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說宋詞是經典,今天已經不會有人懷疑。
可在北宋,詞體剛剛流行的時候,壓根兒就算不上是文學。那是因為,早期的宋詞,是配合著流行音樂寫給歌兒舞女演唱的流行歌曲,功能是給人娛樂休閑的,其中的內容不外乎男女間的愛恨情愁,所以在主流的文學意識里,跟言志載道的正統詩文比起來,詞體不過是游戲的文字,跟文學沾不上邊。文人士大夫們,盡管愛聽詞,愛唱詞,也愛寫詞,生活中少不了詞、離不開詞,但觀念里卻是深深地瞧不起詞。舉兩個典型的例子。一個是王安石。王安石有時技癢難熬,興之所至,也寫詞玩玩,可他卻曾經批評他的同鄉前輩、宰相詞人晏殊說:“為宰相,寫小詞可乎?”在王安石看來,堂堂宰相,應該留意“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哪能寫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詞”呢?另一位是蘇軾。蘇軾,不僅寫了大量杰出的詞作,而且還是詞體的革新家呢。可早年,他也是看不起詞的。前輩詞人張先,能詞又能詩,世人卻只稱道他的詞,而不怎么提他的詩。蘇軾對此很不以為然,說張先“詩筆老妙,歌辭乃其余波耳”,人們喜歡張先詞而不喜歡其詩,是好德不如好色。在這種詩尊詞卑的觀念支配下,北宋人都不把寫詞當回事兒,隨寫隨扔,編文集時,也絕對不收錄詞作。實在舍不得的,就把詞作單獨編成一集,放入“另冊”。
到了南宋,由于時代的變遷,詞體內容和功能的變化,人們才逐步認同了詞的文學地位,詞體被接納為文學大家庭中的一員。可是,在正統文學觀念里,還是覺得詞不如詩,詞體像是庶出的孩子,時不時地遭人冷眼。大詩人陸游就很看不起詞,他說年輕的時候,追隨世俗時尚寫了一些詞作,到晚年后悔不及。好像寫詞是一種罪過,于是晚年自編詞集時,他寫了一篇懺悔式的自序:“予少時汩于世俗,頗有所為,晚而悔之。然漁歌菱唱猶不能止。今絕筆已數年,念舊作終不可掩,因書其首,以識吾過!”他還特地叮囑兒輩,今后編印他的詩文集時,詞集不能跟他的《劍南詩稿》和《渭南文集》合刊,只能另編成冊。比陸游年長幾歲的韓元吉,也一樣看不起詞,而且更極端,晚年檢視自己的詞作時,把“未免于俗”的詞稿毫不猶豫地燒掉,實在舍不得的,就編成一集,取名《焦尾集》,意思是焚燒之后的殘存品。陸游和韓元吉站在正統詩歌的立場,所以不免對詞體很有些鄙視和輕蔑。
即使到了清代,主流的看法還是不太認同詞體的文學地位。雖然康熙年間,有朱彝尊和陳維崧兩位詞壇大將統領著浙西、陽羨二大詞派,擺擂叫陣,把個詞壇鬧得熱火朝天,也沒有完全顛覆正統的偏見。到了乾隆時代,掌握著話語權的四庫館臣,在《四庫全書總目》詞曲類總序中給詞體定位時還說:“詞、曲二體,在文章、技藝之間。厥品頗卑,作者弗貴,特才華之士以綺語相高耳。”好在一種有生命力的文學形式,總是會得到多數人的喜愛和接受,不是少數掌握著話語權的人能夠否定得了的。盡管四庫館臣站在正統文學的立場,有些藐視詞,但終究不能不承認詞的存在價值,不能不正視詞的影響力和生命力。
到了二十世紀,經過了千年的淘汰與選擇,詞體在中國古典文學中的經典地位,最終得以確立。尤其是宋詞,被奉為一代之文學,堪與唐詩媲美爭勝。可見,經典,不是生來就是經典,會經歷一個漫長曲折的認同過程。
二
經典文體的確立是這樣,作為經典的名篇佳作也是這樣。經典作品,也有一個生成變化的過程。有的作品,問世不久就會受到廣泛的關注,甚至產生轟動效應,并成為永恒的經典。有的作品,問世之初可能默默無聞,歷經許多年后,它的價值才被人發現,才逐漸被確認為經典。經典的確立,往往要經歷一個漫長的過程。詩詞經典中都不乏這樣的例子。比如,唐代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在當代讀者的心目中,無疑是經典名篇,可在唐宋元明四代,幾乎沒有什么影響,直到清代,才逐漸受到人們的注意。晚清著名學者王闿運率先給予高度評價,說是“孤篇橫絕,竟為大家”。到了現代,著名詩人、學者聞一多先生更極力稱贊它是“詩中的詩,頂峰中的頂峰”,于是它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各種唐詩選本和大學、中學教材幾乎無一不選。宋代民族英雄岳飛的《滿江紅》(怒發沖冠)詞,在清代以前知名度也不高,到了現當代,由于詞中崇高的愛國情懷和英雄氣概與現代社會的精神需求、主流價值觀念非常合拍,故此受到熱烈的關注,而成為經典名篇。
