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黃山谷雜體詞

雜體詩或可追溯到漢武帝時的《柏梁聯句詩》。到了宋代，不僅雜體詩很盛行，而且雜體詞也開始出現。這類不同于正體的雜而新的詞體，之前沒有人做過系統的整理，還沒有總名，羅忼烈先生在《宋詞雜體》一文中給它做了個定義，正名為“雜體詞”（收入《兩小山齋論文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

黃庭堅既是北宋文壇上一位博學多才之士，也是北宋詞壇上一個勇于開拓創新的名家。他著有《山谷詞》，《全宋詞》收其詞作凡192首，其中便多有雜體詞。黃庭堅的雜體詞，有集句體、括體、獨木橋體、轉踏體、回文體等多種體式，不僅形式多樣，而且相互交融，甚至還有“創格”之作。雖然雜體詞在山谷詞中不是主流的創作類型，但它展現了山谷詞藝術風格的豐富性和創造性，為后世文人創作提供了學習與借鑒的范本，其意義不容忽略。有鑒于此，本文擬對山谷雜體詞略做考察與論述。

一、 集句體

集句是指雜取前人現成的句子而組織成篇的一種創作方式。集句詩始見于魏晉時期傅咸的那首《七經詩》，此后直至宋代王安石的大力提倡，才盛行此道。王安石本人也創作了大量的集句詩，成為后世學習的典范，集句詞也是從他開始的。黃庭堅“轉益多師”，在集句詞的創作上明顯是學王安石的。如他的《菩薩蠻》，在題序中即明言“戲效荊公作”。茲引錄二詞如下：

數間茅屋閑臨水。窄衫短帽垂楊里。花是去年紅。吹開一夜風。梢梢新月偃。午醉醒來晚。何物最關情。黃鸝三兩聲。

——王安石作

半煙半雨溪橋畔。漁翁醉著無人喚。疏懶意何長。春風花草香。江山如有待。此意陶潛解。問我去何之。君行到自知。

——黃庭堅作

王安石這首《菩薩蠻》所集詞句，源于唐代詩人劉禹錫、殷益、韓愈、方域及宋代詩人郭祥正等五七言詩作。黃庭堅的“戲效荊公作”，所集詞句8句中，除最后兩句出處未詳外，第一句集自唐代詩人鄭谷的《柳》，第二句集自五代詩人韓偓的《醉著》，中間4個五言句皆集句于杜詩，篇名分別為《西郊》、《絕句二首》（其一）、《后游》、《可惜》。除第一句中的“溪”字原詩為“江”字外，其余各句皆集原詩成句，并無增損之類的處理，應該是比較嚴格的集句體。我們再來看他的《南鄉子》一詞：

黃菊滿東籬。與客攜壺上翠微。已是有花兼有酒，良期。不用登臨恨落暉。滿酌不須辭。莫待無花空折枝。寂寞酒醒人散后，堪悲。節去蜂愁蝶不知。

此詞在各本《山谷詞》中并無題序，然清沈辰垣等編《歷代詩馀》卷三十三收此詞則題為“集句”，或為編選者所加。此詞實為集句體，分別集自司空圖《五十》、杜牧《九日齊山登高》、白居易《寄明州于駙馬使君三絕句》（之一）及《偶作》、于武陵《勸酒》、杜秋娘《金縷衣》、鄭谷《十月菊》等詩句。然而與前一首有所不同的是，《南鄉子》的集句形式表現得更靈活多樣，這與《南鄉子》這個詞調的句式特征是有關系的。除了五、七言兩種主體句式之外，《南鄉子》在上、下兩片中還各有一個二言句，這給集句造成了困難。因此山谷此詞中的“良期”、“堪悲”這兩個二言句乃是自撰，并非集句。這種穿插集句的形式，顯得比較新穎特別，此其一；其二，此詞在集句中還采用了裁截或增改等手法。如起首“黃菊滿東籬”一句，乃裁截司空圖《五十》詩中“負他黃菊滿東籬”一句而成。又如處于上、下片相同位置的“已是有花兼有酒”、“寂寞酒醒人散后”二句，皆為增改白居易詩句而成。白居易《寄明州于駙馬使君三絕句》之一云：“有花有酒有笙歌，其奈難逢親故何。”又《偶作》詩云：“闌珊花落后，寂寞酒醒時?！鄙焦冗@兩處的詞句，各用了原句中的“有花有酒”4字和“寂寞酒醒”4字，另外各增添3字。這種表現有點類似于化用，堪稱是一種大膽的創新。

