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主題上探討包容性生態民主理論在過去1997-2007年間的新進展可以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探討與包容性民主相關的理論問題;第二部分論述由包容性民主計劃所闡發的全球化理論,以及它與左翼的非系統的全球化闡釋方法的不同;第三部分在說明舊的反體系運動和新社會運動為什么日趨衰退或被吸納進既存體系的同時,闡明包容性民主計劃如何區別于其他激進的政治方案。包容性民主計劃所設想的新型反體系運動,無論在總體目標還是具體手段上都與傳統的反體系運動有著根本性的差別,而它轉型戰略的基本原則是:既然系統性的變革目標要求實現在制度和文化層面上與過去的斷裂,就必須創建新的政治組織和致力于體系變革的新的全面的政治綱領,并同時在大規模民眾層面上造就清晰的反體系意識。
[關鍵詞]包容性民主;現代性;全球化;反體系運動;綠色左翼
[中圖分類號]D0-05[文獻標識碼]A[中圖分類號]1674-6848(2011)04-0115-14
[作者簡介]塔基斯·福托鮑洛斯(Takis Fotopoulos),希臘籍英國自由政論作家,《包容性民主國際學報》主編。
[譯者簡介]丁曄(1983-),女,天津人,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2010級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西方社會運動與社會發展理論、現代化理論研究。(北京100871)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規劃基金項目“西方綠色左翼政治思潮研究”階段性成果(09YJA710046)。
Title: Recent Theoretical Developments on the Inclusive Ecological Democracy Project(Part 2)
Author: Takis Fotopoulos
Abstract: The aim of this article is to present briefly the new theoretical developments on the ID project since ten years ago. The first part investigates the theoretical issues in TID. The second part presents the theory on globalization developed by the ID project and delineates it from the usual non-systemic globalization approaches of the Left. Finally, the third part attempts, on the one hand, to show why according to the ID approach both the old antisystemic movements(Marxism, anarchism) as well as the ‘new’ social movements(Green,feminism,etc.) are either in a stage of decline or simply have been integrated into the System and, on the other,to briefly delineate ID from other radical projects. The rationale behind the ID transitional strategy is that, as systemic change requires a rupture with the past which extends to both the institutional and the cultural level, such a rupture is only possible through the development of a new political organisation and a new comprehensive political program for systemic change that will create a clear anti-systemic consciousness at a massive scale.
Key words: inclusive democracy; modernity; globalization; antisystemic(the‘new’social)movements; greenleft
三、反體系運動及其跨國策略
(一)反體系運動衰落的原因
1.傳統反體系運動的性質
包容性民主方法對于這一問題的出發點,是它對反體系和改良主義運動之間的明確區分,即主要基于二者的目標,而不是它們所使用的方法。由于反體系運動旨在以新的制度和價值觀取代現存的社會經濟制度及其相應的價值觀,而改良主義運動的目標則只是改進現存制度,所以上述區分明顯不同于通常人們對于改良主義和革命運動的區分。改良主義的目標是緩慢而漸進的變革,而革命運動則是迅速而急劇的變革——這是按照實現社會變革的方法而不是目的進行的分類,目的本身也有可能是系統性的或改良主義的。
從歷史上看,反體系運動比如無政府主義運動被劃分為革命的一類,而不同于改良主義運動(比如社會民主運動)。但是,我們也可以設想一種以體系的激進斷裂為目標,但卻使用非暴力的手段來實現這一目標,或者只有在向新社會轉型中,當他們遭受了統治精英的攻擊時才使用暴力手段的反體系運動。這正是包容性民主計劃,其目標是通過建立可以重新將社會與經濟、政治和自然相統一的新制度(以及相應的新價值觀)來實現體系變革。