經典的形成和確立,既具有過程性,又具有時代性和變異性。時代性,是說每個時代都有各自選擇和確認的經典。因為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獨特的價值觀念、審美趣味,因而每個時代都會選擇那些符合自己時代價值觀念和審美趣味的作品作為經典。在唐詩宋詞中,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和岳飛的《滿江紅》(怒發沖冠),就是現當代確立的經典。除此之外,像唐代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白居易的《賣炭翁》和宋代蘇軾的《江城子》(老夫聊發少年狂)、辛棄疾的《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等,也都是到現當代才被確認為經典的。當今有些膾炙人口的經典名篇,在古代是并不受人注目的普通作品。
變異性,是說經典是變化的,在這個時代奉為經典的,另一個時代不一定被視為經典。比如南宋人編有一部詞選,叫《草堂詩馀》,在當時說不上有多大的影響,可到了明代,就成為十分流行的經典文本,寫詞的奉為典范,讀詞的愛不釋手,各種注釋本、評點本是層出不窮。明末毛晉《草堂詩馀跋》就說:“宋元間詞林選幾屈百指,惟《草堂》一篇,飛馳幾百年來,凡歌欄酒榭,絲而竹之者,無不拊髀雀躍。及至寒窗腐儒,挑燈閑看,亦未嘗欠伸魚睨,不知何以動人一至此也!”可到了清代,由于詞學觀念的變化,《草堂詩馀》又大受冷落,康熙年間浙西詞派的領袖朱彝尊等人不遺馀力地貶抑排斥《草堂詩馀》,甚至認為明代詞體創作之所以衰落不振,跟明人一味地學《草堂詩馀》有關系,從此,熱門的經典《草堂詩馀》就再也無人問津了。清人重新選擇了其他唐宋詞作為經典的詞選讀本,那就是朱彝尊的《詞綜》和張惠言的《詞選》。到了二十世紀,《詞綜》和《詞選》又風光不再,而被朱彊村的《宋詞三百首》等選本所替代。
三
經典的時代性和變異性表明,經典是需要不斷發現、不斷建構的。一篇不很知名但內涵豐富的作品,經過名家的闡釋或稱揚,有可能得到讀者的廣泛認同而逐漸成為經典名篇。特別是權威和領袖人物的發現和闡釋,影響力更大。比如,柳永的《鳳棲梧》(佇立危樓風細細),在宋明清三代,是不入流的作品。自從近代著名學者王國維把其中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二句拈出來,闡釋為一種做事業、做學問的境界后,這兩句詞就成了名句,整首詞也跟著成了名篇。還有,陸游的《卜算子#8226;詠梅》,在明清兩代也很少進入人們的閱讀視野,自從上世紀六十年代得到偉大領袖毛澤東的青睞,被毛澤東“反其意”而追和之后,也受到人們的熱捧,成為名篇。學界泰斗王國維、政壇領袖毛澤東,本無意“炒作”這二首詞,只是因為他們是名人,是權威,因而,他們偶然的“發現”和闡釋,遂使這兩首詞作受到廣泛的關注。這就是經典形成過程中的“名人效應”。
雖然選擇經典,是純粹的個體行為,是個人愛好,但個體總會受到群體態度的影響,而群體中權威和領袖的意見,往往會成為主流的、主導性的意見,被群體成員所認同和接受。因而,“名人效應”,就成為經典形成過程中的一種普遍現象,也是經典形成的一個重要因素。在唐詩中也不乏這樣的例子。根據我們的統計分析,在唐詩百首經典名篇之中,崔顥的《黃鶴樓》位列榜首。崔顥這首詩之所以能成為千古傳誦的經典名篇,就得益于李白的譽揚推崇。傳說李白到黃鶴樓見了崔顥此詩后,嘆賞有加,自稱“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不敢再在黃鶴樓題詩。李白是詩仙,是天才,他的贊賞,無疑會極大地提高崔顥《黃鶴樓》的知名度和影響力,從而影響到一般讀者大眾對這首詩的認同和接受。連天才詩仙都心悅誠服的詩篇,普通讀者自然不會懷疑它的價值和特色。李白這種譽揚,自然會引導普通讀者對這首詩的選擇。天長日久、世代積累之后,崔顥這首詩也就成為了人們津津樂道的經典名篇了。
跟“名人效應”一樣,“故事效應”,也能提高作品的影響力和知名度,從而促進它的經典化。所謂“故事效應”,也可以稱作“本事效應”,即一篇詩詞作品,如果有創作和傳播方面的軼聞趣事(古人稱作“本事”),往往更會引起普通讀者的閱讀興趣,從而推動它的廣泛傳播和接受。上面說的李白賞譽崔顥《黃鶴樓》詩,也有“故事效應”在發揮作用,不過“故事效應”中又加上“名人效應”,于是它的影響效應更大。李白賞譽崔顥詩,是真實的歷史,還是后人虛擬的故事,已無從考證查實,雖然《唐才子傳》里明白地記載著。無論事件是真是假,反正這個“故事”,已發揮了它的“轟動”效應,人們只要談及崔顥這首詩,往往津津樂道李白賞譽的故事。名作與故事,相得益彰。
