了。
什么玩意!現(xiàn)在死無對證了,他又來“解釋”了。
我們不是法院,不屑于聽他的狡辯。
大熊說我們不是法院,卻是民間的道德法庭,我們早就宣判了他的死刑了,開除了他蕎麥灣的學籍。他還恬不知恥地一口一個學兄學姐,好笑!
我記起來了,樂子姓沈,剛才舒小雅叫他“沈大主任”,那肯定就是不讓那輛黑色桑塔那上蕎麥灣撫波橋的“沈大主任”了。
扶風老師,我一句話沒說完,他們就責問我了:
扶風老師還冤枉了他?
扶風老師沒對你說過?
樂子也是蕎麥灣走出來的農(nóng)家子弟,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扶風老師沒少資助過他。他在大學談的女朋友憑關系很快分到縣一中當教師,蕎麥灣中學正缺英語教師,樂子分回去是必定無疑了。女朋友家向樂子施加壓力,說他要分到鄉(xiāng)下兩人的婚事就免談。樂子求到扶風老師。扶風老師氣得吹胡子瞪眼說,這叫什么事?不在城里工作就免談,這哪有一點點愛在里面?樂子說我好不容易找了個女朋友,人家不嫌我窮就這一個條件,老師我求求您了,求您給我找找教委領導。樂子眼淚都出來了。扶風老師當時沒松口,還罵他沒出息。事后還是找了教委頭頭,把他留在縣一中。
應該說,樂子當年還是知恩圖報的。他所教的兩個班的英語成績年年在全地區(qū)名列前茅,他的教案評為全省的模范教案。我每次回來,扶風老師總說我沒白疼小樂子。那幾年在扶風老師那里總是能看到小樂子瘦瘦高高的身影進進出出,給他的老師收拾滿地的酒瓶子,買煙、買菜、燒菜。后來,扶風老師告訴我小樂子是他的同事了,也調(diào)到教研室了。小樂子連忙說學生永遠是學生,老師你不要亂說。
扶風老師笑意悠悠地用指頭點著小樂子對我說你看你看,小樂子這張嘴多會說話,真是哄死人不償命呢。不過,他就是這點好,沒養(yǎng)成坐辦公室的臭習慣;不像有些人一杯茶一根煙幾張報紙看半天,么事不干。教委上上下下都說小樂子是個實干家。
我說這還不是你給樂子帶了個好頭,扶風老師卻說自己是老朽沒用了。小樂子也在一邊說扶風老師教學論文發(fā)表了不少,怎么是老朽呢。扶風老師還是說那是雕蟲小技,比以前的份量輕多了,他自己知道。
第三年去看他,照樣是喝酒長聊,照樣是同床搗腿,卻沒發(fā)現(xiàn)小樂子的身影,扶風老師也沒提到他,我就問他那個小樂子調(diào)走了?
他倒問我小樂子,哪個小樂子?
就是在你們教研室的小樂子,也是蕎麥灣的,是叫沈樂庭吧?
你說是他呀,人家現(xiàn)在是我的頂頭上司了,是沈大主任了。
我有些奇怪了,扶風老師的學生就是當縣長當專員市長的,他人前人后也是直呼其名呀,怎么竟稱小樂子為“大主任”了?
他?
說他干什么。
小樂子他……
叫你不要提他不要提他!
我只得閉口不問了。就像電流短路了,扶風老師的話閘子突然關住了。他戴上老花眼鏡看報紙了,就像我不存在一樣,我有些尷尬。是不是他進入更年期脾氣忽冷忽熱?我只得起身告辭讓他早點休息。
哪知道他把報紙往臺上一拍,說怎么,冷落了你了?我這個陋室留不住你了。走吧,走吧!人家有空調(diào)暖風吹著,你走吧!
他這一說我還真不能走了,就坐下來解釋,說我見他心情不好。他把虛掩的門打開,小客廳里頓時寒風習習。他問我可冷?我還沒答他又說,冷,你就忍耐一下。我鄭扶風明人不說暗話,不怕人家打小報告到沈大主任那里。我的學生當這個長那個長的多了去了,可就沒有一個像沈大主任背后戳我的刀子,寒心呵!我對他怎樣我就不說了,我是東郭先生藏狼,最后狼要吃我,真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難知心呀!