羅忼烈分析宋人集句詞云：“在《全宋詞》里，集句詞的數量相當多，全用小令。因為集句的來源以唐人五七言近體為主，而小令有些是以五七言句為主的，句式和字聲易于將就?！保ā秲尚∩烬S論文集#8226;宋詞雜體》）所論甚是。黃庭堅所作集句詞，皆采用《菩薩蠻》、《南鄉子》、《鷓鴣天》等小令詞調，詞句以五七言為主?？傮w來看，黃庭堅的集句詞情感的真實性稍微弱一些，帶有娛樂游戲性質，這也是集句詞的共性，但因他才力過人，不至于有東拼西湊流于形式之嫌。從集句詞當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黃庭堅對前人學習的痕跡，尤其是他喜歡杜甫詩，多有借用。

二、 括體

括是矯正曲木的工具。引申其義，在文學創作中所說的“括”是指將整篇文學作品加以剪裁改組、斟酌損益的一種創作手法，較少見于雜體詩，而在詞中卻相當普遍。開括詞創作風氣的是宋代大文豪蘇軾，如《哨遍》（為米折腰）即括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作為“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繼承了他老師的這一傳統，也寫了幾首括詞。茲舉如《浣溪沙》為例。我們先看蘇軾的《浣溪沙》：

西塞山邊白鷺飛，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鱖魚肥。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隨到處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蘇軾這首詞，很明顯是對張志和《漁父》一詞加以括、改編而成，既將張志和原作的三個七言句集于詞中，還將原作的兩個三言句嵌入兩個七言句的末尾，另外新創作一個七言句。這種形式實際上是將集句體與括體融為一體，這應該是蘇軾的開創。但從括原作來看，僅是括了一首原作。綜觀蘇軾其余7篇括詞，也都是從一篇文學作品括而成的。我們再來看黃山谷的《浣溪沙》：

新婦磯頭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驚魚錯認月沉鉤。青箬笠前無限事，綠蓑衣底一時休。斜風吹雨轉船頭。

山谷的這首《浣溪沙》，上闋括顧況《漁父引》：“新婦磯頭月明，女兒浦口潮平，沙頭露宿魚驚?！毕麻犂◤堉竞汀稘O父》：“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迸c蘇軾詞相比較，一個很明顯的不同之處是，黃庭堅《浣溪沙》是括兩首詞而成的，此舉堪稱匠心獨具，別出心裁，在括詞的發展史上取得了新的突破。正因為如此，山谷此詞頗受好評，如蘇軾即贊賞說：“魯直此詞，清新婉麗。問其最得意處，以山光水色替卻玉肌花貌，真得漁父家風也?！豹?/p>

當然，蘇軾對黃山谷《浣溪沙》贊賞之余又有譏笑：“然才出新婦磯，又入女兒浦，此漁夫無乃太瀾浪乎！”對此，金王若虛解釋說：“東坡謂其‘太瀾浪’，可謂善謔。蓋漁父身上，自不宜及此事也?！保ā朵锬显娫挕罚┮庵^山谷此詞既寫漁父隱逸生活，不宜涉及“新婦磯”“女兒浦”這類艷麗的語詞意象，應該是不無道理的。黃庭堅本人晚年也“悔前作之未工”，因而重新寫了一首《鷓鴣天》：

西塞山邊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朝廷尚覓玄真子，何處如今更有詩。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人間底是無波處，一日風波十二時。