包容性民主方法所強調的重點是,為了解釋19世紀和20世紀反體系運動的興起及其在新自由主義現代性下的衰落,我們不僅要考察過去體系性變化的參數,還要考察這些運動本身的性質。傳統的反體系運動采取的是單向度的“體系”概念,典型的就是將一種形式的權力視為其他所有形式權力的基礎,這一事實在我們理解這些運動的性質中有著關鍵的意義,可以說,這些運動基本上是挑戰某種特定形式的權力而不是權力本身。所以,馬克思主義者將“體系”界定為“產生了一系列反體系運動的資本主義世界歷史體系”(Arrighi,et al,1989:1),并立足于以社會主義取代資本主義為目標的經濟階級和身份團體。也就是說,對于馬克思主義者而言,這一體系的核心因素是生產方式——強調的是社會中經濟權力的分配,并由此決定著或者至少為其他形式權力的分配提供了條件。
然而,今天我們面對的是這種傳統的反體系運動的終結,它曾經挑戰作為其他權力形式基礎的某一種權力形式。因為,問題已經不再是挑戰某種形式的具體權力,而是挑戰各種形式權力的不平等分配,即權力關系及其結構本身。正是傳統反體系運動的衰落導致了對于新型的反體系運動的需要,而這正是包容性民主方法所強調的。
2.系統性參數的變化
毫無疑問,傳統的反體系運動,無論是“舊的”(社會主義的和無政府主義的)還是“新的”(綠色運動、女性主義運動等)都處于嚴重衰落時期。盡管這些運動依然存在,但大部分已經失去了反體系的性質,而是以如下兩種形式繼續存在:一是明確的改良主義運動;二是自稱的反體系運動,但卻提不出任何明確的反體系主張,而只是圍繞著改良主義的綱領,采用我們所熟知的左翼的“人民陣線”的形式。事實上,今天唯一的重要反體系力量是廣義的反全球化運動中的某些流派,它們直接挑戰現存“體系”,在改良主義的世界社會論壇(WSF)之外發揮作用。因而,問題是我們如何解釋今天反體系運動事實上的衰落,以及我們如何評估新的反體系運動在21世紀的前景。
依據包容性民主方法,二次大戰后現代性的系統性參數的變化可以用來解釋現今反體系運動衰落的原因。這些變化既包括階級結構(及其政治影響)的變化,也包括相應的意識形態危機以及后現代主義和非理性主義的興起。
首先,階級結構的變化有很重要的影響,尤其是在北半球,當然也包括南半球。市場經濟的新自由主義國際化以及重大的技術變革,標志著市場經濟進入后工業階段這一事實,導致了在經濟和非經濟層面上的新的“階級劃分”。在經濟層面上,這些發展的綜合性結果是就業結構的巨大變化,極大地縮小了體力勞動階級的規模。例如,在“七國集團”中(不包括加拿大),從上世紀7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制造業中的實際雇傭人口減少了1/3,這一情況對工會以及社會民主黨的重要性和力量都產生了重要影響。同時,在新自由主義現代性的市場化過程中,在階級光譜的每一邊都有新的“階級”產生:一端是新的社會底層,主要包括失業者和非活躍、未充分就業者(兼職人員、臨時工等),他們處于貧困線以下;另一端是新的社會上層,包括上等及中上等階級;在這兩極之間是所謂的“中產階級”,他們在北半球占據了人口的絕大部分。
這些系統性參數的變化必然不僅在經濟層面,而且還在政治層面產生重大影響。在現代性時期到處存在的以性別、種族及其他“身份”為基礎的社會區分,并沒有體現為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階級分化,但也顯然并未消失,如今在新自由主義現代性時期變得更為突出。因此,等級制結構比如男權主義的家庭結構,并沒有受到階級興起的任何影響,而是與階級結構相互作用,并成為復制階級結構的一個主要途徑。同樣地,在早期現代性階段,民族國家的興起為民族主義特色的沖突奠定了基礎。最后,作為晚期現代性中的一個新進展,生態危機又添加了一個“超階級”的問題:環境和生活質量問題。在解釋新自由主義現代性下“新社會運動”(生態的、女性主義的、“身份認同”運動等)的興起時,這些非經濟層面的發展是非常關鍵的。
其次,與上述結構性參數變化相伴隨的是嚴重的意識形態危機,人們質疑政治意識形態甚或“客觀的”理性及理性本身,正如目前盛行的各種形式的非理性主義所表明的那樣。因此,盡管不能無視后現代主義的某些積極方面,人們也許可以認為,后現代主義和非理性主義已經成為構成任何反體系運動的最主要意識形態敵人的“兩個禍根”。正如包容性民主所強調的,后現代主義和非理性主義在解釋新舊社會運動失去反體系本性方面起著關鍵性的作用。
(二)“舊的”反體系運動的衰落
反體系運動在很大程度上是現代性的產物。正是由現代性所預示的社會與政治和經濟的分離,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創造了一個被政治和經濟精英所控制的“體系”。那么,相應地,反體系的即反對精英對政治經濟權力控制和有組織的社會運動的出現也就不可避免。
各種形式的后現代主義反對任何一種關于“普世主義的”反體系計劃。然而,對于替代性古典自由主義傳統的未來而言,同時具有譏諷和困擾意味的是,在古典自由主義左翼的一些流派中也產生了類似的“實用主義”。戰后至今,如果不算1968年“五月風暴”的話——它更多是受自由民主思想而不是經典的無政府思想所影響的,無政府主義運動是自身分裂的和被邊緣化的,而它最重要的部分近來甚至變為改良主義的。
實際上,有人主張,就試圖建立一個理論化的反體系運動而言,唯一具有鮮明反體系特征的流派是默里·布克金(Murray Bookchin)的社會生態學,最初稱為邦聯市鎮主義或自由進步市鎮主義,近來則稱為自治公社主義。不過,這并不是美國或盎克魯—薩克遜的主流觀點。布克金曾宣稱自己是無政府主義者,但在晚年時,他逐漸脫離了無政府主義運動并斷然拒絕諸如個人無政府主義、后現代主義以及非理性主義等這些當今無政府主義的主流派別。同樣表明這一點的,是如今盛行的個人無政府主義及其分支“生活方式”的無政府主義、實用無政府主義等。最后,當代無政府主義中的另一個主要派別——直接行動,主要體現在反全球化“運動”之中。盡管反全球化“運動”中的無政府主義派別的確提出了反“體系的”要求,但它們尚未表現出推動新的民主運動形成的催化劑作用。