在一次科室負責人的會議上決定了考勤費的發(fā)放。上下午簽到出勤的每天兩元出勤費,每周學習一次簽到的是四元一次。這樣,每月學習不缺出滿勤的可領到60元考勤費。以往的教委頭頭都是不要扶風老師坐班簽到的,而這次唯獨他沒有考勤費了。半年后他才知道原來大家都有考勤費,唯獨他沒有唯獨他不知道。他沖進主任室拍了臺子。說教研室訂全縣中小學教輔資料拿可觀的提成,他不屑于要;下鄉(xiāng)聽課他從沒領過出差補助,人家學校好飯好菜招待我了,我再領出差補助說不過去。而你們不發(fā)我的考勤費是不承認我的工作,我是不是比你們干少了?你們有哪一個通知我要坐班要簽到?我不是看重這錢,而是看重你們對我的工作的承認,這錢你一分也不能少!
這一番排炮轟得年輕的郭主任臉一陣灰來一陣白,他趕快掩上門調(diào)整了心態(tài),調(diào)動了臉部在上司面前才有的卑微的神情——從扶風老師的敘述里我想象得到這位資歷欠火候年輕的主任當時的心理和表情——他知道這個不修邊幅的老頭在這個小城的影響,得罪了他就得罪了上上下下一班人。他也知道這個老頭吃軟不吃硬,更不睬官場上那一套,他也知道要從這老頭的軟脅下手。他把扶風老師扶坐在沙發(fā)上,說鄭老師你有什么意見有什么要求盡管說,你千萬不要發(fā)火傷了你的身子。又沏了一杯茶捧到扶風老師前面的茶幾上。
扶風老師說,你還知道傷了我的身體?我現(xiàn)在連機關里的勤雜工都不如了。
你老怎么能這樣說呢,你是享受省政府補貼的專家,你是我們地區(qū)語文教學界的泰斗!
你不要和我梔子花木蓮花的,凈給我戴高帽子,你說你們?yōu)槭裁床唤o我發(fā)考勤費?你要說得出擺得上臺面理由我立馬走人!
依我說你這個考勤費應該發(fā)。
那是不是要我來求你?
你千萬不要這么說。我說你該要這個考勤費,這只是我個人意見。
扶風老師不懂了。作為主持工作的一把手,主管全縣教育經(jīng)費的一支筆,上百萬的經(jīng)費都由他審批,自己區(qū)區(qū)幾個考勤費他作不了主?
年輕的郭主任搔搔頭,似乎有難言之隱,挨著扶風老師小聲說,扶風老師,你是不在其位不知道我的難處呵。我到教育糸統(tǒng)也不過六七個月,你知道這教委老資格的多的是,我不能獨斷專行呀。不說了,這樣吧,你那個考勤費我采取個變通的辦法,你搞個發(fā)票來,我來批一下,反正決不能讓你個人吃虧。
扶風老師好像沒聽懂,或許要再證實一下,問你說什么?
我說搞個變通的辦法。
我要堂堂正正的考勤費,和其他人一樣簽名領錢,我憑什么要搞見不能人的“變通”?你說,你說!
我、我、郭主任欲說又止,最后說,我什么也不說了,你就怪罪我吧。誰讓我在這個位置上呢!
你今天不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我今天就不走!你就叫武警來抓我吧,就說我犯了防礙公務罪!扶風老師就再沒開口,閉著眼睛坐在沙發(fā)上。
那個郭主任也坐下來試圖批閱幾份文件,拿起筆又放下,走到扶風老師身邊叫他:鄭老師,鄭老師!
扶風老師沒有反應,頭仰著眼閉著,像是心無旁騖入定坐禪了。
郭主任來回地走動,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寬大的辦公室只有他吱吱的腳步聲。也不管扶風老師聽還是不聽,他還是說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妒忌,妒忌像是毒蛇的信子在人們心田里冒出,他們七嘴八舌說得是一個意思,說你享受政府補貼,在家又不坐班,隔三差五地還有稿費單子來,而他們還要規(guī)規(guī)矩矩上班,不管刮風下雨暑伏嚴寒……
扶風老師仍靜坐不動像一坐雕塑,小郭主任繼續(xù)說下去。
我不是憑空捏造,就都是有會議記錄的。大家意見一邊倒,當時我才來教委又是個嫩碼子,我這個少數(shù)只能服從多數(shù)。鄭老師,你能體諒我的苦衷嗎?