關于這首詞的本事，題序做了詳盡的交代：“玄真子漁父詞云：‘西塞山邊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瘱|坡嘗以《浣溪沙》歌之矣。表弟李如篪云：‘以《鷓鴣天》歌之更葉音律，但少數句耳。’因以玄真子事足之。憲宗時，畫玄真子像，訪之江湖不可得，因令集其歌詩上之。玄真之兄松齡懼玄真放浪而不返也，和答其《漁父》云：‘樂在風波釣是閑，草堂松桂已勝攀。太湖水，洞庭山，狂風浪起且須還。’此余續成之意也?！泵鳁钌髡J為黃庭堅在張志和原詞的基礎上加以妝扮，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之作，“一日風波十二時”是“見破世情語”（楊慎批點《草堂詩馀》語）。將張志和《漁父》的四個詞句巧妙地拆開，寫入《鷓鴣天》上下闋開頭，每闋后面各增加兩句，形成全篇，這種寫法雖首見于蘇東坡《浣溪沙》，但黃山谷的表現亦有新穎別致之處。黃庭堅深受蘇軾“以詩為詞”創作理念的影響，在山谷詞里面同樣可以見到黃庭堅將詩歌的創作技法應用于填詞?！皧Z胎換骨”、“點鐵成金”是黃庭堅提出的詩歌創作理論，其要旨在于強調詩人要在學習古人詩文精華的基礎上創造升華出新的詩歌意境。這首括詞形成了新的詞境，少了原作悠閑自得的心境，卻道出了詞人自我的人生體悟。此外，黃庭堅另一首括詞《瑞鶴仙》（環滁皆山也）也是“別開生面”之作，將在下文與獨木橋詞一并闡述。

三、 獨木橋體

獨木橋體亦稱“福唐體”、“福唐獨木橋體”，指通首用同一字押韻或同韻字占半數以上的一種特殊詞體。以“獨木橋”名之者，意謂此體用同字押韻，其奇險如走獨木橋也。從現存作品來看，這種詞體名稱最先見于黃庭堅《阮郎歸#8226;效福唐獨木橋體作茶詞》：

烹茶留客駐金鞍。月斜窗外山。別郎容易見郎難。有人思遠山。歸去后，憶前歡。畫屏金博山。一杯春露莫留殘。與郎扶玉山。

一般來說，一首詩中韻字不許重復，除非意義不同。這首《阮郎歸》詞上下片各4句，凡8韻，乃句句用韻。從用韻來看，此詞皆于偶句用“山”字押韻，奇句用他字葉韻，同字韻占全篇韻數的一半，而且是同字韻相間使用。詞題中既云“效”，可見這種詞體并非創始于黃庭堅，它的出現應在黃庭堅之前。此體又名“福唐體”或“福唐獨木橋體”，福唐在唐宋時乃指福州福清縣，宋人也常用以指稱福州?！蔼毮緲蝮w”之所以冠名于“福唐”二字，當創自于福建福唐或福州等地。原創之作今已不見，黃庭堅這首“茶詞”倒成了獨木橋體的最早文本。

黃庭堅還創作了一首通體以同一個字押韻的獨木橋詞，同時又屬括詞，即《瑞鶴仙》：

環滁皆山也。望蔚然深秀，瑯琊山也。山行六七里，有翼然泉上，醉翁亭也。翁之樂也。得之心、寓之酒也。更野芳佳木，風高日出，景無窮也。游也。山肴野蔌，酒洌泉香，沸籌觥也。太守醉也。喧嘩眾賓歡也。況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太守樂其樂也。問當時、太守為誰，醉翁是也。

《風雅遺音》引用此詞并評論說：“一記凡數百言，此詞備之矣，山谷其善括如此。”這里所謂“善括”意指作者有很強的概括能力，能以更少的語言，傳神地表達出原文的風貌與神韻。此詞身兼二體，黃庭堅用括手法“改編”歐陽修《醉翁亭記》，又創造性地將獨木橋體這種體式融入其中，豐富了詞的體式及詞的表現形式。后來到了南宋，被譽為“括專家”的林正大，也有一首《賀新郎》括《醉翁亭記》，通體也用“也”字韻，同樣是一詞兼二體。龍榆生認為黃山谷這首《瑞鶴仙》“開稼軒通用‘些’字一體”（《龍榆生詞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即認為辛棄疾《水龍吟》（聽兮清佩瓊瑤些）一詞，通篇全用“些”字葉韻，乃是對黃山谷《瑞鶴仙》獨木橋體的繼承與發揚。

