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馬錦”小考

杜牧《張好好詩》中有“贈之天馬錦”句，自清代以來，對“天馬錦”解釋，頗有疑義。清馮集梧《樊川詩集注》卷一：“《漢書#8226;禮樂志》：‘天馬來，龍之媒。’”王景霓《杜牧及其作品》：“天馬錦，當時的織錦名。”羅時進《杜牧集》：“天馬錦，繪織上天馬圖案的錦緞。”胡可先《杜牧研究叢稿》：“按，此句對文‘副以水犀梳’，則《漢書》之‘天馬’似非此處之天馬錦。考《清一統志》：‘沙狐生沙磧中，身小色白，皮集為裘，在腹下者為天馬皮，頷下者名烏云豹，皆貴重。’天馬錦當即沙狐皮，待詳考。”又其《杜牧詩選》：“天馬錦：謂沙狐皮做成的錦裘。”又陳光《杜牧詩賞讀》：“天馬錦，用沙狐皮做成的皮大衣。沙狐活動于沙丘地帶，身小皮白，肚子下的皮稱為天馬皮，下巴下的皮稱為烏云豹，都是極為貴重的皮料。”

這里的分歧在于：“天馬錦”究竟是指有天馬圖案的織錦呢？還是指沙狐皮做成的錦裘呢？也就是說，“贈之天馬錦”中的“天馬”，是指一種圖案呢，還是指沙狐的腹下皮呢？我們根據這樣的分歧，對沙狐錦裘與天馬織錦進行兩方面的梳理。

先從第一方面看，“天馬皮”指一種可作為裘的狐皮，除了在《清一統志》中，還可以在很多地方找到例證。一，《清代檔案史料叢編》第14輯“盛京滿文清軍戰報”，“清軍招降元氏縣及俘獲數目”、“清軍在高邑陰平等地所得物數目”、“多爾袞進獻物品單”、“豪格進獻物品單”等清單中，均有“天馬皮”衣物（中華書局1982年版）。二，清托津等撰《欽定平定教匪紀略》卷二五：“賞給黃面天馬皮褂一件，四喜玉搬指一個，鑲寶石帶扣一副。”三，清吳振棫《養吉齋叢錄》卷二四：“任土作貢，古制也……今就所見近日例進者，匯錄于后……山西撫年貢進：青白肷皮一千張，天馬皮一千張，珍珠毛皮一千張，羊羔皮一千張……陜西撫年貢進：元狐皮五張，海龍皮五張，羊獺皮二十張，天馬皮一千張，烏云豹皮一千張。”四，毛立平《清代嫁妝研究》附錄所載“同治帝大婚中皇后妝奩清單”，同治皇后的妝奩中有“明黃緙絲金龍十二章天馬皮袍成件”；同書所載“同治帝大婚中貴妃、嬪妝奩清單”，同治帝貴妃、嬪的妝奩中都有“緙絲天馬皮朝袍朝褂朝裙成分”。五，王樹卿、李鵬年《清宮史事》“慈禧六十壽慶”一節，為慈禧六十大壽備辦的衣物面料：“各色緞綢繡龍袍、龍褂五十四件，繡大紅旗蟒袍料五十件，各種貂皮、天馬皮、青白肷皮、銀鼠皮、灰鼠皮氅衣和馬褂。”

然而，我們發現，“天馬”指一種可作為裘衣的狐皮，大都見于清代典籍，以之闡釋唐代杜牧的詩歌，似乎不甚妥當。而且在這些典籍中，“天馬”未見與“錦”連用者，而多作為一種衣料出現，可作成皮褂、大氅。錦也是一種衣料，是指用多種顏色的蠶絲織成的高級織品。那么，如果將詩中“天馬”理解為白狐皮，似乎可以商榷。

再從第二個方面看，“天馬”作為一種圖案，又有特定的淵源與形態。

《山海經》“北次三經”中已有關于“天馬”的記載：“馬成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白犬而黑頭，見人則飛，其名曰天馬。”

漢代所謂“天馬”，實際上就是來自西域的良馬。《史記#8226;大宛列傳》記載：“初，天子發書《易》，云‘神馬當從西北來’。得烏孫馬好，名曰‘天馬’。及得大宛汗血馬，益壯，更名烏孫馬曰‘西極’，名大宛馬曰‘天馬’云。”可見這些來自烏孫和大宛的良馬，在漢武帝心目當中，就是《易》中所謂的“神馬”。《漢書#8226;西域傳》記載：“遭值文、景玄默，養民五世，天下殷富，財力有余，士馬強盛……聞天馬、蒲陶則通大宛、安息。”也提到了“天馬”。

“汗血馬”這類來自西域的良馬之所以會引起漢武帝如此之大的興趣，不僅因為它們是馬中的優良品種，更因為它們已被賦予了某種特殊寓意。再看馮集梧注：“《漢書#8226;禮樂志》：‘天馬來，龍之媒。’”對照《漢書》原文：