總之,就戰后無政府主義的總體圖景來說,其特點是無政府主義者不愿意或難以通過對形勢的具體分析和長期的目標與戰略,開展一種理論化的運動。這一事實是目前無政府主義運動作為一種重要的反體系運動面臨難堪的衰退境地的根本原因之一。所以,除非無政府主義運動中的激進力量能夠克服它們現在的無能并改變不愿意為新的反體系民主運動發揮催化劑作用的態度,否則他們注定將會驗證作為一種反體系運動的無政府主義走向衰敗的現存趨勢。
(三)“新的”反體系運動的衰敗
“舊的”反體系運動是自由主義現代性的產物,而在20世紀60、70年代出現的“新的”社會運動(學生的、黑人的、女性主義的以及綠色運動)和反全球化運動,則是晚期或新自由主義現代性的結果。可以說,它們清晰地反映了筆者前面提到的系統性參數的變化,尤其是由新自由主義現代性的興起所引起的階級結構變化,以及相應的伴隨著后現代主義和非理性主義興起而出現的意識形態危機。
在新社會運動中,尤其是在學生、女性主義、黑人以及綠色運動中,確有幾股“反體系”的流派。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新”社會運動達到了頂峰,然后走向衰退,倒不是在趨于消失的意義上,而是在更大程度上變成了既存利益集團的一部分,因而遵循著類似世紀初勞工運動的軌跡。結果,到90年代,“新”社會運動已經演變為“身份認同政治”,即一種后現代政治,從關注整體性的社會、政治和經濟議題轉向文化與認同關切。作為后現代政治的一種形式,認同政治表現出了對現代簡約主義、普世主義和本質主義的鄙視。“新”社會運動的衰落催生了它們的產兒,即各種非政府組織(NGOs),它們在新自由主義現代性條件下迅速擴散。然而,非政府組織不是社會運動,不僅因為它們是改良主義的,還因為它們大多是由政治和經濟精英所資助的。
綠色運動的發展進程是上述各種“新”社會運動的典型代表。在20世紀70年代初,綠色運動是一種新的、主要是反體系的運動,把生態危機視為“增長經濟”不可避免的結果。然而,一旦激進主義者與現實主義者之間的區分(在德國綠黨中,這種區分表現為“fundis”與“realos”之間的差別),以后者完全戰勝前者而告終,那么,綠色組織演變成為“常規的”議會政黨或通常的改良主義組織就是不可避免的。所以,目前綠色運動中的主流并不挑戰市場經濟和代議制“民主”制的基本框架,而是相反,或是采取鞏固市民社會的社會民主主義意識形態,或是采用各種形式的環境主義的改良主義,或是強調改變文化價值觀的重要性,認為即使在現存制度框架下也能帶來有益的變化。歐洲綠黨在北約對南聯盟人民的轟炸中所扮演的不光彩角色(Fotopoulos,1999a),以及它們現在卷入的跨國精英鎮壓反全球化運動①的陰謀,都明確地表明了綠色運動作為一種反體系的自由力量的終結。
總之,在新自由主義現代性時期出現了如此大規模的政治思潮的右轉,以至于現在很難說哪種運動是以反體系為特征的。同時,新社會運動內部的反體系派別已經萎縮,而一些仍然提出反體系要求的無政府主義流派不能(或不愿)構成一種運動。事實上,今天唯一重要的反體系流派只有在反全球化“運動”中才能找得到。
可是,反全球化“運動”如果從各個細節加以考察(Fotopoulos,2001),既不是一種“運動”,也不是反體系的。簡言之,它不是一種運動,因為其參與者的嚴重異質性,不允許形成統一的社會觀點和價值觀。它不是一種“反體系的”運動,因為其大多數參與者甚至并不將新自由主義全球化視為一種系統性現象,而是通常將其視為一種政策。因此,如果給精英施加適當壓力的話,在市場經濟條件下這種全球化是可逆轉的。由此我們可以預見,反全球化“運動”的未來或者是逐步消散,或者更可能的是轉變為另一種“新”的社會運動(比如綠色運動),并逐漸被整合進現存“體系”之內。
但這并不否認如下事實,即在“運動”內部的確存在著反體系的因素,它們可以作為創造真正的反體系運動的催化劑。目前,這些反體系因素存在的問題是,它們對于未來社會缺乏清晰的愿景以及長期戰略和短期綱領。簡言之,在反全球化“運動”內部的反體系流派,或者由于受后現代主義對于“普世主義”方案強烈敵意的影響,或者因為他們對直接行動的偏愛,對于建立這樣一種反體系運動并不感興趣。他們模糊的假設是,通過直接行動和必然發生的國家壓制,形勢會被革命化,那時運動自身就會“自發地”產生對當時形勢的正確分析以及對未來社會結構的清晰愿景和轉型策略等。很明顯,這是一種浪漫主義的、歷史已證明錯誤的社會變革觀點。正如前文已經闡明的,在現實的社會轉型發生之前,我們必須組織起有組織的反體系運動,大多數人都應培養起清晰的反體系意識,而這可以通過真實地生活于新型社會制度中來實現。
(四)有別于其他的包容性民主計劃
1.自治方案與包容性民主
科內琉斯·卡斯托里亞迪斯(Cornelius Castoriadis)的自治方案與包容性民主有很多相似之處,但正如筆者在他處表明的,這二者之間的區別是根本性的(1999b)。事實上,包容性民主方案代表著對現存傳統和運動的綜合與超越,它體現了古典民主和社會主義傳統的綜合,也涵蓋了當代解放運動中的反體系流派。嚴格說來,包容性民主方案不是一個用以復制的“模式”,而是大致規定所有形式權力平等分配(即為了個人和集體的自治)的一些制度前提,并闡明基于這種制度框架的經濟是如何以照顧到所有公民需求的方式運轉的。