扶風老師還是不為所動。小郭主任無計可施,步速加快了,來來回回又走了幾趟,還是停下來俯身在扶風老師耳邊說,連和你關系最親近的人都說你不屑于要這幾個小錢。我就不說這個人是誰了。
扶風老師睜開了眼看著別處,眼神是空洞無力的,他擺了擺手示意小郭主任不要說下去了,就佝僂著腰站起來,一句話沒說,拖著步子走出的主任辦公室。
寒心呀,可悲呀!那天扶風老師對我說,那天我從教委樓上走下來覺得自己一下子老了。這事我就對你第一次說,也是最后一次說。我不屑再說,說一遍我的心就像捅了一刀一樣。
我驚訝莫名,問這是真的?
會議錄白紙黑字寫著,他堂堂主任敢瞎扯?
縣城的同學也確實不知具體內(nèi)情,只知道扶風老師聽別人一提起這事和那人,就說自己當了一會東郭先生,被自家藏著的狼咬了,便不屑于再說了。酒喝得全身燥熱的小白解開體恤衫上扣子,露出一條茸茸的胸毛,又把袖子卷上肘彎,說哪天老子來教訓教訓這個有娘養(yǎng)沒娘教的狗雜種。
我知道這個賣肉的小白不是吃素的,是說到做到的,便說,小白你不要亂來呵。
小白把酒杯一摜,說你們這些吃皇糧的怕我才不怕呢,奶奶個熊,我丟塊骨頭給狗吃狗還朝我搖搖尾巴,這雜種連畜牲都不如,還人五人六地到處顯擺,老子看了惡心!
舒小雅倒也欣賞小白的俠義,說是得教訓教訓他,不過小白你也要策略一點。
小白一個斜眼表達了對舒小雅這話的不滿,故意說,小雅你別這么文皺皺的好不好,什么叫策略?我這個半文盲不懂。
大熊幾分酒意還不失他的認真,打著手勢說,就是叫你神龍見首不見尾,悄悄地暗暗地……
小白見沒人領會他的幽默氣得直翻白眼,你媽媽個大熊不癡是一個卵呵,你是不是個男子漢?小雅是女同胞還情有可原,老子就當著大庭廣眾之下揍他個狗雜種,看他能把我白先亮怎么樣?我可是明人不做暗事,打他個七孔冒煙,準備坐他幾天拘留所,到時候,你們可要送烤鴨燒雞來慰勞我唷。
當晚我住在大熊家,一連收到樂子三條短信,千萬拜托我要留兩天,有要緊的事。
第二天是個周末,斜風細雨的濱江公園沒多少人,樂子在長亭里等著我,感謝我準時赴約,說大冷天要不換一個地方。
我說這里蠻好的,你說吧!
張老師,我直到前一個月才知道,那個郭主任在扶風老師面前是這樣的糟踐我,我冤呀,張老師,真是黑天的冤枉呀!
我相信扶風老師當然遠遠勝過樂子,也相信扶風老師不會把小郭主任說的話再去問樂子,對這種背信棄義的弟子,憑他的性格也是不屑于再說的。我就佯作不知道地問那個主任怎么糟踐你?
他說我?guī)ь^反對扶風老師領考勤費,說是我說的扶風老師不屑于領那幾個小錢——他一個一把手怎么能這樣憑空捏造呢!
樂子說的細節(jié)倒是對上卯了,是誰和他說的?顯然不是死去的扶風老師。
樂子說宣傳部一個退休的副部長說的。樂子說,姓郭的這一手真毒呀,是一箭雙雕呀!既離間了我們師生關系,又讓他的外甥升上了副局長。
樂子告訴我,當時縣委組織部、宣傳部正在考察教委班子,樂子和普教科長小余、也就是那個郭主任的外甥均為副局長考察人選。是這個郭主任在兩個部的頭頭面前說樂子沒有師德,帶頭打擊他的恩師扶風老師,言之鑿鑿。而當時扶風老師和樂子的反目又是不爭的事實,主任的外甥小余就順理成章地提拔了。
樂子提供了那次會議的另一個版本。郭主任新官司上任三把火,要狠抓機關作風,首先要抓看得見的考勤制度,要獎勤罰懶,不簽到不參加學習就沒考勤費。樂子當時就提出扶風老師的特殊性,說歷屆領導都特許他在自已宿舍辦公的。郭主任當即就說個個不上班還成什么機關,我們要一視同仁不論誰資格多老。當時會場是一片掌聲,樂子想這對扶風老師是不公平的,就站起來還要發(fā)言。郭主任就像看透他的心思,說鄭扶風同志的工作由我來做,請他來帶這個頭,我想他會支持會議的決定的。
我問樂子,那你對扶風老師說了嗎?