“故事效應”促進作品經典化的案例,還有很多呢。唐人王之渙的《涼州詞》(黃河遠上白云間),也是唐詩中影響力相當高的經典名篇。這首詩能成為經典名篇,也與故事相關。旗亭畫壁的故事,人所共知。故事說的是盛唐時代王之渙、王昌齡和高適等人到旗亭飲酒,見有諸妓唱詩,三人于是約定比個高低,以詩歌被入樂傳唱多的為勝。唱了幾首之后,王之渙見自己的詩一首也沒被唱到,就打賭說:如果坐中最漂亮的那位歌妓唱的是他的詩,就算他勝出,各位得甘拜下風。最后那位最漂亮的美眉唱的,果然是王之渙的這首《涼州詞》。一首優秀的作品,配上這樣香艷的故事,自然是格外引人注目。其實,這個旗亭唱詩的故事,是地道的假“新聞”。它原本是唐人傳奇小說《集異記》編造的故事,人物是真實的,事件卻是虛構的,后人卻信以為真。在文學傳播過程中,作品本事(故事)是真是假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本身能吸引眼球,吸引注意力,聚集人氣,提高影響力。就像當下炒作名星的“緋聞”一樣,“緋聞”的真假不重要、對與錯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當事人有了緋聞,就有曝光率,名氣會提升,影響力會擴大。宋詞在經典化過程中,故事效應同樣發揮作重要作用。蘇軾的《念奴嬌#8226;赤壁懷古》有故事,李清照的《醉花陰》有故事,周邦彥的《六丑》,姜夔的《暗香》、《疏影》等等,都有吸引人的故事。
當然,無論是名人效應,還是故事效應,都是作品經典化過程中外在的助推力。一篇作品,能否成為經典,首先取決于作品本身的內容含量和藝術質量。一篇劣質的作品,即使編撰再優美動聽的故事,也許可以產生一時的轟動效應,但時過境遷之后,終究會被淘汰、被湮沒。
四
經典既然需要不斷發現、不斷建構、不斷積累,那么,我們現在編選唐宋詞選本的時候,就要注意挖掘和發現有經典“潛質”的作品。一個優秀的選本,既要收錄歷來公認的經典名篇,也要選擇一些雖然在歷史上影響不大但感發性強、今后有可能成為經典的詞作。新的選本,要有傳承性,更需要有建構性。我們編選的《傳世經典叢書#8226;宋詞鑒賞》,就選錄了晁補之贊美梅花“骨中香徹”的《鹽角兒#8226;亳社觀梅》,李清照說江南夜雨“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的《添字丑奴兒》,辛棄疾為“父老爭言雨水勻,眉頭不似去年顰”而喜悅的《浣溪沙》,和因憤懣而“半夜一聲長嘯,悲天地、為予窄”的《霜天曉角#8226;赤壁》等。這些詞作,雖然現在還算不上膾炙人口的名篇,但詞作的情思內蘊豐富,品讀后,會激起我們內心的波瀾,讓我們感動,讓我們震撼。
當然,一個選本新入選的作品,今后能不能成為經典,還需要歷史的檢驗、大眾的認同。經典不是一個人或者幾個人說了算的,而是大多數人的共識。個人的鑒賞眼光總是有局限的,個人的好惡不能代表、也不能左右多數人的趣味和選擇。正如蘇軾所說:“文章如金玉,各有定價。”“其品目高下,蓋付之眾口,決非一大所能抑揚。”少數人鐘愛的作品,未必能成為經典;而少數人不喜歡的作品,也可能成為經典。蘇軾《念奴嬌#8226;赤壁懷古》,早在宋金時代,就被奉為經典名作,至今仍是公認的經典名篇。可在清代,就有人不喜歡。比如沈時棟編選《古今詞選》,號稱雄奇、香艷之詞都選錄,可就是不選東坡的這首赤壁詞,因為沈時棟覺得此詞有缺點,認為周瑜當年怎么會等到“小喬初嫁”以后才“雄姿英發”呢。在這位沈先生看來,三國赤壁大戰是男人的事業,干嘛要把只配在家里照顧小孩的女人小喬拿來說事呢?白璧微瑕啊!于是他就把這首“上下千古,膾炙齒牙”的“名作”給剔除了。另一位著名選家朱彊村先生也不看好東坡這首赤壁詞。朱老先生編選的《宋詞三百首》,是二十世紀流行最廣的宋詞選本,以選目精到著稱。朱先生在初版時入選了東坡這首赤壁詞,后來修訂時,又把它給刪除了。所以,在現在通行的《宋詞三百首》中,就沒有了東坡這首赤壁懷古詞。不過,盡管康熙時代的沈時棟先生和晚清的詞壇泰斗朱彊村先生不滿意,東坡的赤壁懷古詞照樣成為清代以來最受廣大讀者歡迎的經典佳作。經典的形成和確認,是不以少數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一個選本,推選出一些新的詞作來候選經典,能否得到多數人的認同和喜歡,那就等待歷史的檢驗和裁判了。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