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2010年12月30日下午16時,著名作家史鐵生突發腦溢血,經搶救無效,于12月31日凌晨3點46分與世長辭。作為當代中國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史鐵生的寫作與他的生命完全融合在一起。在自己的“寫作之夜”,史鐵生用殘缺的身體,表達了最為健全而豐滿的思想。他體驗到的是生命的苦難,表達出的卻是存在的明朗和歡樂,他睿智的言辭,照亮的是我們日益幽暗的心靈。
[生平]
史鐵生(1951—2010),男,漢族,1951年生于北京,1967年畢業于清華附中,1969年赴延安插隊,1972年雙腿癱瘓回到北京。1974年在某街道工廠做工,7年后因病情加重回家療養。1979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后來又患腎病并發展為尿毒癥,靠透析維持生命,自稱“職業是生病,業余在寫作”。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禮拜日》《命若琴弦》《往事》等;散文隨筆集《自言自語》《我與地壇》《病隙碎筆》等;長篇小說《務虛筆記》,以及《史鐵生作品集》。曾先后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魯迅文學獎、老舍散文獎(一等獎)、華語文學傳播大獎年度杰出成就獎(2002),以及多種全國文學刊物獎,一些作品被譯成英、法、日等文字,單篇或結集在海外出版。其著名散文《我與地壇》曾鼓勵了無數人。
[逸事]
“鹽”的故事 張健
7月底,為憶石文學網的小小說評獎事宜,我們去大連長興島開會。
在機場終于會到鐵生。他坐在輪椅上,高興地揮手,然后與我們緊緊握手。好像是8年前,他還沒有每周要做兩次透析的時候,還能見他。談小說,談插隊,談世界杯足球賽……但如今,太少太少了,怕他累,怕他在緊張寫作……知道他對朋友的事從來不拒,反而格外怕打擾他。
鐵生的狀態如常。只是在輪椅上坐久了,腰部會很痛很累。
他不能久坐,坐個把小時后,就得艱難地躺下直起身體,緩解腰部的疼痛。
憶石網牽總做了萬分周密的安排,聯系好大連方面的醫院,使鐵生能在第三天于當地順利做透析。
第二天看海。風大。我們幾個還是下了海。鐵生無法下海(永遠無法了),只在海邊的輪椅上靜靜看海,微笑著,不發一語。
出了水,才和他一起聊天。
不知為何提到了海水的“成”和“鹽”。
“我有件特別懊悔的事,和鹽有關。在延安插隊的時候,身體不好,隊里照顧讓我喂牛。那里的牛比人還苦啊。那里的人稱自己是‘受苦人’,牛呢?干那么重的活,流那么多的汗……人是離不開鹽的,牛應該一樣,但牛卻沒有。我注意到牛常常拼命掙脫韁繩去舔窯洞后面地角的鹽堿,就知道它是需要的。我做了打算,等我媽再給我寄錢來,一定給我的牛買點鹽,它一定喜歡……但一接到錢,就急忙和插隊的好友去買吃的東西去了。等花光了,看到牛的時候才想起來,才后悔……這是我心頭最最懊悔的事!……多年后再回延安,我當時養的牛幾乎都走了,只剩下一頭當年的牛犢……”
鐵生說。語速很慢,語氣也很沉靜,這沉靜反更顯其深深的懊悔。
“你不知道那牛多么好!多么通人性!一次,一個夜晚,我看到牛棚里的牛都臥在了地上休息,白天的活多累啊!但有一頭母牛站著,就是不臥下。我走過去一看,原來它身下臥著一頭小牛……它要是臥下,會壓壞小牛,所以寧愿站著,直到天明再去被人套上耕地。我趕快把小牛趕到了一邊,它這才望望我,撲通一聲臥下了……”
鐵生說。久久望著海。
我沒有問鐵生,我知道那頭牛犢,就是他再回延安時見到的唯一的那頭、他曾經喂養的牛。
是的,你可以去讀《我遙遠的清平灣》,那里記敘的就是他當年喂牛的故事。這故事的背后是美麗、憂傷和沉郁。他對“破老漢”等受苦人、受苦牛的溫情,如信天游一樣高亢蒼涼,和黃土地上千萬年來吹過的風沙融合在一起。
離別長興島的最后一天中午,我們順路去參觀了一家鹽廠。見了從沒見到過的冰雪峰一般晶瑩的鹽山,也見了食鹽的生產過程。輪椅上的鐵生,很高興地握著廠方送給他的一小袋食鹽,舉起來給我看——那是可以上市的,500克,好像是八毛多。
——鐵生這樣的人,這樣的情懷和心中,生命里“生長著”永遠不會丟失的“鹽”。
他從大連歸來不久,給憶石中文網專門撰寫的《寫作——一種生活方式》,那是送給所有喜歡寫作的文友的“鹽”。大連歸來,我去上海出差,從上飛機開始一直讀著他的作品——“補鹽”。
[名作]
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史鐵生