我能說嗎?他那個火爆脾氣,再說我也不知道郭主任是怎么和他說的。
我還是懷疑樂子這個版本的可信度,問你說的這些會議可有紀錄?
哎呀,張老師你也不知道會議紀錄是怎么會事?扶風老師可能也相信會議記錄是把每一個人的發(fā)言都記得明明白白的——他生活在教學研究的真空世界里不知道外面的事。我們單位的會議紀錄是把決定下來的事記下個一二三四五條,哪還有一個一個人的發(fā)言,那除了是支部民主生活會。
就算樂子說的一切是真實的,難道這么多年就沒有人向扶風老師透露一點點?
樂子說誰敢在外面說不利于一把手的話,況且扶風老師向來閉門不出,從不屑于和同事說些小不言之的瑣事。他是當?shù)睾凡焕保思已奂t他享受政府補貼,也懶答理他。張老師,扶風老師對我恩重如山,我怎么能說他的壞話?直到現(xiàn)在,蕎麥灣的鄉(xiāng)親和他的學生都用怪樣的仇恨眼光看我,我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呀。你說,在這個小縣城,叫我怎么做人呀?最后樂子說了一個人,說這個人能澄清當時的情況。
要說我有點同情樂子了,倒不如說我出于好奇想了解這里面的是是非非。
許之華,原許副主任,當他給我開門時,真不敢相信他是個60歲開外的老人,頎長挺拔的身材,沒有那些當個頭頭的人常有的啤酒肚,一頭烏黑頭發(fā)竟不是假發(fā)和染色的,而是自然生就的,臉上身上還是那么緊緊湊湊,沒有浮浮囊囊的贅肉。
我自報家門,老人說面熟面熟,扶風老師的高足、張老師請進!
看到客廳的照片才知他是行伍出身,倒是個爽快人,知道我的來意后便說,我也不知道扶風老師和樂子師生反目的真實原因。你也知道扶風老師就是那個性格,不熟識的人是很難和他深談的。我轉(zhuǎn)業(yè)到教委名義上是個冒號,實際上是個外行。當時的會議情況樂子、也就是沈廷樂說的倒也是事實,我想不到他郭大主任在這里面還有這么多溝溝坎坎。這姓郭的怎么能會上一套會下一套對上一套對下一套呢,人家現(xiàn)在又高升了,他就是當縣長省長也管不了我這個退休人士了。這事還真冤枉了沈廷樂同志了。
來之前,我就心存疑慮,樂子讓我來找許之華,是不是這個許某人和樂子是一路人呢?雖然我學習工作沒走出過校園,然而學校也不是一塊凈土了,分房、評職稱、招生里面齷齪事還少嗎?十幾年的工作經(jīng)歷卻讓我越來越怕人,越來越不相信人了。我猶豫了一會,還是提出要看看原始紀錄。
對我這個近乎苛刻的要求,前許副主任并沒表示不快,說他女兒正好在教委檔案室工作,只是最近被抽調(diào)下鄉(xiāng)搞義務教育普查去了,一旦她回來了就叮囑她去查一下,很方便的。
不到十天,一封掛號信便送到我的辦公桌上,正是許之華的來信,還有一張會議記錄的復印件。正如樂子所說會議記錄上只記了考勤費的標準,猶為可信的是這一項決議的后面還有“關于鄭扶風同志的考勤費由郭主任負責解釋”這么一句,沒說扶風老師該領還是不該領考勤費,這一頁記錄是第89頁。
我用數(shù)碼照相機把這頁記錄拍了照片,打了一封信,一并發(fā)到大熊的電子郵箱里。當晚他就回復了,回復只有四個字:“待我查明”。我感到在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澄清一件事并不難,而糾正人們某種看法是何其難呵,這也包括我自己。
半個月之后,大熊的郵件發(fā)來了,打開附件仍是那張第89頁會議記錄復印件,內(nèi)容一模一樣,只是拍照的角度不同,明顯不是許之華提供的那張了。這回,他的信有幾行了:
明子:
我們從另一個渠道又拍了張那個會議記錄,走訪了多人(包括許之華),小白邀樂子和我們啜了一頓,小白給樂子當胸就是一拳,說老哥給你平反了!
