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士 躍然紙上

在宋代的豪放詞中，有一些作品，作者用極少的筆墨，或直抒胸臆，或刻畫事件、場景和細節，就能塑造歷史上的英雄人物，或者勾勒出作為志士仁人的作者自我形象。他們的神情意態，躍然紙上，令讀者如見其人，如聞其聲。而這些生動的描繪人物的句子，也就成為歷代讀者傳誦不已的警句。下面拎出幾例，同大家一起欣賞。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這是蘇軾清雄豪放詞代表作《念奴嬌#8226;赤壁懷古》下片的前五句。蘇軾游賞黃州城外的赤鼻磯（亦稱赤壁），想到歷史上孫權、劉備聯軍與曹操的赤壁之戰，借吊古抒發他自己被貶失意的苦悶，仍然流露出渴望建功立業的豪情壯志。上片先以滾滾東流的長江比喻歷史長河，概寫對往昔風流人物的緬懷；再由赤壁點題，突出風流人物之一的周瑜?！皝y石”三句，描寫雄偉奇麗的赤壁景物，以龍騰虎躍的氣勢，再現當年英雄人物馳騁的舞臺。歇拍二句，將“如畫江山”與英雄豪杰兼收并束，呼應開端，總結上文，帶起下片。下片前五句緊承“豪杰”，集中筆墨塑造在赤壁之戰中指揮孫劉聯軍大敗曹操的英雄周瑜。“公瑾”，周瑜的字?！靶獭保瑔绦着荑て蓿瑬|吳的美人。據《三國志#8226;吳書#8226;周瑜傳》載，建安三年，東吳主公孫策親自迎請二十四歲的周瑜，授予他“建威中郎將”的職銜，并同他一起攻取皖城。周瑜娶小喬，正在皖城戰役勝利之時，這是赤壁之戰前十年的事。作者有意把十年間的事集中到一起，在寫赤壁之戰前，忽插入“小喬初嫁了”一句，是為了突出周瑜少年得志，風流倜儻?！度龂尽繁緜髡f周瑜“長壯有姿貌”，這里用“雄姿英發，羽扇綸巾”八字，描繪周瑜英姿勃勃，裝束儒雅，風度翩翩。即使大敵當前，面臨事關社稷安危的鏖戰，仍然那么從容不迫，瀟灑閑雅，可見他對這次戰爭成竹在胸?！坝鹕取?，用白鳥羽翮做成的扇子?！熬]（ɡｕ?。睿┙怼?，青絲帶做的頭巾?！度龂?8226;蜀志》說諸葛亮與司馬懿交戰時“葛巾毛扇，指麾三軍”，但這種裝束是三國六朝時期儒將常有的打扮，蘇軾移用來刻畫周瑜，是有意突出他的儒雅風度與臨戰的鎮定?！罢勑﹂g，檣櫓灰飛煙滅”，寫周瑜談笑自若地指揮水師，妙用火攻，使曹軍的萬艘戰船，頃刻之間化為灰燼?！皺{櫓”，檣是掛帆的桅桿，櫓是劃船的槳。這里指代戰船。“檣櫓”一作“強虜”，但宋拓《成都西樓帖》石刻作“檣櫓”，用“檣櫓”更能表現水戰火攻的特點，也更形象，如用“強虜”則略顯直露。至此，作者在這五句二十八字中，從人物的外貌、衣著、行為、活動，都選擇了最具形象性、特征性的細節來刻畫，使一個卓異不凡的英雄儒將形象，活現紙上。在以抒情詠志為主的詞中，僅用寥寥數筆，就塑造出一個歷史英雄形象來，這是一般作者做不到的，蘇軾卻成功做到了。這就是大詞人的非凡氣魄和高超藝術功力。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蘇軾貶謫黃州已第三年了。他在黃州東南三十里的沙湖買了田。一天，他去沙湖看田，途中遇雨，便寫了一首《定風波》，詞云：“莫聽竹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作者借途中遇雨這件生活小事，寫眼前景寓心中事，因自然現象而悟人生哲理，使這首詞小中見大，平中見奇，淺中見深，成為最鮮明地凸顯東坡翁的性格、情趣、胸襟、見識的名篇。詞的開篇，突兀而起，風雨驟至，風穿林，雨打葉，聲勢嚇人，作者卻視而不見，充耳不聞?！耙鲊[”，吟詩，長嘯（撮口作聲）。在鋪天蓋地的風雨中，作者仍且吟且嘯，徐步向前。從“莫聽”到“何妨”，俏皮幽默，從容瀟灑，這兩句已見出作者的性情風度?！懊⑿?，草鞋。“竹林”句說：我拄著竹杖，穿著草鞋，走路比騎馬還要輕便利落。這一句實寫作者雨中的情狀和感受，同時另有含義。在作者看來，竹杖芒鞋百姓閑人步行所用，而官員或忙人是要騎馬的。作者在兩年后離開黃州路過廬山，寫了一首《初入廬山》詩，就有“芒鞋青竹杖，自掛百錢游?？晒稚钌嚼?，人人識故侯”之句，自我揶揄。竹杖芒鞋確實輕便，但在雨中行路，卻遠不如騎馬快捷。作者卻說它“輕勝馬”，分明寄寓他對官場的厭煩，表達他此刻“無官一身輕”的快感。下面用“誰怕”二字作一短句反問，是從“莫聽”、“何妨”自然發展的直抒胸臆，作者用極淺白的口語，坦露出一種履險如夷、無所畏懼的倔強個性。于是，從“誰怕”引出“一蓑煙雨任平生”句，作為上片的總結和深化。按字面意思是：任憑煙雨彌漫，我也處之泰然，我就披著蓑衣過一生吧?！盁熡辍迸c“任平生”相挽結，這里的煙雨，就不僅是指自然界的，而兼指人生旅程上來自官場黨爭的陰霾風雨。蘇軾被政敵羅織反對新法謗訕朝廷的罪名而身陷囹圄，其后又以罪人的身份編管黃州，飽嘗政治磨難，但他努力用佛家隨緣任運、樂天知命的人生哲學去面對風雨，化解災難。所以這一句用清逸灑脫的語言，生動展現了蘇軾開闊豪爽的胸襟和倔強達觀的性格，又富含深邃的人生哲理，是詩情、畫意、理趣兼具的佳句。從這三句詞中，我們眼前躍現出東坡竹杖芒鞋、在風雨中吟嘯徐行、瀟灑從容的形象。也有學者認為，這里的“煙雨”，是指江湖上煙波浩渺、風片雨絲的景象，句中蘊含著蘇軾想退隱江湖，像唐人張志和筆下“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的漁父那樣逍遙一生。這樣解釋也有理有據，但內涵似乎淺直了些。從人物形象的塑造看，《念奴嬌#8226;赤壁懷古》刻畫英雄將軍周瑜，展現雄偉的戰爭場景，猶如氣勢磅礴的巨幅油畫；而這首《定風波》則直抒胸臆，寫生活小事，宛若人物的速寫小品，清簡飄逸，但都能使人物形象活靈活現。順便說一下，蘇軾還有一首《江城子#8226;密州出獵》，借寫打獵情景，塑造意氣風發英武豪邁的作者自我形象，也是形神兼備，栩栩如生，而且形象更加豐滿。因是通篇寫人，不便摘句，這里就不細說了。