北方的黃牛一般分為蒙古牛和華北牛。華北牛中要數秦川牛和南陽牛最好,個兒大,肩峰很高,勁兒足。華北牛和蒙古牛雜交的牛更漂亮,犄角向前彎去,頂架也厲害,而且皮實、好養。對北方的黃牛,我多少懂一點。這么說吧:現在要是有誰想買牛,我擔保能給他挑頭好的。看體形,看牙口,看精神兒,這誰都知道;光憑這些也許能挑到一頭不壞的,可未必能挑到一頭真正的好牛。關鍵是得看脾氣,拿根鞭子,一甩,嗖的一聲,好牛就會瞪圓了眼睛,左蹦右跳。這樣的牛干起活來下死勁,走得歡。疲牛呢?聽見鞭子響準是把腰往下一塌,閉一下眼睛。忍了。這樣的牛,別要。我插隊的時候喂過兩年牛,那是在陜北的一個小山村兒——清平灣。
把牛趕到山里。正是晌午。太陽把黃土烤得發紅,要冒火似的。草叢里不知名的小蟲子吱吱地叫。群山也顯得疲乏,無精打采地互相挨靠著。方圓十幾里內只有我和破老漢,只有我們的吆牛聲。哪兒有泉水,破老漢都知道:幾镢頭挖成一個小土坑,一會兒坑里就積起了水。細珠子似的小氣泡一串串地往上冒,水很小,又涼又甜。“你看下我來,我也看下你……”老漢喝水,抹抹嘴,扯著嗓子又唱一句。不知道他又想起了什么。
夏天攔??刹惠p閑,好草都長在田邊,離莊稼很近。我們東奔西跑地吆喝著,罵著。破老漢罵牛就像罵人,爹、娘、八輩祖宗,罵得那么親熱。稍不留神,哪個狡猾的家伙就會偷吃了田苗。最討厭的是破老漢喂的那頭老黑牛,稱得上“老謀深算”。它能把野草和田苗分得一清二楚。它假裝吃著田邊的草,慢慢接近田苗,低著頭,眼睛卻溜著我。我看著它的時候,田苗離它再近它也不吃,一副廉潔奉公的樣兒;我剛一回頭,它就趁機啃倒一棵玉米或高粱,調頭便走。我識破了它的詭計,它再接近田苗時,假裝不看它,等它確信無虞把舌頭伸向禁區之際,我才大吼一聲。老家伙趔趔趄趄地后退,既驚慌又愧悔,那樣子倒有點可憐。
陜北的牛也是苦,有時候看著它們累得草也不想吃,“呼哧呼哧”喘粗氣,身子都跟著晃,我真害怕它們會趴架。尤其是當年那些牛爭搶著去舔地上滲出的鹽堿的時候,真覺得造物主太不公平。我幾次想給它們買些鹽,但自己嘴又饞,家里寄來的錢都買雞蛋吃了。
每天晚上,我和破老漢都要在飼養場上呆到十一二點,一遍遍給牛添草。
草添得要勤,每次不能太多。留小兒跟在老漢身邊,寸步不離。她的小手絹里總包兩塊紅薯或一把玉米粒。破老漢用牛吃剩下的草疙節打起一堆火,干的噼噼啪啪響,濕的滋滋冒煙?;鸸庹樟亮孙曫B場,照著吃草的牛,四周的山顯得更高,黑魃魃的。留小兒把紅薯或玉米埋在燒盡的草灰里;如果是玉米,就得用樹枝拔來撥去,啪的一響,爆出了一個玉米花。那是山里娃最好的零嘴兒了。
(選自《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十月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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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拋掉了個人的苦悶和感傷,從清平灣那些平凡的農民身上看到了美好、淳樸的情感,看到了他們從苦難中自尋其樂的精神,看到了堅韌不拔的毅力和頑強的生命力,使那些還沉湎在個人創傷中,咀嚼著生活帶給他們苦果的將那場運動單純地視為煉獄般的苦難的知青們,從舊日的傷口上抬起頭來。
[言論]
生死是種誰也逃不過的困境 史鐵生
有位哲人說,命運就是一出人間戲劇,角色是不可調換的。當我的雙腿和兩個腎都被拿走的時候,我的身體失靈了。這是我所認為的命運。有天在報紙上看到一句話,我覺得挺有道理,它說:世界上只有兩種生活——一種是悲慘的生活,一種是非常悲慘的生活。我覺得活著就是你對生命有疑問,對生活有疑難。但是關鍵在于一種面對人生的態度。對待生死我選擇一種樂觀的態度,讓我如此幽默地看待生死,還得感謝卓別林。在《城市之光》這部電影里,女主人公要自殺,卓別林將其救下,這女的說:你沒權利不讓我死,卓別林的回答讓我至今難忘:急什么?咱們早晚不都得死?這是參透生死的大師態度。我想他是在說,這是困境,誰也逃不過,人生的一切事就是在與困境周旋。這需要靠愛去延緩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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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借《我與地壇》走進人們視野的史鐵生,在1972年雙腿癱瘓,對于他來說,生命的意義更加特別,他在《務虛筆記》和《病隙碎筆》中,思考著生與死,殘缺與愛,苦難與信仰,寫作與藝術等重大問題,這些或許都是他過往經歷留給他的精神財富。他對生死的看法,發人深思。
[對話]
人的殘缺明了神的完美 許慶亮 陳祥蕉
記者:多年來,你的作品很受讀者歡迎,但是你獲得的文學獎卻很少,你怎么看這件事?