放心了吧?
大熊
話雖沒幾句,但訊息量大。我能想象得到當時他們幾個其樂融融的場面。
第二年清明,同學們約好先公后私,先上扶風老師的新墳再各自上自己長輩的墳。一列車隊開到了蕎麥灣,撫波橋頭早有老家的同學親友在等著了。樂子還是開著那輛黑色的桑塔那,大伙兒迎上他,說上次讓他受委曲了。樂子大氣地說過去的事說干啥,我倒要感謝張老師、大熊小白哥呢。
小白又給他一拳,說我怎么就聽出一股酸味呢!
大熊拿我開心,說在樂子的心目中你多偉大呵,“張老師”,多尊重你呵!
舒小雅正和樂子從后備箱里抬出一個布包著的箱籠,聽了有意見了,說我不干了,你喊這個老師喊那個哥,就沒喊我。
樂子只得喊她姐姐,好姐姐,叫她伸伸手幫幫忙。
哎!舒小雅答得脆脆的,臉笑成一朵荷花,幫著樂子抬著那個箱籠朝墳地走去。
扶風老師的墓前墓后成了一個絢麗的花堆,花圈花束鮮花干花紙花簇擁著那個墓碑,扶風老師就長臥在萬花叢中。鞭炮禮花在半山上燃響,縷縷硝煙彌漫了半座山。紙錢草紙燒起來,大伙都在念叨著:扶風老師,你想吃什么酒想抽什么煙就揀好的買。墓堂上供的是時鮮水果魚肉飯菜,有人打開一瓶瓶酒灑去,點了一排排煙燃著……
樂子打開布包的箱籠,原來不是紙扎的上墳的箱籠,而是紙扎的一幢三層小別墅。樓的四周有霜染的楓林,有長綠的冬青,有種著菜蔬、瓜果、花草的園圃,有游泳池有六角涼亭,樓宇客廳里有沙發(fā)、躺椅,有寬頻彩電、音箱、空調(diào),書房里有滿書架的書,有《四書五經(jīng)》《史記》《廿五史》《資治通鑒》,還有扶風老師幾大本論文集。
在場的所有人都為樂子的細心、孝心默默地感動著。
只有小白說樂子,你這屋子里少一樣東西,不,是少一個人,一個花枝招展的女秘書。
大熊聽不下去了,他反感在這種場合褻瀆他們尊重的老師,說小白,你少唱洋腔吧!
小白卻振振有詞,說我怎么是唱洋腔了?扶風老師在這個世界上沒享受到的,就要讓他在那個世界上享受一下嘛。孔老夫子都說食色性也,這不是很正常嗎?我們這個世界清規(guī)戒律太多了!
還真反駁不了他呢!
一個個都在墓堂上跪拜了。樂子俯身跪拜三叩頭,已是淚流滿面了,他哽咽著說,扶風老師,你一生沒住過一間像樣的屋,單位里是那一間簡陋的平房,家里是百年的土墻屋。你一生的積蓄都幫助了你的學生和鄉(xiāng)親,扶風老師你太苦了。樂子今天燒一堂屋給你讓你享享福,你千萬不要嫌棄呵!
那幢“別墅”在人們的一片靜穆中熊熊燃燒起來,風卷著火在狂舞,火依著風在盤旋。呼呼呼,吱吱吱,火焰里我似乎看到扶風老師那張冷峻的臉,我似乎聽到他在說:“縱有廣廈千間,我也只要安放七尺之軀足也;縱有山珍海味百種,我一飯一菜一湯足也。”
這不是我的幻想,扶風老師生前是真真切切說過的。
我敢肯定,他不屑于我們在他墓前的種種鋪排和張揚,一如他生前,只看重人的尊嚴,只看重事業(yè)的努力,不屑于爭名奪利,不屑于勾心斗角,不屑于金錢權威,不屑于茍茍且且,不屑于暢銷書不屑于流行時裝不屑于泡沫連續(xù)劇,不屑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