卡斯托里亞迪斯從未提出過一個與他晚年的自治方案相一致的經濟體制新愿景,因而給人的印象是,他在20世紀50年代為早期的社會主義方案而構建的經濟模式也適用于新的計劃,而兩個計劃至少在工人在其中的管理作用方面有著明顯不同。然而,盡管他接受了一個新的未來社會觀念,卻并沒有放棄早期的社會主義工人自我管理的模式,而他晚年的自治計劃所蘊含的公民民主自我管理和早期的社會主義計劃蘊含的工人自我管理之間存在著明顯的矛盾。但正如筆者多次強調的,民主制下的人們應該作出所有影響著他們的決定,絕非僅僅作為生產者,而是作為公民,而后者的內涵要寬泛得多。事實上,晚年的卡斯托里亞迪斯自己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強調,在服務業中基于勞動團結和共同的生活創建工人委員會也許并不總是可能的,因而或許需要借助基于職業的協會或合作社。但是,如果我們考慮到今天大部分的勞動就業發生在服務業,那么,卡斯托里亞迪斯早期關于工人自我管理的建議不僅與他晚年的自治方案不相符合,而且已經完全過時。
如果將卡斯托里亞迪斯早期的關于未來社會的憧憬與包容性民主作對比的話,我們會發現二者之間存在兩個方面的重大區別。第一,卡氏的建議是以貨幣和真實的市場經濟為前提的,而包容性民主繼承的是自由進步主義的傳統,是以無市場、無貨幣的經濟為前提的。第二,在卡氏經濟中,稀缺資源的分配是通過貫徹工人委員會決議的計劃和建立在非個性化貨幣基礎上的真實市場來實施的,而包容性民主中資源的分配是通過貫徹公民大會決議的計劃和建立在個性化貨幣基礎上的虛擬市場來實現的。卡斯托里亞迪斯所建議的真實市場和貨幣經濟會帶來嚴重的問題和矛盾,因為它無法避免真實的市場所帶來的問題。他未能充分理解,能夠在國際化經濟中存在的真正市場只能是目前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市場體系(Fotopoulos,1997:chapter 1),而且,正是市場與生產資料商品化的結合導致了現行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體系,而不僅僅歸結于后者(Fotopoulos,1997)。
此外,卡氏模型為了避免現實市場的動力學所必然帶來的巨大不平等,不得不假設工資平等——結果,這種制度安排忽視了公民不同類型工作所帶來的滿意度嚴重差異。比如,卡氏的建議未能充分考慮到,在工資平等的經濟中,礦工或水管工與演員、演說家或是電視記者相比在工作滿意度上的差別。這種在工資平等掩蓋下無視公民意愿的后果,是他所建議的經濟體制根本不存在一個工作自主分配的機制。這是因為,在實踐中平等工資或者意味著某種外部性力量的存在,或者是強制性的工種輪換,以便某些人可以被“勸服”去從事為了人類生存目的的工作——往往是艱苦和枯燥乏味的。相比之下,包容性民主計劃致力于公民基本和非基本需要的滿足,以及他們對所期望工作意愿的滿足,因而不存在外部性強制和社會浪費(Fotopoulos,1997:chapter 6)。
然而,包容性民主計劃與卡氏自治方案之間更重要的區別在于哲學層面。正如筆者在他處表明的(2005:chapter 2),盡管兩個計劃都同意如下觀點,即正是社會斗爭的結果決定了每個歷史時期現代性的性質和主要特征,但二者間的爭議在于,對于斗爭的最終結果來說,“客觀的”與“主觀的”因素相比誰是決定性的。在馬克思主義者看來,像技術變革這樣的客觀因素對結果有著重要影響,如果它們不(最終)決定人類歷史本身的話。而對像卡斯托里亞迪斯這樣的自治/民主傳統的支持者而言,類似“社會想象”這樣的主觀因素在導致不確定結果中也發揮著同樣重要的作用。在市場經濟體系的整個歷史中,“客觀”因素始終發揮著作用,這是毫無疑問的,盡管不是在馬克思主義假定的嚴格的經濟“科學”意義上,而是在市場經濟的“增長還是死亡”的動力的寬泛意義上。但正如卡斯托里亞迪斯正確地指出的,盡管這些客觀因素可以解釋尤其是經濟精英的動機和行為,但隨之而來的社會斗爭的經濟和社會最終結果總是不確定和不可預測的。這就是為什么包容性民主計劃堅持認為,正是同樣重要的“客觀的”和“主觀的”因素之間的相互作用決定著歷史的發展,并且總是導致并非確定性的后果。過于強調市場經濟歷史中“客觀”因素的作用,而忽視“主觀”因素的作用是錯誤的,反之亦然。可以這樣說,卡斯托里亞迪斯許多表面上令人費解的、遠離激進的理論或政治的立場,都可以通過他過分強調人類歷史中想象因素的作用、低估“系統性”因素的作用來加以解釋。比如他對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發展中國家不發展的原因、蘇聯與海灣戰爭等議題上的立場,都清楚地表明這一點。
最后,卡斯托里亞迪斯甚至不愿意考慮與他所主張的自治社會相一致的倫理價值。因而,當他宣稱“我們總是不得不在悲劇性的狀況下生活,因為我們不總是知道善與惡的界限,無論是在個人層面還是在集體層面”(1997:122)時,理應會遭到布克金的強烈批評:“缺乏行為的理性客觀標準的想象就會變成惡魔性的,正如當存在這種標準時,它會變成解放性的一樣;因此,我們需要有見識的自發性和有見識的想象。”(1995:178)另一方面,在包容性民主理論看來,卡斯托里亞迪斯立場的問題是很容易走向一種后現代的道德相對主義,或者布克金稱之為的“道德主觀化”。因而,盡管包容性民主的確拒絕任何“客觀的”倫理,但它也確實致力于探求一種與真正的民主社會的制度框架相一致的道德準則并提出了一些發展這種民主倫理的指南(Fotopoulos,2002)。
總之,對于卡斯托里亞迪斯來說,并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危機,存在著的只是一些“技術細節性的問題”,因而我們真正需要的是“創造一種新的想象,從而把其他議題而不是生產與消費的擴大置于人類生活的中心”(1996)。因此,人們只要同意前文所述的包容性民主理論對于多重向度危機的詳盡分析,就不必絲毫奇怪,為什么晚年的卡斯托里亞迪斯沒有談論革命性制度變化與相應的價值觀變革相結合會導致一個新的革命性社會,而是采納了一種首先致力于變革價值與社會想象、然后將自動導致制度變革的改良主義立場。這種立場是與綠色運動和左派中的改良主義觀點相一致的,都認為價值觀層面上的激進改變會自動帶來一個新型社會,并把市場經濟體系和代議制民主視為理所當然。因此,我們也就可以理解,晚年的卡斯托里亞迪斯與其早期不同,受到了國際(和希臘的)既存機構及其大眾媒體的廣泛稱贊,而任何真正的革命家幾乎從未從精英集團那里得到如此的(否定性)“榮譽”。