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年豪舉

南宋大詩人陸游《鵲橋仙》詞云：“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年豪舉？酒徒一半取封侯，獨去作江邊漁父。輕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斷洲煙雨。鏡湖元自屬閑人，又何必官家賜與！”這是陸游閑居山陰時所作，詞中寫湖山勝景，抒閑情逸趣，卻流露出壯志未酬、忠憤抑郁之氣。陸游曾入四川宣撫使王炎的南鄭幕府并以此自豪，念念不忘。詞的發端兩句，對他一生中最難忘的這段戎馬生涯作了深情的追憶：夜晚，在華麗的明燈下，與同僚縱情豪賭；白天，騎上雕鞍駿馬馳驅射獵。作者從南鄭從軍的豐富多彩生活中選擇了“縱博”、“馳射”兩件事情，作了生動、精警的描敘，以少見多，寫盡“當年豪舉”，而作者當年豪放激昂、英姿勃勃的戰士形象便活躍于讀者眼前。這兩句對仗工整，氣勢充沛，一“縱”一“馳”，令人振奮。但不料作者用“誰記”二字一筆兜轉，意思說：我那份豪情壯志，當年曾有幾人關注？如今還有誰能記得？在這一個六字設問句中，作者滿腔忠憤不平之氣奔迸而出，挾帶著對南宋朝廷茍且偷安不思恢復的不滿。這一問，揭示出作者的內心世界，在繪形的基礎上傳神。明代楊慎《詞品》卷五評此詞“英氣可掬”，許昂霄《詞綜偶評》贊“感憤語妙，以蘊藉出之”，此詞確實生動感人地表現了愛國志士兼詩人陸游的“英氣”與“感憤”。