史鐵生:也有,也有過。我的東西是不是讀者面不是很大?好像是這樣:喜歡讀的人很喜歡,不喜歡的人干脆不看。
記者:但是你的《我與地壇》的影響是很廣泛的。
史鐵生:有時候可能是碰上一個機遇。正好那年發表的時候,沒有什么獎。
記者:我記得有人這樣評價: “《我與地壇》這篇文章的發表,對當年的文壇來說,即使沒有其它作品,那一年的文壇也是一個豐年?!?/p>
史鐵生:那是韓少功說的。韓少功這句話快成了我這篇東西的廣告語了。他這話比我的作品傳播得還廣(笑)。
記者:我對你的一句話很感興趣,“大家都生活在生活中,這樣的真實如果夠了,那還要文學干嗎?”但在你所有的作品中,《我與地壇》和《病隙碎筆》影響卻是最大的,反而虛構的小說卻沒得到這樣的關注。大家從你的散文隨筆中看到你的生活和思考,也認同這種真實,這與你的話好像有沖突。
史鐵生:其實我覺得也不沖突。就算是寫實的,也有生活里不被發現的東西。我就覺得真實應該算文學一個很好的品質,但不應該算文學的最高標準。如果僅僅是真實,我覺得文學的意義就要小得多。其實文學更多的是夢想。人要有夢想,因此人創造了文學這種方式。我還有一個長篇叫《務虛筆記》,其中也寫到,其實一個人的很實的生活是很少的。像每天的衣食住行就是很實的,但當你走路的時候,你會想到一些東西。寫作不一定是紙和筆的問題,只要你腦子里在對生活做一種思考的時候,我覺得就是一種寫作。
記者:可以看出你是一個很樂觀的人。曾經有一個評論家說“史鐵生是最愛笑的作家”,是什么讓你保持了這種樂觀的情緒?
史鐵生:中國人都愛笑,咱們剛才也一直都在笑。樂觀要看怎么理解,不是說笑就是樂觀。
記者:你理解的樂觀應該是怎樣的?
史鐵生:我常說這樣的話:“人的思想不妨先鋒一點,人的行為不妨保守一點?!睂懽饕彩悄菢?。你寫的時候,可能不見得那么樂觀,因為你感覺到了問題和困惑,如果你覺得很順暢的時候,我覺得反倒沒什么可寫的。所以在寫作上,我不排斥悲觀主義,也不排斥懷疑主義。但在生活中,你既然選擇了活著,干嗎要痛苦地活著呢?不過,傻樂可不成啊!傻樂不算是樂觀。所以“悲觀”“樂觀”這樣的概念放到文學上,應該重新定義。
(選自2003年4月23日《南方都市報》)
[評價]
1.他的想法和文字明凈,不曾神神鬼鬼牽絲攀藤。他的手總是溫暖的,寬厚的。他是能超越智和愚的。他不做狀,而是常常省察自己的內心。他把自己看輕了,才能去愛自己,愛世界。
——陳村(著名作家)
2.“鐵生對生命的解讀,對宗教精神的闡釋,對文學和自然的感悟,構成了真正的哲學。他幻想腳踩在軟軟的草地上的感覺,踢一顆路邊的石子的感覺?!?/p>
——賈平凹(陜西省作家協會主席)
3.真正獲得了寧靜的人非但不是麻木的生硬的,反而是極其敏感極其溫厚也是極其豐富極其堅韌的。他可能為草的凋零或者樹葉的飄落而傷感,也可能替一位素不相識的弱智小女孩而擔憂。他思考過怎樣生也思考過怎樣死,說到生的時候,他有那么多山重水復的煩惱和柳暗花明的喜悅;講到死的時候,他事無巨細,從心態、方式到裝裹和墓地,全都娓娓道來更談笑風生……我們從史鐵生的文字里看得到一個人內心無一日止息的起伏,同時也在這個人內心的起伏中解讀了寧靜。
——蔣子丹(海南省作家協會主席)
4.史鐵生是一個堅定的理想主義者。他的理想主義不再以群體為本位,而代之以明確的個人立場;生命的意義不再與歷史的或形而上的終極目標發生關聯,而是對虛無困境的戰勝和超越;他的理想主義也不再是咄咄逼人的,侵略性的,而是溫和的,寬容的,充滿愛心的。
——許紀霖(華東師范大學紫江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