2.社會生態學、公社主義、自由進步市鎮主義
如同上述,包容性民主理論和自治方案之間存在著根本性的哲學的、政治的和經濟的區別,同樣地,包容性民主與自由進步市鎮主義之間也存在著重大差別。包容性民主,尤其是其經濟民主所建議的擺脫當前危機的措施,既不同于建立在真實市場基礎上的工人委員會(卡斯托里亞迪斯早期),也不同于建立在后稀缺基礎上的“道德經濟”(布克金)。
如同與自治方案的區別一樣,包容性民主同自由進步市鎮主義之間的區別也是在哲學和經濟層面上的。在哲學層面上,正如筆者在《走向包容性民主》中所闡明的,一個民主社會的方案既不能建立在社會變化的進化過程基礎之上,也不能建立在技術的(例如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或非技術的(例如布克金的辯證自然主義)(Bookchin,1995)基礎之上。盡管辨證自然主義被明確地稱為自然和社會進化的非技術觀,但它依然假定了一個通向民主生態社會的“方向性”——這一社會恐怕由于“偶然”情況永遠無法實現。因此,布克金在明確承認社會進化與有機進化極為不同之后,將社會變革描述為一個進步的過程,定義為“人類歷史活動和文明的自我定向,趨向漸增的理性與自由”(1995:xii)。然而,如果說關于自然進化的理性過程的假設是無根據的,那么在筆者看來,關于存在社會進化的理性過程的假設是根本站不住腳和令人厭惡的,因為這一觀點將歷史看做一個不斷進步的過程,是理性的伸展,認為存在通向自治或民主形式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組織的進化(Fotopoulos,1997:328-340)。當然,人類歷史的事實并不支持關于人類進步的重要進化范式,并不意味著我們應該過分強調“社會想象”的作用(卡斯托里亞迪斯的術語)而忽視“系統性的”因素,如上所述,這樣很容易導致對歷史的嚴重誤讀。
由于上述原因,包容性民主的歷史觀既不采用依賴于對自然或社會變遷的具體解讀的大進化范式,也不使用走向另一極端的方法,即夸大人類歷史中(主觀的)想象因素的作用,而低估“系統性的”(或“客觀的”)因素的影響,最終導致對歷史的嚴重誤讀。相反,包容性民主方法試圖保持“主觀”和“客觀”因素之間的平衡,將人類歷史視為創造性人類行動和現存制度框架之間持續的相互作用,即由于“想象的”和“系統的”因素之間的相互作用,其結果總是不可預見的。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民主社會被視為他律性社會所建立的歷史連續性的中斷或斷裂。
然而,布克金的進化視角對自由的物質前提條件的存在和民主概念本身有著重要的意蘊,使得經濟民主的概念變得多余。布克金假定,進步過程已經導向了“后稀缺社會的門檻”,因為它“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提供了可以為自由提供物質基礎的豐裕技術”(1974:12),因而他并未看到在一個自由社會中對經濟民主的需求。相應地,布克金的民主概念主要是基于政治領域,經濟民主不屬于社會生態學的民主觀的一部分也就不足為奇了。自由進步市鎮主義使用了“后稀缺社會”的構想,其中不需要作出資源分配方面的經濟決定,所需要的只是一些分享的指導性道德原則(Biehl,1998:chapters 10 and 12)。這就是為什么與自治方案、參與型經濟和包容性民主計劃相比,自由進步市鎮主義方案沒有提出關于資源分配的任何機制,而布克金本人也堅持認為,在一個公社主義的后稀缺社會中,“經濟這個概念已被倫理關系(而不是生產關系)所取代,勞動車間、普魯東合約、羅爾斯的正義等已經變得無關緊要”(2003)。
另外,從社會生態學的民主社會觀中還可以得出一個關鍵性的負面暗示:它間接地預設了自由的物質前提條件的存在。通向自由之路取決于“客觀的”因素,類似某種神話般的物質豐裕狀態的實現。但是,地球上所有人口的物質充裕的實現需要足夠高的生產力發展水平,這至少會令人質疑,沒有對環境的嚴重影響能否達到這樣的階段——當然,除非“物質充裕”是以民主的、與生態平衡相一致的方式界定的。更為重要的是,后稀缺社會的公社主義階段事實上是一種神話般階段,因為它預設了需求和稀缺的“客觀性”定義。可是,即使有可能客觀地界定人們的基本需求,也絕對不可能客觀地界定各種滿足物(satisfiers),即滿足這些需求的手段,更不用說在今天的發達社會中日益重要的非基本需求了。所以,后稀缺社會的實現不只是財富重新分配的問題,因為許多自由進步主義者和社會生態學家想當然地認為,“后稀缺社會……尚未實現,不是因為技術是不道德的,而是因為使用技術的社會制度是不道德的”(Biehl,1998:98)。
相比之下,在包容性民主理論中,后稀缺社會和自由的實現之間是分離的。稀缺的消除,以及由此帶來的分工的消除,對民主而言既不是必要條件也不是充分條件。因此,人類從必然王國上升到自由王國與經濟過程是分離的,盡管從亞里士多德,到洛克和馬克思,再到阿倫特和布克金都認為,“必然王國”和“自由王國”的區分是根本性的。但是,盡管在對人類活動作區分時這種分別也許是有用的概念工具,但在社會現實中這兩個領域必須被視為相互排斥是毫無道理的。無論如何,歷史上曾有過幾次不同程度的自由在以“必然王國”為特征的條件下存在過的情況。另外,當我們不再將二者視為相互對立時,就再沒有任何為了進入自由王國而企圖支配自然的正當理由——而對自然的支配是馬克思主義發展思想的重要因素。