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丛囀郑a天裂

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春，辛棄疾收到了陳亮的和詞《賀新郎》（老去憑誰說），戰友的情誼激發了辛棄疾的詩興，于是又寫了一首《賀新郎》給陳亮，詞云：“老大那堪說。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時只有西窗月。重進酒，換鳴瑟。事無兩樣人心別。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正目斷關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弊髡咭员瘔殉列鄣墓P調，抒寫他與陳亮恢復中原的壯志，以及壯志難酬的憤懣，對南宋統治集團對敵妥協投降的行徑予以激烈批判。詞的上片采用即事敘景的藝術手法，寫去冬與陳亮“鵝湖之會”的情景：那時他正在病中，一見陳亮到來，立即精神振奮，兩人共商抗戰大計，高歌痛飲，竟然驚散了樓頭的積雪?！拔也　眱删鋬H十三字，就生動表現出戰友歡聚的熱烈氣氛，凸顯出兩人的英風豪氣。下片直抒胸臆。在抒發了他對南北分裂、關河路絕的悲慨之后，作者筆鋒一轉，傾吐出對戰友陳亮的敬佩：“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薄皯z”，是愛的意思。“中宵舞”，既是紀實，也用了典故?！稌x書#8226;祖逖傳》載：東晉時，抗戰派祖逖與劉琨非常友好，共被同寢。半夜雞鳴，祖逖叫醒劉琨，兩人拔劍起舞。辛棄疾把陳亮比作祖逖，是對陳亮慷慨激昂的戰斗精神的褒揚敬重?！把a天裂”，借用神話中女媧氏煉石補天的故事，表示他們兩人要并肩作戰，大顯身手，收復中原，使分裂的祖國河山重新統一。結尾四句以直接抒懷的手法，塑造出一對積極奮發、堅貞不屈、對統一大業充滿必勝信念的愛國英雄形象。

更玉花驄噴，鳴鞭電抹；烏絲闌展，醉墨龍跳

南宋詞人劉克莊《沁園春#8226;答九華葉賢良》詞云：“一卷《陰符》，二石硬弓，百斤寶刀。更玉花驄噴，鳴鞭電抹；烏絲闌展，醉墨龍跳。牛角書生，虬須豪客，談笑皆堪折簡招。依稀記，曾請纓系粵，草檄征遼。

當年目視云霄。誰信道、凄涼今折腰。悵燕然未勒，南歸草草；長安不見，北望迢迢。老去胸中，有些磊塊，歌罷猶須著酒澆。休休也，但帽邊鬢改，鏡里顏凋?！贝嗽~借酬答友人自抒懷抱，上片寫他少年時即文武兼備，性格豪爽，懷抱為國征戰建功立業的壯志。下片一反上片的高亢激昂，以蒼涼沉郁的筆調，寫他老去無成、英雄末路的悲慨。全篇多角度多側面地塑造出一位忠肝烈膽、慷慨悲歌的愛國壯士形象，也正是詞人的自我形象。開篇三個四言對偶句， 借物寫人，已勾勒出捧一卷《陰符》兵書、執百斤寶刀、背二石硬弓的壯士形象。陰符、硬弓、寶刀，可見此人能文能武，“一卷”、“二石”、“百斤”三個數量詞疊加，氣勢逼人，具有量感之美。接著以一個去聲的“更”字領起四個對偶句。“玉花驄”，毛色青白相雜的名馬，又名菊花青。“烏絲闌”，唐代李肇《國史補》卷下曰：“又宋、亳間，有織成界道絹素，謂之烏絲闌?！薄褒執?，《宣和書譜》引梁武帝評王羲之書法“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闕”。這四句說：這位壯士騎在玉花驄上，駿馬仰首鳴吼，噴著熱氣，他手揮馬鞭，一聲鞭響，人馬便風馳電掣般向前奔馳；又見他乘著酒興，展開一幅絹素，揮毫草擬軍書，但見墨跡淋漓，書行夭矯，恰似蛟龍跳躍。這四句意象飛動，氣勢磅礴，壯士英武豪邁又不乏儒雅風采的形象活靈活現。其中“噴”、“鳴”、“抹”、“展”、“跳”等字，繪聲繪態，動感強烈，用得精彩。這四句還用了扇對法，對仗工整流動，節奏明快有力，可謂聲情激越，讀來氣壯神旺。明代卓人月編《古今詞統》卷十五評：“用人用物，用事用言，愈實愈空。正如善用劍者，但見寒光一片，不見劍，亦不見身。”清代陳廷焯《放歌集》卷二亦贊曰：“有‘入門下馬氣如虹’之概?！睂Υ嗽~刻畫人物形象靈動和有氣勢予以贊賞。