太一況，天馬下，沾赤汗，沫流赭。志俶儻，精權奇，苶浮云，晻上馳。體容與，跇萬里，今安匹，龍為友。天馬徠，從西極，涉流沙，九夷服。天馬徠，出泉水，虎脊兩，化若鬼。天馬徠，歷無草，徑千里，循東道。天馬徠，執徐時，將搖舉，誰與期？天馬徠，開遠門，竦予身，逝昆侖。天馬徠，龍之媒，游閶闔，觀玉臺。太初四年誅宛王獲宛馬作。

參照《史記#8226;樂書》：

又嘗得神馬渥洼水中，復次為《太一之歌》，歌曲曰：“太一貢兮天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騁容與兮跇萬里，今安匹兮龍為友。”后伐大宛得千里馬，馬名蒲梢，次作以為歌，歌詩曰：“天馬來兮從西極，經萬里兮歸有德。承靈威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

可見，這些來自西極的良馬在崇信神仙方術之說的漢武帝心目中，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用于征戰的優質馬匹，而是“太一”神所賜給的能夠“躡浮云、游閶闔、登天門、逝昆侖”的“西極神馬”——天馬。

這樣的“天馬”形象在漢代的考古材料中也能得到充分的印證。1966年，陜西省咸陽市漢昭帝平陵東北70米處漢代遺址距地表深2米左右出土的玉奔馬，“馬足踏于刻有云紋的長方形托板上，昂頭張牙露口，雙耳豎立，兩眼前視。身軀肥圓，用陰線刻出飛翼，四肢粗壯有力，作奔騰前進狀”（咸陽市博物館《咸陽市近年發現的一批秦漢遺物》，《考古》1973年第3期）。據照片，其上的乘騎者鼻梁高挺，下頜略尖，雙肩生翼，左手搭于馬頸，右手執仙草，象征其求仙之意，馳騁于萬里長空，也許就是漢代流行的仙人或稱“羽人”的形象。因此，仙人所騎的帶翼之神馬，可能便是當時對“天馬”的想象和造型。1979年3月，西安市北郊紅廟坡織襪二廠漢墓出土的翼馬，“背生雙翼，當為天馬”（高曼《西安地區出土漢代陶器選介》，《文物》2002年第12期）。重慶忠縣鄧家沱墓闕左闕斗石的右側面有一天馬圖像，“整幅圖案為一馬昂首而立，馬身飾卷云紋。馬背上部正中浮雕縱長方形榜題，榜文隸書‘天馬’”（李鋒《重慶忠縣鄧家沱石闕的初步認識》，《文物》2007年第1期）。這一圖像有助于我們更加清楚地認識漢代“天馬”的形象。

由“天馬”發展到“天馬”織錦，則又與織錦業的發展有關。因而要準確地解釋杜牧詩，就要將漢代的天馬和后代的織錦聯系起來。織錦在魏晉南北朝時代已經頗受重視，前秦女詩人蘇蕙所制《織錦曲》就是典型的事例，江淹《別賦》中也有“織錦曲兮泣已盡，回文詩兮影獨傷”的名句。到了唐代，織錦業進一步發展。初唐時期是中國錦綾織造技術的重要轉變期。唐代在原有的經線織技術中加入了緯線織，同時織綾的技術分化，而能織出多種花紋。技術的進步使得長安織染署和綾錦坊出產數量頗大，且種類繁多，花樣復雜。唐詩的表現也逐漸增多，初唐詩人虞世南、中唐詩人王建都有《織錦曲》詩。天馬圖案的織錦就是其中之一。

唐 食草天馬紋（黃地綠彩）織綿

1959年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302號墓出土的兩件對馬紋錦展現了唐人心目中的天馬形象。織錦長14厘米，寬12厘米，“橙黃地顯藍、淺綠、粉紅色花紋。在長徑9厘米、短徑8．5厘米的近圓形邊圈內有昂頸相對的帶翼雙馬，一只前蹄騰起，栩栩如生。馬頭以上各有一‘五’字。另一件除昂頭對馬外，還有似在吃草的低頭對馬”（《吐魯番縣阿斯塔那北區墓葬發掘簡報》，《文物》1960年第6期）。同墓出土的永徽四年（653）墓志表明了這件織錦是唐初產品。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天馬”是我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一種生有雙翼可以飛天的神獸。因此，漢代西域良馬傳入中原后便被賦予了包括“求仙”在內的種種特殊含義，受到人們的崇拜，其形象被以各種方式記錄下來。魏晉南北朝以后，尤其是唐代，織錦技術的進步使得生產花樣復雜的織錦成為可能，天馬錦就應運而生了。杜牧《張好好詩》中“贈之天馬錦”的“天馬錦”，應當是一種類似聯珠對天馬錦的紡織品。其中“天馬”的形象，應當是一種生有雙翼的神馬，與以上出土文物大致相仿。這也與下句“副以水犀梳”相互呼應。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