所以,包容性民主觀念既沒有任何實現自由的必需物質前提,也沒有像深生態學和其他唯心主義運動主張的那樣,需要通過接受某些精神教條來實現大規模意識變革的通向自由王國的入口。可見,包容性民主是比通常的自由進步主義的未來社會(布克金和其他一些學者所提出的)更寬泛的概念,后者是以直接民主和后稀缺社會的市鎮化“道德經濟”為基礎的。這不僅是因為包容性民主涵蓋了由邦聯化社區大會作出的重要政治經濟決定,以及由勞工、教育機構大會作出的具體性決定,更為關鍵的是,包容性民主制下的經濟決定涉及關于稀缺資源的配置,而不是像社會生態學家堅持認為的那樣主要涉及的是由機器完成大部分工作的行政管理性決定。
上述表明,任何自由主義的計劃要想更現實些,而不是停留于空想,就必須包含制度方面的理論想象,從而使稀缺社會背景下的民主決策成為可能。因此,對于一個切實的解放性計劃來說,僅僅訴諸于道德經濟如何能夠自動解決后稀缺社會面臨的所有經濟問題的主觀設想是遠遠不夠的。因而,如果對目前普遍化的市場經濟社會組織形式的一種替代性計劃,是為了激勵現在道德退化的人們,那么,這種替代性社會的可行性就必須得到清晰闡述。這意味著,在一個致力于滿足所有公民的基本和非基本需求的新社會中,與稀缺資源分配相關的關鍵性問題必須首先在理論上,而后在生活實踐中,在經濟民主的框架下得以解決,而經濟民主需要此時此地就開始由新的大眾性反體系運動來建構——這正是包容性民主的轉型戰略所反復強調的。
3.參與型經濟
隨著對于建立一個后資本主義社會可能性的廣泛疑慮,思考后資本主義社會應采取的具體形式已變得異常緊迫。邁克爾·艾爾伯特(Michael Albert)和羅伯特·哈內爾(Robert Hahnel)對于參與型經濟的“展望”,以及由他們和其他人提出的關于相應政治制度的補充是沿著這個方向的努力。但正如筆者在他處表明的(2003),盡管這一模式代表了目前從社會主義計劃及其歷史失敗中吸取教訓的最好努力,卻并不能確保創造一種新社會組織的制度條件——重新整合社會、經濟、政治和自然。
最初,參與型經濟與馬克思主義關于社會主義社會的方案、卡斯托里亞迪斯的自治方案以及包容性民主方案相比,并不是一個完全成型的政治方案,而主要是一個狹隘的經濟替代模式。最近,或許是針對包容性民主批評其在政治制度上的沉默,以及其他類似的理論批評,參與型經濟又作了一些修改補充,增加了與參與型經濟相一致的政治內容,或稱之為“參與型民主”。
所以,參與型經濟缺乏任何政治的、歷史的或哲學的分析作為支撐,而只是依賴于作者對現存體系某些因素的排斥,以及他從“大量積極分子的不懈努力所蘊含的志向和洞察力”中得出的一些價值觀(Albert,2003:13)。也就是說,參與型經濟未能在歷史辯證法或自然辯證法或自治和他律傳統之間進行抉擇的基礎上,對后資本主義社會的需求提供正當辯護。但是,一個關于未來后資本主義社會的嚴肅方案,不能只是一些知識分子的想象物,以及從社會斗爭中概括出的價值觀。這些方案要想成為一個令人信服的政治計劃,就必須自覺整合進左翼歷史傳統,從對現存社會及其各種趨勢的系統分析中得出未來社會的組織原則。依此而言,反體系的左翼不需要借用所謂的多元主義視角,后者只能服務于當前盛行的后現代意識形態大雜燴,作為其主張的“可能的替代性世界”意識形態外表。
艾爾伯特明確地宣稱,他的模式包含社會主義的或直接民主的價值觀,并將其概括為“無政府主義的經濟觀”。然而,盡管參與型經濟也討論工人委員會,但卻不能劃歸社會主義的傳統。此外,關鍵性的轉型戰略和革命議題也都被回避,而是采用了“世界社會論壇”的改良主義反全球化戰略。當然,參與型經濟不屬于馬克思主義的傳統,因為它所探討的上述“視點”不包含任何對當前社會的歷史分析。參與型經濟既沒有借用馬克思主義關于階級的定義,也沒有具體闡明生產資料社會所有制所采取的形式,以盡力動員左翼的大多數。
同時,參與型經濟也不能劃歸為自由進步主義或自治民主的傳統,因為它的集體決策機構是明確限制在經濟領域中的。所以,在最初的參與型經濟范式中,公民概念是明顯缺失的,被勞動者和消費者的概念所取代——由此將資本主義社會造就的、現代人的經濟二元主義引入它所設想的后資本主義社會中,而且接受了目前對社會的經濟與政治的二元劃分。參與型經濟之所以以扭曲的直接民主觀而告終,正如筆者在他處力圖證明的(2004),完全是它自己造成的。
盡管如此,為了描述與參與型經濟相適應的政治制度(Shalom,2005),公民概念后來還是被引入進來,雖然只是作為作出重要決策的勞動者和消費者概念的補充。依據這一計劃,消費者委員會(即現在的“大眾委員會”或者“委員會”)負責政治決策,相應地,消費者就是現在的“公民”,可以進行政治決策,而不是作為消費者委員會成員只能進行關于分配的純經濟決策。
社會中還有初級委員會便以吸納每一個成年人,這些初級委員會的成員數量大概在25~50之間。每一個初級委員會都會選出代表參加二級委員會,每個二級委員會大概由25~50位代表組成,可能和初級委員會規模差不多。同樣地,每個二級委員會會選出代表參加三級委員會。依此類推,直到全社會有一個最高委員會。
但是,該方案中的立法體系不僅將某種“官僚化民主”制度化[難怪參與型經濟被約翰·克倫普(John Crump)恰當地稱為“參與型官僚政治”],而且是高度等級化的。因為,委員會的“代表”“要盡力代表選舉他的委員會的真正意見”,否則他們將不會被“授權”。不難想象,每一個高一級委員會的成員都比低一級的成員集中更多權力,并在最高委員會中達到頂點,結果最高委員會將扮演一種立法的中央委員會的角色。這種權力高度集中的最終原因,當然與參與型經濟是基于集權的經濟和社會的事實相關,這與包容性民主所預想的根本上分散的經濟和社會形成鮮明對照。
相比之下,在一種真正包容性的民主中,所有重要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決議都是直接由公眾大會中的公民作出的,這是最高決策機構。無論何時,需要進行高一級的決策(地區的、邦聯的)時,是有著具體授權的可召回代表大會來協調地方決策,管理者在地區或邦聯層面上執行決議,這意味著地區和邦聯大會完全是行政委員會,而不是像所有代議機構那樣的決策機構。