四、 回文體及其他

無論在雜體詩或雜體詞中，回文總是熱鬧的一類。宋人桑世昌特地輯成《回文類聚》一書，卷四錄有55首回文詞，現存黃庭堅唯一一首回文詞《西江月#8226;用惠洪韻》，亦收錄于此書，茲引錄如下：

細細風輕撼竹，遲遲日暖開花。香幃深臥醉人家，媚語嬌聲婭姹。姹婭聲嬌語媚，家人醉臥深幃。香花開暖日遲遲，竹撼輕風細細。

據詞題可知，這是黃山谷“用惠洪韻”所作的一首次韻詞（惠洪原作今已不傳）。次韻在中國古代的詩詞創作中雖屬常見之體，卻也需要高超的技藝，而山谷此詞更在次韻之中加上回文，則堪稱難上加難，不獨體現了山谷的精巧手法，也同樣體現了山谷的創新精神。就回文體式來看，山谷此詞是上下闋互回，即下闋是上闋的回文倒讀，因為上下闋第一、二、四句皆六言，而第三句是七言，所以倒讀時出現句式變化，既有回旋之感，又饒新穎之趣。

關于黃庭堅對于雜體詞的多樣性嘗試，還有一首詞作被俞陛云先生稱為“創格”之作、不可不提的《西江月》：

斷送一生惟有，破除萬事無過。遠山微影蘸秋波。不飲旁人笑我?；ú〉乳e瘦惡，春來沒個遮攔。杯行到手莫留殘。不道月明人散。

前兩句是由韓愈兩首詩中的詩句用而來，即“斷送一生惟有酒，尋思百計不如閑”（《遣興》），“杯行到君莫停手，破除萬事無過酒”（《贈鄭兵曹》），兩句各取韓詩一句合為一聯，又各去句末“酒”字，見止酒之意。此二句歷來為后世學人所稱道，如陳師道《后山詩話》評云：“蓋韓詩有云：‘斷送一生唯有酒，破除萬事無過酒’，才去一字，遂為切對，而語益峻?！庇秩缬岜菰啤短莆宕鷥伤卧~選釋》亦評曰：“起二句詠酒，而用成句做歇后語，為詞中創格?！贝送?，還有“天生一聯”（宋袁文《甕牖閑評》卷五）、“絕對”（明沈際飛《草堂詩馀四集#8226;正集》卷一）之美譽。讀者若稍有留心，便可發現“杯行到手莫留殘”，也是韓文公詩“杯行到君莫停手”的化用。這首詞既融合了集句、括等多種表現手法，也堪稱是黃庭堅詩學主張“點鐵成金”在詞中的妙用。

雜體詞不是山谷詞的主流之作，但其創作技巧卻經得起推敲。黃庭堅之所以能創作如此豐富性的雜體詞，與他豐富的知識背景和個人的才力有很大關系，同時也跟他所處的時代息息相關。宋代之前，詩歌各體兼備，并且皆已成熟，集句、回文等雜體早已見諸詩歌之中。到了黃庭堅的時代，把詩歌中的創作形式大量引入詞中，是自然而然的事，也反映了一種文體的演變過程。在黃庭堅的雜體詞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在開拓詞體方面所做出的貢獻，例如他在集句和括的手法上是分別向前輩王安石和蘇軾學習的，在學習的過程中不是簡單的模仿而是富于創造性的拓展；另一方面又敢為人先，推陳出新，如在獨木橋體的創作上，山谷詞是開了后世詞家的先河，尤其是為辛詞的創作提供了典范?！半S人作計終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這是黃庭堅在書法上所要追求的境界；他在詩歌上也是追求自成一家，被后世尊為江西詩派宗主；在詞作的創作上，尤其是對雜體詞大膽地創新，足以見其成功之處。后人遺忘了山谷詞，有人以為是黃庭堅富于詩名而掩蓋了他的詞，但更多的是因為他的俗艷詞被傳統的雅詞觀念所不容。今觀山谷雜體詞，或可重新考量黃庭堅在詞學史上的地位，有些看似玩筆墨游戲的詞作，卻突出了詞的表意功能，促使詞體進一步由音樂文學向文本文學轉化，對于詞體的進一步解放發展具有一定的推動作用。

（作者單位：深圳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