因此,很明顯,艾爾伯特(還有哈貝馬斯,以及其他“市民社會”方案的支持者)不是將直接民主視為一種制度,而完全是一種程序,因而,它已經被其對立面即代議制所取代。實際上,直接民主是與參與型經濟的處方不相容的!尤其是參與型經濟采取了一種“工具主義的”政治概念,即人們參與決策的程度與決策可能影響其的程度相一致;換句話說,他們參與決策的過程不是目的,而是達到目的的一種手段。當然,這與現存社會的政治觀念相似,人們參與政治完全是為了增加個人福利,而不是出于政治生活的內在準則,比如自由、公平、正義、團結、無畏和卓越。
參與型經濟與包容性民主的另一重要區別是,后者依據它所區分的基本和非基本需求,提出了基本需求的“按需分配”和非基本需求的“按勞分配”的互補原則。這樣,它就明確承認滿足基本需求是對任何人都不可否認的基本人權,只要這個人完成了符合要求的最小量的工作。而在參與型經濟中,這種需求的滿足交給了少量的公共供給和憐憫。
參與型經濟的另一個關鍵因素是依據“工作復合體”而定的工作組織,作為萬能處方以確保平等授權和平等的工作需要。但正如筆者在他處所說的(2003),在一個技術變革帶來高度工作分化的現代經濟里,不僅工作復合體本身必然有著有限的能力,而且它們對于授權和工作需要的作用也是值得懷疑的。艾爾伯特和哈內爾似乎認為,體力和腦力勞動的分工是等級制分工的唯一原因,但實際上,后者的最終原因是公民之間制度化的權力不平等分配。盡管腦體力勞動分工對等級制分工的確有重要的影響,但如果認為這是唯一原因,那就太簡單化了。因此,包容性民主所確保的政治和經濟權力的平等分配的制度,是廢除等級制分工的關鍵一步。但是,這些制度不僅應當包括決策大會,而且應該包括廢除在工作場所、教育場所等地的任何法律上的等級制分工——這就是包容性民主所說的社會領域的民主。
由于參與型經濟將生態問題視為外在性的(就像正統經濟學家和環境主義者那樣),且認為可以通過增加消費者委員會而不是公共消費建議發起之處來解決。這樣,生態問題事實上就被降低為次要的了,如同污染所引起的問題一樣,后面這些問題確實可以通過所提出的程序加以考慮。但是,重大的生態問題比如溫室效應,由于其解決需要公民生活方式的根本轉變,因而必須放棄將經濟增長視為生產最主要的目標。此外,參與型經濟在激進分權要求上的沉默,表明市場和集中計劃經濟都以集權為特征——這是一個導致目前生態危機的基本原因,而在參與型經濟看來甚至根本不是問題!
最后,但并非不重要的是,與包容性民主不同,參與型經濟完全依賴于資源配置的計劃,這意味著除了它不區分基本需求和非基本需求之外,參與型經濟不能保證勞動者或工人的自我管理。事實上,沒有一個只建立在計劃之上的經濟組織,能保證真正的自我管理和選擇自由。
4.“去增長”與生態村
正如筆者已在他處指出的(2007)①,由塞奇·拉陶徹(Serge Latouche)構建的“去增長”方案,出現于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的第四次評估報告中,將全球氣候變化與人為二氧化碳和其他溫室氣體排放明確相聯系,并使溫室效應和氣候變化成為頭版新聞。這一方案代表了綠色政治與思想的重大發展,因為這表明,作為一種反體系運動于20世紀70年代在德國興起的綠色運動,在其主流成為一種改良主義左翼政黨或游說團體而融入主流政治之后,它依然可以在改良主義的和反體系的運動之間發揮某種作用。
“去增長”方案在理論和戰略層面上都顯示了與泰德·特倫納(Ted Trainer)所提出的“更簡單的方式”方法的極大相似性。后者與前者一樣,意味著“通常是小規模的、高度自足的地方經濟;社會控制的而不是市場動力或利潤動機驅動的經濟體系以及高度合作的和參與性的體制”,以及與之相關的“生態村運動”(2007)。②然而,“去增長”方案強調,過渡過程不僅包括主要在主體社會之外的“生態村”的建立,還包括“城市村”的建立(Homs,2007),后者涉及主體社會本身中高度的分權化發展。也就是說,生態村的支持者所渴望的主要是基于社會之外的社區基礎上的運動,盡管他們的目標是創造一種新的社會運動,而不僅僅是生活方式的改變,但與他們不同的是,“去增長”方案的支持者明確地將目標定位于在主流社會內部創造新的社會運動——正如傳統綠黨一直試圖做的那樣。
“去增長”方案的基本原則是我們所熟知的激進綠色的。為了增長而增長是不可持續的,因為它已逼近生物圈的極限。盡管我們在生態效率方面有所改進,但它們又被增長所抵消。結果,帶來災難性氣候變化威脅的生態危機,尤其是溫室效應,仍在惡化。現已充分表明的是,持續的擴展是以犧牲生活質量為代價的——首先是動物,然后就逐漸是人類本身。因此,從減小經濟規模的角度看,“去增長”似乎是必然和需要的。
然而,盡管“去增長”方案被其支持者視為“一種政治方案,涉及南北方國家和社會各個層面的重建,而且不會自動通過職業政治家的決策來實現”(Latouche,2007),但明顯的是,它集中于當前多維度危機的一個方面:生態方面。盡管生態危機是多維度危機中很重要的一個方面,但其他方面也同樣重要。換句話說,與包容性民主理論不同,“去增長”方案不是人類解放的普遍性方案,而只是針對單一議題的。拉陶徹由此表現出的對普世主義方案的懷疑,很可能來自后現代主義者對任何普世主義方案的厭惡,同樣,這種厭惡還導致大多數左翼放棄任何關于系統變化的論點,走向被卡斯托里亞迪斯指稱的“普遍的盲從主義”。“去增長”和包容性民主方案之間除了上述基本區別外,還在理論和戰略層面上存在著差別,盡管二者的確也存在著重要的相似性,比如在經濟活動尤其是生產的主要目標方面,二者都主張遠離目前的增長經濟和社會,并通過激進的分權和地方主義來實現。
市場/增長經濟和經濟權力的集中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這意味著在現存的市場經濟國際化制度框架下,經濟權力集中和增長經濟的生態影響都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去增長”方案似乎并沒有拒絕市場經濟體系或其政治補充代議制“民主”,這就意味著它所構想的文化革命并不預示著系統性的變化,而只是“想象的去殖民化”,即價值觀和觀念的變化。實際上,即使是談論法律體系和生產關系的制度性變化,也沒有涉及生產資料所有制和資源在市場配置中的改變。
盡管如此,當拉陶徹主張“地方民主創議[尤其是包容性民主理論提出、并由他本人詳加論證的邦聯化城邦(2003)]比一個民主的世界政府要現實得多”時,他還是對的。不過,地方主義,無論是采用城市村莊和參與型民主的形式,還是采用在改良的市場經濟和代議制“民主”下的邦聯化城邦形式,都不會導向一個“去增長”社會。這是因為,這種“生態民主”無論如何也解決不了經濟和政治權力集中的問題,而后者正是目前多維度危機的根源所在。
同樣的看法適用于泰德·特倫納的“更簡單方式”。它意味著“不太富裕(但充足)的物質生活條件,更多是小規模的、高度自足的地方經濟”,主要是通過價值觀和世界觀的深刻變革,來遠離西方文化中的某些最根本元素,尤其是那些與競爭的、貪得的個人主義相關聯的因素。特倫納認為,“我們最好的機會就是此時此地起,嘗試將現有的城鎮和郊區轉變為某種‘生態村’”。在他看來,這一轉變過程現在就可以開始,途徑是小規模的地方團體逐漸地控制它們自己的地方經濟。他總結說,這可以通過不與資本主義發生沖突來實現:“更簡單方式就意味著資本主義的死亡,但我們戰勝它的方式是對其置之不理任其死亡,遠離它,和建造那些現在就已比較容易做到的替代性選擇的組件。”(2006)
但正如筆者對這一觀點所回應的(2006),只有當預示著這種新體系的現存反體系活動成為一種反體系運動的內在組成部分時,它們才能成為我們所面臨的關鍵性難題的解決方案,而不是問題的一部分。這樣一種過程不僅要求生態村的建立(主要在主體社會之外),還需要建立地方的“運行中的包容性民主”,后者可以逐漸將資源從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中分離出來,并創造新的政治、經濟和生態制度來取代舊有制度。也就是說,轉型過程的核心肯定涉及地方層面上的制度轉變,并與價值觀的轉變相互作用,從而產生新的文化,而不是像特倫納所主張的,整個過程可以簡單地被激進的、與任何制度變化無關的文化變革所決定。
因此,依據包容性民主方案,只有通過旨在創造新的民主的政治、經濟制度,以及通過公民教育以培養新型價值觀的轉型戰略,我們才有希望為不是建立在經濟增長基礎之上的經濟和社會的出現創造條件,這將是一種真正的生態民主,并作為包容性民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五)需要一種全新的轉型戰略
正如前文所強調的,我們今天所面對的反體系運動和階級政治的終結,并不意味著不再有“體系”以及相應的“階級區分”了;相反,它只是表明,我們今天面臨著新的“階級區分”,因而我們需要發起一種新型的反體系運動。
盡管談論單一性的階級區分不再有意義,但這并沒有排除一種可能性,即當從屬性的團體發展出一種關于價值和制度的共同意識時——正是這些價值和制度創造與復制著權力不平等分配的結構,他們會團結起來,不再是為了反對占支配地位的社會集團,而是致力于反對等級制度框架及其衛道士。那些使從屬性團體的成員團結在一種像包容性民主這樣的自由解放方案周圍的因素,是這些團體被各種形式權力排斥在外——這種排斥基于權力分配不平等,而后者是現存制度及其價值觀的特征。
包容性民主概念的綜合性特征及其對今日“階級區分”的分析表明,它所設想的反體系運動與傳統的反體系方案有著根本性的差別,并且提供了一種新的反體系運動概念。因此,包容性民主方案所設想的反體系運動,在追求目標和實現目標的手段上,都根本區別于舊的改良主義運動。
包容性民主方案的轉型戰略的基本原則是,系統性的變革目標要求在制度和文化層面上與過去的斷裂,而這就需要創建新的政治組織和致力于體系變革的新的全面的政治綱領,從而在大規模民眾層面造就清晰的反體系意識。
然而,一種新文化——必須在轉向包容性民主之前就成為社會支配性的,只能通過在廣泛的社會范圍內建立相應的新政治和經濟制度來實現。換句話說,只有通過行動建立起這樣的制度,一種帶有民主意識的大眾政治運動才有可能。這樣一種戰略將為社會轉型提供條件,既包括“主觀的”——有助于發展新的民主意識,也包括“客觀的”——建立新制度,從而為新的包容性民主提供基礎。同時,這些新制度的建立將會切實救助那些與現存制度框架相關聯的權力集中的受害者,尤其是幫助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受害者解決其面臨的問題。
因此,包容性民主戰略的目標就是自下而上建立“政治和經濟權力的大眾基礎”,即地方性包容性民主,然后它們會邦聯化,并為新的、更大規模上的邦聯制民主的建立創造條件。所以,包容性民主戰略的關鍵因素是,在一定數量的人在特定區域內形成了“運行中的民主”的基礎時,包容性民主的政治和經濟制度就要立即建立。顯然,這樣的戰略意味著對解放主體(Fotopoulos,2002b)的重新界定,以便考慮到導致今天新的階級分化圖景的系統性變化。同樣,它也意味著對新型政治(而不是當代現實政治)和政治組織的需要,就像包容性民主方案所建議的那樣(Fotopoulos,2002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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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胡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